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們的時間,不夠到永遠了

午後。

咖啡廳裏。

紅黑條紋相間的圓柱形吊燈低垂在每一張桌子的上空,深褐色的大理石地麵隱約映射出室內的擺設。

巧克力色的二人座沙發柔軟而舒適,上麵還放著白底淺灰花紋的靠墊。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樂恩美接到慕琉景的電話之後立刻趕到了這裏。

樂恩美停步望了望,然後朝最裏麵的角落走去。

水晶珠簾將最裏麵的桌子與其他區域隔開,形成了更安靜隱秘的空間。

但她發現,已有兩個比她還要早到的人並肩坐在那裏等著她。

當她走近那張桌子,再看著坐在慕琉景身邊的清嫣時,高跟鞋的聲響略微停頓了一下。

她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心中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想。

“琉景,你找我來有什麽事?”放下咖啡杯,樂恩美抬起頭問。

就像初次見麵一樣,從坐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清嫣一眼,仿佛清嫣根本就是空氣。

可是,樂恩美清楚地知道,她心裏的弦繃得很緊。

在先前微微一怔之後,她就立刻感覺到了危機。

那種忐忑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強烈,以至於樂恩美揚著下巴看著慕琉景,眼中的光亮一直注視著對方所有細微的表情變化。

慕琉景握了握清嫣的手,望著她的目光裏,流露著下定決心後的毅然與堅定。

轉過頭,他直視對麵青梅竹馬的女生,說:“恩美,我要和你解除婚約。”

咖啡杯與小勺發出了清脆的碰撞聲。

樂恩美的心猛然一緊。

她瞪大了眼睛,望著說完之後認真地等待她回應的慕琉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濃密的睫毛飛速抖動了兩下,她眼中的光亮開始不安地閃爍。

樂恩美的雙唇在輕輕地顫抖。

“你……說什麽?”

她不急不緩地問出了這句話,話語裏質問的口吻與壓抑的憤怒清晰可辨。

“對不起,恩美。”慕琉景看了看她,伸手牽過清嫣的手,“但是,我必須要和你解除婚約。”

一句對不起,再重複一次解除婚約……

這算什麽?

樂恩美笑了,然後用更加冰涼的眼光望著他。

“對於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

慕琉景麵有愧色,望著清嫣的目光卻是那樣的堅定。

店裏響著的低沉憂傷的歌聲戛然而止,死寂的空氣徹底包圍了三個人。

良久之後。

“為了這個女人……”樂恩美終於斜眼瞟了一下坐在慕琉景身邊的清嫣,“你在逼迫我跟你解除婚約嗎?”

她的眉頭一蹙,高傲冷漠的雙眼中湧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她輕輕上挑的嘴唇邊露出了一絲輕蔑,再度放到慕琉景身上的視線變得悲傷而失望。

“不是的,恩美……”慕琉景連忙開口,“我不是逼迫你,而是請求你!請你同意解除婚約,也請求你……原諒我。”

“這不是逼迫又是什麽呢?”樂恩美的臉色倏然一沉,“之前說要和我訂婚,現在又跑來說要解除婚約,這是什麽意思?琉景……”她的聲音已經冷到了極致,“你當我的感情是兒戲嗎?”

慕琉景不說話了。

樂恩美嗬嗬笑了兩聲,說:“從一開始你就不喜歡我,卻又和我交往,沒過多久,你又忽然說要訂婚,現在呢……”她的聲音在猛烈地顫抖,“這些,全部……都是為了她——蘇清嫣嗎?”

慕琉景的臉色一變。

樂恩美的目光裏,是徹底的絕望,以及深深的怨恨。

原來,她從來沒有走進過琉景的心……

猛然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裏生出了一股涼意和恨意。

從她和琉景再次相見的第一時間,她就已經看出,他看蘇清嫣的眼神不一樣。

是的,每次見到琉景,他都笑臉盈盈的。

可那是一種對朋友的表現。

而每一次他望著蘇清嫣的時候,那笑意裏,還有無盡的柔情和淡淡的憂傷。

她無論如何都不甘心!

請蕭紀墨幫忙,讓蘇清嫣再度陷進苦難中,她千方百計地阻擾他和她在一起,於是,就在那日陽光初放的時刻,他真的對她說了她希望的那句話:“我們交往吧。”

她欣喜,也更加賣力地想要抓住他的心。

結果呢?

那天在禮服店,當她從試衣間裏出來,滿心歡喜地想要他看看自己穿上禮服是不是很漂亮,她見到的卻是鏡子前一言不發臉色嚇人的蕭紀墨,而另外兩個人早沒了蹤影。

她給慕琉景打電話,沒人接。

她給他發短信,依然得不到回複。

等到她再打電話時,對方就已經關機了。

她其實很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以琉景未婚妻的身份穿上訂婚盛裝的願望,會化為不堪一擊的泡沫。

而今天,她終於等到了美夢破碎的時刻。

琉景和蘇清嫣一起坐在了她麵前。

他對她說:“恩美,我要和你解除婚約。”

愛情跟她開了多麽大的一個玩笑!

慕琉景望著緊抿嘴唇的樂恩美說:“恩美,我真的很抱歉。”他握緊了清嫣的手,“我喜歡的人一直都是清嫣,隻有清嫣。”

這句不急不緩的表明心意的話,像一支利箭,狠狠插進了樂恩美的心髒。

驕傲如她也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就在慕琉景和他喜歡的蘇清嫣麵前,哭得傷心欲絕。

“恩美……”慕琉景望著她,再也說不出安慰的話語來。

柔和的燈光灑在樂恩美的身上,將她雙肩的顫抖映照得格外明晰。

很久之後。

哭聲漸漸變小,雙肩的顫抖也逐漸消失。

樂恩美抬手將淚痕徹底擦拭幹淨。

提起包,她站了起來。

燈光下,她先前的傷心欲絕被全數收拾起來,隻有嘴唇還在輕微顫動。

她定定地望向慕琉景,目光中充滿了仇恨。

“我會解除婚約的。”

她眉梢一揚。

慕琉景的臉上湧現了一絲歡喜。

“可是……我絕對不會原諒你們的!永遠不會!”說完,樂恩美昂著頭,高傲地離開了咖啡廳。

暖洋洋的陽光從雲端灑下。

街道兩旁的梧桐樹枝葉繁茂,綠蔭完全遮擋住了整條道路上空的陽光,隻有走出這條路,才會在空氣中感受到炎夏已經包圍了全世界的灼熱氣息。

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前。

慕琉景牽著小艾和小哲,正在等著清嫣下班。

為了生活,他們倆都不得不開始半工半讀。

隻是,琉景可以不必像清嫣一樣四處找兼職,他隻需給導師做助手,就可以換取一定報酬。

沒過多久,換下工作服的清嫣推門走了出來。

“在這裏等很久了嗎?”

她笑得很溫柔。

“姐姐。”

小艾和小哲都撲上去抱住了她的腿。

他們對她的依賴,一絲都沒有減少。

慕琉景笑著說:“走吧,這兩個都嚷著肚子餓了呢。”

“那就趕快回去吧,姐姐給你們做好吃的。”

四人的背影在林蔭道上漸行漸遠。

他們看起來是那麽幸福,那麽快樂。

和琉景一起居住在淩為為他們騰出的小屋子裏,清嫣覺得每天都過得很美好。

有課的時候,她會和琉景一起去學校,淩為有時也會和他倆同行,三人走在一起有說有笑,氣氛輕鬆歡愉。

沒課的時候,她就會到便利店裏打工。

傍晚,當四個人一起圍在小桌旁吃飯時,清嫣覺得,最平淡且最幸福的事,便是如此。

以前在慕宅,她跟欣姨學習了很多小點心的做法,所以,如果有閑暇,清嫣就會買來材料,在小艾和小哲流著口水的期盼目光中,到廚房裏烤製美味的小點心。

琉景有時會來廚房幫忙,不過大多數時間裏,清嫣都會看著他臉上沾著的麵粉嗬嗬直笑。

美好的日子就是這樣的吧……

玻璃窗外是藍天和白雲,偶爾有院子裏被風吹起的花瓣,在空中婆娑起舞。

廚房裏,窗戶邊。

他的雙臂溫柔地環住她。

她靠在他的懷中,雙手搭在他的手臂上。

他們一起望著窗外,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共同享受時光的靜靜流淌。

烘箱裏,點心的香甜漸漸溢出,飄散於廚房的每個角落。

他們的心裏也滲淌出了溫馨安寧。

周末。

從老板手中接過工資,清嫣臉上露出滿足的笑,眼睛彎成了新月,嘴角微微上揚。

換下工作服,從箱子裏取出自己的包,她歡喜地走進了另一家精品店。

她昨天和琉景在一起時,從他口中知道了明天是慕叔叔的生日,剛好今天老板發了工資,她決定用打工掙來的錢挑一份禮物。

店裏的商品琳琅滿目。

當無意中看見櫃子裏那款精致的手表時,清嫣的嘴角輕輕上揚,對已經在包紮生日禮物的店員說道:“請幫我把也它包起來。”

夜晚。

繁星閃爍。

收拾好碗筷之後,清嫣將小艾和小哲哄上了床。

將被子蓋好,在他們的額頭印上一個淺淺的吻,她站起來走到小桌前坐了下來。

慕琉景倒了杯水遞到她麵前,望向她的目光溫柔如水。

晚風從窗口吹進來,吹起了清嫣烏黑的秀發。

她將包放在膝蓋上,從裏麵掏出了一個包裝好的條形盒子放在桌上。

慕琉景放下手中的茶杯,望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盒子。

“這個……”他的眼中透著欣喜,將盒子捧在手中,“是清嫣送給我的禮物嗎?”

等到盒子打開,他怔了一下。

但快他又恢複了笑臉:“謝謝你,清嫣。”

雖然這個禮物並不適合自己,但這是清嫣買的,他欣然接受。

他一瞬的愣怔和旋即回複的笑臉都被清嫣看在眼裏。

她輕輕地笑出聲,在慕琉景疑惑的目光裏,又從包裏掏出另一個小盒子遞到他的麵前。

“傻瓜,那是送給慕叔叔的……”她將盒子打開,對上他的目光,“這個才是你的。”

盒子裏是一隻精美的男士手表。

表帶在燈光下閃著明亮的光澤。

慕琉景呆呆地望著它,呼吸停頓了一下。

驚喜過後,他凝視著她。

清嫣雙手交疊著放在桌麵上,身體前傾少許,說:“戴上吧,看看合不合適。”

他輕輕地將手表從盒子裏取出來,套上左手腕。

表帶的冰涼瞬間侵入肌膚,可是他的心卻絲毫感受不到那涼意,反而是異樣的觸動逐漸占據了他的心。

慕琉景伸出手,握住了清嫣的右手:“謝謝你,清嫣。”

橘黃色的燈光變得越發迷離了,仿佛也沉醉在了戀人們的深情凝望中。

慕宅。

正午的陽光照進了書房。

安靜的房間裏,一切都披上了淡淡的金色光芒。

高大的人影雙手背在身後,站在落地窗邊。

庭院裏有很多枝繁葉茂的樹木,翠綠的葉子“沙沙”作響,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過了許久,人影轉過身,又緩緩地踱到了書桌前。

書桌上放著一個條形的盒子,上麵夾了一張小卡片。

卡片上,娟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地寫著:“慕叔叔收。生日快樂。”

自從琉景的母親難產死後,很多人為他介紹新伴侶,他都一口回絕,獨自帶大了兒子。

他對琉景很嚴厲。人人都暗中猜測,是因為琉景的出生導致了母親死亡,所以招來了父親的怨恨。可是,事實上,兒子是他和妻子的愛情結晶,他無比珍視這個唯一的兒子——所謂“愛之深,責之切”,他是為了兒子有出息,才一直嚴格地要求。

最初,他對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孩是有些排斥的,可是看到她勤奮地跟著欣姨學做糕點、做家務,然後又為了弟弟妹妹甘願放下自尊,他對那個外表柔弱的女孩就漸漸改觀了。

可是,他還是不能接受她靠近他的兒子。

他覺得她會奪走自己的兒子,也可能毀掉自己的兒子——愛情,是毀掉一個人最有效的武器。

然而,這個女孩卻記得自己的生日,還精心挑選了禮物送給他,她的細心,她的大度,讓他感慨。

慕理將盒子拿起來,捧在手心裏。

他打開盒子,望著裏麵清嫣為他挑選的禮物。

他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是久久注視著盒子裏麵。

一聲輕輕的歎息在書房裏響起。

慕琉景將清嫣送到了便利店之後,出來時陽光有些刺眼,他不禁伸出手擋了擋。

小艾和小哲也去了學校,趁其他三人不在家,今天又沒有很重要的課程,他決定回去打掃一下房間的衛生。

於是,他加快了腳步,隨著人流往十字路口走去。

綠燈滅,紅燈亮。

他停住了腳步站在街頭。

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掏出手機,盯著藍色的屏幕——那是一個熟悉的號碼。

遲疑了一會兒,他才接通了電話。

“喂……”

“怎麽這麽久才接電話?”

電話那邊傳來了威嚴的聲音,讓他的背脊一僵。

慕宅裏,慕理站在窗口,左手拿著電話。

窗外,用人們忙碌的腳步在走廊的木質地板上踏出了咚咚的聲音。

慕理問著電話另一邊的兒子:“這段時間過得還好嗎?”

綠燈亮了。

慕琉景隨著人流穿過人行道。

“我和清嫣都很好。”他淡淡地說。

“說起來……”慕理望著窗外,稍微露出了一絲柔和的神色,“我很久沒有見到清嫣了。什麽時候,帶她一起回家吃頓飯吧。”

電話另外一邊的慕琉景剛剛走到人行道的盡頭,聽到父親這句話不由怔住了,握著手機的手緊了緊。

“那就這樣吧。”

不等他反應過來說些什麽,慕理在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慕琉景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還不敢相信剛剛所聽到的一切。

爸爸……

居然主動提出要他帶清嫣回家了!

與此同時,便利店。

清嫣換上工作服出了更衣室。

店裏有些悶熱,但這並不影響她開始工作的快樂心情。

微笑著和麵前的顧客說了聲再見,她轉身將剛剛顧客不需要的物品歸回到原位。

頭稍微揚起了一下。

忽然,天旋地轉的感覺凶猛地襲來,宛如夏日裏猝不及防的狂風暴雨。

她抓住貨架,甩了甩頭,拚命想要保持住意識的清醒。

腳步很艱難才移動了一點兒,可是抓住貨架的手上氣力飛速地流失著。

白熾燈在頭頂上放出耀眼的光,卻搖晃得很厲害。

就連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了。

手指一根根地鬆開,清嫣的視線很快變得模糊起來。

砰,砰,砰……

貨架邊響起了罐頭落地的聲音,在白色的地磚上落出強有力的節奏,回**了很久。

然後,重物與地麵碰撞的沉悶聲音緊接著響起。

清嫣暈倒在了貨架旁。

“清嫣?清嫣!”聽見響動的同事莫珍,慌張地跑到暈倒的清嫣身邊,不斷地呼喚著她。

墨玉般的頭發垂散著,有幾捋搭在了清嫣的臉上,遮住了她蒼白的麵容。

“清嫣!清嫣!”無論莫珍怎麽叫喊,地上的人,始終沒有再睜開那雙漂亮的眼。

幾分鍾後,救護車在街道上疾速穿梭。

尖利的鳴笛聲在很遠的距離之外也聽得見。

路邊,慕琉景還在回想著剛剛父親的話。

有著紅十字的白色小車呼嘯著從他的身邊駛過,帶過一陣冰涼的風。

他望著小車消失的地方,唇邊露出一抹喜悅:清嫣,我可以帶你回家了!

雨潤醫院。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與各種藥物的味道。

牆壁上,寬大的液晶屏電視裏正在播放著一段宣傳廣告。

電梯到了三樓,門打開了,白衣護士推著病床,保護著掛著吊瓶的病人小心翼翼地出了電梯。

清嫣剛才經過了一係列的檢查,現在等著化驗報告。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幾個小時過去了。

不時有人神色凝重地來到了主治醫生身旁,交給他一些詳細的報告。

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皺著眉頭一行行掃過報告上的文字。

320號病房裏,病**的人眼簾動了一下,那濃密睫毛的剪影也動了動。

坐在床邊的女孩覺察到了這一細微的動作,又連忙探身上去仔細觀察著。

緩緩地,清嫣睜開了眼睛。

視野裏,起初是朦朧模糊的一片,幾秒後一切的輪廓都清晰了起來。

白色的天花板。

白色的牆壁。

陽光從落地窗射進來,在水泥地麵上印上了幾個長條形的金色格子。

她轉動著眼眸,感覺蘇醒之後的身體無比的虛弱,沒有一絲氣力。

“你醒了!”

清脆的女聲傳來,清嫣連忙側過了頭望向床邊。

和她同在便利店裏打工的莫珍見她醒來,終於鬆了一口氣,露出了一絲笑意。

“我怎麽了……”清嫣疑惑地問。

“你在店裏暈倒了。”莫珍簡單地說明,“老板要我在這裏陪著你。”

清嫣輕輕地朝她點了點頭:“謝謝。”

“不過……”莫珍想說什麽,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陽光還是那麽耀眼。

微風吹進病房裏,吹起了輕盈的紗質窗簾。

窗外搖曳的綠樹繁花仿佛在跳舞。

清嫣靜靜地注視著她。

這時,門開了,麵帶微笑的年輕護士走了進來。

“你醒了!”

半小時後,醫院大門口。

“你確定自己真的沒事嗎?”

自動門打開時,莫珍踏出了醫院,望著同她一起出來的少女。

清嫣朝她搖了搖頭:“我沒事了。”

可是,她臉上卻有掩不住的蒼白。

兩人一起行至十字路口。

莫珍放下了電話,轉過頭對清嫣說:“老板讓你回去休息,說今天不用再回去上班了。”

清嫣沒有反應,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

“清嫣?”莫珍拉了拉低垂著頭若有所思的清嫣,擔憂地望著她,“你……”

“我真的沒事了,你放心。”清嫣撫了一下她拉扯住自己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你快回去吧。謝謝你今天陪著我。”

“好吧。”

莫珍的身影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中。

轉過身,清嫣臉上的微笑迅速被沉重代替。

她一步步快速前行,卻又仿佛每一步都在艱難地搏鬥。

太陽逐漸西沉,她獨自一人前行,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低垂的睫毛上掛著星星點點的夕陽的光,她目光中有著沉重的情緒在慢慢彌漫開去。

她的腦子裏很亂。

她還在想著離開醫院前,醫生把她請進辦公室後對她說過的話……

寬敞明亮的主治醫生辦公室中,清嫣看了看燈箱上掛成一排的X光片,又看了看一臉嚴肅的醫生,心倏然一緊。

燈光襯著主治醫生端正的坐姿,給原本就隻有兩個人的房間裏更增添了幾分肅穆。

“蘇清嫣小姐……”他斟酌著用詞,想盡量讓眼前的病人快點了解並接受自己目前的情況。

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的氣氛。

清嫣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了藍白條紋相間的病服,她的嘴唇也在輕輕地顫動。

“一般說來,再生不良性貧血症的患病率是很低的。但經過反複確認,蘇小姐的確患上了這種病……”

“這個病……嚴重嗎?”

看著醫生鄭重的神色,清嫣的心也不由揪緊了。

“這種病是目前少數幾個病因不明的貧血症之一。再生性不良貧血通常是慢慢來的,症狀一開始並不明顯,初期可能會因貧血而有輕度的疲倦及衰弱,進而血小板逐漸減少,可能會導致皮下出血、流鼻血、腸胃道出血等,嚴重的甚至有視網膜出血及腦出血;此外,白血球也會減少,致使細菌感染現象;病人看起來會很蒼白……”

“可是,我怎麽會得這種奇怪的病呢?我雖然的確一直有貧血的症狀,但並不要緊啊。偶爾覺得疲倦,那也是因為勞累的緣故吧……”清嫣辯駁著。

主治醫生體諒地看著她,對她的反駁並不介意,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繼續說道:“患此種貧血症如果並發嚴重的感染或出血,經常會造成生命威脅,因此,一定要特別小心。我希望你能夠盡量配合我們的治療,而且,最好通知你的家人,讓他們提前準備好一筆數量比較大的資金……這個病需要花費不少。”

他說完之後,屋子裏靜得可怕。

“那麽,醫生……”許久之後,清嫣抬起頭,眼底浮現出一片白茫茫的水霧,“這個病有治愈的方法嗎?”

她問得毫無把握,聲音裏也充滿了顫抖……

主治醫生交疊在桌上的雙手握了握,認真思考著,久久沒有答複。

清嫣的心裏,瞬間湧出了大片的黑暗,它們迅疾地擴展開去,將所有的光明與希望,一滴不剩地吞噬了幹淨。

“藥物治療隻能暫時緩解病情,若能找到合適的骨髓捐贈者,那自然最好。做骨髓移植的存活率可達60%~70%,不過費用大概需要幾十萬……”主治醫生最後這樣總結道。

“幾十萬?”清嫣的手頹然垂下,這對她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

一滴淚,終於滾出了眼眶,順著她的臉頰,滑落了下來。

人潮湧動的街道上。

清嫣從回憶中抬起了頭。

衣兜裏的手機一直在響。

她機械地拿出手機翻開,將它貼到耳邊。

慕琉景磁性悅耳的嗓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清嫣,今天下班後不用去菜場了。”他仿佛遇到了什麽開心的事,興奮地對她說:“我已經把小艾和小哲接回來了,也買好了菜。”頓了頓,他顯得有些神秘,“一定要早點回來啊!”

“嗯,我知道了。”

清嫣努力扯起了嘴角,拚命壓抑住情緒。

掛上電話,她忽然忍不住在路中間哭了起來。

此時此刻聽到琉景迷人的嗓音,她心裏無比難受,絕望像海嘯般洶湧,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撲殺。

為什麽?為什麽上天要跟她開如此殘忍的玩笑?

她好不容易才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了,她不用再生活在逃離與懼怕中,她能和心愛的人、和弟弟妹妹每天平淡安穩地生活下去了!

幸福來得如此不易,卻又如此迅速地就要被疾病拿走……

她不甘心!她怎麽能甘心!

來來往往的行人都詫異地看著這位滿臉淚痕的少女。

沒有風,她卻止不住地全身發抖。

她用雙手緊緊地環抱住自己的身體。

她的眼神是那麽無助,好像在恐懼著什麽。

在喧囂的背景中,她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

就在幾個小時前。

慕琉景從父親的話中回過神來之後,立即喜不自勝地徑直奔到了珠寶店中。

“先生你好。”

站在櫃台裏的售貨員小姐淡妝盤發,見有客人到來,禮貌地向他行了個禮。

這是連城最大的珠寶店。

黃金、鉑金、鈀金、白金、鑽石、珍珠、翡翠……明亮的燈光下,它們都努力閃耀著奪目的光澤。

小巧圓潤的珍珠,白皙得猶如妙齡少女細嫩無瑕的肌膚,被巧手的工匠鑲嵌在帶複古花紋的蝴蝶翅膀裏。若將它墜在飽滿的耳垂下,遠遠望去,就好像銀色的蝴蝶隨著步伐在翩翩起舞。

還有各種做工精致的手鏈,簡單又不失高雅的設計巧奪天工,讓人不僅看了心生歡喜,戴上它之後肯定會更加愛不釋手。

而在最裏麵的櫃子裏,擺滿了各式各樣讓人眼花繚亂的戒指。

皇冠型戒指鑲嵌著祖母綠,宛如貴婦人般高貴華麗。

用紅色絨布盒子裝起來的鑽戒,小巧的鑽石起到點睛之筆,纖細的戒環更能顯示出手指的修長嫩軟……

慕琉景的嘴角掛著笑,視線落到了右上角的地方,然後他示意售貨員小姐將那個戒指拿了出來。

戒指在燈光下聚集了所有的耀眼光華。

慕琉景用手指輕輕撫上它,忍不住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謝謝,我要這個。”

他倚著櫃台,手撐在玻璃上,似乎想到了清嫣戴上它的樣子,不禁溫柔地笑出了聲。

幾分鍾後自動門緩緩打開了,慕琉景從店裏走了出來。

他手裏拿著一個精致小巧的深藍色小絨布盒子。

陽光下,他萬分珍惜地將盒子打開。

盒子裏麵躺著一枚閃亮的戒指。

這是最簡單的戒指樣式。

雖然上麵沒有亮麗的珠寶,沒有精細的花紋,可是這滿載著他心意的戒指,一定能夠得到清嫣的喜歡。

這份珍惜,是比鑽石還耀眼的。

清嫣同往常一樣,在差不多的時間回到了房間。

她輕輕地推開門,但似乎早就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慕琉景在一片橘黃色籠罩的溫暖燈光中朝她走來。

房間裏沒有小艾和小哲的身影。

清嫣有些納悶地看著慕琉景牽著自己來到打開的窗邊站定。

月亮在夜空中露出半邊臉,像一位害羞的新娘。

兩人相對而立。

被輕盈的月光包圍著的慕琉景,柔情似水地看著清嫣。

“清嫣……”他輕輕呼喚她的名字,左手仍然緊緊地握住她的右手,“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對嗎?”

她凝望著他,眸子宛如沒有任何瑕疵的瑪瑙中融進了一絲月光,明亮異常。

永遠在一起嗎?

清嫣低了低頭,沒有回答他的話。

當她再抬起頭的時候,一個深藍色的小盒子被舉到了她的麵前。

慕琉景收回左手,緩慢而慎重地打開了它。

這是一個莊嚴又浪漫的儀式。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戒指在盒子中顯現出來,然後將打開的小盒子往前送了送,另外一隻手緊張地抓住了她的手。

清嫣屏住了呼吸,睜大了眼睛。

窗外,歡樂的蟲鳴如同琴弦上唱響的樂章。

一片寂靜的夜色中,她聽見慕琉景用宛如陳釀般濃醇的聲音深情地說:“清嫣,我喜歡你,我們訂婚吧!”

被緊緊握住的手微微輕顫了一下,然後,她不由自主地紅了雙頰。

月光下,鑽石般明亮的眼裏盛滿了甜蜜與驚喜,原本的淡淡哀傷被漸漸地掩埋住了。

她一直望進對麵那雙黑曜石般幽深的眼眸之中,感覺自己越陷越深。

她多想一直存在於那片溫暖之中,再也不要醒來。

此時此刻,白天暈倒的事情已經暫時被她遺忘了。

她完完全全地融進了溫馨浪漫的氣氛中,懷著激動的心情,接受著愛人的表白。

“這枚戒指,就當是訂婚戒指了。”仿佛想要衝淡浪漫中的那點緊張,慕琉景嗬嗬笑了兩聲,開心地說道。

他凝望著她,好像一生一世的時光都靜止在了這一刻。

“清嫣,我要把你永遠地訂下來。”

笑意在他的臉上漸漸擴散開來,幸福的滋味彌漫到了小屋的每個角落。

他定定地看著清嫣。

她正緊抿著嘴唇低垂著頭。

他猜想,一定是今天這樣過於直白的表白讓她害羞了。

他將戒指送到了她麵前,期待著一個點頭,抑或一個字的應答。

他甚至想起了父親打來的電話,等到清嫣答應後,他就馬上帶她回家去見父親。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

“我要把你永遠地訂下來。”

永遠……

不,不是這樣。

他們的時間,不夠到永遠了!

清嫣渾身一個戰栗,突然從溫馨浪漫的氛圍中醒了過來。

白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曆曆在目。

那無法阻擋的暈眩感,病**醒來時無盡的虛弱,還有醫生無比嚴肅的表情,這會兒都統統回到了她的記憶中。

她久久地望著那枚戒指,心情矛盾到了極點。

永遠,多麽美好的誓言啊。

可是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她沒有信心陪著他走那麽久。

她看了看那個近在咫尺的戒指——如果沒有醫生的宣判,她會滿心歡喜地接過它。可是,就在不久前,醫生已經明確地告訴了她情況有多嚴重。即使能找到合適的骨髓移植也要幾十萬的花費,這對她來說,簡直和直接宣判了末日差不多!

當她從幸福中清醒過來時,那麽強烈地感受到時間正一點一滴地從她身體裏溜走。

景,你知不知道,此刻的我有多痛苦?我多想接受你的約“訂”,永遠和你在一起,可是,不能!我不能!

絕對不能拖累景,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他!

她不能讓他繼續陪著自己受苦!絕對不能!

為了他的幸福,她必須下決心。

於是,清嫣的臉色一變。

先前的甜蜜與激動全部隱遁,她揚起了冷漠無情的臉,連話語都如同冰山般讓人忍不住發抖:“我不會跟你在一起了。”她後退了一步,離那枚象征幸福的戒指遠了一些,“今天回來,我就想告訴你,景,我們分開吧。”

她看著他。

因為緊張而微微有些顫抖的手僵住了,而那隻精致的小盒子,一下子變得那麽突兀。

“為什麽?”

慕琉景吃了一驚,他沒想到他等到的,是這般果斷的拒絕。

而看著清嫣往後退,他更加奇怪她怎麽會有如此大的轉變。

“清嫣,你這是怎麽了?”

他焦急地望著她,眼中失去了興奮的光。

清嫣的心在痛。

她不想看到他受傷的表情,於是她轉過身背對著他,兩三步走到了小桌旁,借助桌子支撐著自己身體。

“清嫣,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慕琉景追上來,抓著她的肩膀強迫她正視自己,而抓住她胳膊的手中還握著那個裝了戒指的小盒子。

他的眼中好像蒙上了暗夜中的濃霧:“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蕭紀墨又耍了什麽手段?”

清嫣緩緩抬起頭,本來還有些慌亂的眼神瞬間一凜:“景……”她用失望的表情看著他,“因為我發現,你很沒用。”接著,她就像電影演員背台詞一般麻木地往下念著,“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根本沒有享受到絲毫的幸福。我要照顧小艾和小哲,還要去打工,而你做了些什麽?你雖然離開了家,也偶爾幫導師做點事換回微薄的報酬,卻沒有從實際上減輕我的辛苦。”

慕琉景深深望進她那雙瑪瑙般的眼眸中,想從裏麵找到一點點她是在騙自己的蛛絲馬跡。

他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清嫣的心已經開始哭泣,可她必須給他最後的一擊!

她掙紮著,用最冰冷的口吻告訴他:“我不想這樣一直窮下去!所以,我們不能在一起了!”

深藍色的小絨布盒子,從慕琉景頹然垂下的手中滑落。

戒指碰到地板,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它滾出了一段距離,然後無力地倒在了地麵上。

慕琉景傷心地注視著清嫣。

但她轉過身,不再看他。

這個夜晚,明明彼此相愛的兩個人之間,築起了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