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圖 鈴蘭花開 by胡偉紅

鈴蘭花語:幸福再來。

總有人問我,筆下的每一個人物,每一個故事,是否真實存在。我想,大概是吧。隻是它們發生在不同人的身上,在某個陌生的角落,有些默默無聞、不為人知。我不是個感情細膩的人,卻是個很容易傷感落淚的人。當我在某個朋友的葬禮上,突然想起她的笑容,突然想起她最喜歡的花是鈴蘭時,我忍不住在很多人麵前號啕出聲,那一刻我才發現,一些人一旦遠走了,便不會再歸來。

關於鈴蘭花的花語,有很多的版本,可我還是喜歡“幸福再來”這個解釋。那會讓我有著雨過天晴般的愉悅與安心,會不再那麽絕望。曾經試著種植過鈴蘭,有那麽一段時間,曾經迷戀上那小小的白色花朵,也許是愛上了它誕生時的憂傷傳說。在古老的蘇塞克斯傳說中,亞當和夏娃聽信了大毒蛇的讒言,偷食了禁果。森林守護神雷歐納德發誓要殺死大毒蛇,在與大毒蛇的搏鬥中,他精疲力竭與大毒蛇同歸於盡。他的血流經的土地上開出了朵朵潔白的鈴蘭花。那潔白,是秘不可宣的。

我想過有那麽一個憂傷的故事,有那麽一個憂傷的女孩,她依依不舍地守護著自己心愛的人。我想要讓他們繼續幸福著,可我不願讓那女孩變得老套而庸俗。我筆下的淩蘭僅僅是個帶著鈴蘭花香、一臉甜蜜笑容的女孩。那個畫麵永遠是美好的定格,一如——我遠在天堂的朋友……

6聽說by 胡偉紅

後來的後來,我聽說有一種花也叫“鈴蘭”,它的花語是:幸福再來。

聽說by 胡偉紅

聽說,她回來過……

1

蘇輕揚問我還有什麽要求的時候,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天,我希望會是個好天氣。我想看見澄澈的天空。”

後來我聽見他轉過身體的聲音,很輕,很幹脆。一如他每次與我交談,總是那麽簡短精練。

我知道他不喜歡我。

趕在他邁步走出門之前,我又隨即補充道:“我不會感激你的。”

好半天他的聲音才響起,卻已然是在門外:“我更加不需要你的感激。”

多麽驕傲冷漠的人啊!我曾經拚命想象過蘇輕揚是否有著一張撲克一般的臉孔,是否不苟言笑,是否連呼吸都是冰冷冰冷的……可是在那天到來之前,這一切都是未知的。

2

蘇輕揚是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的。他出現的時候,我已經習慣了所有的一切。隻是當他的助理輕描淡寫地將我的身世講完時,我的情緒或多或少還是產生了一點兒波瀾。就像電視上播多了的肥皂劇,麻雀隻要飛上了枝頭,誰又在乎它是否能真的變成鳳凰?

後來我住進了這家醫院,故事便也就是這樣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手術的前一天夜裏,我隱約聽到樓道裏有若隱若現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是陌生的——我對聲音總是格外地敏感。等到我摸索著下床走到外麵的時候,那腳步聲卻不見了。可一股香氣彌漫在我的周遭,整個樓道裏不再隻有消毒水的味道。那香氣絕不是香水味,淡淡的,更像是花香,不刺鼻,格外好聞。一時間我竟然分辨不出來是什麽香。

也許是被那香氣弄得分了神,我竟然被自己絆了一下。幸好一雙纖細的手恰好扶了上來。

那香來自那女孩身上,她的聲音也是格外好聽的。

她問我:“你還好吧?”

可惜的是她的手指盡管傳來柔軟安靜的感覺,卻透著一絲涼意,晶涼晶涼的,特別是指尖伴隨著那香味,仿佛是從幾千米的深海海底浸泡過的珍珠,浮出水麵的那一刻散發出徹骨的寒光。

那冷一下子讓我難以適應,於是下意識地將被她扶住的手抽回。

女孩卻“咯咯”地笑起來,銀鈴似的令人心情舒暢。在這般夜深人靜的醫院裏,想必很難聽到這樣的笑聲吧?

我為自己剛才不禮貌的舉動道歉:“對不起。我隻是……”

“沒關係。你一個人出來不太方便。你要去哪兒?我幫你。”女孩仍舊一副開朗熱情的樣子。她身上的香味、她的笑、她的聲音,都像一團暖融融的陽光,卻唯獨那晶瑩的指尖讓我一度懷疑自己產生了錯覺。

“我隻是出來找人。不過……”我轉過身子,“我該回去了。”

“找誰?”

想起剛才的那若隱若現的腳步聲,我無奈地笑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道。謝謝你,我的病房就在旁邊,我可以自己回去。”

“哦,那你小心哦。”女孩站在原地沒有動。我能感覺得到她一直目送著我慢慢摸索著走回病房,因為那香味一直沒有消散。她的呼吸很輕,像根本不存在一樣。在我推開房門的一瞬間,她那銀鈴般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多大?叫什麽?”

我沒有回頭,卻還是回答了她:“我叫半夏,16歲。”

那香始終沒有離開,仿佛一直在我的床邊。

我叫半夏……

我是半夏。

3

後來好像一直有人唱著歌,恍惚中真的有人在唱歌似的。就在樓下,聲音很悲傷,夾雜著隱約的哭泣聲,倔強的、任性的、暴躁的……可當我醒過來的時候,除了蘇輕揚冷冰冰的聲音之外,一切如故。

我問他:“今天天氣如何?”

他並沒有馬上回答。

護士小姐進來幫我換衣服,做最後的準備工作。

我堅持著問:“今天的天氣如何?”

他好像走到了窗邊,隨後才回答:“陽光很明媚。”

我沉默著被推出病房。

其實我也不喜歡蘇輕揚,我討厭陰霾冰冷的感覺。自從再也見不到陽光的那一刻,我就徹底討厭這些。

究竟是怎樣發生的?連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好像隻是睡了一覺,再醒來的時候麵前就隻剩下了無盡的黑暗,鋪天蓋地,怎麽也趕不走、驅不散。院長告訴我,當年如果不是媽媽用身體掩住我,也許我們一家三口就會無一幸免地喪生在那場車禍中。我很想讓他明白,我寧願隨爸爸媽媽一同上路,也不願一個人被留下,可最終我什麽也沒有說。

我討厭蘇輕揚並不隻有這個原因。也許在內心深處,我一直覺得,盡管我看不到他的相貌,卻能清楚地感覺出,在他骨子裏有和我一樣的東西——根深蒂固的、千絲萬縷的、某種特殊的羈絆。這種感覺很奇怪,奇怪到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想蘇輕揚也是一樣,不然他也不會對我生出厭惡。我們在第一次麵對彼此,感覺到彼此存在的氣息時,就已經心知肚明。

更何況,我無法稱呼一個隻比自己大三歲的人為……舅舅。

他不過19歲而已,卻已經是赫赫有名的蘇氏財團的董事長,執掌著國內外的十幾家大公司。我曾聽迪娜講,在蘇家的曆史上,蘇輕揚一直創造著奇跡。他從小就被稱為“天才少年”,15歲就在美國修完了雙學位,在我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做成了第一筆利潤上億的生意。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在外公突然病逝之後,輕鬆地撐起了整個家族事業。

而他進入蘇家,完全是因為當年媽媽的被迫離家出走。

我的歸來與重見光明,不過是外公在彌留之際發自內心的懺悔與贖罪。

這個肥皂劇不偏不倚地發生在我的身上,真切地提醒著我,在被推出手術室的那一刻,我16歲以後的人生會完全被顛覆。

我不再是姚半夏,而是蘇半夏。

4

迪娜是蘇輕揚的助理,21歲,同樣年輕出色。手術後的一個多月,都是她在悉心地照料與安排著我的一切。當然,這是她的工作,盡管有些大材小用。

我穿著寬大的睡衣,赤腳坐在臥室的落地窗前。午後的陽光暖融融地照進來,將我的發絲鑄上一層金色。我將半張臉埋進抱住膝蓋的雙臂間,有些貪婪地享受著這份光明。是的,我的視力已經完全恢複了,我又可以清晰地凝望這個寂寞的世界了。

門外傳來敲門聲,隨即迪娜優雅地走進來:“半夏小姐,從今天下午開始,會有家庭教師來幫你補習。再有半個小時老師就要來了……”

我安靜地打斷她:“叫我半夏。”

迪娜猶豫了一下,還是改了口:“好吧,半夏。我想你該梳洗一下,順便換好衣服。”

“一定要這樣嗎?”我像剛剛窩在房簷上睡醒的貓,伸著懶腰說道,“我以前在盲人學校裏學習過。”

“那些是不夠的。”迪娜微笑著,“隻有經過專門的教師補習,才能讓你更快地跟上學校裏的課程,使你能盡早進入學校,過正常的學生生活。”

“貴族學校?”我托著下巴一副天真的樣子發問。

迪娜有些無奈,卻還是耐著性子應對著我:“那些是電視劇裏的情節,起碼在我們這座城市並不存在。不過半夏,你要相信,輕揚董事長會安排好一切。”

我露出可愛的笑容,側過臉的時候從對麵的鏡子裏瞥見一張陌生卻美麗的臉龐。我微微發愣才恍然明白那是自己。很久沒有好好端詳過自己了。正是8歲那年的變故,讓我的世界徹底顛覆了,我的眼前隻有黑暗,更不需要那種叫“鏡子”的東西。若幹年過去,而我……早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容貌。物是人非,此刻抬眼望去,鏡中的自己居然像是別人,多麽可笑。

可我還是乖乖地接受了蘇輕揚的所有安排。盡管一個月前當我從麻藥中蘇醒時,他就已經乘上飛往美國的航班,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可19歲的他仍然穩穩坐在蘇家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上,仍然是我名義上的舅舅。

至今,除了他冷冰冰的聲音以及三天三夜都講不完的“傳奇事跡”之外,我對蘇輕揚並不了解,我甚至還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我想過會見到他,可想象和現實往往有著很大一段的差距。就像我很想安分守己地做好蘇半夏,但是偏偏無法忍受日複一日完全不變的生活。於是在三個月之後的深夜,我第一次從蘇家豪華的歐式別墅裏逃了出來。

我對天發誓,這次的“逃獄”是我臨時興起的,所以並沒有做太多的準備,以至於我順利站到被夜幕籠罩著的街道上時,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正赤著腳,穿著粉色的帶著蕾絲邊的睡衣。夜裏的風總是帶著一些涼意,我海藻一樣濃密烏黑的發絲被風撩起,在昏黃的路燈照耀下,像一路飛舞著的妖精。

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香氣傳進我的鼻子。那香味淡淡的,不是香水的味道,更像是花香,卻也說不出是什麽花,可竟是那樣好聞,那樣香得恰到好處。而這香……聞過一次恐怕一生都不會忘記。

5

我一路循著香氣而去。

也顧不上柔軟的腳底因為路麵粗糙而帶來的不適的感覺。可是奇怪的是,那香氣越來越淡,最後竟然在一條街道的盡頭消失不見了。難道是那女孩走遠了嗎?沒想到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馬路上遊走的人不單單我一個。或許這就是緣分?

就在我轉身想要離開的時候,卻聽見不遠處傳來引擎咆哮的聲音。像是一頭在夜幕中肆意衝撞的怪獸,那吼叫聲撕裂星空後,留下支離破碎的歎息。

我還來不及張望,引擎聲竟已經到達身前。顯然這巨大的聲響並不隻是一輛摩托車發出的。等到那群少年駕駛著黑白相間的摩托車將我團團圍住的時候,我才察覺出一絲危險的氣息。然而那危險似乎並不是針對我一個人。

我烏黑的長發以及粉色的蕾絲睡裙被風揚起,周圍是一輛輛叫囂著的摩托車。有人衝我吹著口哨,那刺眼的車燈照得我睜不開眼睛。

“咕咚”一聲,一個人影倒在我的身旁。我沒看清他是從哪輛車上被丟下來的,可那人明顯受了傷。

車燈打在他的臉上,照出一張好看的似雕塑一般俊挺的麵容。他眯起眼睛,刺目的光芒使他濃密的睫毛在眼角處投下深沉的陰影。盡管鼻子正在流血,可仍然無法隱藏那抹堅毅與固執。他嘴唇的輪廓格外深,像是用刀子一寸一寸刻上去的一般,勾勒出恰到好處的弧度。此刻他正在一片咆哮聲中搖晃著站起來,挺拔頎長的身影顯得出奇堅定。

“淩浩,你連車都不敢碰了,真是個膽小鬼!”

唯一一輛通體黑色的摩托車在中間的位置上停了下來。

少年摘下頭盔露出裏麵被染成黃色的頭發,他一副囂張跋扈的樣子繼續嚷道:“你不是一向最有正義感的嗎?別說我不給你機會!”說完他衝旁邊的夥伴使了一個眼色,那人便利落地停下車朝我走過來。

叫淩浩的男生頓時緊皺起精致的眉頭,不假思索地攔了過來:“她隻是過路的,不要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看吧!我就說你是最有正義感的!哈哈!”黃發男生一陣怪笑,“你如果答應跟我再比一場,我就放了她。你也不想因為你,把一個過路的女孩牽扯進來是不是?”

盡管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可單憑這幾句話,我就大抵篤定了誰是誰非。於是我就這樣被毫無預兆地卷進了他們的“戰鬥圈”。當我快要被那群少年帶走的時候,淩浩終於發出了應戰的聲音。他一把將我拉了回來,因為太過用力,我差點跌進他的懷裏。後來我胡亂捋著淩亂的長發時才發現,有一小簇頭發上竟然沾上了他的血,也許是我的發絲曾經劃過他帶傷的臉。或許有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說不清楚的。

淩浩把自己的上衣脫下來丟給我,輕描淡寫地丟下兩個字:“等我。”

我還沒來得及應他,黃毛少年便又叫起來:“你該不會是想要找機會溜掉吧?”

“如果我想溜,你以為憑你能有機會找到我嗎?”說完淩浩頭也不回地朝馬路對麵走去。

我循著熟悉的香味而來,卻無端遇到這樣的事情……等到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叫淩浩的男生已經騎著一輛血紅的摩托車呼嘯而來,連頭盔都是通紅通紅的,在這被夜色籠罩的街道上,仿佛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焰,如此光鮮奪目。

6

院長曾經跟我說過,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老天在冥冥之中注定好的,躲也躲不開,逃也逃不掉。於是在之後的很多天,我都依稀覺得,我之所以能遇到淩浩隻能用這樣的理由來解釋。

那天我終是坐在他的摩托車後,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像個被線操控的木偶,就那麽死命地抱著他強壯的腰身,任憑耳邊響起呼嘯而過的夜風,緊閉著眼睛一直堅持到最後。那種感覺是無法形容的,在突然被黑暗籠罩的歲月裏,我的世界從未有過任何的波瀾。可在那一刻,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除了內心說不出的悸動之外,更讓我覺得原來生活也可以這樣充滿挑戰與刺激。盡管我很清楚私下結黨飆車是不對的,然而從淩浩那嚴肅得毫無表情的麵容裏,我深刻地感覺出,他對他的車有著非同一般的情感。

他很瀟灑地帶傷贏得了勝利,黃毛少年盡管不甘,可還是悻悻地與同伴離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和淩浩隻是沉默地走在淩晨的街道上,一言不發。後來他把自己的鞋脫下讓我穿上,再後來,我們並排坐在路邊。

黑幕一樣的夜空有繁星點綴,不見月光,街燈卻若隱若現。

他沒問我為什麽這副樣子出現在馬路邊,我也沒有問他和那群人有著怎麽樣的糾葛。他胡亂抹著臉上淤青的地方,有些血漬已經結痂了。我將身體蜷縮在他寬大的T恤裏,忽然覺得心底格外平靜與踏實。

他說:“我送你回家。”

我搖搖頭,回答:“我不願再回去。”

“不要太任性。太任性的話往往會傷害到身邊的人。”他微微側過頭,從若有所指的話語中流露出一絲的憂傷。而那深邃的眼眸中也頓時升起了濃重的霧氣,深不見底似的,仿佛將人整個卷了進去。

“不會的,我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因為……我已經沒有親人了。”我蜷縮起膝蓋,用熟悉的方式埋住半邊臉。

後來淩浩像是輕輕發出一聲歎息,很輕很輕。他說:“總會有的。你要認真留意身邊那些關心你的人,不要等失去的時候才後悔。”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他的眼睛裏有晶亮晶亮的東西閃爍了一下,轉瞬即逝。等到我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露出好看的笑容一把將我從路邊拉起:“走!我送你回家。”

7

蘇輕揚是在我連續從家裏“逃”出去三次之後才終於從美國趕回來的。其實我並不想真的離開那兒。盡管我很清楚,那兒並沒有家的感覺,然而除了蘇家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兒。我後來兩次跑出去,僅僅是想再次遇到淩浩,再次看看他那深邃而憂傷的眼神,再次坐在他的摩托車後,環住他的腰身,讓他帶我飛馳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感受那些難得的寧靜與踏實。我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任性地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卻沒有在意過其他人的感受。這是淩浩的說法。

那天迪娜將赤著腳的我帶回來的時候,蘇輕揚就背對著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正手捧著一本雜誌筆直地坐在那兒。他穿著黑色的絲絨禮服,像是剛參加完什麽重要的宴會。我甚至很難從那背影中看出,他僅僅是位19歲的少年。如果不是迪娜在下一秒鍾叫了聲“董事長”的話,我想,我仍然會沉浸在自己的無限幻想中,覺得眼前坐著的人是位來自歐洲的貴族王子。

可他並沒有回頭。隻是“啪”的一聲將雜誌合上,聲音依舊冷冰冰地對我說:“說吧,把你的想法說出來,不要再玩這種捉迷藏的遊戲了。”

我看不到他的麵容,卻猛然覺得我無法把他當成我的舅舅,更無法認定他是個19歲的少年。我一時間覺得他是那樣高高在上,如王一般。可我卻不知道,他與我之間,除了骨子裏的倔強似曾相識以外,他究竟是我的什麽人。

於是我沉默著。

蘇輕揚站起身,卻還是背對著我。他像一本歐洲古舊的書一般神秘,很多時候我並不知道這個看起來過於成熟的人在想些什麽,可我篤定,他知道我的想法。

“一個星期以後安排你去學校上課,不過每天晚上還是照常要請家庭教師過來輔導兩個小時。這是我給你的最大限度的自由。”說完他邁步朝一樓不遠處的書房走去。那一刻我才清楚地看到他線條明快的側臉,散發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幾乎每一寸皮膚都被勾勒得完美無瑕。在關上房門之前他又補充道:“在學校的時候,要懂得安分守己。”

安分守己?就像他一樣嗎?明明知道自己並不是蘇家的人,卻從小要努力做好蘇輕揚。當年媽媽堅決反抗外公定下的家族式婚姻,而選擇了離家與爸爸在一起,外公一怒之下與她斷絕關係,並收養了蘇輕揚。十幾年後的今天,外公在彌留之際叮囑蘇輕揚要讓我認祖歸宗,不管是男是女都要讓我姓蘇。所有的一切都是“必須”,沒有任何的商量餘地。這便是安分守己嗎?

在我的思緒胡亂飛馳的時候,迪娜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安慰道:“他就是這樣,你會慢慢習慣的。”

我微笑了一下,察覺到迪娜眼底一閃而過的光潤。每次提到蘇輕揚,她都難以自持。眼神是很容易出賣一個人的內心的,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所以生活才會以這種不容易被察覺的方式繼續著。

一周之後我出現在學校裏,成為了一名高一學生。

8

我以為自己再次見到淩浩的幾率是很小的。至少在之後的幾天時間裏,我曾不止一次地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問他要電話號碼,或者任何其他的聯係方式。不過當迪娜讓司機把車停在學校門口的時候,我清楚地在對麵街角看到了那輛通體紅色的摩托車,它尾部大大的“R”字,格外醒目。

“半夏!”迪娜一把拉住我,“快要上課了,你去哪兒?”

“我……”我一時語塞。

迪娜像是看出了端倪,朝摩托車的方向看了一眼,輕巧的眉毛微微皺了一下,隨即說道:“我們先進去再說好嗎?說不定你要找的人也在這裏上學。”

我輕輕點了點頭,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事實證明了迪娜的判斷完全是正確的。就在她帶著我去教務處報到的時候,淩浩英俊帥氣的身影正站在訓導主任的麵前。不過此刻的他像是犯了什麽錯誤,正被責備著。我心不在焉地聽完一些簡單的安排,被迪娜帶走的時候還忍不住朝他望了一眼。而淩浩也仿佛認出了我,本來幽黯深邃的眸子猛地一亮,那稍縱即逝的瞬間剛好被我捕捉到。

可那天我終是沒有在學校裏再見到淩浩。我拚命打聽淩浩所在的班級,好不容易找到的時候,他卻不在裏麵。因為我的“花癡”舉動,很多女生衝我指指點點,露出一副鄙夷的樣子。她們大抵是覺得,我是個腦袋有問題的轉校生。或許,還有著“欺生”的想法……然而漸漸地我卻明白了,她們不僅僅是因為我入校的第一天就打聽某個男生的下落,而是因為我打聽的人偏偏是淩浩。

淩浩。

關於這兩個字似乎有著很多的傳聞。

聽說,他曾經瘋狂地迷戀摩托車運動。

聽說,他的夢想是去日本參加摩托車大賽。

聽說,他曾經為了飆車而被學校處罰。

聽說,在某一次被挑釁之後,他遭遇了人生當中最大的一次變故。

“你真的想知道?”坐在我前麵的一個女生故意賣關子,她若有所指地努了努嘴巴,像是完全看穿了我的心思,“蘇半夏,難道你以前就認識淩浩嗎?還是說,你是為了他才轉到這所學校的?”

“我隻是見過他一次。”我輕描淡寫地回答。如果不是大家都說,這個女生是全年級最“八卦”的,我也不會與她糾纏太多。

女生很不滿意我的回答,丟來一個白眼:“你以為我是笨蛋嗎?隻見過一次就會對他這麽感興趣?”

“具體地說,是被他救過一次。”

“真的?”她頓時眼睛冒光,像是引發了極大的興趣,“我就說嘛!其實淩浩以前並不是這樣的。他以前隻是喜歡摩托車,想做一名摩托車手,參加全球最有名的比賽。大家都說他‘不良’,其實都是那些人嫉妒他。那些真正不良的人故意找他的麻煩,實在躲不過了,他才不得不應戰。他隻想做職業選手。”

職業摩托車手……我在腦海中想象著這幾個字的具體含義。

我對摩托車並不了解,在之前被黑暗籠罩的歲月中,我也沒有過多的心思去關心這些。那幾年,我甚至很少開口講話,除了偶爾會和院長聊天之外,我隻是安靜地坐在自己的**,腦袋裏麵空空的什麽都沒有。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會思考、完全沒有想法的人。因為有些事情,即使想了,也無從選擇,那是一種劫難。於是我寧可選擇什麽都不去想。

9

再次見到淩浩是三天之後。

我一口氣登上天台。“砰”的一聲推開門之後,才大口喘著氣。那時候淩浩正在睡覺,他把報紙鋪在地上,顯得隨意而自在。

我露出笑容走過去,他卻用一種見到了外星人的眼神望過來。

於是我說:“我找了你好多次。”

“找我?”他懶洋洋地坐起來,像剛剛睡醒的貓咪,樣子慵懶而可愛,他眯起眼睛投來溫潤的光芒,淡淡地詢問,“找我做什麽?”

“我想再坐你的摩托車兜風。”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卻皺起了青若遠山的眉宇,利落地從地上站起來,一邊向大門走,一邊說道:“我不會再飆車了。上次如果不是為了救你,我不會應戰的。”

“不是飆車!”我趕緊解釋,“我隻是很喜歡坐在你的車上,感受那種風馳電掣般自由的感覺。你的夢想不是要做職業摩托車手嗎?我一定支持你!”

淩浩的腳步猛地停了下來。他沒有回頭,我卻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他的背影在如此燦爛明媚的午後,居然是如此落寞,陽光將他的身影鑄上金色,卻怎麽也驅趕不走那憂傷似的。

他說:“我不再有夢想。”

我不再有夢想……那句話像釘子一樣紮進我的心裏,讓我也忍不住疼了一下。

好半天我都無法從他的話語中回過神來,總覺得他的心被什麽封閉了起來。

有一扇重重的鐵門,將他鎖在了裏麵,而能打開那把鎖的鑰匙已經被丟進了千年的冰潭之中。

就在這時,我突然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香……

我猛然回過頭,卻見一個小巧可愛的女孩子從天台的角落裏走過來。她衝我露出甜甜的笑容,笑聲如銀鈴一般。可是……我並未看到有什麽人走上來啊?難道她一直在這兒,隻是我沒有發覺?

“你還記得我嗎?”女孩有著白皙的麵容,澄澈明亮的眼睛。她笑起來的時候有好看的酒窩, 眉宇間竟給我幾分熟悉的感覺。

我點了點頭,回答:“我記得你身上的香味。”

“那時候你的眼睛還看不到。”她走到我近前,用纖細晶瑩的手指無比愛憐地撫摩我的眼睛,“現在已經好了,是不是?”

她的指尖依舊冰涼徹骨,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是啊,我可以看到了。”

她欣慰地笑著,像是對我講話,卻又仿佛自言自語:“能看到了,真好。”

“你也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嗎?”我詢問。

“是啊。叫我妮妮。”她走到剛剛淩浩躺下的地方,若有所思地凝望著什麽,隨即坐下。雖然她一直在微笑,可我總覺得在她的眼底深處,仿佛蘊藏著什麽悲傷,隻是……無從說起。

“你一直在這兒?剛剛怎麽沒有看到你呢?”我在她的身邊坐下,說出自己的疑惑。

妮妮淡淡地回答:“我總喜歡在這兒,就在那邊的角落。有東西擋住了,別人不容易發現的。淩浩也喜歡躺在這兒睡覺,我總能看到他。”見我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她趕緊擺擺手解釋,“千萬不要誤會,我可不是喜歡他哦!隻是經常在這裏遇到而已。他是個很特別的男孩子,隻是……他更像個大哥哥一樣。我是不會喜歡他的。”

我覺得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妮妮再次銀鈴般地笑起來,笑得像個孩子。她告訴我:“你一定是喜歡淩浩的吧!我教你追他的方法好嗎?但是你一定不可以告訴他,是我講的哦!也不要跟他說起我。”

我不解地問:“為什麽?”

“因為我們兩家住得很近,他知道的話一定會生氣,會找我麻煩的。”妮妮故意撅起嘴巴撒嬌,“說不定,還會打妮妮屁股!淩浩哥哥生起氣來是很凶的哦!”

我被她的樣子逗笑了,爽快地點頭答應。

10

我得承認,在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裏,我是非常感謝妮妮的。盡管她看起來有些神秘,總是神出鬼沒地不肯告訴我她在哪個班,隻是跟我約好在天台見麵,但不可否認的是,從她口中得到的那些信息,例如淩浩上學的路線、他喜歡吃什麽、他的愛好習慣,經過我的驗證全都是正確的——甚至連他說話的習慣,以及偶爾的小動作都準確無誤。也正因為如此,淩浩對我不再有所戒備,也漸漸和我敞開心扉走近了許多。

妮妮一直說自己是和淩浩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所以才會知道得這麽詳細。對於她的話我也不曾有過懷疑。當然也是因為妮妮天使一樣的相貌和性格,讓我百分之百地信任她不會欺騙我什麽。

我以為生活會就這樣一直平靜下去,至少在這幾個月當中,除了學校的課程偶爾讓我感到吃力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事情發生。而蘇輕揚依舊延續著他的神話,將蘇家的所有產業經營得麵麵俱到,隻是,他越來越沉默。在他20歲生日的宴會上,迪娜喝得酩酊大醉。一直以來都是她在照顧我,那晚卻換成了我照顧她。

我以為像蘇輕揚和迪娜這樣的人,都應該是穿著神聖鎧甲的聖鬥士,是戰無不勝的,沒有什麽可以讓他們沮喪和有挫敗感,可是迪娜是真的難過了。

那晚夜色很深沉。窗外看不見月光,也沒有繁星點綴,整個夜空像一塊被潑了墨水的宣紙,陰沉而讓人感覺壓抑。

迪娜就是那時候被我扶進房間的。我還沒來得及幫她把小禮服脫下來,她就“哇”地一下吐了出來。我去衛生間拿毛巾過來,還沒把她的嘴巴擦幹淨,她又一個踉蹌整個人從**摔了下來,嚷嚷著從櫃子裏拿酒。後來我拗不過她,隻好搶她手裏的酒來喝,心想著我都喝了,她就沒得喝了。後來的後來我覺得自己的臉像個大番茄一樣,心裏也火燒火燎地難受。後來的後來的後來迪娜一直抱著我哭。

她防水的睫毛膏全抹在了我的衣服上,她哭得像個孩子。她哭著對我說:“半夏……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是誰啊?他……他是蘇輕揚……他怎麽會看上我這種小角色?我以為自己一直守著他就很幸福了。可是沒想到……沒想到聽到他訂婚的消息我會這麽難過。心裏……心裏好痛啊!半夏,你說為什麽心會這麽痛呢?半夏,你告訴我為什麽呀!他都沒見過那個女孩子,隻是因為家族的聯姻,相互可以利用……他才20歲……他這樣下去,一輩子都不會快樂的……”

我把迪娜七扭八歪地放到**,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間。樓下的宴會也已經散去,用人們在收拾打掃。我踹開蘇輕揚書房的門,第一次與他如此針鋒相對——盡管我們已經討厭彼此有一段時間了。

我指著他白皙俊挺並且毫無表情的臉質問道:“你!蘇輕揚!你這麽做就真的快樂嗎?迪娜……迪娜說,再這樣下去,你……你永遠都不會快樂!”我還沒有把後麵的話說完就覺得胸口處一陣翻滾,喉嚨裏像要燃燒起來一樣,腳下一晃一頭栽倒在地。

蘇輕揚並沒有上前來扶我。他微微抬起頭,那目光仍舊冷冰冰的。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我不需要快樂。在蘇家,沒有快樂。你如果是蘇半夏,就必須明白這一點。”

“我討厭你!”我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衝出了門。

11

淩浩那輛血紅血紅的摩托車停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已經吐得七葷八素,胃裏幾乎沒剩下什麽了。他把摩托車停好走向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一隻死貓倒在地上。

我“嘿嘿”衝他傻笑,他卻是一副想要把我生吞活剝了的表情。

我說:“你怎麽才來啊?我都快凍死了!”

他的臉沉得格外難看,像吃了一隻死老鼠。他一邊把外套脫下來包住我,一邊像扛大米似的把我從地上扛起來丟到摩托車上。

我又嚷嚷:“不行!不行!我還想吐!”接著連滾帶爬地從上麵一頭栽下來,又嘔了一陣。

自始至終淩浩一句話都沒說。等我吐完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拿來了幾瓶礦泉水。我接過他遞來的一瓶,“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這才覺得好受一些。被風這麽一吹,人也清醒了幾分。

他從口袋裏掏出煙,並不熟練地點燃,才抽了一口就咳上了。

我傻呼呼地笑了起來,指著他:“你什麽時候抽煙的?一看你就不會。”

“不會就對了!”他的漆黑濃密的眉毛快要擰到一起了,把煙丟到地上用力踩了踩,這回換他指著我的鼻子嚷嚷了,“蘇半夏你怎麽回事啊!你發瘋喝什麽酒?我不會抽煙,你就會喝酒了是不是?一個女孩子喝成這樣像什麽話?你這不是讓關心你的人擔心嘛!你家裏沒人管你了是不是?我告訴你,以後這種事別找我!我不給你收拾爛攤子!你愛找誰找誰!我懶得理你!”說完他猛地站起身走向摩托車。

我急了,搖晃著追過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你不知道……不是我想喝的……我怎麽跟你說呀!我都說不清楚了!我媽媽和爸爸在車禍中去世了,我眼睛看不見了……過了這麽多年突然跑來一個隻比我大三歲的舅舅……我不是蘇半夏,我是姚半夏……”我哭得幾乎透不過氣來,蜷縮在地上,將淩浩的衣服裹得緊緊的,而他也沒再向前邁動一步。

我說:“你別不理我呀!我聽說過你的事……我什麽都聽說過……可我就是喜歡你,嗚嗚嗚……”

不知道什麽時候淩浩已經折返回來,他將我扶起來,一把摟進懷裏,像哄孩子似的輕輕拍著我的背:“你聽說過什麽呀?”

我抽噎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攀上我的頭,在發絲裏摩挲著,輕聲說道:“你聽說了?我因為爭強好勝,為了比完最後一段路程而錯過了趕去醫院見淩蘭最後一麵。等我從賽場回來跑去醫院的時候,她已經因為搶救無效身亡了。這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我因為自己的夢想而失去了見妹妹最後一麵的機會。我不再需要什麽夢想了,我也不再有任何夢想!這些……你都聽說了嗎?半夏,我不值得你喜歡,我更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是個自私的人。”

熟悉的香氣竟然又在這時飄來,可我抬眼望去卻不見妮妮的影子。奇怪……除了夜深人靜的街道和幾盞昏黃的街燈,根本沒有其他人的影子。這香……從何而來?

12

淩浩送我回家的時候剛好蘇輕揚站在門口。他就那麽站著,不知道是不是在等我。我想,也許不是吧。他那麽討厭我,也許巴不得我消失。可他看淩浩的眼神,卻讓我心悸。

淩浩也同樣不甘示弱地望向他。四目相對,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仿佛擦出了刀光劍影。最後我攔在淩浩麵前對蘇輕揚說:“他是我朋友!”

“男朋友?”蘇輕揚不動聲色地發問。

“你是誰?”淩浩不答反問,他的表情也充滿了敵意。

“他是我……”我咬了咬嘴唇,還是說了出來,“舅舅。”

顯然這個答案讓淩浩吃了一驚,看來之前他充滿敵意是因為誤會了蘇輕揚與我的關係。這多少讓我覺得高興。

蘇輕揚完全沒有理會我的打算,而是徑直走向淩浩。

“我需要和你談談。”

“好。”

“等一下!”我堅決抗議。然而在蘇輕揚的眼中,我永遠是被忽略不計的。

於是我忐忑不安地等在客廳裏。差不多10分鍾之後蘇輕揚回來了。我聽見淩浩摩托車發動的聲音。見蘇輕揚進來,我迫不及待地問:“你都和他說什麽了?”

“我和他說,我們蘇家的人,是不可能自由掌握婚姻的。我在今天20歲生日的時候,剛剛和一個根本沒見過麵的女生訂婚了。”說到這兒,蘇輕揚停頓了一下,隨即補充道,“你將來也有可能是一樣的。”

“什麽?”我真想狠狠甩他一個耳光,“你太過分了!”

“這是沒有選擇的。難道你不明白嗎?”

“不明白的是你!誰說沒有選擇?”我上前一步與蘇輕揚咫尺相對,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是你從來沒有選過!當年如果我的媽媽也服從這樣的安排,就不會有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更不會有你來到蘇家!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的!”

“你以為我還要感謝你媽媽嗎?或者說,你以為我很喜歡一生都生活在痛苦之中?”蘇輕揚精致的臉明顯因為激動而扭曲了一下,“你根本無法想象從小到大我接受的都是怎樣的教育!你以為‘天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做的嗎?我要付出比常人多10倍甚至100倍的努力!”

我收緊手指,感覺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的皮膚裏。聽著蘇輕揚的話,我覺得疼的不僅僅是手掌,還有胸口處那沉悶的刺痛。原來他一直都不快樂啊……

“外公已經去世了,沒有人再逼你做什麽,你不用再像以前那樣生活了。”最後我平靜地說完這句話,轉身走回樓上,在樓梯的拐角處我停下來,想了想又對他說,“你並不是我的舅舅,如果可以的話,我寧可選擇和你做朋友。我寧可做回姚半夏。如果選擇,我會選快樂和自由。難道你不是嗎?現在你是蘇氏財團的董事長,一些規矩到了該改變的時候了。迪娜……她是個好女孩。”

13

淩浩整整三天沒有來學校。我去天台找妮妮,她也不在那兒。我四處打聽妮妮在哪個班,卻沒有人知道。當我頹廢地坐在座位上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坐在前麵的“八卦”女突然回過頭來對我說:“蘇半夏,聽說,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麽?”我沒好氣地發問,“我都是從你那裏聽來的,你居然問我!”

“這件事,我可從來沒敢和你說起過。”她故意裝神秘。

我心裏念著淩浩,沒工夫和她賣關子,隻得催促:“到底什麽事?”

“淩浩妹妹的事情啊。”

“淩蘭?”

“八卦”女一拍手:“沒錯!聽說當初淩蘭是在上學的路上被車撞到的,而肇事車又很沒良心地跑掉了。剛好蘇氏財團的董事長經過,第一時間把人送去了醫院,可是因為傷勢太重還是沒有搶救回來。聽說淩蘭在彌留之際希望將遺體器官捐出,供那些有需要的人使用——眼角膜正是給了那位董事長的家人呢!”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麽說起來……我能夠重見光明是因為淩浩的妹妹?這些我從來沒有聽迪娜說起過,我也從來沒有問過捐贈者的名字。當然,即使我問了,醫院方麵也是要保密的,隻是……這些未免也太過巧合了。難道……都是老天在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嗎?

“對了!對了!我們班今年的教室剛好是淩蘭班的,你坐的位子……嘿嘿,半夏,當初我是擔心你害怕,所以就沒提這件事。後來聽說淩浩告訴你淩蘭的事了,所以我才敢跟你講。你不會怪我吧?”

我哪裏還顧得上理“八卦”女,連書包都沒有拿就直接跑出了教室。

我要去找淩浩!我一定要找到他!

14

可是我要到哪兒去找他呢?接下來的一整天時間裏我都像隻沒頭的蒼蠅一樣,毫無頭緒。妮妮沒有跟我提起過淩浩家住在哪兒,我也從來沒有問過。而他的電話已經關機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隻好沮喪地回家。

迪娜為醉酒的事很不好意思地向我道謝,我隻是沒力氣地擺擺手。在我上樓之前她攔住我,遞過來一張紙條。我好奇地接過來,上麵竟然寫著一個地址。

“這……”

“是淩浩家的。”迪娜微笑著回答,向四周看了看,小聲說道,“是輕揚董事長叫我去查的。他說你會用得到,並且讓我對你保密。其實他這個人心腸很好,你不要怪他。”

我高興地接過來,和迪娜擁抱了一下,故意放聲在客廳裏喊著:“謝謝!”蘇輕揚在書房裏一定會聽到吧?

我幾乎是跑到外麵的,叫了出租車一路朝這個地址找去。

淩浩果然躲在家裏。

門打開的那一刻,我幾乎想要撲進他的懷裏。

見是我,他想要關門。

我卻生氣地將手伸了進去,任性地說:“有本事你把我的手夾斷好了!”

淩浩隻好放棄,轉身走回到屋裏。我跟了進去,他父母都不在,我索性闖進他的房間。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進男孩子的房間呢。

“淩浩,你渾蛋!”

“你別鬧了。蘇輕揚說得沒錯,我們之間……的確有著太多的不可能。”他低垂著眼簾,濃密的睫毛像兩把小刷子在眼角處投下意味深長的陰影。

我走過去,一把將他抱住:“可是你知道嗎?我們之間卻有著一道怎麽也無法割舍的聯係。我的眼角膜,是……淩蘭的。是你的妹妹,讓我重新見到了光明。”

“什麽?”淩浩和我剛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是完全一樣的反應,好半天他都無法回過神來。隻是那深邃的眸子越來越潮濕,那痛苦的記憶再次向他襲來。

我把他抱得更緊了。想要安慰他,卻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麽好,我隻覺得鼻子裏也酸酸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淩浩,我們不分開,好不好?”

我的視線不經意落在一旁的書桌上,上麵的一張照片讓我的心髒頓時麻痹了起來。那是淩浩和一個女孩子的合影,他親昵地摟著那個可愛的女孩,一副疼愛的樣子,而那個女孩竟然是……妮妮!

“這是?”我指著照片發問。

淩浩擦幹眼淚,回答:“這就是淩蘭,我的妹妹。”

我張大嘴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什麽?淩蘭不是已經……

就在這時熟悉的香味再次飄來,我問淩浩有沒有聞到,他卻搖頭。等到我回過神的時候,門口居然出現了淩蘭的身影。隻是這次她周身散發著金色而又虛幻的光芒,像即將飛回天上的天使。她依舊那樣甜美地微笑著,衝我招著手。

她銀鈴般的笑聲響起,對我說:“半夏,對不起,我騙了你。不過,哥哥真的是個好人。你要替我告訴他,我一點兒都不怪他。你要好好和哥哥在一起哦!這次……我真的要走了……半夏,再見了。”

說完,她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遠,竟然緩緩飛向窗外……

我一陣心疼,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

15

後來我聽說在我手術前的那個晚上,淩浩曾經在深夜趕來醫院。他拚命找著淩蘭的病房,我那時候聽到的腳步聲便是他的。

我從來沒有和他說起過,我見到過淩蘭。也許說了,他也不會相信吧……這個家夥隻會敲著我的頭說我是個小瘋子。可是,那個天使一樣的女孩,真的回來過。

後來的後來,我聽說有一種花也叫“鈴蘭”,它的花語是:幸福再來。我想,淩蘭最後的心願便是希望淩浩可以從內疚中重新走出來,重新開始幸福吧。而那個幫他延續幸福的人,淩蘭選中了我。

後來的後來的後來,蘇輕揚取消了那個訂婚。迪娜高興地請我吃冰激淩。我卻把整個甜筒都插在了淩浩的鼻子上。

之後,我們所有人都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