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空和回憶的接觸

01

十二年前,我牽著風芝的手,跟著她回到了她的家。

一室一廳,不大,也不幹淨,衣服和零食鋪滿了沙發和地板。風芝在沙發上隨意找了一件衣服,然後輕輕地裹在我身上,一股濃烈的酒味撲打在我的臉上。

她揉了揉我的頭發,眯著眼睛說:“小家夥,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流浪兒,你怎麽一個人蹲在那裏?”

我默不作聲。

風芝低頭看著我抱在懷裏的風箏,笑著伸手過來:“你的?”

我抱著風箏轉過身去。

風芝感覺到我的排斥,也不動我,便起身去洗澡。

我花了三天的時間才跟風芝說第一句話。

是在餐桌上,風芝為我係上圍裙做了一桌子的好吃的,我吃著吃著就開始掉淚,我開口,聲音無比稚嫩:“我恨我的爸爸媽媽。”

風芝停止了吃飯的動作,半晌後,她才敲了敲飯碗,雲淡風輕一般說道:“那就跟著我過。”

我們這樣一過,就是十二年。

我很喜歡風芝的性格,風芝也喜歡我的性格,兩個人在一起久了,越來越默契,也越來越愛鬥嘴。

六歲那年,風芝四處托關係給我上了戶口,戶口簿上名字一欄寫著:風箏,與戶主的關係一欄寫著:母女。

時光如梭,有些事成為過往,有些事還在繼續。

我抬起頭,看著風芝裹著修身的大紅色旗袍,手裏拿著一條竹鞭在視線上方轉悠。她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揮著手裏的竹鞭教育我:“風箏,我都跟你說了,在學校不能去欺負別人,但要是你被別人欺負了,就不要輸著給我回來,你看看你這袖子,全是灰塵,是不是被別人推到地上了?”

我舉著手臂,在鼻子下麵一抹,灰塵沾了一臉:“那個男生被我打青了右眼,晚上他媽媽就要來找你了,你做好應敵的準備了嗎?”

風芝眉一挑,將竹鞭往後一揚,搭在肩上,大義凜然地從兜裏抽出一張百元鈔票,說:“出去喝個咖啡,玩個遊戲,十點鍾回來。”

我不由得朝風芝比出兩個大拇指,讚歎道:“不愧是風芝,真棒。”

風芝揚著竹鞭作勢要打我:“叫媽!”

我立馬撒開腳丫子跑了出去,將門重重一關:“你那麽年輕貌美,叫媽太老了。”

“呼——”一跑出小區,我就長長地舒了口氣。

是的,這個年輕貌美,有些倔強自戀的女人,名叫風芝。十二年前,她在街頭將我帶回家,獨自一人將我撫養長大。她竭盡所能給我最好的生活和疼愛,縱然曾被親生父母拋棄給我留下了很大的傷口,但風芝的出現,愈合了我的傷口。

十二歲那年,感冒生病的我問風芝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她頂著亂糟糟的頭發,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龐,眼睛裏有著清澈的淚光,她說:“我遇見你的時候,剛被我愛的男人拋棄,不僅如此,他還害得我失去了我跟他的孩子。風箏,你知道嗎,剛看見你的時候,我簡直覺得你就是老天送給我的小天使。所以,我就想將你帶回來,我們一起生活。你老是像個小大人一樣說我愈合了你被父母拋棄的傷口,但你知不知道,你也愈合了我失去愛情、失去孩子的傷口?”

那天風芝哭得一塌糊塗,生怕我會因病死亡離開她一樣。

一對母女生活在一起,總要學些自我保護的能力,所以,風芝從小就教育我:你可以不主動招惹別人,但是也不能讓自己受一點委屈,別人打你一巴掌,你要還兩巴掌,出了什麽事我給你擔著。

如她所願,我沒有讓她失望。

學校的女生都不喜歡我,男生要麽怕我,要麽追求我。每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總有一兩個姑娘會為了自己喜歡的男生而將我堵在樓梯口,進行一番自以為是的說教。

就算我的耳朵已經起繭了,她們仍舊會喋喋不休地不願放過我。

好不容易支開了她們,我趁著無人,從學校的後牆翻了出去。

來到一家小超市的時候,我在兜裏左翻右找,尋到了一張皺巴巴的一塊錢。我在冰櫃裏搜尋到一支老冰棍,把錢扔在櫃台上:“給。”

外麵日頭正高,站在陽光下就跟頭上頂了個火爐似的難受。

我尋了個陰涼之處,爬上石頭堆砌成的圍牆,坐在上麵晃悠著雙腿咬著老冰棍。牆下各種各樣的行人絡繹不絕。

從角落裏的木門中走出兩個臂上滿是文身的男人,懷裏還摟著一個年齡長我一兩歲的女生。女生臉上寫滿嫌惡,卻又不得不堆著笑跟他們套近乎。我看見他們走過去,其中一個男人在女生的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把。

我咬完最後一口老冰棍,從圍牆上跳下來,將黏糊糊的竹簽子一拋,正中垃圾桶內。

“風箏!”身後傳來一個尖銳的女聲。

我心下一陣厭惡,扭頭皺眉道:“你們煩不煩啊?”

四個女生蜂擁上來,將我圍困在牆邊。為首的郭喬一隻手撐住牆壁,壓迫著我,惡狠狠地說:“你跑得倒挺快的啊。”

她的氣息撲在我的臉上,有一股熱狗的味道。

我翻著白眼,再一次用力解釋:“我說了我對你的意中人沒有感覺,是他硬要塞情書給我的。你要做的不是把我堵在這裏,而是找你的意中人算賬,看他以後還敢不敢給我寫情書。”

郭喬拎著我的衣服,將我往旁邊一扯,厲聲道:“要找人算賬也是找你!”

我平靜地將衣服整理好,心裏默念:風式家訓第一條,不能主動招惹別人,但是別人敢動你一根汗毛,你就要拔光她全身的毛。

02

我歪著頭,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容,輕聲道:“想打架?”

“你打得過我們嗎?”郭喬仗著有三個小跟班,氣勢倒是雄赳赳氣昂昂的。

我雙手背在身後,十指收攏,握成了拳狀。郭喬的三個小跟班往前走了一步,都做好了隨時奔赴戰場的準備。

我對自己的出手速度一直都引以為傲,但是這一次卻被一個像風卷來的身影打擊得一無是處。

身前的少年清清瘦瘦,書包歪歪斜斜地挎在肩上。他張開雙臂,像是一隻瘦弱的老鷹,護著他的小鷹崽子。

“你們在幹嗎?”少年的聲音聽起來底氣不足,倒有些頗為可愛的勇氣。

“喲,這不是三班的展憶嗎?想充當護花使者啊?”郭喬雙臂環胸,像看一出好戲一樣盯著眼前名叫展憶的少年。

展憶微微側頭,小聲對我說:“你快走啊。”

我饒有興味地靠在牆上,兩隻手揣進褲兜裏,笑眯眯地看著展憶如何解決這件事情。

郭喬往左邊走,展憶就擋住左邊,郭喬往右邊走,展憶就擋住右邊,直逼得郭喬氣急敗壞地叫道:“展憶!你眼瞎啊?你知不知道風箏是什麽人?你幫她你肯定會後悔的!”

我立馬哭喪著臉,用嬌滴滴的聲音委屈不已地哭訴著:“我不明白我做了什麽使得你們四個女生一起這麽欺負我,你們懂不懂江湖道義啊?人家手無縛雞之力……”

郭喬的眉頭一跳一跳的,指著我,對態度越來越堅定的展憶吼道:“你看她多會演戲!”

展憶固執地擋在我前麵,高聲道:“我不管,反正我是看見你們四個欺負人家一個,你們快走,不然我明天告訴老師了!”

郭喬再囂張也不敢直麵老師的批評,她朝地麵吐了一口口水,從展憶的肩頭將目光投過來:“哼,跟你混酒吧的媽一樣,不要臉。”

我臉上的微笑瞬間冷凍結冰,聲音凜冽:“你說什麽?”

郭喬似乎是見我變了臉色,認為成功刺激到我了,便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說:“我說你和你媽一樣,都是不要臉的女人。”

我的右腳一蹬身後的牆,衝過去推開展憶,一個響亮的巴掌落在郭喬的臉上。展憶被我推倒在地,郭喬捂著隱約紅腫的臉,愣愣地看著我,半天沒回過神。

手心傳來一陣痛得發麻的感覺,郭喬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叫嚷著朝我撲上來。

展憶從地上爬起來,拽著我的胳膊從台階上跳下去,帶著我一路飛奔而去。

身後的郭喬像個潑婦一樣哭罵著我,詛咒著我。

展憶毫無目的地奔跑,我吃痛地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不禁皺眉:“你跑什麽呀?”

展憶氣喘籲籲地看著我,半天才調整好呼吸,說:“她要打你,你看不出來嗎?”

“廢話,我又不瞎。”說完,我轉身又往回走。

“你回去幹嗎?”展憶一把拉住我的手。

我斜著眼睛將目光定格在展憶的手上,調侃道:“小流氓,挺會找機會吃豆腐的嘛。”

展憶的臉上燒起一團紅暈,忙不迭地縮回手,支支吾吾道:“不是,我……我是怕你回去會吃虧。”

我站好,指著前麵的一條岔路口,說:“看清楚了,我應該往那邊回家。”說著,我不等展憶答話,往前走了兩小步,又回頭,“要不是你拉我走,郭喬肯定會被我揍得像豬頭”。

展憶咽了口口水,怔怔地看著我。

我將書包背好,往右邊小路走了過去。

方才的小插曲不過耽誤了幾分鍾而已,之前看見的兩個男人和那個女生,應該還沒有走遠。

我四下尋找,盡可能往他們會去的地方跑去。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想多管閑事,直覺告訴我,如若不追上去,一定會後悔。

A市最有特色的就是七拐八彎的舊胡同,裏麵住著兩種人,一種是老儒,一種就是混場子的男男女女,花錢大手大腳,留不住資金住好的地方,並且這裏可以隨時帶陌生人回來,沒有門衛管。

二樓、三樓的木質窗戶上總會架許多晾衣竿,晾的全都是小孩兒的尿布。我擇路穿梭,東張西望。

左前方忽然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我偷偷摸摸地探出半個頭,看見那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堵住了女生,兩隻鹹豬手還往她身上摸。

女生一邊阻擋著他們的手,一邊賠著笑臉說:“遙哥,你們看,我也來替小穎道歉了,你倆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姑娘一般見識嘛。”

“好好好。”其中一個肥壯的男人伸手摸著女生的臉頰,眼睛裏迸射出豺狼餓虎般貪婪的光芒,“我們上樓去說話,那些事都沒關係”。

女生臉色一變,又似是不好發作,略帶尷尬地說:“遙哥,現在天色晚了,人家還要回去工作呢,你要是想月牙了,就來找月牙就是,等遙哥過來,月牙一定好好陪你。”

“等什麽等?就現在。”那肥壯男人見女生有意推脫,強行要帶女生上樓。

我順手將別人立在門口的竹竿握在手裏,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男人身後,舉手間,一竿子直接打了下去。

我的運氣很不好,竹竿被我打斷了,那個肥壯男人卻沒有任何損傷,當給他撓癢了一般。男人摸著肩膀,緩緩回頭,一雙圓鼓鼓的眼睛格外令人感到驚悚。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我連忙丟下手裏的竹竿。

被欺負的女生見男人似乎要發飆了,便一步從第三級石階上躍下來,用身體撞開肥壯男人,朝我喊道:“走啊!”

我反應迅捷,緊跟著她往胡同外麵跑去。那兩個男人叫著追上來,我們很有默契地將胡同旁邊各種各樣的物件全部一股腦拋向身後留下障礙。

衝到大馬路上的時候,女生迅速攔下一輛出租車,先將我塞了進去,自己再跟著上車。

車門被關上的一刻,司機師傅明曉事理地踩足油門揚長而去。

03

我撇過頭去看著女生,她也看著我。我仔細回憶,問:“月牙?”

她笑笑,說:“江月牙。”

“哦。”我應了一聲,然後沉默。

過了一會兒,我又跟司機師傅說:“師傅,景陽小區下。”

江月牙懶懶地靠在座椅上,幽幽地開口問:“你從一開始就留意我了?吃雪糕的小姑娘。”

我麵不改色,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隻是剛好路過。”

江月牙以餘光看我,也不拆穿我,喃喃道:“是的呢,剛好路過。小小年紀,還蠻有勇氣的。”

我的腦海裏一瞬間閃過風芝的臉。我打了個哈欠,拍拍嘴說:“我隻是看不慣一個男人欺負一個女人,更何況你麵對的還不止一個男人。”

“嗯。”江月牙點點頭,說,“我應該要謝謝你”。

“不客氣。”我麵露不羈的喜色,得意揚揚。

江月牙轉過頭看著我,笑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將頭偏向窗外,避開江月牙的目光,吹了聲口哨,氣定神閑地道:“我做好事從來不留名。”末了,我又補充道,“車費你付啊”。

江月牙“撲哧”一聲笑出了聲,連忙道:“好好好,小女子多謝女俠救命之恩,車費我來付,你不用管。”

我不擅長與人交流,所以後來我們沒有再說一句話。

車子停在景陽小區外的時候,我打開車門下了車。

“哎……那個……”江月牙趴在窗戶上叫我,但又不知道名字,叫出來才覺得有些別扭。我回頭望著她,隻見她掏出紙筆,墊在包上寫了一串數字遞給我。

“為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我把我的電話號碼和地址給你,有什麽困難記得來找我。”

江月牙倒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知道知恩圖報,那個詞怎麽說來著……孺子可教?上帝做證,我暫時隻能想到這四個字。

我漫不經心地走過去,接過字條一瞟,上麵寫著“黑聲酒吧、A大聲樂係”和一個電話號碼。我以開玩笑的口吻問道:“沒錢也可以找你嗎?”

“可以。”江月牙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緩緩升起的車窗玻璃阻隔了我和她之間的視線。

藍色的出租車遠離我的視線,我攥緊了手裏的字條,轉身往垃圾桶的方向走去。手伸至半空想攤開手心的時候,我遲疑了。末了,我還是收起了江月牙的聯係方式,一個人默默地回家去。

風芝每天回家都很晚,早上就睡懶覺,我已經習慣了,也不去叨擾她。

第二天早上我無比自然地從風芝的錢包裏抽出一點零錢,作為一天的零用。

我在小區樓下的公交站旁買了兩個大大的肉包子,邊走邊啃。今天的天氣不算太好,但氣溫比較適宜,不燥熱,還有點涼快。

我自小因為自我保護欲比較強,所以察人觀事特別敏銳。

包括此時此刻我感覺到身後有人在跟蹤我。

我不緊不慢地吃完肉包子,然後揀人多的地方走。路過一輛停著的摩托車時,我故意抽出紙巾,對著後視鏡擦了擦嘴,立馬就瞥見了身後所隨是何人。

昨天被揍的那兩人——調戲江月牙的兩個壯漢!

“真是遇見‘鬼難纏’了,這倆廝不會是要找我算賬吧?”我嘀咕了一聲,拽著書包帶子緩緩前進。

若是加快步子,他們一定會看出端倪,現在隻要不離開人多的地方,他們還不敢把我怎麽樣。

我長舒了口氣,救人隻要蠻力,自救必須靠智力了。

但事實證明,我的運氣還是不錯的。

前方一個背影驀地闖入我的眼簾,我宛如垂死的墜崖者抓到了樹藤一般,小跑幾步跟那身影並肩,豪氣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展……展憶?”

大概是被我這麽一拍嚇到了,展憶入口的豆漿嗆在了喉嚨裏,不停地咳嗽。

我撓撓頭,假裝愧疚:“不好意思。”

展憶緩過氣來,臉上暈開似有似無的微笑:“是你啊。”

“嗯。”我笑著親密地挽著展憶的胳膊,開心地道,“一起走吧。”

展憶臉色泛紅,左顧右盼,窘迫地問:“這……這樣不好吧?”

我笑意盈盈地靠著展憶的肩膀一起走,我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僵硬了起來。我麵帶微笑,聲音低沉到隻有我們兩個人聽得見:“不要講話,不要回頭,後麵有兩個人在跟蹤我。”

剛一說完,我立馬就痛呼了一聲,然後抓著展憶的手吃痛地道:“腳腳腳,崴了。”

展憶信以為真,忙不迭地問我:“啊?那……那怎麽辦?”

身後傳來公交車的鳴笛聲,展憶扶著我,說:“我們坐車去吧。”

說著,他伸手扶著我,跟攙扶一個老年人似的。

車上人很多,我偷瞥到那兩個男人也在車門前隨著人流上車。

我拽著展憶,拖著他在人群裏往後門擠去。趁那兩個男人還在搜尋我的時候,我帶著展憶一起跳下了車。

“跑!”我一拍展憶,腳下生風般往學校的方向跑去。展憶在我身後吭哧吭哧地跟著,書包直接滑到了屁股上。

我根本沒顧得上去看那兩個男人有沒有跟上來,不過要擠下上班時間的公交車,應該是挺難的一件事情。

一到校門口,我就整理了下校服,然後假模假樣地抬頭挺胸走進去。

展憶還在後麵喘著粗氣,他小跑幾步來到我身旁,問:“為什麽你會得罪那麽多人啊?”

“他們都是壞人。”我理所當然地解釋。

“你是幾班的?”展憶又問。

我駐足,不禁斜視他:“你沒有聽說過我小風箏的名號?”

展憶認真地看著我,然後搖了搖頭。

我喪失解釋的能力,繼續往前走。

展憶加快步伐跟上我,繼續問:“為什麽你每次都會遇到壞人?”

“因為我美。”我趁展憶不備,迅速地轉彎沿另一條路狂奔而去。此人腦袋有問題,不宜久處。

雖然我是這樣想的,但是展憶未必這樣想。他就像502強力膠一樣,逮我不住就在校門口等我。

而我問及的時候,他投過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說:“我怕你再遇到危險嘛。”

我耳邊一陣轟鳴,自動屏蔽他剛才說的那句話,歪著頭,皺眉問:“小子,是不是在別人那裏打聽了風箏姐姐的事?”

“嗯。”展憶迷迷糊糊地點頭。

我湊過去,疑惑地問:“既然打聽了風箏姐姐,你為什麽還做這種無用的決定?”

“啊?”展憶想了想,說,“可是你每次明明都挺需要我的啊”。

我臉一黑,問:“誰給你的勇氣說這句話?”

“不是嗎?”展憶站好,幫我回憶,“第一次的時候是我挺身而出救了你,第二次的時候也是你遇見了我才逃離別人的跟蹤”。

呃,我竟無言以對。

“好了,願意跟著,你就跟著吧。”我伸了個懶腰,雙手枕在腦後,挺胸前進。

展憶跑上來,看著我,然後笨拙地學著我的動作。我瞥他一眼,忍不住嗤笑起來。

我本意是想打發走展憶的,可我實在是低估了他的超強黏力。

我忽然間腦袋靈光一閃,想起了昨天幫助過的江月牙。我從衣兜裏掏出那張寫有地址的字條,暗暗瞥了一眼。現在是傍晚時分,她說不定已經在黑聲酒吧了。

展憶的注意力並沒有全部集中在我的身上,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高高低低的樓沿下飄著枯黃的樹葉,我一抬頭,才發現路邊的銀杏孤零了很久。

起伏的汽車鳴笛聲在身側響起,我斂眉,忽而輕笑,指著對麵大廈上的電子廣告牌,喊道:“展憶你看!”

展憶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

“傻子嗎?”我心裏暗笑,轉身鑽入旁邊的小巷口,身後緩緩前進的一輛電動車隔開了我們的身影。

我是真的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相信這種“你看身後有人”的低級謊言的傻子。

我抬頭望著小巷口外窄窄的天空,如獲自由——我本該就是自由的。

手裏的字條被我揉成紙團,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

04

馬路對麵就是黑聲酒吧。斜斜的黑色牌匾上貼著白色的“黑聲”兩個字,左邊立著一個十分誇張的充氣維尼熊。按照這樣裝飾來看,黑聲酒吧應該是不太受歡迎的。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的餘光忽然看到了一個漸行漸近的身影。

我側頭望去,展憶累得氣喘籲籲,一邊跑過來一邊伸著手喊我的名字。

“可真是夠有毅力的。”我冷聲道。

我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緩緩轉身,然後迅速衝向左前方五十米處的天橋。我才不管這黑聲酒吧是否受歡迎,先進去甩了這小子再說。

莽莽撞撞地衝進酒吧後,我發現裏麵沒有幾個人,也是了,現在根本就不是酒吧熱鬧的時間點。

我粗略掃視了一番,發現了坐在吧凳上和調酒師聊天的江月牙。

“江——”我高喊,然後又窘迫地壓低聲音,“月牙?”

江月牙回頭一看是我,不禁驚訝地道:“是你?”

我迎上去,如同多年未見的好友,說:“幫我甩掉一個人。”說著,我四下看了看,尋找藏身的地方。

目光鎖定吧台後麵,我撒開腳丫子奔過去蹲下,剛認為萬無一失的時候,卻猛然間發現身邊還蹲著一個打扮非主流的少年,他嘴裏嚼著口香糖,睜大眼睛瞪著我。我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他閉眼,不羈一笑。

有病吧?我在心裏暗自給他打著第一次見麵的印象分。

聽到外麵有動靜,我偷偷地躲在吧台後觀察著外麵的情況。

展憶進來,有些拘謹,左瞧右瞅地不知道該怎麽辦。

江月牙是個混社會的老手,對於我的話不用多問就心領神會。她掏出煙和打火機,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如同女王一般居高臨下地問道:“小帥哥,現在酒吧還沒營業呢,你來這裏做什麽?”

展憶倒是出乎意料地沒有慌張,很淡定地回答著江月牙的話:“我朋友進來了,我是來找她的。”

“哦?什麽朋友?”江月牙退了兩步,坐在吧凳上。

展憶想了想,說:“一個女生,穿著和我一樣的校服,長得蠻漂亮的。”

我眯著眼睛,忍不住讚賞展憶有眼光。身邊的少年學著我的模樣,趴在吧台上,借酒瓶和酒杯來掩護自己。

江月牙笑得捂住了肚子,唇間叼著煙,笑道:“和你穿著一樣的校服?我們這裏是酒吧,成年人來的地方,沒見過你說的女生。”

“可我看見她進來了。”展憶不依不饒。

“你看見她進來了……”江月牙一臉疑惑的表情,思索著,“那就難辦了,我怎麽沒看到呢。Shala,你看見了嗎?”

調酒師靠在吧台上,一隻手托著臉頰,微笑道:“沒有呢。”

江月牙攤攤手,無奈地道:“小帥哥,我也沒有辦法了,需要我報警或者叫你們的老師來嗎?啊,突然間看見和你穿著一樣校服的女生進了酒吧卻沒找到,說不定是我們酒吧的人綁架了你的朋友呢。嘖嘖嘖,太危險了,你們學校有個主任姓王吧?我這就打電話通知一下。”

“哎,不用了!”展憶連忙擺手,說,“我有可能……有可能看錯了”。

江月牙舉著手機的手緩緩放下,問:“真的看錯了?要不還是打個電話保險一些吧?”

“不用了不用了。”展憶傻乎乎地笑著,“可能真的是看錯了”。

“那好吧。”江月牙笑眯眯地收起手機,然後指指旁邊,“這裏有扇側門,通向一家網吧,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啊?啊……好。”展憶半天才反應過來,往側門那邊跑去。

等展憶走後,我慢悠悠地從吧台後麵站起來,幽幽地問:“為什麽一扇門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你要說那麽久?”

“他很有趣,逗逗他。”江月牙說得理所當然,然後,她跟調酒師要了杯果汁遞給我。

我心無旁騖地喝著手中的果汁。

江月牙一下子跳起來,趴在吧台上,往裏麵一看,問道:“何蕭,你還躲在這裏幹什麽?”

我用牙齒輕輕咬住吸管,看了看方才和我躲在一起的少年。

他像尊臥佛一樣躺在吧台後麵,手裏拿著手機玩遊戲,頭也不抬地答道:“嗯,我怕她再次殺進來。”

江月牙皺著眉,勸解道:“都過去兩個小時了。”

“過去三個小時我也不起來。”何蕭頗有幾分死磕到底的意思。

聰明人不亂管閑事,我隻靜靜地觀察著這一切。

江月牙走進吧台,雙手叉腰,瞪著何蕭:“那你換個地方待著去,你在這裏會影響Shala工作的。”

“Shala,會嗎?”何蕭的眉毛蹙成“八”字形,問調酒師。

我身邊年輕的調酒師摸著腦袋,笑道:“不礙事的。”

何蕭又看著江月牙,臉上是堪比向日葵的燦爛笑容。

江月牙白了他一眼,也不再試圖勸他起來,隻丟下一句“招待好那丫頭”,就進裏屋化妝去了。

地上的何蕭嚅動了幾下嘴唇,然後“噗”的一聲將口裏的口香糖吐出好遠。

我整個人僵在原地,然後默默地丟下一句“變態”。

你還別說,何蕭的耳朵真尖,他食指“啪”一下按了手機的關機鍵:“小姑娘說誰變態呢?”

“你啊。”我大大方方承認。

何蕭騰地一下站起來,我這才發現他比我高出了一個頭。

他一隻手環著我的脖子,然後腦袋湊過來,氣息噴在我耳朵上,癢癢的:“小妹妹,哥讓你瞅瞅,啥叫真的變態。”

我將最後一口果汁吸進嘴裏,麵對何蕭的臉,一口氣全部噴了出去。然後,我捂著肚子,趴在吧台上笑個不停。

何蕭像尊雕塑一樣站在原地,胸口因為強製性憋著怒火而一起一伏。

05

我擦了擦嘴,立馬收住笑容,畢恭畢敬地說:“對不起,你太帥了,我沒忍住。”

“你!”何蕭怒道,卻又不知道找什麽理由來發作。

Shala在一旁捂著嘴,笑得很斯文。

何蕭抽了一大堆紙巾,極為嫌棄地抹著臉上的果汁。

我重新背上書包,去到江月牙化妝的屋子,靠在門邊靜靜地看著她。她那種在梳妝鏡前伸長了脖子往臉上抹粉底的樣子,真是像極了一個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每天早晨起來看見的風芝都是這個樣子。

江月牙似是發現了我,微微轉頭,笑問:“不好玩?”

“沒,隻是有不喜歡的人。”我平靜地回答。

“因為馬上就要上班了,所以今天可能沒太多時間陪你玩。”江月牙抱歉地笑著,然後又轉過頭去梳妝打扮。

“沒事。”我低低地說了聲,然後,又提高音量,“我叫風箏,就是飛在天上的風箏,而且是沒有線的那種”。

江月牙一愣,然後再度緩緩回頭,溫柔笑道:“我記住了。”

我心裏波瀾不驚的那片湖,忽然泛起了絲絲漣漪。

我想,就算我到了江月牙的這個年齡,我也做不到像她這樣擁有那麽溫暖的笑容吧?

我特別怕窮盡一生都做不到。

但是她可以,風芝也可以。

我長長地呼了口氣,說:“那我先回去了,晚了我媽會擔心的。”

江月牙將粉刷擱下,然後起身朝我走過來。

“你不用送我。”我轉身,將江月牙拋在身後,“我還會再來的”。

江月牙的高跟鞋聲沒有再響起。我感覺認識她之後,後腦勺就像長了雙眼睛一樣,我似乎看得見江月牙靠在門邊,雙臂環胸,嘴角的笑帶著幾分玩味,卻又絲毫沒有惡意。

走出黑聲酒吧之後,天就黑了。

在這座喧鬧嘈雜的城市裏,黑夜隻會給人無盡寂寥。連燈火都那麽忙碌,而我卻沒有去處。

那顆流浪的心,明明就有了港灣,卻還像在顛沛流離。

“喂,沒有線的那種風箏。”何蕭在身後叫住了我。

我蹙眉,沒好氣地轉頭:“有事就說,沒事就走開。”

何蕭的表情原本無辜,一聽我語氣不善,眼神裏便多了幾分邪氣:“你真是一個叫人猜不透的人。”

我漠然地道:“肉體是真實的,靈魂是真實的,骨血都是真實的,又並非透明,你當然猜不透。”

何蕭一時接不上話,隻好局促地道:“女人果然都很善變。”

我聞言,不禁一笑,語氣裏多了幾分妖嬈:“你要是還不盡快離開我的視線,我會讓你看到更善變的女人。”

何蕭不緊不慢地仰頭戲謔而笑:“我對你的善變很感興趣。”

這種人,果然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我回身,慢慢地朝何蕭走去,然後,抬頭望著他。何蕭毫不畏懼我的眼神,也頗有興趣地盯著我。

十秒後,我的眉頭漸漸聚在一起,然後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很嘹亮,引來了不少人。何蕭臉色微變,又不肯輕易認輸。

我抹了一把眼淚和鼻涕擦在何蕭身上,哭得委屈不已:“你這個壞人!你昨天晚上可不是這麽說的!你今天又去跟酒吧裏的女人混在一起,我不要你了啦!”

圍觀的人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何蕭立馬捂住我的嘴,強製性地把我拉到一邊躲起來,然後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你有病啊?”

我整理了下衣服,然後認真地點點頭:“嗯。”

“我……”何蕭詞窮,愣神地看著我。

我不容置疑地道:“不要擋著病人去吃藥。”

何蕭像是傻了一樣,乖乖地給我讓了條路。

我鬆了口氣,快速地離開了他的視線。

關於形象和麵子這兩樣別人認為很寶貴的東西,對我來說,早就被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雨衝刷幹淨了。

我低眉一笑,看著腳尖在視線裏消失、出現,再消失、再出現。

身體忽然被一個淘氣亂跑的小孩子撞到,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小聲說:“姐姐,對不起。”

我還沒來得及說沒關係,他的父母就跑了過來,一把抱起他,給我道著歉。

眼眶忽然濕了,我連忙別過頭去,匆匆地逃開。

明明過去這麽久了,為什麽還耿耿於懷?

我回頭,看到抱著孩子的父母在耐心地給他講著話,大概在說“路上不要亂跑,會很危險”之類的吧?我的嘴角不由得上揚,無聲而笑。

十二年前,我也隻有那麽大,一個人蹲在角落裏,沒有人來詢問我,哪怕當時我還隻是一個小孩子。

那天的天氣非常不好,雨夾雪下了很久。

我就像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樣,等待被拯救,等待被寬恕。

那種心情,我不希望體會第二次。

我的思緒被回憶吞噬的時候,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我接通後,風芝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風箏!你怎麽還沒回來?”

我眉間氤氳著天性使然的反抗之意,末了,又緩緩展眉,妥協道:“是是是,我馬上就到家了,馬上。”

“那快點啊。”我聽到電話另一邊風芝因為不會煎魚濺起一片油花而嚇得發出驚叫聲,淺笑著掛了電話。

天色已晚,擁有一些,就不要再奢求了。

畢竟我很怕再失去,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