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圖書館裏的巧遇

成功取得學籍卡並不意味著苦難的結束,被溪原用跑車高調地送回學校,原本平靜的生活就像被丟進了一塊大石頭,漣漪在不斷擴大,久久不息。

先是我變得過分可愛的發型和紅色跑車的話題為我帶來了許多獵奇的目光,而那些目光又在和我交鋒之後紛紛閃躲了,其中有豔羨的,也有不屑的。

整整一夜,我都無法入睡,塞上耳機,讓自己沉浸在英倫搖滾的音樂聲中,但是伴隨著這輕快的節奏,零碎的畫麵不停地向我湧來:彈著吉他的靈巧修長的手指、狂舞的鼓棒、鼓手那在強風中翻飛的骷髏圖案領帶,還有炫目的舞台和溪原那個熱情的擁抱。

第一次與陌生的異性親密接觸,我毫無心理準備。

大概學藝術的人都比較感性吧!因為無論畫畫還是唱歌,都必須把感情投入到裏麵去。如果不能把所有的感情投入所要演繹的曲子,那麽作品聽上去也無法打動人心。

這一天裏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以至於我一下子無法讓自己從那近乎夢幻的精彩場景中脫離。

一夜無眠,就連坐在自習教室裏,一翻開書本,一行行的字母、公式在我眼裏也變成了五線譜,音符在上麵跳躍,我捉不住它們。而攤開考研真題集的時候,我的注意力根本無法集中到解題上。

“芊芊,最近你好安靜啊,塞著耳機,一聽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做了多少習題了?感覺怎麽樣?難不難啊?”

在我發呆的時候,同學用一杯冰鎮可樂碰了一下我的臉頰。

我吸了一口氣,冰涼的觸感讓我從空想中回過神來:“呃……還好吧,有點兒難,一道題要想很久呢!”

是啊,擺在我麵前的這道題,是關係到我未來人生的題目,它需要我花上很長時間去思考,去揣摩。

“啊,要是連你這樣的優等生也覺得難的話,那我們可就完蛋啦!好吧!這道題要是解出來了,告訴我一下哦!”同學把一道公式題推到我麵前,對我露出了信任的微笑。

“好吧,一會兒我看看!”我笑著回答,撥了一下汗濕的劉海兒,神遊的思想終於被拉回了現實。

“芊芊,聽說昨天你被一輛豪華跑車送回學校,那個人是誰啊?”

這是第八個這麽問我的同學了。

“呃……是我的一個朋友。”這叫我怎麽回答呢?說出“朋友”這個詞,其實我的心裏有一百個不願意,他充其量隻是個綁架犯加誘拐犯,我和他認識不超過五個小時,哪裏算得上朋友呢?

“哇,什麽時候認識的啊?聽說是個大帥哥哦!”說到這裏,對方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

“嗬嗬,我跟他不熟。”我以為傻笑著能糊弄過去,但是我錯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八卦的傳統是不朽的。

“少來了,不熟能坐在他車上?還拉拉扯扯的!大家可都看見了!”對方曖昧地笑起來,“而且還做了頭發!哎呀呀,戀愛中的女生就是不一樣啊,換了發型,連原本沒有的雌性荷爾蒙都散發出來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你別問了,我跟他真的不熟!”

我和溪原何止不熟,簡直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是站在城堡上俯瞰莊園的大少爺,而我是那個默默無聞地在農田裏收割麥子的大辮子姑娘,如果我們能有交集,那隻有一種可能,就是童話在現實中上演。

解開了眼前的難題,重新塞上耳機,世界頓時隻剩下我一個,接著那道題重新縈繞在我的心頭——

答應還是不答應?

我和千萬人賽跑,賽道上擠滿了“考研馬拉鬆”的參賽者,就在我身心俱疲的時候,卻有人為我開啟了另一扇小門。小門裏透出微弱而溫暖的光,還有從海洋吹來的氣息,可是我不知道踏進去會發生什麽事。也許我會發現滿滿一箱的寶藏,其中有一些是小時候遺落在路上的珍貴寶物,比如那個被母親摔爛的豎笛,或者那本被撕破的歌譜,但是,也有可能裏麵就是一個深深的地窖,發著黴,連一塊幹奶酪都沒有。而走進這扇門,就意味著自己成了一隻離群的小羊羔,從此跟不上大部隊的腳步。

這是上帝向我迷茫的人生伸來的援手,還是惡魔趁我心神不定時發出的召喚?

我搖搖頭,看不明白。我想,我需要站得近一點兒,看得再仔細一點兒。

又是一夜混亂的夢,我把疲倦和迷茫用黑眼圈寫在臉上,猶豫了很久才沒有把那個裝滿“靡靡之音”的MP3丟到書包裏。

今天我要去圖書館一趟,三天前和同學約好了的。

周末的人多得足以讓圖書館門口擺攤賣燒餅的大媽營業額翻上三倍。我費盡千辛萬苦走進圖書館,來到二樓借閱室,看見一排排擺滿書籍的書架。這裏是知識的海洋,連每一口呼吸都飽含著書香。我想來這裏是對的,紙上的鉛字讓人心情平靜,一眼望過去到處都是抱著考試書籍的學生,氛圍是打動人心的關鍵因素,就像一個貴婦麵對別著Chanel胸針的營業員也會忍不住掏出她精致的Prada小皮夾。

短短十五分鍾後,我抱著兩本考研輔導書走出了借閱室。這讓我格外有安全感,並成功地降低了對父母和學業的內疚指數。今天這趟總算做了點兒有用的事,當然,我還不願意承認這就是傳說中的自我安慰。

一轉身,原本站在我旁邊的同學不見了蹤影。沿著長廊,我向前走去,猛然一抬頭,一個門牌出現在我眼前。

啊,音樂書室。

步伐比理智更加誠實地停了下來,我條件反射般地走了進去,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正貪婪地用目光掃視著這個小房間裏的每一本書。

其實在此之前,我一直想進來看看。隻是看看,又不是吸毒搶劫,不礙事吧!

不過我覺得,我現在的狀態有點兒像在吸食毒品,欲罷不能的同時,產生了一種從腳底一直貫穿到頭頂的暢快感,這真悲哀!誰叫世界上最痛快的事情都是偷偷做的呢?不過更悲哀的事情是,我這會兒連幻覺都出現了——我看見了溪原,那個把我拖進這個深淵,用甜美的幻境引誘我的男人,此刻正拿著一本看起來很高深的樂理書,認真翻看著。

這個幻覺真實得讓我頭皮發麻,我甚至能清晰地看見他好看的手指上套著一枚哥特風格的玫瑰骷髏戒指,他閱讀的頁麵上布滿一排排艱深的“豆芽菜”,他的側臉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中形成了一道柔和的光的輪廓,他的睫毛居然長得能頂到他的黑框眼鏡鏡片,這我可從來沒注意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安慰自己,睫毛長的人,腿毛一定更長。

“嘿!你也來這裏看書?”

幻影突然轉過頭來,跟我打了個招呼。看得入神的我不禁嚇得手一抖,手裏的書差點兒飛了出去。

“呃……嗯!”我連忙把兩本考研書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他稍微側了一下身子,沒有挪地方,然後彎了一下嘴角,似乎是在微笑,但如果說是為了禮貌,那麽他眼裏射出的鷹一般銳利的眼神,我敢說已經達到了冒犯他人的級別。如果說是為了表達獵人在岔道口重新撞上獵物的喜悅,那麽他的態度又過於冷漠。

“你經常來這裏看書嗎?”

“不是,我隻是隨便進來看看。”我覺得這場景詭異得像恐怖片,在過去的幾年裏,我有上百個機會走進這個小房間,但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裏,卻恰好撞上了他,“你經常來這裏?”

“啊,不,事實上我很少來這裏。這裏的書都比較舊,而且,站在這扇窗戶前,總能聞到臭豆腐的味道。”他聳了聳肩,“沒想到今天一到就碰到了你,這真是驚喜啊!”

哦,這不是驚喜,而是驚嚇吧!他難道就沒注意到我一臉白天見到鬼的表情嗎?

“你想找什麽書?我可以幫你。”

“呃……我……”

“這裏是樂理,書雖然比較舊,但是有一些外版的書,市麵上很難見到。”他指指自己麵前的書架,又指指右手邊,“這裏是樂器方麵的,光是吉他的就占了三排,關於貝斯有幾本很經典的,我很喜歡。那裏都是樂譜,還有那裏,啊,我想你對那個會感興趣的,聲樂方麵的。”

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他就像個急著把遊客帶進特色商品區的導遊,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似乎是在炫耀他對這裏的熟悉。

“請問你知道莫紮特的歌劇譜在哪裏嗎?”他說得如此詳盡,以至於旁邊的同學忍不住把他當成了圖書館的工作人員。

“自己找。”溪原冷冷地回答,接著變戲法似的從架子上抽出一本又一本聲樂書,朝我丟了過來,“我推薦你看這本、這本,還有這本,啊,這個也不錯。”

一眨眼的工夫,我的手裏就多了六本書,我哭笑不得地看著他:“我隻是進來看看,又沒想要借書。”

“那麽你就借回去看看唄!又不是讓你搶劫銀行!”很顯然,他的邏輯一點兒道理也沒有。

“要不你就借個一兩本,讀書累了,睡覺之前翻幾頁,不好嗎?我也有很多睡前讀物,種類豐富得……嗯,超乎你的想象。”他真誠地望著我的眼睛。要知道,被這樣一個臉蛋足以媲美偶像劇主角,哦,不,氣質超越偶像劇主角的男生這樣盯住的時候,一般的女性是很難拒絕他的要求的,他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帶著魔力,像在催眠。

“我……為什麽要?”不斷被激起的逆反心理折磨著我。

“好吧!那隨便你!”他攤手說,“像我這樣專業的指導人員,你是很難碰上的,今天又難得我有時間,嗯,還有心情。”

是,是,那麽我還要“謝主隆恩”不成?

盯著他頭上的黑色草編禮帽,我不禁猜想要多自我感覺良好的男人才會選擇在室內戴這麽惹眼的帽子,該不是為了方便他在街頭賣藝的時候裝路人拋的硬幣吧?

但很微妙的是,我還是挑了一本練聲教材,看起來內容淺顯,不過有很多小貼士。

現在桌上放著三本書,兩本考研輔導書,一本聲樂書,對麵則坐著一個盡職盡責的校園樂隊隊長,他正以一種慵懶的姿勢靠在桌子上,一手撐著臉頰,另一隻手在桌子上輕輕地用手指打著拍子。

無論做什麽事,他總能成為最顯眼的那一個。

我從來沒有在校園、街頭,或者圖書館見過像溪原這樣的人,究竟是我太專注於自己的世界,太專注於學業,以至於漠視了外麵的世界,還是他遵照命運之神的指示執意闖進我的視線?

或許是巧合,圖書館的背景音樂突然換成了一首氣勢宏大的交響樂——貝多芬的《命運》。

我抬頭看看天花板,難道這是上天給我的提示?

少來了,上天憑什麽給我這麽多眷顧?我上輩子開倉放糧了?

我不得不開始思考一個更深入的問題,今天的不期而遇,究竟是巧合,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我知道如果我在國內最大的論壇上把這個不知所雲甚至帶著一點兒少女情懷的問題拋出去之後,會有成百上千春心**漾的姑娘爭先恐後地呼喊著管他是巧合還是陰謀,隻管去享受就可以了!你想想,在一個燥熱的夏天走進開著空調的涼絲絲的圖書館,偶然遇見一位帥氣逼人的樂隊隊長,他毫不吝嗇地跟你打招呼,你懷裏的書還殘留著他手上的餘溫,這該是一種多麽美好的體驗!而最青春、最珍貴的大學生活不就應該充滿這些美好的體驗嗎?

不知道是不是我滿腦子想著他的事而使腦電波輻射到了他的身上,溪原迅速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而我也迅速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像一隻撞在槍口上的小鳥,我極力地掩飾著心裏的倉皇,迅速低下頭去,以不正常的距離把眼睛貼近書。

我在幹嗎?

我到底在幹嗎?

我想我是太不習慣了,不習慣和我相隔不到三十厘米的人戴著這麽大、這麽哥特風的一枚戒指,戴著這麽一頂黑帽子,還長著這麽一張端正的臉!

在經曆幾次目光相撞之後,我終於有些忍無可忍:“你老是看我幹嗎?我臉上有蒼蠅嗎?這樣我沒法安心讀書!”

他很愕然,從書裏抬起臉來——那一刻我知道我錯了,他不緊不慢的態度襯得我像個惡人。

我以為他會說: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在看你?

但是,事實上他遠遠沒有那麽惡俗,出乎我的意料,他此刻表現得像一個從來沒有受過青春偶像劇和少女漫畫熏陶的樸實人類,一言不發地合上桌上的書。

這個動作讓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接著我繼續低頭看書,裝作毫不在意,卻用眼角的餘光默默地目送他在五秒鍾內消失了。

我獨占一張偌大的書桌,突然莫名地有些惆悵起來。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就像攤販們總是喜歡在客人轉身走開的那一刻喊“成交”。

目睹他走得這麽瀟灑,我想今天會在這裏碰到溪原,一定隻是個巧合罷了,陰謀再多,總不會隻是為了丟給我幾本書吧?

同學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夾在考研書裏的那本樂理書,它有個聽起來專業而不親切的長書名。

我很感謝她欲言又止最後終於把疑問吞回肚子裏。

其實我對自己的行為也表示疑惑,我借了溪原強力推薦的一本書,但是我學習這個要幹嗎?為了在KTV裏表現得更好嗎?

站在自動借書機前,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本以為溪原離開了,沒有了幹擾,我就可以好好地閱讀了,但事實上我依舊無法平靜下來。

“芊芊,我快餓壞了!今天你在裏頭待得可真久,中午吃什麽?聽說附近有家拉麵好吃又便宜,你知道嗎?”

失神地看著同伴抱著一遝厚厚的考研書,我突然覺得自己輸了,這幾天心情總在這些小事情上來來回回地糾結,讓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白癡。

“我知道那家店,剛好我也很久沒吃拉麵了。”我從樓梯上走下來,就目前來說,什麽問題也沒有溫飽來得迫切。

“咦,那個是剛才和你在一起的帥哥嗎?”

就在我成功轉移思考重心的時候,這個提醒讓我回到了原點。

順著同伴的目光望去,透過一樓的落地玻璃門,我看見溪原坐在一棵大樹底下埋頭看書。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篩下來,灑在他的身上,一遝書隨意地放在旁邊的草地上,當微風拂過他的書頁,他就把風多“看”的那幾頁緩緩地翻回去,然後輕輕地扶一下自己的帽子。

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柔和而寧靜的氣氛裏,這場景美好得像一幅中世紀的油畫。

“他也要考研嗎?看書看得好認真哦!”

“不是每個來看書的人都是要考研的,人家是音樂學院的。”

“哦,那麽要音樂考級?”

我無力地白了她一眼:“你完蛋了,你的人生隻剩下考試了。”

“難道不是嗎?”

好吧,如果不是遇到溪原,之前的我也會這麽想的。

我悄悄地走近溪原,發現離他兩米他依舊毫無動靜之後,他的認真終於打動了我,人家可是正兒八經來看書的,而我卻把他當成一個圖謀不軌的家夥。

他雖然看起來像個流氓,卻是個有知識、有文化、有水平,還很英俊瀟灑、有紳士風度的流氓。

“那個……不好意思啊。”我怯怯地開口。

他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看了看我,頂了一下眼鏡問:“不好意思什麽?”

我想他一定是故意的,於是我吸了一口氣繼續解釋:“我並不是故意要把你趕到這個又熱又有蟲子亂跳的地方來的,我隻是不習慣……”

“不習慣什麽?”他眯起眼睛追問。

“不習慣坐在對麵的生物擁有一張這麽礙事的臉……”

“嗯,這就是你一直看我不爽的原因嗎?”他摸摸下巴,說,“謝謝你的誇獎,我不會介意的。”

我吐了一口氣,說:“我承認我之前對你的態度有些不好,或許是你這張臉容易讓我產生偏見。我知道我做的不一定全對,既然你不介意,那我就放心了。”

“你真有趣……但是你說的話好像不能很好地表達你的意思,嗯?”他把放在膝蓋上的書丟到一邊,站了起來,“為了表達你內心深處對我的歉意,為了彌補你語言表達上的欠缺,不如請我吃頓飯?”

我張大嘴巴,看著眼前這個擁有一輛寶馬和七個耳洞的少爺撐著下巴,一臉得意地向一個早餐隻在路邊買一杯豆漿和一個肉包子的窮學生提出這個要求。

我決定把“紳士”這個詞從我對他的印象詞典裏刪掉——盡管他的姿態很紳士,甚至帶著貴族風範,但紳士是不可能讓一個女生為他買單的。

我發現溪原這個人,總喜歡不按常理出牌。

我看著他好看的臉,想了想他的寶馬,眼前沒來由地掠過龍蝦、鵝肝和魚子醬的樣子……

我不知道那些鬼東西一斤要多少錢,哦,不,它們從來都是以兩甚至克來計費的,於是我像溪原一樣不要臉地做出了一副苦惱的表情:“哦,我今天出門隻帶了二十塊,就夠請你吃一碗蘭州拉麵……”

我還沒說完,溪原就從草地上刷地站起來,撣掉沾在他褲子上的草屑,說:“好,走啊!我都餓扁了!”

突然間,那種想衝上去掐死他的衝動又回來了。

“老板,我要一份大盤拌麵,麵少一點兒青菜多一點兒,不要加蔥,湯也是。啊,對了,再來一個大餅。”

說話的人是溪原,坐在拉麵館裏,他表現得像一個老饕,而不是一個被請的客人。

相比之下,坐在角落裏縮著肩膀、低著頭以看考研政治題般的嚴謹目光快速瀏覽菜單的我,卻越發像一個心事重重的新媳婦。

“我要小碗湯麵,青菜多一點兒,不加蔥。”

“啊,不愧是一對兒,你們的喜好真相近啊!”服務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突然多嘴地說了一句。

“我們不是!”兩個人突然異口同聲地說。

“才不是!”我又多添了一句。

“哦,明白!明白!”服務員詫異地撇撇嘴,曖昧地念叨著這句話,轉身離開了。

我坐在溪原的對麵,滿臉的尷尬,他則攤開手,表情毫無變化,自在得不得了。

“那本書,還看得懂吧?”在漫長的沉默之後,盯了我桌上的書半天的溪原突然出聲了。

他的目光裏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我很遲疑地回答:“我想我的理解水平還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差。”

“哦,那麽你對混聲關閉聲帶的位置、喉位等有一定的了解嗎?”他撐起下巴,黑框眼鏡後的眸子閃著寒光。

“混……混什麽……”我臉色蒼白,我隻知道餛飩,他嘴裏說的那玩意,我從來沒聽說過,“好吧,你比我專業,這個方麵你沒必要再強調。”

“最後你還是借了一本樂理書,為什麽?”

“睡前讀物,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他有些無奈地垂下眼瞼,把背靠到椅子上,搖晃著一根手指說:“不擅長說謊的人總是給人一種氣急敗壞的感覺,不過這或許隻是我的主觀臆斷。當然你有權做出各種選擇,把它當成睡前讀物也好,廁所讀物也好,我都沒意見。”

撇開他的心理分析,我覺得他的最後一句說得不錯,我選擇沉默以對。

麵端上桌,對方的表情在熱騰騰的蒸汽後變得模糊。

餓壞了的兩個人開始吃麵,這時,對麵的奶茶店傳來一首輕快的搖滾,我們似乎都想起了什麽,吃麵的速度突然默契地慢了下來。

“你知道對麵奶茶店老板年輕時是幹什麽的嗎?”他突然撇過頭,視線停留在奶茶店門口那個挺著啤酒肚、用一張皺巴巴的舊報紙充當扇子的男人身上。

我忍不住輕笑起來:“你這個問題未免太無厘頭,我怎麽會知道呢?”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搖滾樂隊主唱。”

我詫異地睜大眼睛。

“我在一家酒吧遇到過他,交談愉快,他說那時學校還有另一個樂隊,他們共同租用一個排練室,排練室小得樂隊成員要貼著牆壁站著才能一起排練。”

“但是,最後他還是選擇了另一個工作領域,甚至沒有從事音樂相關行業。”我咽下一大口麵說。

“嗯,他們一畢業就解散了。”

我突然感到一陣小小的難過,看著碗裏的麵湯,說:“那你們呢?畢業後也會解散嗎?”

溪原看著我的眼睛,似乎要告訴我很多,最後他搖搖頭:“我們和他們不一樣,首先有科班出身的專業背景支持,至少從事相關行業和接觸業界專業人士的機會要比別人多;其次,我們不是為了耍帥或圖個高興才組成一支樂隊,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告訴自己,無論做什麽事,要做就要做到專業;再次,大多數校園樂隊的經營不善最大的問題是經費,而我們樂隊,因為有我,所以沒有這個問題。”

“我隻是這麽隨口一問,你就跟我說了這麽多。”我繼續低頭吃麵,發現他雖然表情冷漠,卻很健談,而且頭頭是道,“你們排練的時間多嗎?我是說,一天會用多長時間來排練?”

“哦,你問了一個嚴肅的問題。首先你要明白,排練的時間能彌補技術上的不足,多練是唯一的前進方式。事實上,除了上課,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會待在那兒。”

我倒吸了一口氣,說:“對很多人來說,這很困難。”

“是,現實總是比你想象的殘酷得多。在缺少調音師的日子裏,很多時候塞給老頭兩包煙並不能完全滿足他的欲望。而很多學校的大禮堂音響設備隻為演講準備……迎新晚會?那可是個麻煩事,因為我們的一把吉他就有三個效果器。酒水價格低廉的小酒吧是更好的選擇,至少我能用到森海塞爾的話筒。”

我聽著溪原用輕鬆的語調說著這些不輕鬆的事,心情突然變得凝重起來,我忍不住追問:“是什麽力量驅使你執著地去做這些事呢?”

“我隻是想做,就去做了。”他攤開手說,“我中學就開始搞樂隊,在此之前一直在彈鋼琴,如果不是父母逼我學鋼琴,說不定我也不會走上這條路。這個世界越來越商業化,但是也越來越寬容,越來越個性化,我們會參加比賽,並且獲獎,然後用獎金給自己錄歌,刻幾百張碟,每一張都親自貼上封麵,作為樣本唱片寄給電台和唱片公司,然後找一家讚助我們出唱片,然後走向更專業的領域。”

“溪原,看不出來,你很有想法嘛……”我聽得入神,居然開始憧憬起來。

作為音樂學院的學生,溪原他們比一般人擁有更多的資源,手中的籌碼也更多。

“難道我看起來像是沒有想法的人嗎?”他把盤子裏最後一根麵條塞進嘴裏。

“在我的印象裏,玩樂隊就像荷爾蒙過多而帶來的階段性必需品,每個人在青春期總有一些情緒要宣泄,這看起來就像一種熱病,揮霍之後就會冷卻。”我用一種迷茫的表情繼續詮釋我的疑惑。

“那是一般人的青春。”他撕開一塊大餅說,“我們和他們不同,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的樂隊當成業餘樂隊來看待,我們的鼓手有八年的打鼓經驗,吉他手小學的時候收到了第一把兩百元買的古典吉他,他們的技術比很多專業樂隊都好。現在我隻想要更多的作曲靈感,外加一個能打動人心、富有穿透力的聲音。”

專業的樂隊!

溪原的追求目標很明確,他的理想看起來很遙遠,卻很有計劃性,並且他很享受這個過程,因為這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想到這裏,我突然很羨慕這樣的生活,拋開世俗的束縛,他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沒有岔道的路,盡管這條路上障礙重重,他依舊能一路歌唱。

我歎了一口氣,說:“真好,雖然聽上去很多時候很痛苦,但是很痛快。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氣做真正想做的事情,就像我,其實我並不喜歡現在讀的這個專業,可是我又能怎麽樣呢?如果我說我不讀了,我媽一定會第一個掐死我,我爸則會搖著頭感歎,這麽多年的女兒白養了。”

溪原認真地看著我,眨眨眼說:“青春都是相似的,沒有誰比誰更幸運,如果你沒有做成某件事情,那就是你給了自己一個阻礙的理由。”

我咀嚼著他這句話的含義,居然覺得有些道理。他用紙巾一抹嘴巴站了起來,我們一起走到街上。

那道難題重新占據了我的大腦。站在溪原的麵前,聽完他的故事,此刻的他散發著一種讓人忍不住想靠近的氣息。

“溪原。”我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看著我,目光依舊冷淡而深邃,仿佛正透過我的眼睛,看著我的靈魂。

“其實……那件事,我正在認真考慮。”在說這句話的同時,我的心居然怦怦地跳了起來。

“什麽?”他有些疑惑。

“主唱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吧?”

“毋庸置疑。”他點點頭,眼睛裏閃過一絲光芒。

“如果我說我想加入‘愛的期限’,隻是想嚐試一下你那樣的生活,因為……我想我還不能擔任主唱,那是一個樂隊的核心,而我還有太多的不了解。我隻是,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我竭力地表達著這幾天思考得來的總結,雖然有些語無倫次,但是我想,他知道我在說什麽。

溪原靜靜地看著我,有些詫異,但很快恢複了酷酷的表情,似乎也在思考著什麽。

沉默在兩人之間流轉,我期盼著他的回應,我的決定需要熱情的肯定來給我鼓勵,但是他連一個點頭也吝嗇。

我什麽訊號也沒有接收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我又一次迷茫了。

我帶著一顆疲倦的心和一袋沉重的輔導書回到家裏——每個周末我都會回家裏住,周一至周五的時間則住學校宿舍。打開房門,我一眼就看見地上淩亂的運動鞋。

“戈瑞!你又把鞋子亂放啦!”我叉著腰大叫起來。

過了幾秒,裏屋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滿頭是汗的小男孩光著腳丫跑了出來。

“我原來放好了的,大概是老鼠弄亂的吧,嘿嘿!”

這個調皮搗蛋的小鬼,就是我最頭疼的弟弟。看著他嬉皮笑臉的模樣,我大多數時候總是拿他沒轍:“爸爸媽媽呢?”

“他們還沒回來呢!”他突然一臉壞笑地看著我,“姐姐,你那麽緊張他們回來沒有,是不是一會兒要跟男朋友去約會啊?”

我拿起手邊的報紙往他腦袋上敲了一下:“幾天不見,你這小腦袋瓜裏又從哪兒裝進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哪裏來的男朋友啊?”

“哼!那剛才那個打電話來的哥哥是誰?你一定和他在圖書館約會了吧?還吃了好多好吃的,還不帶給我,是不是?”戈瑞護著腦門撅起小嘴說。

“什麽?”我像是被人抽了一記,有些稀裏糊塗,“圖書館?什麽人打電話來?你說清楚點兒呀!”

“咦,你不知道嗎?今天上午有個聲音很溫柔、很好聽的哥哥打電話找你!”他撲閃著大眼睛說,“然後我告訴他你去圖書館了,他說了聲謝謝,就掛掉了!”

我頓時愣住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不用問這個打電話的人是誰,用腳趾想都知道是溪原。

原來今天的偶遇不是巧合!

那些偶像劇裏常見的情節怎麽會輕易在現實生活中出現呢!

我真是傻,還思考了半天這是不是命運之神的計劃,原來這都是他一手安排的陰謀!

溪原在我的印象裏又迅速地降了一級,並被貼上了一個“心計男”的標簽。

他怎麽能這樣隨便地打電話到我的家裏?我的身體一陣發冷,有種隱私被窺探的不快感,他是從哪裏得知了我的電話?

“姐姐,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戈瑞見我半天沒反應,有些擔心地拉拉我的衣角。

“沒事。”我在電話旁坐下,皺起眉頭,突然想到了一樣東西——我的學籍卡!那裏麵寫著我家裏的電話號碼!

眼前的世界仿佛突然間黑暗了,我扶著額頭,滿身冒冷汗。

雖然家庭電話被不熟悉的人抄走,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我現在更擔心的事情是,對於夾在學籍卡卡套裏的那張照片,他又是怎麽想的?

他看起來就像是那種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他下一步會做出什麽事來,我完全無法預料。

溪原讓我迷惑了,這太糟糕了。

“姐姐,你看,我的球鞋破了!”戈瑞不知什麽時候把球鞋穿上了,踢踢踏踏地走了過來。

被打斷思路的我,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懶得理他。

“給我買雙新鞋好不好?”這個纏人的小家夥跳到沙發上,攬住我的胳膊不放,還撒起嬌來。

“別吵我,正煩著呢!”我伸手把他推到一邊。

“哼!你不給我買,我就把你談戀愛的事情告訴爸媽去!”他突然瞪著我說。

“你……”我哭笑不得,原來日防夜防,最危險的人就在自己的身邊!我仿佛聽見了錢包的哭泣。

度過了一個驚險刺激的周末,星期一的早晨無情地來臨了。

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就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這將是新一輪的災難。

“芊芊,你怎麽了?受什麽刺激了?居然把發型給換了!”

我盡量低調地走進教室,卻被眼尖的同學發現了這個變化。

“小聲點兒!我……我……”我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但是,剛才的一聲尖叫早就吸引了別人的注意,一會兒的工夫,我就被四五個八卦的女生包圍了,她們七嘴八舌地盤問起來。

“變漂亮了哦!是不是墜入愛河了?”

“一定是的!這個改變也太大了吧!”

“發型就是重要啊!一下子從路人甲變成了日係小甜心呀!”

第一次這麽受人矚目,我的臉上掛著尷尬的笑。真是沒想到,我隻是換了個發型,就引起了這麽大的轟動。

班上的女生不多,日子都過得很簡樸,和之前的我一樣,連眼線筆長什麽樣都沒見過,個個都是清湯掛麵的發型。由於課業繁重,考試壓力大,誰有那個閑工夫化妝弄頭發?

上課鈴響了,我終於擺脫了一群人的包圍,回到座位上,包裏的手機振動了一下,是短信。

這個時候,會是誰發來的?

我滑開手機蓋,看了眼屏幕,捂著嘴,差點兒尖叫起來——

新發型很好看,很適合你哦!——林家雨

我偷偷地回頭瞟了一眼,林家雨正坐在後排的座位上認真地盯著黑板,似乎沒有注意到我。

但是,無論什麽也阻止不了一種甜蜜的喜悅在我心裏緩緩地散開——這是我收到的來自林家雨的第一條短信!

他終於注意到我了!

這是災難過後發生的最幸運的一件事,之前的煩躁在這一刻突然煙消雲散。

反複地看著這條短信,我在心裏默默地感謝藍星的巧手,如果沒有她,我現在還是一個紮著馬尾、劉海亂七八糟、土裏土氣的女生。

但是,如果沒有溪原,我也不可能遇到藍星,他是為了改造我的外型才把藍星請來的。

那麽,我要不要感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