3、歲堤春曉
是夜,那悵然的鍾聲在北燕的土地上圓滿地畫上了句號,並帶走了北燕前朝的最後一抹豔麗。
簾外,朝臣長跪,聲音顫抖:“皇上,聶聖師,他去了。”
簾內,遮住微不可聞的歎息。一滴淚,伴隨著拚接不起的尾音,絞碎在這素色帷帳裏。
這帶來北燕山水色彩的人終還是抵不過這一把風霜,在淒冷的夜裏,入夢不歸。
“宣聶丹青三日後覲見吧。”
三日後,大殿,餘哀未消。
但通報一聲高過一聲,直至在每個人的耳中落定。
“聶丹青覲見。”
來人一身白裳,風塵仆仆地從關外趕來。汗延過額角,沾濕了碎發,一顆顆浸染了那濃黑的眉毛。劍眉星目,仿若鑲嵌在白色瓷器上的寶物,生生奪去人的神智。沒有瑕疵的白淨臉龐,薄而溫潤的嘴唇,唇角微微向上翹著,似笑非笑,風流倜儻。
然而,那眉目間隱隱透出了嵐幽的影子,隻是帶有七分男兒的張狂,縱是如此,還是在一瞬間抑住了我的呼吸。那日的話竟又在耳邊響起,如同新排的戲一般,迫不及待地充斥在腦海裏。
“大膽,為何麵聖不跪?”朝臣中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抬眸,唯見趙姓的老臣子越前一步怒叱。其他人一時間均回不過神來,皆沉浸在此人帶來的熠熠光輝中。
聶丹青撩起衣服的下擺,長腿一彎,潦草道:“草民聶丹青拜見皇上。”
狂傲不羈的模樣,一如當年你的不肯屈服。
上下擺動的玉玲瓏叮當作響,翠綠欲滴的顏色,照映出你昔日的嬌顏。我怔怔地盯著聶丹青腰間金線係著的玉玲瓏,竟忘了這是在朝野之上,眾臣早朝之際。
可笑那般成色還是令我失了魂,溯回到被我埋葬在二十幾年前的記憶裏,在那歌舞升平的江南往事裏疼痛的過去。
【逝水 成往昔浮流年】
朝北六年,父皇繼承了王位,還沿用著前朝的國號。
此時,他已五十五歲,膝下妃嬪兒女成群,然而他依舊荒**無道,不問朝事,遲遲不立太子。大殿之上一片混亂,所謂早朝也不過像那街頭巷尾人來人往高聲嚷嚷的菜市場,王侯將相為了各自輔佐的皇子,互相之間明爭暗諷,即便是對罵也極為配合著菜市的場麵,頗像民婦為了一兩錢銀子的事兒大罵出口。
整個國家躁亂不堪,水深火熱之中竟聽不到一絲求救的聲音,這多半被不知道哪個皇子的衛隊鎮壓了下去。
所以父皇仍舊不聞不問,在他的後宮中抱著他的溫香軟玉,夜夜笙歌。
南方洪澇,北方旱災,他的子民在沉浮間奢望這個昏君能向世間望上一眼,但他卻沉醉在女人的胭脂水粉裏,獨獨享用著他構建在子民的哀號上的脆弱的繁華。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聲聲泣血,實則描繪的是我父皇的天下。
他終是負了天下。
朝北十年,父皇在位四年,也享樂了四年。他踩踏在他的子民的骨肉上笙歌燕舞,全然忘記了他的天下。他在他所謂的責任裏,一步步接近他的風燭殘年,邁向他的尾聲。
然而,皇子之間的紛爭愈加明顯。
我的母妃是朝中文官之後,比起其他皇子的勢力來說實在不值一提,我也明了現下的形勢,太子必出自血腥之中,這一仗不知要犧牲多少人。我亦明白這件事自始至終都不會有我的份。
索性就這樣算了吧。
朝北十年開春,我在父皇的後花園裏當著眾嬪妃的麵向父皇辭行去江南,我不知道他在調笑間聽進去了多少,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自他即位起就沒有上過早朝、了解過民生,不知道國離崩毀還有多久。
也罷,離開這片烏煙瘴氣,耳根也會清淨很多。
於是就打著出遊的名號去了自己一直很向往的地方,江南。
時值春季,江南一年中最美好的時節。
繁花紛飛,波光漣漣,朝北國中最富饒的地方,實實在在承載了不少人的笑意。
小橋流水,細聲細氣,倒不失為一個好歸處。我流連在這片不屬於自己的地方不思歸途,原因為何,自己亦不知曉。也許是怕這瞬間的美景在離開後便要逝去,自己要換得一生惆悵,坐在朝殿一片枯槁下的惆悵,無可奈何地任它們綿延至整個軀體。
良辰美景奈何天,我,無福消受。
最後一天被安置在名揚天下的西湖上。
水光瀲灩晴方好,那波動著的水麵竟有奪目的光彩,明晃晃的,有如女子梳妝的銅鏡,倒映出的水下和水上頗像孿生的兄弟。水下遊魚竄動,比起水上長袖善舞帶來的淒涼倒是更生動一些。
這終究是我父皇的國。
此刻的繁華不過是虛景一場,往遠處瞧去還是能看到佝僂的背影。但在這動**不安的國中唯一能留下來的地方也隻有江南了。
我靠在船頭,眼波流轉,極盡所能想要記住這片美好,恐怕回都之後便難再得如此的機會了。
突然,女子的尖叫劃破那婉轉的曲調,船舫一時間嘈雜起來,原先柔和的聲音全都作鳥獸散,驚恐鋪天蓋地。狹長的鳳目微挑,入眼一片寒光,刀影上上下下,帶起一陣血霧。船舫頃刻慘叫聲滔天,然而岸邊人行往往,不曾有人朝這兒望上一眼。也難怪船已行得偏遠,隱藏在船上的人得此機會才能行動。到底是什麽深仇大怨要拉一船人陪葬?我揚起嘴角,不緊不慢,輕搖折扇,看那提著刀的蒙麵人一步步向自己走來。但是蒙麵人步履蹣跚,卻像一個垂暮之年的老者,握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顫抖,左手死死地扣住一枚令牌。
令牌在手,殺到我這兒卻要手下留情嗎?雖疑慮重重,但依情形看,倒像是官家殺人。
金光倏地閃過,蒙麵人將令牌高舉,喝道:“叛臣北彥還不快快受死!”言罷,便挽著劍花向我刺來。我?叛臣?這要從何說起?是否還要橫張桌子,兩邊坐下,細數我在江南的行蹤?冷笑數聲。
看著蒙麵人不甚穩固的步子,伸手用扇子將他的劍隔開,附耳輕語:“不知閣下欲加我何罪?”
蒙麵人愣了愣,甩手反刺,劍尖直逼喉管。我眯了眼看金牌上的玉石吊墜。那明了的騰雲駕霧的身形,除了我們九個皇子的令牌會雕有那種花樣,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叛臣北彥暗在江南招兵買馬,此次便是想借機殺回朝都奪取天下,幸而殿下聖明,識破你的詭計,命我等速速將你斬殺,以絕後患。”
“這倒是個不錯的理由。不過眾皇子中恐怕隻有我是勢單力薄的吧,能讓你們的殿下有如此顧慮,我真是三生有幸啊!不知我這個將死的人是否再次有幸得知你們殿下的名諱?”
“北轅殿下。”
聲音不高不低,此刻卻像極了一把利劍,穿心而過。我那一直溫柔地對我笑著的大皇兄,在我離開了朝都以後,把弑殺的矛頭第一個指向了我。本來我以為我和朝中那些無用的大臣一樣,碌碌無為,平淡無奇,實在引不起人的注意。母妃的出身和眾皇子的靠山比起來太過平凡,我自小便不得寵愛。宮人們仗勢欺人,一個小小的丫鬟也敢拿臉色給我們看,若是其他人估計便想著這樣的皇子不當也罷,趁早找父皇要下一塊封地,做自己的逍遙王爺去。可是我的母妃還沒有享受到榮華富貴,便要拱手讓出現在的位子,為人臣子,實在不忍母妃遭這樣的罪,即便如此,我們還是不能改變什麽。
然而,貴為皇後之子的北轅明裏暗裏都對我們非常好。有皇後之子的提攜,我們自然樂得消受。萬萬沒想到,溫文爾雅、有如謫仙的北轅竟打著如此的心思,佩服,佩服!
劍尖又往前送了送,險險地擦過皮膚。蒙麵人突然往後退了一步,跪下道:“老臣得罪了。”聲音低啞地劃開這一船的血腥,我身體微震,錯不了的,僅是離開了朝都而已,一切竟翻天覆地起來。
“沒想到太傅拿起劍來也很穩當啊!我還以為那雙手隻能磨墨執筆!想必少了個學生也無大礙吧!”這麽個文人是何時倒戈傾向北轅的呢?那瘦弱的雙肩又是何時攬下了殺我的罪名?
蒙麵人一把扯下覆在臉上的布巾,老淚縱橫,那滄桑的老臉上爬滿了淒楚,眼睛渾濁不堪,被不明的淚掩去了焦點。
“北彥殿下,北彥殿下。”太傅抽咽著,“老臣也隨你去了吧!”
“嗬,都這把年紀了,北轅也真忍得下心,你要隨我去了,北轅定不會放過你家裏人。”我執起太傅拿劍的手,主動迎了上去。鋒利的劍尖撕裂了左肩的皮膚,疼痛頓時從破損的肌理深入到筋骨裏去,在身體裏翻江倒海起來。血一層層翻湧上來,侵染了月白色的長袍,潤滑了劍上幹涸的印記。
“如此這般,你也好交差了。”後退兩步,倚在船欄上看太傅身後步步逼近的士兵,輕聲道:“殺了我以後,北轅第二個要你殺的會是誰呢?”我的臉上越過一抹淒楚,翻身躍入湖中。甲板上“咚咚”來去的聲音順著船板滑入水中,一字不漏地鑽入我耳中,不知道誰威嚇住要下水捉拿我的人,不知道又是誰在說湖中水獸甚多,帶了血味下去的人必死無疑。那片淡藍色的天空霎時覆上了一層灰色,白色的雲被生生扯開,濃烈的腥味抑住呼吸,船身巨大的陰影投在眼前,我活了二十年的微不足道的生命此刻掙紮著要從身體裏剝離出去。
在水裏沉寂著。
【讓誰一笑為紅顏】
“紅妝春騎,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盡,樓台歌舞,習習香塵蓮步底,簫聲斷,約彩鸞歸去,未怕金吾嗬醉。甚輦路,喧闐且止,聽得念奴歌起……腸斷竹馬兒童,空見說,三千月指。等多時春不歸來,到春時欲睡。又說向燈前擁髻,暗滴鮫珠墜……”
是什麽扣入了心弦?是女子的淒婉還是那詞中的哀怨?它竟堂而皇之地鑽入我的夢中,冷嘲熱諷般地站在我的麵前搖旗呐喊,狠狠踐踏我葬身的那一池湖水,字字皆如滾燙的烙鐵,蒸得一池的水都沸騰起來。它們毫不留情地吞噬著我,從腳開始撕咬,動作粗暴,像是久未進食的獸,凶猛而又殘酷。它懂得怎樣才能使我生不如死,又懂得怎樣才能使我泣而不出聲。我在自己的眼淚中掙紮著,被那鹹澀的**浸泡得膨脹起來,卻有一種被剝了皮放在毒辣的陽光下暴曬的感覺。醜陋不堪。
“公子醒了嗎?”酥酥軟軟的腔調,和剛才唱“暗滴鮫珠墜”的女子聲音判若兩人。
“多謝姑娘搭救之恩。”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既然在姑娘眼中救人是小事,那又何必在這兒唱前朝故事,陳跡殘存呢?”我倚著床柱,輕瞥起身向我走來的女子。她美目流盼,巧笑倩兮,眉間卻擰著絲絲哀愁。
“我是看如今的國也如前朝一般了。朝北氣數已盡,可憐那皇帝老兒看不見他疆土上的民不聊生。居於邊疆之境的百姓紛紛逃往鄰國,隻這一處地還能勉強維係百姓的一點希望。可是誰又能料到他們千辛萬苦到達的地方也不過是徒有繁華的虛表,內裏也破敗得和朝都沒有兩樣。你看那些官宦,那些富商,揮金如土,劃船出遊,品茗賞畫,該消遣的東西一樣不少,而百姓卻在為溫飽擔憂。”
“姑娘此言讓我甚為難堪啊!姑娘若為男子定當為朝廷重用!”
“昏君當道,何來重用不重用!”我多想讓父皇來聽聽這處在江南的人的怨言,連一介平凡的女子都毫不忌諱地說昏君當道,那無所畏懼的模樣,就算麵對朝廷的人也是這般凜然吧。
“姑娘,這麽說可是大逆不道啊!”
“大逆不道?如今皇帝腳步從未出過三宮六院,堂堂一個天下交給他竟隻落得一個廢墟一般的國了。你倒是說說是誰大逆不道?”那女子雙眉一挑,隱隱有了怒意。
“姑娘伶牙俐齒,幾句便道出現今的狀況,小生實在佩服。不過,這國家還是得維持下去啊!”
“國之所以為國,是因為它有百姓。皇帝之所以為皇帝,也是因為他有百姓。皇帝本來源於百姓之中,選他出來是為百姓謀福,而不是讓他淩駕於百姓之上。沒了百姓他什麽也不是。一個不能為百姓謀福的皇帝,不要他也罷。強撐一個外表來作威作福,隻能讓他自己食其苦果。”言罷轉身,曳地長裙竟掃起一陣灰塵,明媚的陽光透過那些細小的顆粒,像建起了一個離天很遠的戲台子。剛才的話從戲子們的口中咿咿呀呀唱出來,像是壯士臨刑前的豪言。
真是感人肺腑!
這麽一個離朝都很遠的柔弱女子跟我說天下興亡。
獨特的人。
第二日黃昏,殘陽如血。
近郊的天空一直盤旋著一種不知名的鳥兒在嘶吼,像極了人走投無路時的哀號。
我躺在**依舊不死不活,那一劍斬斷了我左肩的所有知覺。我隔著紗布用力按了按,有殷紅的血滲出來,宛如吐著舌尖、周身都是紅色花紋的毒蛇得意揚揚地在紗布上蜿蜒。然而我的左肩連聳動一下都辦不到。
“公子傷重未愈,還不適宜如此按壓。”眉清目秀的人兒放下手中的托盤,上前將我扶起,貼心地替我擺好枕頭,拉上被褥。
我微微笑道:“姑娘習得一身好本事啊!”
“此話怎講?”女子轉身端了藥坐到床前。
“妙手回春。如此纖細的手之下能理清煎藥之理,唱彈皆佳,實屬難得。姑娘莫非是大夫?”
“不是。”她生硬地否定了我的猜測,朱唇輕啟,幽幽道,“不過是仗著家父的本事吃口飯罷了,實則什麽也不會。”
“那令尊是?”
“當朝畫師聶丹青。”
很耳熟的一個名字,不過那隻是一個代號,我們所有人眼裏的一個代號。
相傳他以及他之前的祖祖輩輩都來源於同一個畫丹青的世家,他們手中的畫能讓日月失色。不過這一世的丹青都葬送在父皇後宮的那些嬪妃身上了。我沒有見過那些朝臣們口中所謂傾國傾城的畫,因為它們都被好好地珍藏在毓秀宮。我隻聽母後說過,那隻不過是些死氣沉沉的畫,盡管在畫的時候那些嬪妃都極盡所能地擺出自己妖嬈的模樣。
“難怪姑娘是如此通情達理之人。”懂百姓之疾苦,這是富家子弟難以做到的。
“輾轉四方,入目多是那在水火中掙紮的百姓,很多地方終日都是以樹皮草根為食,看了實在心酸。可笑那昏庸皇帝竟無視這些慘象,強行將家父招入宮中,為他的妃子們作畫。畫本該畫盡天下人間,而不是居於一方。融進了胭脂水粉,宮中的勾心鬥角,縱是絕筆也畫不出絕色了。家父在宮中並不消停,連帶著家人也一起鬱鬱寡歡。我耐不住重壓便自己跑出來,想不到出來了觸景生情,還是放不下那份憂愁。”她眼波粼粼,似有薄霧罩在明眸之上。
“姑娘心係百姓,令洛某自愧不如。還未請教姑娘尊姓大名。”
“聶嵐幽。嗬,不知道洛公子師出何門?”她美目輕轉,清雅細致的臉上牽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洛某哪有什麽師門可出,不過一小卒罷了。”看著她清澈如水的眸子,悠閑戲說想要置身事外的我也被束緊了心智,唇角微微向上撅起,笑意隱隱。
“不過,洛公子並不是鐵石心腸的人,我看得出來。”
話說得一點也不差,在朝都缺少的就是眼神淩厲的人。那麽多朝臣隻當我們都是胸無大誌,卻不想還隱藏了北轅這樣一個厲害的角色。
“看得出來……”我喃喃低語,抬起頭,眼前的女子清新淡雅,有絕代的風華,四目交接的那一刻,殘留的陽光變得耀眼起來,有什麽漸漸壯大了起來,女子的倩影深深烙在了我的心底。
我在這個地方安安靜靜地養傷。
聶嵐幽不是個喜歡刨根究底的人,她那次後就再也沒有問過我的事,隻知道我叫洛炎而已。她唯一知道的也隻是我的化名,北是皇親國戚的姓,朝北隻有九個皇子,這個世上絕不會有和我們同名同姓的人。
然而愛是一種情形,命又是另外一般。縱使情再深愛再濃,命還是不能作為愛的附屬。倘若我隻是一介平民,家中雙親健在,雖不富裕但也可以安享天年,那我便攜了自己的命一道去愛嵐幽,即便風雲再變也阻擋不了我們。
但是我是一個皇子,我的母妃還在皇宮中。
現在朝野之上肯定是一副劍拔弩張的狀態,我不想我的母妃卷在其中。北轅若不親眼見到我的屍首絕不會相信我已死去,不過他肯定會借此機會在朝都掀起驚濤駭浪。如此便可憐了我那身體孱弱的母妃。
絲絲陽光斜斜灑在窗欞上,嵐幽正逆了光走來,道:“我熬了清粥,味道很淡的,去嚐嚐吧。”
“好。”我起身,不經意地回眸一瞥,剛好一襲黑影撞進眼簾。那身形很像母妃的貼身侍衛。
我遲疑了一下,道:“嵐幽,你先去吧,我落了東西在房裏,去拿一下就來。”
“嗯。”
我轉了身,便向剛才看到的那抹黑影處走去。
我靠在石柱上,一道黑影翻出跪在地上,道:“屬下參見殿下。沁妃命屬下尋回殿下迅速回京。”
我微微向後仰著,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天空,悵然道:“怕是北轅在朝廷上鬧得雞飛蛋打了吧!”
“殿下英明。大皇子把您這次遭刺殺的事歸罪於一向與您不和的三皇子和六皇子,現在也沒個人出來主持公道。所以他們前天就被大皇子發配充軍了。”
那兩個嬌生慣養的家夥是時候去吃點苦了,不過那兩個榆木腦袋怎麽可能想出刺殺我的計劃?他們隻是木偶而已,任人擺弄。
“什麽時候大皇子都能出來頒發聖旨了?三皇子和六皇子背後那些支持的人也不笨啊,就這麽放任主子被大皇子發配充軍?”
“現在朝上的事都是由大皇子拿主意了。自從七皇子您出事以後,大部分皇子的輔佐大臣都投靠大皇子去了,三皇子和六皇子的靠山都跑得一個不剩。”
是拿我的事情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嗎?我不過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扳倒我並沒有什麽。放眼望去,當今朝野之上沒有任何皇子的勢力可以和他相比,這樣大動幹戈,實在小題大做。是不是怕父皇不傳位於他?那倒有可能,父皇昏庸無能,怕到時候弄不清狀況隨便立一個皇子為太子那就糟了,除非除去其他皇子!嗬,同在一個內宮中養大,卻沒有他這般深的城府,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還望殿下早日啟程回京。”恭敬的聲音把我拽了回來,我愣住了,那嵐幽要怎麽辦?我思考了片刻,道:“你先去我的房間歇著。”便急匆匆地向大廳走去。
“嵐幽。”我喊道,卻見她麵向牆上的畫端端正正地坐著,桌上擺了兩碗冷掉的粥。
“作畫的人總是要碾轉四方,他們前往各個地方停留一會兒或者住上一段時間,但最終還是要離開。”說這話的時候,她一直沒有轉過臉來。
“嵐幽……”我心裏一寒,聰明如她,怎麽可能不知道我日日夜夜思念的是什麽。作畫的人目光犀利,想必剛才那道黑影她也看到了,後續的話在她心裏也應該有了個雛形。
“漂泊的人心裏係著的隻有他們的故鄉,哪怕隻有一線希望也想回去。炎,你也要離開了嗎?”她轉過身來,哽咽道。
我不敢直視,隻能低聲道:“嵐幽,我家裏的下人已經找到我了,我娘親急著見我……”不等我說完,她便掩麵而泣。
見她淚如滾珠,我也心如刀絞,於是便顧不得男女之間的那許多束縛,上前握住她的柔荑,沉聲道:“等我。”僅僅兩個字卻是我此生能給的最大承諾。
“好,我等。”我的手掌裏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回握,她柔軟的長發在天光中輕輕飛揚,堅定的聲音在耳邊密密地重複:“好,我等……”
我在府中躺了大半年才出現在國宴上,這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成功。
雖然北轅幾次派人來府中貓哭耗子假慈悲,但均探尋無果。此時其他皇子死的死,走的走,朝中真正是北轅的天下了,不知道我的出現是不是他計劃中的一個變數。
蝴蝶翩翩,鶯歌燕舞,和皇宮之外的蕭條真是有天壤之別,想不到那個行將就木的人還有這般情趣,又或者說連這都是北轅代勞的?
那個幾乎可以一手遮天的人現在就處在席位前和人談笑風生,麵容依舊溫潤如玉,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身後通報的侍衛朗聲道:“七皇子殿下駕到。”
那完美無瑕的容顏綻開了一絲裂痕,如同一道道漣漪在水麵層層**開,無聲無息。不過他很快收斂了表情向我走來,平靜如水。
“皇弟安然無恙,可喜可賀。想來回到府中也是曆經千辛萬險。”
的確是的,被你折騰得千辛萬險。
我的眼角卻微微上揚,眉間深處露出明顯的倦意,道:“是啊,皇兄。”我裝作不明白事理的樣子,“那天不知道為什麽船上血光滔天,好多蒙麵人啊,見人就殺,我還挨了一下子呢!”
果然他的手便重重地拍在了我的左肩上,我也順勢一矮,嘴裏“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
北轅故作驚訝道:“皇弟,你這是?”
我齜牙咧嘴道:“還不是那賊子給砍的。前些日子才回到府裏,還沒來得及整治。”
“北彥,如果我告訴你這是你三皇兄和六皇兄所為,你如何想?”
我一臉驚詫道:“怎麽可能?他們可是我的皇兄!”我說得情真意切,眼睛裏都給我生生逼出眼淚來了。
“這是真的。”他沉痛地說道。
我不禁在心底冷笑,我們兩個人演戲的功夫真是不相上下。
我擰眉沉思,順著北轅的意思道:“如是說來也不假,兄弟們中就他倆和我的關係最差了,不過他們是真的要殺我嗎?我們可是一同長大的,怎麽就能下得了手呢?”我假裝要號啕大哭。
“北彥,北彥,放心,我已將他們兩人繩之以法了,莫要傷心。一會兒我差人給你送些藥去,今天的國宴就權當是給你接風洗塵吧!”
“謝皇兄。”我收住眼淚抬起頭,正如所料,他眼裏波瀾不驚。
北轅親熱地拍拍我的肩頭,轉身離去。身影頎長,玉樹臨風,好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看其他人畏手畏腳的樣子,恐怕現在沒人能和北轅抗衡了。
然而,我並沒有要和北轅爭天下的意思。
整個國宴上的人各懷鬼胎,因為我的出現,所有人都要重新打算盤,因而食之無味。
剛回到皇子府還來不及歇歇腳,母妃就召見我,於是我又馬不停蹄地趕到琉璃宮。
熏香繚繞,隔著掛簾的貴人似乎又憔悴了許多,也無怪這後宮是埋葬人的深宮。
“兒臣拜見母妃。”
“彥兒,你起來,母妃要讓你見一個人。”
屏風後走出一襲深藍色長衫的老者。
“彥兒,還不快快拜見蕭將軍!”
我一臉疑惑,這蕭遠威乃是振北大將軍,朝中唯一一個眾兵在握的人,我們之間素無瓜葛,這一見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雙手抱拳道:“北彥拜見將軍。不知母妃召見兒臣有何用意?”
“彥兒!”母妃聲音柔柔,“如今你父皇已不問朝事,朝廷之上一片混亂,亂臣賊子趁此機會,巧言諂媚,進讒言於你父皇,竟想將天下交給北轅。這可萬萬不可呀!”
“有何不可?”我反問道,“我看當今天下沒有人比北轅更適合當皇帝了。憑他的才智治理天下蒼生綽綽有餘,不知母妃有何不滿?”
“如若他的才智並不是用來治理天下而是單純地用來擴張自己的勢力呢?”立在一旁的老者沉聲道。
“彥兒,北轅並非宅心仁厚之人,他有很大的野心,縱然再聰明,他抱有那麽多的目的坐上皇位定然不會為百姓著想。他私底下招兵買馬,早就蓄謀對外擴張,擴大疆土,到時候又會是戰火連綿,血流成河,餓殍遍野。我朝本就民不聊生,哪經得起如此征戰?請蕭將軍來是想讓皇兒統領三軍……”
“我不想。”我冷冷地拒絕道,我明白母妃的意思,但天下興亡與我何幹?我隻要周邊的人好好的就可以了。人生苦短,等一切落定下來恐怕三年五載也已經過去。漫漫紅塵之下,不知道我們倆是否還有緣分,我怕她香消玉殞在那動**之中。
“母妃,我真的不想。”我言罷轉身離開。
空曠的大殿中有兩聲歎息深深糾纏在一起。
轉瞬又是一年開春,父皇的身體時好時壞,北轅暗地裏加快了手腳逼父皇傳位,但是又不敢明顯地在父皇麵前提及。他對我還有所顧忌,然而他從頭到尾防範的這個人沒有心思奪天下,他隻是空打了一副算盤。如此聰明的人卻想不透這麽一個道理不禁讓人發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北轅每一步都計劃得很好,但他始終不肯相信我不要天下。
本來也沒有什麽聲張,突然北轅挑劍撥開了我們之間的平衡。
琉璃宮失火,沁妃遇刺,發生得太過突然,我整個腦子裏吵吵嚷嚷的,連自己怎麽到的琉璃宮都不知道,隻知道自己跪下了,低下了自己高傲的頭顱,默默祈願。因為禦醫還在房裏,母妃生死未卜。
良久,禦醫跨出門來,道:“沁妃休息了。”
我立刻從地上彈起,衝向屋裏。
**,曾經的冠世美人如今兩頰深陷,頭發枯黃,如同槁木。我握緊了母妃的手低聲抽咽。
母妃醒來,虛弱地喊道:“彥兒。”
“兒臣在。”
“如今我隻是吊著一口氣罷了,北轅要想讓我們自動退出也不用這麽大張旗鼓。”
北轅,我都不爭了,你何必窮追不舍,傷害我母妃?
“彥兒,朝北雖儼然已如亡國,但這天下終究是弱肉強食的天下,你要保護你所愛的人就必然要奮起反抗,沒有能力你根本做不到!”
我所愛的人?眼前人影重疊起來,那脆生生笑著的女子,明眸皓齒,朱唇輕開,淡淡道:“你要保護你所愛的人。”
我怔然。
“保護我所愛的人。”我重複道,母妃依舊在耳邊說著什麽,但是全部聽不進去了,隻是機械地點著頭。
好,為了所愛的人我便擔起這一身愚智,與北轅刀劍相向。
【煮酒澆愁夜未眠】
北轅的侍衛隊隻有區區百人,他暗地裏招的兵隊雖有萬人之多,不過都是些烏合之眾,無法和正規的軍隊抗衡。而我也無需出麵,隻要掛個討伐的頭銜,剩下的全部由振北大將軍來操作。所以最後他提著北轅的人頭來見我的時候我一點也不吃驚。
北轅說到底還是居於宮中的人,隻會紙上談兵,和久經沙場的蕭遠威比起來還差了好一截兒。想想那個自詡睿智的人隻幾個月的工夫便魂飛魄散了,我們九個皇子零零落落,居於朝野之上的隻剩下我一個。父皇自我和北轅的戰爭開始後便瘋瘋癲癲,被迫退位。
其實我並不能真正君臨天下,我始終背負著篡位之名,不殺不滅,坐實了這個罪名。即便接手了這個蕭索的國,也不能在短時間內埋沒前朝的動**和破敗。
我仍是一個誕生於這個滾滾紅塵中的凡人,不忍心北國人的性命葬送在自己手裏。
可笑我這般煩心地想著,心裏卻是極清楚的。如若下了決定守著北國,那所有的誓言都得先放一放了。我終是流著北國皇族的血,即便在江南有一個可以為我畫下今後繁華的女子苦苦地等著我,我還是棄不了這江山社稷,大大方方地甩手與她一同離去,恐怕再相見時也隻能相顧無言。我不知道我們的誓言能承載多長時間,我隻願那個說等我的女子依舊在江南持著那份笑顏。
朝北十五年,我正式登基,改國號北燕並大赦天下,同時頒發了一係列新的政策,百姓載歌載舞,歌功頌德,整個境內複蘇的跡象正冉冉升起,而我卻樂不起來。
因為給我這一切的人還可以摧毀這一切。
和他蕭遠威達成協議的是我的母妃,我並不認同,因此遲遲不立後。不立他女兒為後,他就不交虎符,我的皇帝位子坐得並不太平。原本我以為這老家夥隻曉得帶兵打仗,沒想到人情世故他也很是了解,一張嘴更是舌燦如蓮,兩邊都來來去去地說著。
“彥兒,你也老大不小了,後宮之位一直懸著,該立個皇後封個貴妃什麽的了,也好讓哀家抱抱皇孫,享個天倫之樂。”
“母後,國尚未安定,現下不好談娶嫁之事。”
“你老是一天一天向後推著,哀家心裏也沒個準兒。蕭遠威虎符不交,你這皇帝也坐不安穩。那蕭文汐也是個絕頂的美人,立她為後也不算辱沒你的身份。何況她識大體,不會像前朝那些妃子般勾心鬥角,有她掌管後宮,哀家也放心。”
突然神思飄遠,在那山清水秀的江南有一名顏色無雙的女子說她會等我。於是想也不想便回道:“皇後是要立的,但絕不是蕭文汐。”
母後怒極:“彥兒,你這說的什麽話!”轉而語重心長地道,“哀家知道,你為這江山吃了不少苦,但是皇族之人永遠和其他人不一樣,凡事都不可能順著自己的心意走,尤其是皇帝。他要顧及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他的一舉一動要牽動天下的一聲一息。那聶嵐幽的確是個美人,但不是伴君的最佳人選。你這一去五年,她已情動於宇文旭,嫁為人妻了。”
最後一句話如同響雷在我腦中炸開,眼前一片猩紅,口中喃喃低語道:“不會的,不會的,她說了會等我的。”
“彥兒!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自己也該料到一介平凡女子何故要為你白白浪費五年時間,你突然成了皇帝誰能受得住?她難道不會覺得自己高攀了嗎?平民百姓與皇帝之間哪經得起山盟海誓,他們要的隻是和他們一樣平凡的愛情!聶嵐幽在五年前就嫁給她的青梅竹馬宇文旭了,如今都有了孩子,你還能說她是愛你的嗎?”
“不是的,母後,不會是這樣的。”我朝後退著,腦中一片混亂,不知道是什麽偏離了原來的軌道,震得心胸一陣陣疼痛。就這樣混沌著待在自己的寢宮直到天色大亮,我直起身趔趔趄趄地向前走去。推開宮門,見到站在門外躊躇著的我派出去的侍衛。他雙膝一曲,跪下道:“皇上,聶嵐幽確於五年前嫁與宇文旭為妻,並育有一兒。”
五雷轟頂。
哭不出來,隻能苦澀地嘲笑自己,給了此生最大的承諾卻被人不放在心上。是愛、是恨、是不知道的什麽感覺此刻溢滿了胸膛,滿滿的,波濤洶湧著,正瘋狂地嘶吼。嗬嗬,北彥啊北彥,你看看你,怎麽可以把真心付出?
瞪眉怒視前方,恨恨道:“傳旨下去,將宇文旭家誅九族。”
“皇,皇上……”跪在地上的人支支吾吾。
“怎麽,我殺個人還需要理由嗎?”我冷眼一斜。
“屬下這就去。”侍衛立刻戰戰兢兢地答道。
北燕年末開春之際,宇文家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江湖上盛傳是雷公所為,因為有人見到宇文家的斷壁殘垣,上麵很明顯的是焚燒後的焦烏。又有人說是鬼怪所為,相傳有人在夜半三更途徑宇文家前官道見到一個臉色煞白的女子。她渾身上下皆是血痕,一直嚶嚶啼哭。那人欲上前想問發生了什麽事,靠近之時正撞見女子鮮紅如血的嘴唇,於是被嚇得屁滾尿流。還有人說……這僅僅隻是相傳,事實的真相已經全部被我埋起來了,無人知曉。
【你我朝朝的暮暮的
時時的飛蛾撲火焰】
但如今又有個人站在了我麵前,活生生地扒開了那密合著的血肉。
天下獨一無二的玉玲瓏此刻在我麵前翩然起舞,下麵墜著一塊幽藍如冰的玉蝴蝶。這兩件東西我再熟悉不過了。玉玲瓏是我當年贈與聶嵐幽的信物,而玉蝴蝶則是她一直帶在身邊的佩飾。
我記得當時密探來報,宇文家上上下下無一生還。那麽,現在站在我麵前擰著修長眉目的年輕男子和你是什麽關係?你把這麽親密的物件給了他又是什麽意思?
我冷聲道:“前朝的聶聖師是你的……”
聶丹青截過話頭道:“是草民的祖父。”
“是家母。”
怎麽會?我竟為堂上的人失態了。
“大膽刁民,在堂上胡言亂語什麽!”一個臣子怒喝道。
“無妨。”我揮揮手,“據說出自聶家的都是了不得的畫師,尤其是被冠以聶丹青名號的人,一手丹青畫更是無人能敵。這西涼的瑤琛公主可是遠道而來,朕命你兩日後為瑤琛公主作畫。”
“草民遵命。”
前朝遺留的舊事還要在我的王朝裏延續,與聶嵐幽的糾葛,與西涼的糾葛。既然你是聶嵐幽的兒子,便怨不得我了。
在幾代之前,西涼隻是個邊陲小國,在北國強大的鎮壓下也一直隻是個小國。不過我父皇在位的那段時間,我們忙於國亂,他們忙於休養生息,短短幾年便一躍成為一個以鐵器著稱的大國,和我們平起平坐,我們甚至要提防他們手中鋒利的刀劍。兩國實力相當,好在我以仁政治國,取消了對他們的賦稅徭役,現在隻是相安無事罷了。
這瑤琛是有名的潑辣,不好應付,西涼國主此次派她來訪恐怕是想挑起什麽事端。兩國征戰苦的是百姓,好不容易有了些欣欣向榮的景象,不舍得落入他人手中,我不想開戰。不過再潑辣的女子也是有弱點的,比方說自聶丹青登上大殿之後她的目光就一直沒離開過他。兒女情長,我設了一場感情的賭局。
果不其然,下了早朝,我前腳剛踏進八角卿扇宮,瑤琛後腳就來覲見了,堂而皇之地打著讓皇上過目賀禮的名號,但進了宮後這個潑辣的女子竟矜持起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暗笑,西涼國主的寶貝女兒這回可要讓她父皇失望了。
“瑤琛公主還有何事?”我合上手上的賀禮冊問道。
“我,我……”她含含糊糊道,“那聶丹青……”
“哦?公主說聶丹青嗎?說起來聶家的丹青手一直是我們北國的禦用畫師,一個接替一個,為國作畫。此次便想讓公主見識一下聶丹青的畫作。”
“聶丹青是否娶妻?”她直接問道,雙手絞在一起,有些不安。
“尚未。”我笑道。這賭局才剛開個頭,我就成了贏家。西涼國主算盤打得再好,也不該派個處在情動之期的女子來挑釁。
“公主可是喜歡他?”
“是,是的。”她素顏竟染上粉紅,嬌羞起來。
“那朕便做主讓聶丹青入贅西涼,至於是什麽階位就讓公主定奪吧。”
“謝皇上。”瑤琛一臉欣喜,腳下像乘了風,青絲飛舞,轉眼就出了卿扇宮。
“立刻著聶丹青來見朕。”我回頭道。
不多時,聶丹青隨在侍衛的後麵進了卿扇宮,還是那副桀驁不馴的模樣。
“草民聶丹青拜見皇上。”
“草民定當遵旨。”他星目微斜,轉身欲走。
“聶丹青,你當真不把朕放在眼裏!朕還沒準你走,你就走了?”
“草民不敢。”他微微躬身,卻沒有一點不敢的意味。
“也罷。”我頗為頭疼地扶住額頭,“我不拿宮中的規矩束縛你就是了。你也知道,現在北燕和西涼勢如水火,西涼國主在這個時候突然派瑤琛公主造訪,用意不言而喻。我國是禮儀之邦,自當以禮相待,朕命你為瑤琛公主作畫,不可出一絲差錯。畫得好,朕重重有賞,並為你指一則良緣。”
頎長的身軀巨震,眉目間的神采全失,雙膝毫不猶豫地觸地。
“謝皇上隆恩,恕草民難從命。”
我大怒,一掌拍上身邊的雕花紅木桌,道:“你好大的膽子,朕的賞賜你有何不滿!”
“皇上,世間萬物本隻有一條宿命,一條宿命上隻能係一份愛,草民的這份愛在多年前已交付給一個江南女子,覆水難收,遑論再遵聖旨婚娶。草民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我沉默不語。
嗬,又是一個江南女子。為什麽我的嵐幽不是像他遇到的女子那般可以托付身心並且違抗聖旨一起終老的?為什麽她可以冷漠無情地當作一切都未曾發生轉而嫁給宇文旭?為什麽她的兒子站在我的麵前可以堂而皇之地講江南講宿命講愛?為什麽二十幾年後的今天我那疼痛不堪的記憶還能在眼前洶湧?
“你下去吧。”
“皇上,草民……”他的嘴一開一合,還想說些什麽。
“下去!”我吼道。
“是。”
看著聶丹青遠去的背影,我突然想笑。我終究不能完完全全地當一個沒有七情六欲、隻為天下蒼生的明君。二十幾年前是,現在也是。二十幾年前,我恨嵐幽的移情別戀,於是我滅了宇文一家。現在,我恨嵐幽的兒子在我的麵前大聲地宣告他對愛的忠誠,於是我要他為嵐幽所做的一切償還一生。
“清泉。”我衝暗處的人招招手,道,“聶家有條很隱秘的消息,他們的曆代丹青手的封筆之畫是為最心愛的人所作。我要你帶一句話到江南,說,聶丹青在宮中為他心愛的瑤琛公主作封筆之畫。我希望待我到江南之時,在那兒的大街小巷都能聽到這樣的傳言。”
“是,屬下遵命。”
而我還要再等最後一招棋落定。
兩日後,禦花園,花團錦簇,真是好景致。
瑤琛倚著涼亭的欄杆,羞澀在臉上淡淡地暈染開,水藍色順著玲瓏的曲線延伸進涼亭外那一片幽藍的湖水裏。
聶丹青手持畫筆,一筆一筆將眼前的女子入畫。
清淡的墨色在筆尖流瀉,女子的一笑一顰躍然紙上,仿若佳人回眸,顧盼生輝。
蓮步輕緩,我看著暗笑,那麽潑辣的一個姑娘竟為了一個聶丹青就變得這麽服服帖帖的了,恐怕西涼國主的計劃隻能胎死腹中了。
纖纖素手輕撚,讚歎不絕於口:“太傳神了,聶丹青之名當之無愧!”欣喜之色溢於言表。
我鎮定自如地收起畫卷,道:“瑤琛公主切莫太急,這丹青畫在未幹之前還需好好保存,朕宮中有通曉此理的宮人,待到明天一早,朕就差人將畫送到公主的下榻去。”
看瑤琛不疑有他地說好,我就知道這招棋我布對地方了。
入夜,卿扇宮燭火微茫,隱隱約約地有幾個人在來回走動。
“加快速度。”我低喝道。
“是,皇上。”忙活著的人立刻加快手腳。
四周頃刻又落入一片沉默不語的境地之中。
天將拂曉之際,畫師們捧著一模一樣的瑤琛畫像的複製品跪在我麵前,唯唯諾諾道:“皇上……”
我將手中的茶碗扔在地上,精致的瓷器瞬間四分五裂。我冷冷道:“將這件事情說出去者,有如此物!”
我將複製品卷好,放入匣子,命人送到瑤琛公主的下榻處,又差人去問了聶丹青最後一次是否願意接受我的安排。
“清泉,查清楚了嗎?”
“慕容飛霜,說大戶也不是大戶,說小戶也不是小戶。”
“此話怎講?”
“慕容家是江南一大名門,然而慕容飛霜從未住在慕容家,她與她的母親相依為命,家裏一貧如洗。前些日子她母親去世了。不過她卻是出自名門之後,但是為何不住在慕容家的蹊蹺屬下還未曾查清。”
“皇上。”侍從在門外叫道,“聶丹青說他寧死不從。”
“好。”我冷笑出聲,這聶丹青還真沒把我放在眼裏吧!“把聶丹青囚在宮中,派幾個人給我好好看著,除了看護和送飯的人,誰也不準見他!”轉頭怒視窗外初晨的天色,道:“清泉,替朕收拾收拾,朕要出宮。”
【江南梅雨還在細說春曉分外豔】
雕欄玉砌,漫天飛花,又是一年江南好景時。
沒想到我還會再到江南,還有緣再見到這般怡人的景色。
我十分滿意。
江南的街頭巷尾,我所散播的傳言此起彼伏,重重疊疊,已然翻覆成許多版本。但不知我眼前這個落寞的身影又相信了哪一種謠傳,又或者說她還是不動聲色,翹首企盼她的郎人榮歸故裏。
不過這幽深的院落能承載多少真實多少虛假?
我輕叩門扉,吟道:“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
院內的人身形一頓,婉婉道:“昔者長相近,邈若胡與秦。”轉身,帶起一院枯萎,一張平淡的素顏印入眼簾。我不禁莞爾,那聶丹青自恃清高,沒想到心係如此平凡的女子,倘若她未對上那句詩,恐怕我無法相信此女出自名門。
“進來吧,我領二位去房間休息。”清清淡淡地回答,仿佛家常便飯一樣普通。若非她手中死死攢著那繡著丹青二字的絲帕,我差點以為我在門扉外的那句詩對她沒有任何觸動了。
進了房間,我朝清泉努努嘴,示意他將包袱中的畫卷拿出。
對麵的薄紙之內燭影搖曳,恰如江南女子的溫婉哀怨。
我立在慕容飛霜的房間外聽裏麵女子的哭泣,抬手叩門道:“姑娘,世間之事冥冥之中已有定數,強求不過是換來一生孤獨,不如早早卸下一切,也好讓自己安心歇息,省得天天以淚洗麵。”
門“吱呀”一聲開了,女子背著燭光,垂眉斂眼:“小女子慕容飛霜,還請閣下指點一二。”
“想必江南的傳聞姑娘應該比我們早一段時間聽說,這傳聞中的主角也該是姑娘絲帕上繡的人吧。慕容姑娘和聶丹青相識不過短短三月便想廝守終生,於姑娘而言這不是太草率了嗎?俗話說,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如何能確定名揚天下的丹青手會和你這樣平凡的女子在一起?你難道不知道於男子而言,成就最為重要嗎?”
“閣下是要當聶丹青的說客嗎?說服我這個不通情理的鄉村野婦?”
“昆侖顛,江湖怨,花謝花飛花漫天。”我慢條斯理地抽絲剝繭,“慕容姑娘,苦守一生空名又有何用呢?當日對你好的人不見得可以和你舉案齊眉。他若不是對西涼的公主有情也不會落人口實,傳得沸沸揚揚。你們之間曾有過什麽我並不知曉,但,姑娘,你對你母親和你為什麽不能住在慕容家應該是一清二楚吧!”我將手中的畫卷在桌子展開,繼續說道,“人與人之間本沒有尊貴卑賤,可硬要算起來便有了分別。今日聶丹青對你和昔日慕容珩對你母親,我想你是領略最深的!何苦這樣折磨自己呢?你若說聶丹青還是愛你的,那他為何要畫西涼公主為自己的封筆之作,為何又滯留宮中遲遲不回?”
不知是不是我的一番話使她啞口無言,還是在流言四散的時候心裏就已經有了答案,好長一段時間,我倆之間都沒有任何言語。
“謝閣下在百忙之中替聶丹青轉告小女子他已恩斷義絕。”她走向櫥櫃,拉出抽屜,取出一方硯台放在我手上,道,“還請閣下替小女子將一句話帶到他麵前,就說他昔日的恩情小女子消受不起。”
盈盈淚珠爭相翻湧,一滴滴打在素色的絲帕上。
我合上門扉,朝清泉點點頭,便趁著夜色離開了。
【愛從未改變,仿佛昨天
轉眼回到離別那一年】
回到卿扇宮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在地平線處浸著一道血色。
我換了衣服就往大殿趕去,讓身後的侍從拿著那方硯台一同進殿。
“聶丹青,如此良緣你還要萬般推拒,朕實在不知道你還有什麽不滿。”
“草民沒有不滿,隻希望皇上收回成命。”
“難得朕和瑤琛公主都看重你的才華啊!可惜你總是念著你那個江南女子,不知令你一心一意的人是否還是對你情深意切呢?”我命身後的人將那方硯台呈到他麵前。
“什麽!這是!”
“嗬,保存在慕容飛霜那裏的那方硯台啊!她還委托我帶一句話給你,說你昔日的恩情她消受不起。”我嘴角含笑。
“不可能,這不可能。她不會這麽說的。這不過是你們的殺手鐧而已,我說過,我寧死不從。如若皇上和公主看重的是草民的這手丹青,那不要也罷。”
“既然你說不要了,那就不要了吧!”聶丹青,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麽地步。
寒光微掠,一柄細小的尖刀抵在聶丹青的腕處,而他自己不驚不慌:“毀了這手丹青我便可向她問個清楚了。”刀鋒嵌入肌膚,撕扯開內裏,鮮血四溢,他卻一臉雲淡風輕,朗聲道,“我聶幽煌永遠不會拘於朝野之上!”
聶幽煌,我喃喃道,這個名字像是一枚劍羽在身體裏射開。難道當日我對你的愛就這麽令人惶惶不安嗎?
“皇上。”一個侍從附耳道,“太後請你去琉璃宮。”
琉璃宮裏人來人往,母後見我來了便揮退了在床前伺候的人。
**的貴人身形消瘦,雲鬢散亂,呼吸微弱。
我詫異:“母後,這是怎麽了?”
“長年的積寒罷了,破春的時候出來作孽,哀家這副身子骨經不起折騰了。”
“怎麽會?這些奴才是幹什麽的,怎麽沒個人去給我傳話?”
“這怪不得他們,病來如山倒,發作不過幾日,速度卻是難料的,那時你正好出宮南巡。哀家的日子也算過到頭了。不過,唯一對你有所虧欠。逼著你當這不自在的皇帝,哀家心裏何嚐不難受呢?可是哀家斷然不希望祖輩開辟出來的江山毀在你父皇和北轅的手上,於是和蕭將軍自導自演了多年前琉璃宮那場刺殺。為人父母,終抵不過小一輩的兒女情長,蕭將軍是因著他的女兒,才答應了哀家的請求。哀家的一己之私到底是害了你和聶嵐幽。”
“母後,聶嵐幽?”
“當年你剛登基不久,蕭將軍就逼著哀家兌現諾言,否則不交虎符。一國之君,兵權不在握,終還是坐不穩的。哀家知道你和聶嵐幽兩情相悅,但你終究是皇帝,不能隨隨便便就提及兒女私情。你這一生是和江山係在一起了,所以哀家派人去和聶嵐幽挑明了說。好在她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女子,曉得這中間的厲害關係,果斷地嫁給了宇文旭。這之後雖然你一直在拖婚事,但也無大礙了,等到聶嵐幽有了孩子我才派人向你催促,也好了了你的心事。哀家這一生最愧對的就是你了,為人母,竟不能為你的幸福考慮周全。”語畢,猛地咳嗽起來。
來來回回的幾十年時間就在這一瞬間化為灰燼。
北燕十年,太平盛世,皇帝北彥宣布退位於太子北逍,自此不知所蹤。
空留猜想無數,卻無人解答。
一說是皇帝參透天機,不願再為天下而決定去留。又一說是皇帝為宿命所困,隻得青燈古佛,以期掃除心頭煩擾……
眾說紛紜。
可是誰又能說出真相呢?
也許當日思念著的人現下已經乘著一葉扁舟往來於他和她的輪回之中了。
“已經第三世了嗎?”
不知不覺,我不再疑惑自己所做過的那些夢到底是不是曾經屬於我和柏千尋的過去,而是漸漸深陷其中,被他們生生世世追尋的腳步所感動。
“你餓麽?”
柏千尋低聲詢問我,然後自己先微笑著搖頭:“靜止的時空中,一切都是靜止的,唯一活躍的,隻是我們倆的記憶而已。所以,吃飯睡覺都可以節省了。”
“嗬嗬。如果回去之後也可以這樣多好。”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等我在絲帛上寫下第三闕曲譜,我們的這一世也便結束了,又展開了第四世的追尋——”他緩緩地說道,凝視著手裏泛黃的絲帛。
我緩緩伸出手,柏千尋先是怔了半秒鍾,然後心領神會地將那古舊的曲譜遞給我。
“好像這曲譜比之前看起來更完整了?”我仔細地確認一遍,覺得沒錯,前半闕殘缺的部分已經變得清晰多了。
“是的。”柏千尋點頭,“你每回到過去收集一些前世的記憶,這個曲譜就會相應地完整一點。”
“原來如此。那我得盡快收集所有記憶,這個曲譜才成完整。”
此刻我覺得跟他已甚為熟稔,內心不再惶惑害怕,自覺地閉眼,開始踏上第四世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