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末迷失的少年

誰也不知道,我多麽希望時間就此停留在這一刻。

這樣的話,他就永遠隻是我的小泥巴,永遠隻是在那秋夜月光下,那老榕樹旁,擁抱小墨魚的小泥巴了。

【一】

太陽死於一個暑氣漸消的夏末,先天性心髒病折磨了她十多年,最終還是殘忍地奪去了她的生命。

那日,太陽種在大院那棵老榕樹下的太陽花開了,鵝黃色的花瓣在金色的陽光下盡情地舒展開來,像太陽站在陽光下朝我微笑。

太陽在的時候曾說過,太陽花的花語是熱情和陽光。她喜歡太陽花,因為那花永遠麵對陽光綻放微笑,象征著樂觀勇敢、自強不息與欣欣向榮。

她要做像太陽花一樣的孩子,所以她喜歡聽人喊她“太陽”,即使她來這裏的時候完全記得自己的名字——言霖。

我早就習慣了喊她太陽,習慣她像太陽花般陪在我的身旁。

我剛來這個孤兒院的時候,脾氣很不好,老愛耍大小姐脾氣,常常跟其他小朋友吵架,沒有人喜歡跟我玩,太陽是我這麽多年來在孤兒院唯一的朋友。

隻有她從不在意我的壞脾氣,無論發生什麽事,她的臉上永遠掛著微笑。

孤兒院的院長姚媽媽告訴我,當年她是在大街上撿到我的,我一個勁兒地哭著說自己走丟了。她帶著我在街上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我的家人,於是隻好將我帶回了孤兒院。

那時的我,除了知道自己四歲,其他的問題一概答不出。

姚媽媽就給我取了名字,隨她姓,叫姚曉墨,而太陽喜歡喊我“小墨魚”。

我相信我未走丟前,我的父母一定很寵我,不然,我來的時候也不會有那麽嚴重的大小姐脾氣,刁鑽蠻橫,且愛無理取鬧。

幸好,這十多年來,我的身旁一直有太陽,也唯有太陽,容忍著我的所有缺點,還能朝我微笑,讓我這麽多年來過得並不孤獨。

然而,那麽熱情的太陽,還是被帶到了她喜歡的上帝那兒,那個據說存有永恒的天堂。

鼻子微微地開始泛酸,我眨了眨濕潤的眼角,拿著鏟子在榕樹下挖坑,然後將太陽生前最愛穿的碎花裙埋進了那個土坑中,在她鍾愛的太陽花旁,建了個衣冠塚。

太陽已經走了好幾天了,可是我的耳邊仍然回**著她臨走前說的話。

她說:“小墨魚,我要走了。我會在天上繼續看著你的,沒有我,你也要過得快樂啊!”

那時的我,緊緊地抓著太陽開始變冷的小手,眼睛紅紅的。我好想跟太陽說,她走了,可以在天上看著我,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沒有她,小墨魚就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再也沒有朋友了。

我伸手擦了擦濕潤的眼眶,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散落的太陽花瓣,慢慢地灑在太陽的衣冠塚上。

當我以為我會就此孤單地活下去時,一個身影在我的身旁蹲了下來。

“你為什麽哭呢?”

溫溫潤潤的嗓音在我的耳邊不鹹不淡地響起,我茫然地抬起頭來,視線模糊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少年,任由他伸手摸向我的頭,輕柔地安慰著我:“別哭了,愛笑的女孩才不會運氣差。”

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靜止了下來,我的視線漸漸清明,然後便看到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泥巴,他穿著破爛的衣服,渾身髒得好像剛從泥淖中爬出來,灰頭土臉地蹲在我的身旁,隻有那雙黑色的眼眸,明亮得好像夜空閃爍的星辰。

我敢肯定他不是孤兒院裏的人,這裏的孩子除了太陽,都不願意朝我笑,何況還是這麽溫柔地安慰我。

他的嘴角,一直噙著淺淺的笑。

從見到小泥巴的第一眼,就算看不清他被灰塵掩蓋的臉,就算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也能清楚地知道,我不討厭這個看上去與我年齡相仿的男生,我甚至喜歡他摸著我的頭、微笑地安慰我的樣子。

那感覺很溫暖,像太陽照在身上一樣,而我的太陽永遠離我而去了。

後來,就算發生了很多事,悲傷的,難過的,我也無論如何都忘不了那個有火燒雲的傍晚,在那棵蒼老的大榕樹下,是誰陪著我坐在太陽的衣冠塚旁,麵對著因陽光逝去而花瓣聚攏的太陽花,安靜地緬懷我摯愛的好友——太陽。

【二】

“姚媽媽說,你的頭部受過傷,不能睡這麽硬的枕頭,這個給你,是太陽以前自己做的,很軟的。”

月華如水,空靈縹緲地灑落在他的**。

我望著清洗完躺在**看書的他,微笑地將太陽送給我的軟芯枕頭遞到了他的麵前。

這個枕頭,我一直舍不得用,生怕把它弄髒了,倔強的太陽要幫我重做。她身體不好,我不想讓她為了我而太操勞。太陽走了之後,我更加認為,這是太陽留給我的禮物,我不能把它弄壞了,弄壞了就再也沒有一個太陽願意給我做貼心枕頭了。

所以,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動它,隻會讓它安安靜靜地躺在櫃子裏。

可是,他出現了,那個跟太陽一樣愛笑的男孩,那個姚媽媽籌措經費時救回來的受傷男孩,那個因為頭部受傷而忘了過去的一切、愛吃芋頭糕、喜歡微笑的男孩,那個眉宇間有著淡淡憂傷的男孩,那個一出現,就讓我感覺好像太陽又回來了那般溫暖的男孩。

他忘了過往的一切,不記得自己叫什麽,卻依然能像堅強的太陽一樣,每天朝我微笑。

他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我一邊翻著太陽衣冠塚旁邊的泥巴,一邊說:“以後,我就叫你小泥巴吧。”

他並不反對,隻是淺笑著說:“好啊,你是小墨魚對吧?”

說罷,他又要伸手摸我的頭,還自娛自樂地笑著說:“你看上去好乖。”

其實我一點兒都不乖,不然整個孤兒院也不會隻有太陽願意跟我玩,隻有太陽願意叫我“小墨魚”,其他人看到我都隻會喊“喂”,有時候就算看到我,也隻會假裝沒看到。

小泥巴是繼太陽之後第二個讓我感覺溫暖的夥伴。

太陽以前老說:“小墨魚,你看起來不好相處,其實我知道,你是那種誰對你好,你就會對誰更加好的女孩。”

太陽說得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

才剛認識小泥巴,他給我一點點溫暖,我就願意把太陽送我的枕頭給他。因為我知道,太陽一定也會喜歡他的。那麽喜歡溫暖事物的太陽,怎麽可能不喜歡小泥巴?

她要還在的話,如果知道小泥巴頭部受過傷,肯定不需要我給,一定自己就給小泥巴做軟芯枕頭了吧。

“自己做的,果然很軟。”小泥巴伸出手來接過我手上的枕頭,輕揚著嘴角說。

我的目光落在他白皙修長的十指上,眼裏有些豔羨。

他的手好美,比女孩子的還漂亮。我下意識地垂頭看看自己的手,然後默默地將手移到背後。

剛來孤兒院的時候,我很貪玩,尤其在冬天喜歡跟太陽一起玩雪,雙手被凍壞了之後也不知道要保護一下,於是就生了很嚴重的凍瘡。而這些凍瘡每到冬天就複發,手不但腫得像包子一樣,還龜裂疼痛,奇癢無比。

時間久了,即使凍瘡消退了,就算不是在冬天,手指也還是會變粗,有些腫,醜不拉幾的。

再偷偷看小泥巴,洗幹淨的他,臉很好看。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男生,眉眼清秀,鼻梁挺起,嘴唇很薄,顏色很粉嫩,像院門口那株櫻花樹上的粉櫻。

最好看的是他的眼睛,常常會彎起,好像會笑,黑色的眸子亮亮的,看得人心亂亂的。

靜謐的夜晚,他的聲音如泉水叮咚,蜿蜒綿長地飄進我的耳朵,伴隨他溫暖的淺笑,我一時間看得癡迷了。

“小墨魚,你是怎麽到孤兒院的呢?”他問我。

我的思緒恍惚了一下,片刻找回了神智,木訥地如實回答:“四歲的時候跟家人走丟了,姚媽媽把我帶來的。”

“哦,才四歲,那你應該跟我一樣,也記不得來這之前的事情。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同病相憐?”

他咕噥了一聲,收好我送給他的枕頭,手枕著下巴,歪著頭,表情有些迷惘地說。

我看著他深邃的眉眼,隻是傻傻地點頭,卻不說話。

我本來就不太愛說話,以前跟太陽在一起的時候,也是聽她說得多,自己很少說。

但我喜歡跟小泥巴說話,因為他說話的時候,總會朝我笑。

我覺得跟小泥巴“同病相憐”沒什麽不好,最起碼,我們所有的記憶都從這孤兒院開始。這一切,莫名地讓我覺得舒心,好像彼此都隻有彼此,就像當初我跟太陽一樣。

可是,一開始我並不知道,小泥巴跟我和太陽是不同的。

我跟太陽從有記憶起,就生活在這所孤兒院了。十幾年來,沒有人來這裏接走我們,也沒有人來這裏尋找過我們,我們是孤兒院的孩子,十幾年來都是。我們的記憶中隻有這孤兒院裏的一切,沒有其他。

而小泥巴不是。前麵十幾年,他有著孤兒院外的生活,有他的朋友和親人,孤兒院隻是他一時迷失的森林,總有一天,他會想起一切,然後離開。

那時,我將又會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吧!

【三】

深秋的某個清晨。

籠罩在這個城市中的白色水霧久未散去,太陽被遮掩在朦朧的霧氣後,隱約露出金色的輪盤。

我穿越這層層濃霧,鞋子上還沾著在草坪上碾到的朝露,抱著厚重的設計稿,將脖子縮在衛衣領中,耐心地坐在QY公司門口的花壇邊,等待著有人來找我。

時間過得真快,離太陽去世、小泥巴來到我的身邊驅散我的孤單,已經一年有餘了。

這一年,我過得很開心,因為有小泥巴的陪伴。偶爾思念太陽,就跟小泥巴坐在太陽的衣冠塚旁邊,聊以前我跟太陽一起做的那些糊塗事。

小泥巴很會畫畫,他按照我的描述,竟然給我畫了一幅太陽的畫像,還認真地用框架裝裱好,放在我的房間裏。每次摸到這幅畫,我都會覺得很心酸。

說起來多悲哀,我跟太陽認識了這麽久,卻從來沒有拍過一張照片。

孤兒院的孩子哪有平常人家的孩子那麽幸福,有閑錢去拍照呢!

所以,我除了太陽的遺像,什麽都沒有。可是那遺像已經是她在醫院的最後幾天照的,那上麵的太陽不會笑,臉色蒼白,瘦得不成人形了。

我喜歡小泥巴給我畫的太陽,會笑,很健康,很漂亮。

我喜歡小泥巴的畫,他什麽都會畫,不像我隻會畫衣物,不會畫人。

跟小泥巴相處的大部分時間裏,幾乎都是他畫圖,而我坐在他身旁畫設計稿。

自十歲那年,跟太陽第一次見到“永恒”後,我就愛上了服裝設計。

姚媽媽沒有那麽多錢送我去服裝學院進修,所以我的服裝設計一直是自學的,根據雜誌、電視,還有看大街上的人的服飾,或者偷看商店中的衣服,然後自己揣摩,自己畫。

過去的那麽多年,我一向把服裝設計當成興趣愛好,直到小泥巴出現,直到姚媽媽說小泥巴的眼睛出了問題,他的視力在漸漸消退。

我不知道小泥巴當初是怎麽受傷的,我隻知道,姚媽媽是從山腳下救回他的,他好像是從山上摔下來的。本以為他隻是頭部受傷,失憶是唯一的後遺症,卻沒料到,他的視力也因此受了影響。

醫生說,小泥巴腦部受傷嚴重,淤血進了眼部神經,如果不治療的話,小泥巴的視力會越來越差,最終失明。

如果小泥巴的眼睛看不見了,他還怎麽畫畫?

最重要的是,盲眼的他,眼裏的黯淡看得我心疼。

孤兒院裏除了我跟小泥巴,還有二三十個孩子,動手術治眼睛要很多錢,姚媽媽沒有那麽多錢幫小泥巴。可我,又不能就此放任小泥巴眼瞎而不管。

小泥巴卻沒有想象中那麽悲哀,他常摸著擔憂的我的頭發,如往常般微笑,用不變的溫柔說:“小墨魚,沒關係,就算看不見了,我依舊可以陪著你,像曾經的太陽一樣,不會讓你孤單的。”

可是,小泥巴,你知道的,太陽最終還是走了,因為沒錢給她治病,她最終還是走了。

我沒有辦法救太陽,怎麽可以再沒有辦法救小泥巴的眼睛呢?

所以,在小泥巴柔潤的話語中,我暗暗下定了決心,無論未來多麽艱難,我也一定要賺錢給小泥巴治眼睛。

因為,他是唯一一個用畫筆給我留下太陽笑容的人。

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我收好思緒,微微地抬起頭,就看到了打扮精致的橙橙姐。

橙橙姐是QY公司新晉的服裝設計師,也是我的老主顧。

感謝老天爺,在給了我如此命途多舛的人生之後,不忘給我開一扇窗,賦予了我在服裝設計上的天賦。

認識橙橙姐,是在很偶然的一天。

那天,我剛從她們公司旗下的一家服裝品牌旗艦店偷看完商品,慌慌張張地離開時,在門口碰見了橙橙姐。

當時的她,還隻是QY的一個實習設計師,正為設計不出讓總監滿意的服裝稿而愁眉苦臉。

我出去的時候,正好撞上她,手中的設計稿散了一地。

橙橙姐幫我撿稿子的時候,看到我的設計,眼前一亮,很是欣賞,當場想問我買那些設計。可是我沒有答應,因為當時,我還未遇到小泥巴,還沒有從太陽離去的悲傷中緩過來,還沒有那麽渴望賺錢。

後來,為了籌錢給小泥巴的眼睛動手術,我在QY門前守了好幾天,抱著僥幸的心理,希望還能見到那個願意出錢買我的設計作品的人。

設計東西的人,骨子裏都有種清高,都想有一天,自己設計的東西能冠以自己的名字,誰也不喜歡讓自己的東西被貼上別人的名字。

可是,在現實麵前,我的清高早就被磨得一幹二淨,隻要有錢救小泥巴,賣設計作品又如何?

何況,有人願意買我這不出名的人的作品,已然是對我抬愛了。

估計是老天爺眷顧小泥巴,我終於又一次看到了橙橙姐。她受不了公司的競爭壓力,正打算辭職離開。

那天的再遇,注定著我們的人生都將因此而不同。

沒有任何商討,我們很快速地完成了交易,從此,她成了我的長期客戶。

橙橙姐給的報酬不多,但對我來說,已經很可觀了,隻是離湊齊小泥巴的手術費還差很遠,但是我會繼續努力的。

“等了很久了吧,我沒想到你會來這麽早。”

橙橙姐微笑著從我手裏接過稿件,匆忙地看了一下後,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然後從皮包裏拿了個信封遞給我。

“你說急著要,所以我連夜趕完就送過來了。還可以嗎?”

我接過信封,捏了捏,似乎比以往的厚了些,心裏很是寬慰。

“很好,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小墨,你的設計又進步了很多,你有做這行的天賦,不做太可惜了。”

我隻是笑笑,沒有回答,揮了揮手跟她告別。

我現在隻想賺錢治好小泥巴的眼睛,其他的什麽都不想了。

設計師沒那麽好做的,要學曆,要證書。我沒有受過專業的服裝設計培訓,也沒去那樣的學校進修過,沒有任何證,是入不了那行的。

不過沒關係,不一定非要做設計師,才能設計衣服啊!

這是太陽說的。

【四】

回去孤兒院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因為還得去學校上旁聽課。

太陽病逝的前一年,因為身體非常不好,所以休學了,要麽在醫院治療,要麽在孤兒院裏休養。因為擔心太陽沒人照顧,所以,我常常逃課溜回去看她,而這樣的行為讓老師很反感。後來,老師一狀告到姚媽媽那裏,姚媽媽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頓,可是,為了太陽,我依然照逃不誤。

再之後,老師忍無可忍,對我下了最後通牒,如果繼續逃課,就永遠不要去學校了。我沒辦法不擔心太陽,所以就幹脆一賭氣再也不去原來的學校上課,而是偷偷地找時間去別的學校旁聽。

這樣時間上比較自由,不需要交太多學費,既能抽空照顧生病的太陽,又能學到知識。姚媽媽知道我和太陽很要好,也沒有多餘的錢讓原來的學校寬容我經常逃課的行為,所以默許了我這樣的做法。

後來因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誤闖入了一間服裝設計課的教室,聽了一堂專業老師的授課,頓時覺得受益匪淺,於是下了課就找到貼在教室門後的課程表,記牢了每周服裝設計課的時間,之後的日子裏,便一堂不落地去旁聽了。

這一直是我跟太陽的秘密,隻是現在,這秘密還是秘密,可幫我保守秘密的人早已不在了。

我回到孤兒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滿身疲憊地進屋,關上門,我徑直朝自己的床走去,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小鐵盒,小心翼翼地打開,生怕裏麵的東西灑出來似的,然後將橙橙姐今天給我的錢放了進去。

這是我從小的儲蓄盒,存了好幾年的錢,零零碎碎,現在加起來還挺可觀的,可是跟小泥巴的手術費比起來還是差一大截。

但沒關係,這些錢至少可以給小泥巴的眼睛做初步治療,其他錢我還會想辦法慢慢掙的。隻要一想到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幫到小泥巴,我的心裏就忍不住地歡喜起來。

望著重新合上的鐵盒子,我的嘴角不覺浮起了微笑。

我好像看到不遠的將來,那覆蓋在小泥巴雙眼上的陰霾悉數散去,小泥巴又成了那個目光澄澈、笑起來眼睛會閃耀的少年。

沒有人知道我給人畫設計圖、接私活賺錢的事,就連小泥巴也不知道。

我也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

因為如果小泥巴知道了,按他的性格,肯定不會同意我為他做這些事的。

小泥巴很好,很善良,他從來隻會為我著想,對我好,卻從不要求我的任何回報。

這樣的小泥巴,更讓我忍不住想幫他。

至於姚媽媽,我也未曾跟她說起過這件事。她向來希望我能好好念書,別整天逃課,如果她知道我做這種事,必然猜得出我沒有好好去其他學校聽課。如果再被她知道我抽出來的時間不是去上普通的知識課,而是去上服裝設計課,她肯定會生氣,並且阻止我的。

姚媽媽向來喜歡實際的事物,覺得靠藝術類的東西很難闖出一片天來,所以她希望我們所有孩子都能腳踏實地地念書。

隻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因為我的隱瞞,會發生那麽悲哀的事,光想想,就覺得心酸。

住我隔壁屋的小瑪麗跟她的室友阿美英領著姚媽媽進屋的時候,我正坐在**看著小泥巴給太陽畫的那幅肖像畫發呆。

小瑪麗喊了我好幾聲,我才回過神來,從**爬了下來,朝姚媽媽問好,從桌上倒了杯茶給她。

姚媽媽沒有喝茶,隻是端著茶杯看著我,表情很凝重。

小瑪麗跟阿美英站在她的身旁,眼神鄙夷地瞪著我,嘴角掛著幸災樂禍的笑。

這是我跟太陽的房間,孤兒院的孩子們很少找我們玩,幾乎從不來我們這裏,而姚媽媽更是有很多的事要處理,如果沒什麽重要的事,也不會主動找我們。

我被她們三人的突然光臨弄得有些困惑,卻又不敢兀自發問,倒是姚媽媽先開了口。

“小墨,我放在辦公室抽屜裏的錢不見了,你知道它們在哪裏嗎?”

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我感覺有一盆冰水從上往下朝我澆了下來,讓我全身的血液都冷凝了。

她們在懷疑我。

“姚媽媽,我沒有。”

沒有說太多,我知道她們懂我在辯解什麽。

可是她們並不想就此放過我,就連平日很好脾氣的姚媽媽也不相信我。

“姚媽媽,錢肯定是她偷的,就她回來得這麽晚,其他人早就回來了。而且你看她,要是沒做虧心事的話,幹嗎一回來就關門啊?我剛跟阿美英從窗子外看到她把什麽東西塞到床底下了,肯定是她在把偷來的錢藏起來。”

從小就和我處得不好的小瑪麗,逮著這個機會,立刻盡情地發揮,很肯定地說道。

阿美英跟她一個鼻孔出氣,在旁邊附和著。

姚媽媽的臉色有些難看,我看得出來她很緊張那筆錢,但又不想對我發火,所以在很努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盡量語氣平和地跟我說:“小墨,你讓小瑪麗查下,你也知道,孤兒院現在的資金有些困難,那幾千塊錢是我剛籌得的,打算給你們這群孩子買冬裝的。”

我沉默地看著她眼底失望的目光,拳頭用力攥緊。

我知道孤兒院的經濟拮據,也知道她的難處,可是,我真的沒有偷那筆錢啊。我雖然性格有些孤僻,做事不討大家喜歡,可是,我不是壞孩子啊,我不是不懂知恩圖報的小偷啊!

“姚媽媽,我真的沒有。”

我咬著嘴唇,壓著內心的悲哀,哀傷地望著這個收留我的長輩,希望能夠得到她的理解。

可是……

姚媽媽狠心地別過頭去,不再看我眼底的祈求,讓小瑪麗來搜我的房間。

我知道,如果床下盒子裏的錢被搜出來的話,我就再也說不清了。

姚媽媽不會相信那些數目不算少的錢是我自己存下來的。小瑪麗她們一定會逼問我錢的來曆,一定會說是我偷姚媽媽的。就算我跟她們解釋,她們肯定也會認為我在狡辯。

誰會相信,一個靠旁聽才能學東西的女生可以賺到那些錢;誰會相信,還沒有經過係統學習的設計作品能為我帶來不菲的收入……

誰會相信呢?

在他們看來,我隻是孤兒院裏一個不起眼、脾氣差、性格孤僻的逃學少女而已。

當小瑪麗她們在姚媽媽的默許下,從床下搜出我的鐵盒子,打開放在桌上,暴露在姚媽媽震驚的視線中時,我就知道,我這“小偷”的罪名逃不掉了。

“姚媽媽,看,這盒子裏有這麽多錢,你的錢肯定是姚曉墨偷的。看這數目,她應該還不止偷了一次,早就成慣偷了吧!”

“姚曉墨,你怎麽可以這麽做?姚媽媽好不容易養大我們,你卻偷她的錢,你有沒有良心啊?你這種人,根本不配待在這裏,姚媽媽應該把你趕出去,讓你睡大街。”

小瑪麗跟阿美英一搭一唱地借題發揮。姚媽媽一直沉默地看著桌上的那些錢,臉色很蒼白。

許久,她轉過身來看著我,臉上寫滿了失望與痛心。

“小墨,錢真的是你偷的嗎?你要錢為什麽不跟我說,非要做那樣的事?我平日裏怎麽教你們的?就算再苦再窮,也不要做見不得光的事。你這孩子,怎麽不聽啊?”

姚媽媽一臉寒心地朝我說道。

我目光直直地對著她,不躲閃,不逃避,咬著唇瓣,固執地重複著我的話:“姚媽媽,錢不是我的偷的。我真的不是小偷。”

“你還不知道認錯,跟我來!”

姚媽媽終於生氣了,手掌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將錢連帶著我的盒子一起收攏,表情嚴肅,語氣陰冷地對我喝道。

屋門口聚滿了好奇圍觀的孩子,他們目睹了姚媽媽質問我的經過,看我的目光充滿了鄙夷與唾棄。

在那些充滿詆毀的眼神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小泥巴。

隻有小泥巴的目光跟別人的不一樣,隻有他看我的表情寫滿了擔心與不相信,讓我冰涼的心有些回暖。

太陽,你看,這世上除了你,還有個人,不管發生什麽事,都會傻傻地、一如既往地相信我。

碰見這樣的人,應該很容易失了心吧。

太陽,我,好像已經失心了。

不然,以我的性格,為何會任由他們這麽詆毀我,我早就應該氣得走人了吧!

之所以忍氣吞聲,一是因為指責我的人是我不忍心傷害的姚媽媽,另外是因為,我想拿回那筆要給小泥巴治眼睛的錢。

我跟自己說過,隻要能治好小泥巴的眼睛,無論什麽事我都可以承受。

太陽,我,是喜歡上他了吧!

【五】

秋夜淒冷的月光透過淺棕色的玻璃窗照射進來,灑落在這間狹窄的辦公室裏。

“小墨,你老實跟姚媽媽說,為什麽要拿我辦公室裏的錢呢?”

姚媽媽坐在她老舊的辦公桌旁,雙手放在桌上的鐵盒上,耐著性子問我。

蕭瑟的冷風從窗欞門縫中吹進,沒來得及穿外套隻穿著件薄T恤的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雙手環著自己的肩膀,望著昏黃的燈光下姚媽媽那顯眼的白發,心中有些悵然。

如果小泥巴的眼睛不需要治療的話,我很想把這些錢給姚媽媽,因為我明白她一個人要支撐孤兒院裏所有孩子的生活很不容易。我既然能賺錢,理應為她分擔一些的。

可是,小泥巴的眼睛不得不治,我必須得拿回這筆錢。

我知道姚媽媽把我一個人叫到這裏,就是想再給我一個機會,聽我好好說。姚媽媽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如果我把錢的來曆跟她解釋清楚的話,她會把錢還給我吧?

但是,我要是說出來,還有機會背著她去上服裝設計課嗎?

一邊是夢想,一邊是小泥巴,根本不需要猶豫多久,我就選擇了小泥巴。

當我想跟姚媽媽說明一切的時候,小泥巴卻突如其來地衝進了門。

“姚媽媽,小墨魚不會偷錢的,那個鐵盒子很早之前就有了。小墨魚跟我說過,太陽還在的時候,她就開始有儲蓄盒了。這些錢不可能是她偷的。我了解小墨魚,她不是那樣的人。”

小泥巴站在門邊,極力地幫我解釋道。

月光落在他的肩頭,仿佛灑下了一層銀灰。他的目光沒有以前那麽晶亮,有些黯淡,但是此刻,他的眼裏好像有光。

姚媽媽的眉頭微微蹙起,歎了一口氣,悵然地說:“小泥巴,我知道你跟小墨處得好,可是很多事不能感情用事。就算小墨很早就開始存錢,她怎麽可能有這麽多錢?孤兒院的每個孩子我都幾乎從不給零花錢,可這裏有六千多。小墨還這麽小,又沒有出去工作,再怎麽存,也存不了這麽多啊!而且,我丟失的那筆錢,正好是六千。這不是太巧了嗎?”

小泥巴的到來,打亂了我原本的思緒,我隻能重新整理思路,想著怎麽解釋這一切。

姚媽媽的懷疑不無道理,小泥巴被說得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為我辯駁,隻是沉默地走到我的身旁,拉著我的手,試圖給我安慰,讓我安心。

其實,小泥巴不知道,我的心一直很平靜。

除了姚媽媽她們懷疑我的時候,有些心寒與酸楚之外,我一直都平靜著。

“雖然,我真的不知道姚媽媽你的錢是誰偷的,但我可以解釋我的錢是怎麽來的。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能跟其他孩子一樣,規規矩矩地念書上學。可是,你知道,我以前因為放不下太陽而經常逃課,導致老師非常討厭我。太陽走後,就算我想規規矩矩上學,學校也不收了。你給我錢,讓我去其他學校上旁聽課。對不起,姚媽媽,我騙了你。我拿著那些錢偶爾去旁聽文化課,但更多的時候是去藝術學院旁聽他們的服裝設計課。你知道我從小就喜歡設計衣服,還擔心地跟我說過好幾次,說做人要腳踏實地,長大後才能在社會上立足,服裝設計這行太縹緲了,不適合我們這些苦孩子。所以怕你不讚同,我才一直瞞著你這件事。可是,事情就是這麽巧,有天我課上的設計稿掉到地上,被一個姐姐發現並看中,從此就出錢買我的設計作品。所以,盒子裏的錢,都是我自己畫設計稿賺的。”

姚媽媽表情嚴肅地聽完我的解釋,雙手環在胸前,思忖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看向我跟小泥巴。

“好,我暫且相信你說的話,明天我會去你旁聽的學校找那專業老師了解情況,看你是不是真的去那裏了。不過小墨,你還得告訴我,你偷偷賺了這麽多錢,一直存著,也從來沒有告訴我,是為什麽?而且,小墨,你向來是個心高氣傲的孩子,怎麽會願意把自己精心設計的作品賣給別人?是什麽原因讓你這麽渴望錢呢?是因為小泥巴嗎?”

姚媽媽看著並排站在一起的我跟小泥巴,慢慢地絮叨著,最後將話題引向了小泥巴。

小泥巴驚愕地望著姚媽媽,然後錯愕地垂頭看我。

姚媽媽好像知道了什麽,了然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小墨,是因為小泥巴的病,所以你才這麽急迫地想要賺錢嗎?”

是,我在心底默認。

然而,我卻不能承認。

因為小泥巴在看我,我第一次看到他臉上這麽震驚的表情。

如果小泥巴知道我是為了他才拚命賺錢,他肯定不會願意接受我的幫助的。他那麽善良,一定會覺得內疚的。

可是我不想小泥巴因我而內疚,喜歡一個人,為他付出,是不需要計較回報的。

我願意為小泥巴做這一切,隻是因為我喜歡他而已,我不想給他任何心理負擔。

小泥巴拉著我的手,急於求證般地問我:“小墨魚,是真的嗎?你這麽小就去賺錢,是因為我嗎?你把自己精心設計的作品廉價賣給別人,是因為我嗎?小墨魚,你說啊!”

“不是!”

看著小泥巴糾結的眉眼,我嘴角微微泛起微笑,否認道。

“不是因為小泥巴,隻是我想學服裝設計,不是當個旁聽生,而是真的去學校學習,才去賺錢的。因為,孤兒院沒那麽多錢負擔我高昂的學費,所以我要為自己努力。姚媽媽,我已經快十七歲了,不是當初剛被你帶過來的那個四歲的懵懂無知的孩子了。我該學著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了。”

一番話說得很誠懇,連我自己都懷疑,我的心是不是也是這麽想的。

我真的想學服裝設計嗎?不是隻當個旁聽生,而是跟其他學生一樣,正式地上課嗎?

不,不是,喜歡不一定要擁有。我的確喜歡設計衣服,可是並不代表我一定要做設計師。雖然我也曾夢想過,像“藍色漸層”的創作者“Mr.Shen”一樣,有一天,能帶著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出現在各大時裝節上,可是服裝設計學院那高昂的學費足以打破我所有的癡夢。

何況,當務之急,是賺錢給小泥巴治眼睛,那虛華的夢還是不做的好。

姚媽媽跟小泥巴都相信了我的這番話。

姚媽媽的臉上呈現出震驚的表情,手指摩挲著辦公桌上的鐵盒子,今晚一直沒笑過的姚媽媽,突然笑了起來,伸手朝我招了招,示意我過去。

“小墨,看來你真的長大了,想要飛出孤兒院這片小小的天地了。不管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姚媽媽都相信你不再是四歲時候那個又挑食又挑床,一不如意就發小姐脾氣的小墨魚了。這錢姚媽媽還給你,希望你能實現你的夢。”

我沒有想過姚媽媽會這麽輕易地相信我說的話,將錢還給我。

手捧著那對我很重要的鐵盒,望著姚媽媽藏在笑臉下的悲傷,瞬間我似乎明白了她藏在心裏從不言明的傷,我卻在無意間觸碰了她的傷口。

她以為我像其他離開的哥哥姐姐們一樣,想飛離這裏了。

在孤兒院十多年,我看著很多熟悉的孩子離開,很多陌生的孩子又被領進來。

年輪在悠悠地輾轉,姚媽媽撫養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卻在他們長大成人,離開這裏投向社會後,再也沒有等到他們的歸來。

很多人都把在這裏的這段時光刻意地遺忘了,連帶著遺忘的還有撫養他們長大的姚媽媽。

“姚媽媽,不管我將來變成怎樣,有何成就,我都不會忘記這十多年,我的媽媽是誰。”

這是我此刻能給她的唯一承諾,也是今生唯一的承諾。

我看到姚媽媽滄桑的眼眸裏有了淚水,聽到她笑著對我說:“好,小墨魚乖。”

【六】

“小墨魚,你剛才對姚媽媽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從姚媽媽辦公室出來,小泥巴將我拉到我們常坐的老榕樹下,目光緊緊地盯著我問道。

“是嗎?我還以為你是怕我內疚,所以才說那錢不是為我籌的。不過想想也不是,你的夢想聽起來很動人。”

小泥巴鬆開我的手,靠著老榕樹粗壯的根部坐了下來,語氣有些失落卻又歡快振奮地笑著說。

我目光貪婪地看著他愛笑的容顏,嘴角不覺揚起了微笑。

小泥巴,我怎麽會告訴你,夢想在你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你才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

感謝老天爺,在帶走太陽之後,把你送到了我的身邊,讓我不再孤單。

我微笑著,沒有回答小泥巴的話,隻是伸出手在他眼前肆意地揮著,嘴裏叫囂著:“小泥巴,你能看到我的手嗎?這是幾?”

然後他迅捷地抓住我的手,將我整個人拉進他的懷裏,習慣性地用手摸著我頭,有些生氣地嘟囔:“我還沒瞎呢,至少還看得見你。”

那一刻,整個世界都空靈了起來,我的眼裏隻剩下了溫柔淺笑的小泥巴。

聽到了嗎?

我那藏在蟲鳴鳥叫下的心跳聲,那麽急促,那麽動人。

我的小泥巴,剛剛是在跟我告白嗎?

心中猛然劃過一絲悸動,我輕輕地踮起腳尖,帶著一點點羞澀與期待,在小泥巴好看的臉頰上微微地印上了一個吻。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瞬間僵硬起來。然而,當我忐忑不安地想要停止這個動作時,他卻加重了手臂的力量,將我緊緊地擁進懷裏。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都空了,整個身體裏滿滿的都是小泥巴。

誰也不知道,我多麽希望時間就此停留在這一刻。

這樣的話,他永遠隻是我的小泥巴,永遠隻是在那秋夜月光下,那老榕樹旁,擁抱小墨魚的小泥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