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曦禾

【一】

這個冬天的第三場雪來勢洶洶,在童小柔期末考試結束的第三天。

寒假伊始,就被大雪點綴,它們迅速地覆蓋了這個城市的每一個地方。一夜之間,地麵出現一尺厚的積雪,踩上去會嘎吱作響。光禿禿的樹幹掛上漂亮的天然水晶項鏈,透過它們看到的是比肉眼看到的更加澄澈幹淨的世界。

童小柔忽然覺得,隻是穿棉襖圍圍巾出門也已經不夠了。她恨不得每天抱著棉被過日子,每每出門她需要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才可以。於是,對比起媽媽,她知道自己真的弱斃了。

顧秀蓮的卡其色大衣裏是一件黑色的針織衫,下身隻穿著一條絲襪,靴子長及膝蓋,全身上下唯一一個讓人感覺視覺上暖和的地方大概是她大衣領子上的那一圈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皮毛了。她就這樣和童小柔一起手牽著手出門。童小柔看著母親的裝扮,再對比當下的自己,忍不住感慨,除了她和媽媽,大概誰都不會以為她們是母女兩個吧。

“媽,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去看爸爸嗎?”

“呃,有什麽問題?”顧秀蓮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

“我隻是在想,徐嫣和她媽媽可能也在那裏。”

“媽媽不怕。”顧秀蓮衝童小柔粲然一笑,“你爸爸住了那麽久的院,作為前妻,去看看他也無可厚非啊!那個蠻不講理的女人媽媽不會理她的。”

童小柔的額頭上滑下三根黑線,就因為知道媽媽會這麽想,所以她才害怕啊!徐嫣她們母女的敵意那麽明顯,上次那個女人還莫名其妙地打了她一巴掌,這次,媽媽也一起過去,很難說不會發生口角吧。但,媽媽執意要去她也沒辦法,畢竟大人們有自己的打算,她再胡思亂想也沒用。

出了巷子很快攔到一輛出租車。車子行駛了半個多小時,終於到了爸爸所在的醫院。顧秀蓮付了錢之後,便帶著童小柔來到最近的超市,買了些水果和補品。其實她最討厭這些細節了,所以以前跟丈夫生活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被嫌棄不會持家。說到底她就不是一個適合結婚的女人。現在會來超市做這些,也不過是一時想到的而已,覺得去醫院,兩手空空的總歸是不好。

醫院好像比外麵更冷。事實上,醫院總是給人一種冰冷的感覺,童賀笙的病房在三樓,一路走過去,一股嗆鼻的藥水味,顧秀蓮皺了皺眉頭。其實她本來不用來的,所以身邊的女兒當然不知道,她隻是來爭一口氣而已。當年,那個男人要跟她離婚的時候,她隻是很瀟灑地說沒問題,後來內心卻很煎熬。她幹嗎那麽瀟灑呢?說到底是那個渾蛋甩了她,她顧秀蓮怎麽可以被人一腳踢開?咽不下這口氣,起碼要鬧一鬧才過癮啊!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一點她也還是沒能放下。

進了醫院母女倆就一直沒說話,一路上氣氛很沉重。童小柔總感覺不對勁,但是到底哪裏不對勁,她也說不上來。一路上有醫生和護士不斷回頭打量她們。是老媽的打扮太惹眼了吧!童小柔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她當然不知道自己的媽媽為什麽要這樣做,不是因為她一向都這麽喜歡惹人注意,而是因為她要讓那個男人明白,離開他,她會變得越來越美。她是獨一無二的,沒人能取代。

童小柔太單純,沒料到媽媽有這麽不安分的想法。

站到前夫的病房門口時,顧秀蓮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想到終於要看到童賀笙病魔纏身的樣子,她忍不住在心底冷哼一聲,報應呢。

童小柔敲了敲門,爸爸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進來吧。”

推門進去,病房裏隻有爸爸一個人。他顯然還沒注意到童小柔和她媽媽,正低頭鼓搗手裏的手機,頭也沒抬地說道:“你們兩個今天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好久不見啊。”顧秀蓮把手中的水果和補品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童賀笙緩緩地抬起頭來,這個聲音實在太熟悉了。曾幾何時,他對這個聲音的主人又愛又恨。

“是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前陣子回來的,幹嗎一副不歡迎的樣子?”顧秀蓮索性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

“你別誤會,隻是感到很意外。”

“是什麽病?”

童賀笙愣了一下,答道:“糖尿病。”

顧秀蓮苦笑了一下:“居然是這種病,你不要緊吧,千萬別遺傳給小柔。”

童賀笙氣得手指發抖,他就知道這個女人來這裏一定沒好事,但礙於風度,他強忍著不想跟她斤斤計較。

童小柔感覺到情況不對,卻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在一旁忐忑不安地坐著。

“小柔,你出去轉轉吧!媽媽有話要和你爸爸說。”顧秀蓮一心想把童小柔支開。

“呃?”童小柔一時不知道該怎麽答應。

“小柔,你出去吧。”童賀笙說道,他不想讓女兒看到他和顧秀蓮不和的樣子。

童小柔點了點頭,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顧秀蓮從包包裏拿出煙來,抽出一根,點燃吸了一口,然後打量著童賀笙,輕蔑地笑起來:“看起來你過得並不好嘛!”

“是不太好,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你這個瘋女人在背地裏詛咒我。”

“我可沒這個閑工夫,是你自己命不好,怪我幹什麽?你找了那麽個克夫的情婦,怎麽會活得久呢?”顧秀蓮刻薄地說道。

她發現自己的聲音隱隱有些顫抖,為了強裝鎮定,她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副德行。”童賀笙冷冷地說道。

他知道這個女人就是來找茬的,最好能氣死他,她就開心了。

“我什麽德性,你第一天知道嗎?我再怎麽說也好過你啊,撿了個破鞋。那個徐嫣,說是你的女兒,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隻有腦子進了水的你才會相信!”顧秀蓮惡毒地罵著。

童賀笙一拍桌子:“我這輩子做得最蠢的事情就是跟你這個瘋子結了婚!”

“嗬嗬,彼此彼此!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像個鬼你知道嗎?你看,沒有你我一樣過得好。我總覺得,我是因為離開了你,才總算不倒黴了。”

“咳,咳咳咳……”童賀笙被氣得狠狠地咳嗽了幾聲,他突然沒有力氣跟眼前這個瘋子爭執了。

手上的煙很快燒到了屁股,顧秀蓮瀟灑地撣了撣煙灰,抽了最後一口便把它按進了煙灰缸。然後,她起身走到童賀笙的旁邊,用床頭櫃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水,遞給童賀笙。

男人當然不領情,他狠狠地揮手,水灑了出來,濺在了顧秀蓮的衣袖上。她不依不饒,又倒了一杯,這次她趁他揮手之前收了手。

“你恨我也別跟自己過不去,咳死了怎麽辦?”

明明是關心的話語,她卻要說得惡狠狠的,這就是顧秀蓮,永遠不懂得噓寒問暖,永遠不懂得低頭。她隻知道,如果有人傷害她,她就會用更狠的方式報複。

……

童小柔百無聊賴地在醫院的走廊上走來走去。外麵那麽冷,她不知道往哪裏去好。不知道病房裏的爸爸媽媽現在談得怎麽樣了,會不會吵架。應該不會吧!離婚對他們來說是解脫,現在應該暗自慶幸吧!

她站在走廊的窗戶旁看向外麵,雪還在下,窗外的地上是大片的白。如果喻曦禾在的話,一定會想要和她堆雪人吧!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想到他,童小柔搖了搖頭,突然看清從對麵走來的兩個人。

是徐嫣和她媽媽。

童小柔於是轉身往回走,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但希望能在她們到來之前,帶著媽媽離開。她敲門進去,媽媽正坐在爸爸的床邊幫他削蘋果,兩個人沒有爭吵。本來還以為起碼會砸東西,但顯然是她想多了。

她一時呆住了,忘記自己要幹什麽。

推門而入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寂靜。

徐嫣和她媽媽一前一後地進來了,看到童小柔之後,徐秋心很快拉下臉:“你又來做什麽?上次不是來過了嗎?”

顧秀蓮從站起身,笑容燦爛地和徐秋心打招呼:“好久不見啊,情婦。”

“你個瘋女人,胡說什麽!”徐秋心氣急敗壞地走到病床邊,對童賀笙說道,“老公,這麽瘋女人怎麽會來的?快把她趕出去。”

童賀笙揉了揉太陽穴,他頭疼得快要裂開了。

“哈,叫得真好聽!老公,老公,不是我退出,你有機會叫他老公嗎?你永遠都是替補、第二,看起來你還挺滿意現在的狀態啊!”

“喂,我們一家人在這裏,你在這裏胡言亂語什麽?你給我出去。”徐嫣也忍不住衝顧秀蓮大呼小叫。

童小柔無視他們的爭吵,走到臉色不好的爸爸,身邊幫他倒了一杯水。徐秋心快步走過來,搶走了童小柔手上的水杯,冷冷地衝她吼道:“用不著你倒水。”說完把水倒在地上。

“你講不講道理?”童小柔咬咬牙,想從徐秋心的手上把水杯搶回來,可是她的力氣怎麽會大得過大人。

徐秋心狠狠推了一把,童小柔被推倒,腦袋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小柔,你沒事吧?”顧秀蓮緊張地扶起童小柔,接著走到徐秋心麵前,給了她一巴掌,“你還真不要臉,拿我女兒出什麽氣?有本事就衝我來。”

童小柔倒在一邊頭昏腦漲,她感覺自己像是待在一個容器裏,然後有人朝裏麵丟了一個爆竹。“砰”的一聲,爆炸的是整個世界。

“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叫囂?我是替補又怎麽樣?我願意,你自己出軌,跟別的男人亂來,現在離婚了,後悔了?晚了!”徐秋心口沒遮攔地說道。

顧秀蓮瞪大眼睛,朝徐秋心又揮了一巴掌。

“你除了會咬人還會什麽?你還要臉嗎?我看,童小柔根本就不是童賀笙的女兒吧!”

童小柔的腦子一片空白,她忽然不會思考了,媽媽是因為出軌才和爸爸離婚的?原來不是爸爸對不起她,而是她先做了對不起爸爸的事?童小柔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媽媽,多希望她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小柔,你別聽她亂說,你絕對是你爸爸的親生女兒。”顧秀蓮把女兒抱在懷裏,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哼,要我說,童小柔應該叫陸小柔吧!那個男的叫什麽,陸正信?”

“你別在這裏搬弄是非!”顧秀蓮沒料到,徐秋心居然對自己的事情那麽了解。

“我胡說八道?哼,陸正信的兒子,你女兒也認識啊!從前就住在一棟樓裏,陸浩楠,童小柔你不會不認識吧?”

“夠了!徐秋心!”童賀笙出聲製止。

童小柔仿佛被雷擊中,全身麻木,心髒像是被人緊緊攫著。她呼吸困難,腦袋上的撞傷還隱隱作痛,她感到恥辱,難堪,惡心。這個世界真肮髒啊,真髒!她該怎麽麵對陸浩楠?她終於明白那次在陸浩楠的病房看到陸爸爸陸媽媽的時候,陸媽媽為什麽要一再詢問自己媽媽的情況。

她那麽害怕媽媽出現,就是因為那樣一段不堪的過去嗎?

“小柔,你別聽她亂說。”顧秀蓮突然為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了。她沒想到童賀笙會把這些事情告訴徐秋心,還以為夫妻一場,很多時候都應該給彼此尊重,沒想到最後受傷的是自己的女兒。

“媽,我想回家。”童小柔突然感到很冷,蝕人肌骨的冷。那種感覺就像細小的蟲,一點一點地咬她,想把她吞掉。

顧秀蓮心有不甘地瞪了童賀笙一眼:“無恥。”

丟下這句話之後,她帶著童小柔走出了病房。

徐嫣站在一旁,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明明童小柔那麽狼狽,她卻感覺不到一丁點兒的痛快。從前的恨都是假的嗎?真正看到她受傷的樣子,心裏卻一陣悲憫。

徐秋心罵完之後哭了起來,逞口舌之快又怎樣?她好像也並沒有因此忘記曾經的委屈。相反,它們帶著厚重的陳舊氣息卷土重來,嗆得她毫無招架之力。傷害別人的同時也在提醒自己啊!的確曾被拋棄過一段時間,的確是替補,是二號,是她偷偷拍下顧秀蓮和陸正信約會的照片,然後郵寄給童賀笙。她知道他一定會大發雷霆,她算準了倔強的顧秀蓮不會解釋,她算準了她一定覺得自己坦**磊落,所以無所謂。因為的的確確,她和陸正信在一起連手都沒有牽,一直是那個男人一相情願。

所以一切都是她徐秋心捏造的,因為不願意做替補,不願意做二號,為了擺脫這身份,使的詭計而已。但這麽多年來,她從沒開心過,因為童賀笙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顧秀蓮。他給她的愛不過是同情,是可憐,是施舍,都不是愛。

雪好像不會停止了,一直在下。

童小柔走在前麵,盡管包包裏有傘,她卻不願意撐開。雪花落到她的臉上,冰涼涼的,好像在提醒她剛才的一切都不是夢。頭昏腦漲,因為撞到桌子的暈眩感持續存在著。她知道媽媽走在後麵,她知道她這個時候也會很脆弱很傷心,需要人安慰,可是她停不下腳步。內心充斥的惡心,厭惡的感覺揮之不去,為什麽會這樣呢?

童小柔低著頭,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正走在斑馬線上,更加沒注意到,頭頂的綠燈眼看就快變成紅色,她卻仍不緊不慢地走著。刺耳的鳴笛聲此起彼伏,她仿佛一直在那個容器裏,沒出來過,精神再次陷入緊繃。這個世界的真實麵目就是喧嘩,就是吵鬧,無休無止。

“小柔!”顧秀蓮急急地拉住了失神的女兒,腳一歪,她聽到骨骼錯位的聲音,卻強忍著疼痛,把她拉到馬路邊,“你不要命了嗎?你在想什麽啊?我說過不是就不是了,你連自己的媽媽都不相信,卻相信那個女人說的話嗎?你怎麽回事啊,你這孩子!”

童小柔隻是看著她,眼淚無聲地流著:“我害怕。”

“媽媽說不是那樣就不是那樣,你胡思亂想些什麽?媽媽現在隻有你和外婆了,如果連你們都不信任我的話,我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媽……”童小柔抱緊了媽媽,然後泣不成聲。

……

寒假在家,童小柔過得並不安穩。那些莫名其妙的擔心纏住她,生活變得壓抑空洞。麵對媽媽,她說不出太多的話。原本打算初中畢業就去媽媽的城市這個願望變得淡而朦朧,不真實。

童小柔不知道該怎麽去擺脫眼下如同被一大滴膠水困住的感覺,逃不出來,或者隻能等待,等那種感覺將她徹底困住,或者等一場大雨將它們一並衝走,好與壞,一念之間。

喻曦禾從身後的背包裏拿出水壺遞給童小柔,然後在地上鋪了張報紙。嚴冬的早晨,冰涼的空氣帶著一股甜甜的味道。

童小柔站在他身後,看著喻曦禾佝著身子為她忙東忙西,心裏忍不住一陣感動。

原本隻是想跟他發牢騷而已,她隻是太難過,太無助,太想發泄了。喻曦禾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而是約她第二天早上來爬山。她那麽怕冷,卻願意聽喻曦禾的建議,在天還未亮的早上,把自己裹好帶上必備物品和喻曦禾約在山腳下,抖擻精神,數著“一、二、三”開始往上爬。

晨風冷如刀,吹在臉上好像要裂開。但是,童小柔卻因此感到暢快淋漓,那些灰色的心情像是慢慢從空氣裏蒸發掉了。爬不動的時候喻曦禾會牽著她的手帶她走,又或者在原地歇一歇,像現在這樣。

童小柔雙腿發軟地坐在地上,灰白天光照亮眼前的一切。她擰開保溫壺,“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水,大口吸著山風。

“我們可不可以在日出前到達山頂?”

喻曦禾仍是站著:“如果你現在起來出發的話,或許有可能。”他說完把地上的包裹重新背在背上,朝童小柔伸出手,“走吧,我帶你看這個城市最美的日出。”

童小柔笑了笑,握住喻曦禾的手,重新上路。

“七仔,你經常來爬山嗎?”她一邊爬一邊說話。

“不開心的時候我就會來爬山。”

事實上,童小柔從沒看到過喻曦禾心情不好。在她麵前,他總是很陽光的樣子,所以她從來都沒想過問他一句“你還好嗎”,一直都忘了,七仔也需要關心。

“你上次告訴我,如果不開心就和你說,你願意做我的垃圾桶。”童小柔大口呼氣,“那你呢,我可不可以幫你分擔?”

喻曦禾停下腳步,然後用雙手在嘴邊捧起喇叭,衝著山穀大喊:“喻念念,我現在過得很好!”

“很好”兩個字不斷地產生空****的回音,然後漸漸消弭,仿佛被收納。

童小柔也學著喻曦禾的樣子,大喊著:“喻念念,喻曦禾現在過得很好!他是個很好的人,謝謝他。”

——非常地謝謝!

喻曦禾有些好笑地看著童小柔:“你知道喻念念是誰嗎?”

“都姓喻,是你的姐姐或者妹妹?”

喻曦禾搖了搖頭:“是我的前女友。”

“呃?”童小柔有些意外,本來以為是妹妹般的人呢,忽然覺得自己對曦禾實在是不了解,太多不了解。可是,胸口那股酸澀感是為什麽呢?

“走吧,繼續。”喻曦禾說完朝童小柔伸出手。

“我自己可以的。”童小柔沒有握住他伸過來的手,連自己都不明白這莫名其妙的介意是為什麽。

“呃?”喻曦禾一臉茫然地看著童小柔漸漸遠去的身影,很快笑起來,“童小柔,你吃醋了對不對?”

啊!吃醋了?

童小柔轉身衝身後不遠處的喻曦禾說道:“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她怎麽會是這麽討厭的人呢?她明明喜歡的是陸浩楠不是嗎?沒有人可以同時喜歡兩個人的,她一直都鄙視用情不專的人。當初楊謙也因此被她用眼神千刀萬剮過,可是現在,如果她是這種人的話,她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

腳步越來越快,好像突然被刺激出潛力,無論喻曦禾在身後喊她多少次都好,絕對不停下腳步。

喻曦禾終於追上來,他拉住童小柔的手,緊張地說道:“我開玩笑而已,你別跑這麽快,待會兒走散了怎麽辦?”

山風呼呼地吹,兩個人因為跑得太急,所以張開嘴大口地呼吸著,於是,在他們麵前綻開了一團團白色霧氣。

“我哪有那麽容易走丟?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是因為你是小孩子而擔心你,而你是看!”喻曦禾指了指身邊的環境,白雪覆蓋著周圍的一切,“荒郊野外,如果你在雪地裏滑倒,一不小心滾下山,我來不及拉住你怎麽辦?”

“還說沒把我當小孩子,我怎麽會那麽不小心呢?”童小柔生氣地甩掉喻曦禾的手。

她忽然有點討厭自己,這是在撒嬌嗎?七仔明明是關心自己啊,她卻非要跟他過不去。

“我是說,萬一呢,我是要對你負責的。”

童小柔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卻又拉不下臉來和喻曦禾言歸於好,索性轉了個身,繼續走,但步子比之前放慢了些。

喻曦禾在她身後,一路上兩個人都沒再說話,隻顧著悶不吭聲地往上爬。天邊微曉,晨光乍亮,徐徐塗抹天空,眼看就要日出了,離山頂卻還有好長一段距離。童小柔心急,於是加快了步子,腳下的雪被她踩碎崩落,簌簌地往身後滾。山路越來越抖,童小柔卻渾然不覺。

“我說,你牛脾氣來了,還真是沒辦法啊。”喻曦禾走上前,緊緊握住童小柔的手,也不管她願不願意,總之不放開。

“不需要啊,我可以自己走!”童小柔瞪了喻曦禾一眼,想甩開他的手,卻發現怎麽努力都是徒勞,索性放棄掙紮。

“這下好了,天已經亮了。”

“你是說我耽誤了時間嗎?”

“不敢,就算陪你到太陽下山,我也心甘情願啊。”喻曦禾轉過頭,一張帥臉上綻開笑顏,真誠得童叟無欺。

童小柔動了動嘴唇,卻發現當下實在不知道該回一句什麽好,無論說什麽都好像正中他的下懷,但這感覺一點兒都不討厭。

最後當然沒能到山頂看到日出,兩個人坐在山腰上,在地上鋪上報紙,拿出一早準備好的三明治和熱水。在嚴冬的清晨吃早餐,夾著微微甜膩的山風,清爽到如同夏天跳入泳池,這感覺實在不壞。好想就這樣把時間收入囊中,小心珍藏,絕不浪費。

心情頓時如同音符高了八度,突發奇想,童小柔轉頭看向喻曦禾:“七仔,我要聽《和你在一起》。”不知不覺中語氣都變成理所當然的撒嬌。

“呃?喬任梁版的嗎?”

“嗯!”童小柔點了點頭。

喻曦禾想了想,接著吹起口哨,調子是那首歌的前奏,他輕輕哼唱著:

“如果我不能給你披上一件幸福的外衣,

如果我不能把你捧在手心不讓你受委屈,

原諒我實在沒有這個勇氣對你說一句,

我隻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如果在你明亮的世界裏麵我隻是陰影,

如果在你輕柔的嘴角眉間裝滿了風雨,

原諒我實在沒有這個勇氣對你說一句,

我隻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

他的聲音純粹清澈,如同沾染上冰雪,變得幹淨透明。這樣的比喻顯然不貼切,但無論怎樣都好,這一刻童小柔醉了。有一個人,在嚴冬的早晨陪她來爬山,然後唱最喜歡的歌給她聽,吹著山風,聽寂靜主宰這個世界。內心如同漲滿風的船帆,滿足到想就這樣下去,讓時間靜止,將這一刻變成永恒。

……

原來,在你身邊是這樣的感覺。哪怕天寒地凍,也依舊覺得當下的日子真是美好,滿足到想擁抱任何一個出現在自己麵前的人。這種被稱作幸福的感覺被文字具象地表達下來就隻是兩個字而已,因為不知道,所以就此放任它從我身邊溜走,一去三年。

……

年關將近,顧秀蓮不慌不忙地在電話裏和員工商量年假的事,童小柔則和外婆兩人,使勁渾身解數將購物袋塞進身上任何能放的地方,大踏步地出門置辦年貨。

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本想去大超市購物的,因為想到這個時候超市一定會做促銷活動,所以,結賬的時候要排上半個多小時的隊。思來想去,童小柔決定和外婆兩個就在家附近的小超市購物好了。

但顧秀蓮一個電話又打破了女兒原本的計劃,十分鍾後,她坐著的士穩穩停在童小柔和外婆的麵前。

“大過年的,如果不去街上感受一下這熱鬧的氣氛,豈不是太可惜了?”

“可是,媽,待會兒人會很多啦!”

顧秀蓮完全沒聽到童小柔的聲音,繼續說道:“我已經想好了,買完東西,我帶你和外婆一起去看電影,最近不是上映了一部《哈利·波特》嗎,你喜不喜歡?”

“真的嗎?可是外婆一定不愛看吧!”

“我啊,隨你們便了,我沒什麽想看的,湊個熱鬧。”外婆扇了扇手,笑沒了眼睛,她圍著大紅色的圍脖,看起來精神奕奕的。

“那,就這麽定了。”

料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巧遇,結賬的時候竟然碰到鄰隊裏的陸浩楠一家人。

童小柔看著陸浩楠,陸浩楠也看著她,兩個人就這樣不約而同地盯著對方看了很久,卻什麽也沒說。關於那次的電話,包包裏隨時帶在身邊的名牌,她什麽也沒問,就把它留在身邊好了。這樣想著,她轉過頭去。

陸正信也看到了顧秀蓮,她站在人群中,時間對她很仁慈,沒從她身上帶走任何東西。看起來她過得很好,打扮入時,短發,紫紅色墨鏡,軍綠色大衣,依舊充滿了吸引力。他想了想,走上前同她打招呼。

“好久不見。”脫口而出這句話,突然覺得在妻兒麵前失了言。

顧秀蓮嫵媚一笑,伸出手:“好久不見。”

“什麽時候回來的?”

“前不久,有一段日子了。”

“是嗎?”

不痛不癢的寒暄。

“現在在哪裏工作?”

“別的城市。”顧秀蓮回答得很含糊。

陸正信的妻子忍不住走過來,衝顧秀蓮莞爾一笑:“秀蓮,你看起來過得很好。”

“托你的福,還不錯。”顧秀蓮從手包裏拿出煙盒,忽然想到這裏禁止抽煙又塞了回去,她顯然不太願意看到倒胃口的人,於是左顧右盼,和童小柔說話,“小柔,還需要買什麽嗎?”

童小柔看了一眼身前的手推車,已經堆得像小山似的了。

“好像還有些東西沒買,我們再回去逛逛吧。”顧秀蓮自顧自地說著。

“嗯,好吧。”童小柔點了點頭。

“走吧,媽。”顧秀蓮像個孩子一樣,手搭在外婆的肩膀上,推著她離開了結賬的隊伍,甩開身後因她而引起的小小躁動。

陸媽媽不悅地拉了拉陸正信的衣袖,兩人又回到結賬的隊伍裏。

“爸爸,那個人是誰?”陸浩楠看著漸漸離開的顧秀蓮的身影一陣疑惑,有些眼熟,卻記不起來是誰了。

“童小柔的媽媽。”聽得出陸媽媽的語氣裏充滿了醋味,幾年過去了,她還是沒能放下。

陸正信不悅地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

以為不過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巧遇,誰也沒料到最後卻是一場爆炸的導火索。童小柔一家又逛了會兒,往購物車裏添置了一些東西,接著又排了好久的隊伍才結賬。把東西送回家後,一行人來到電影院,買了票之後,進場,電影剛剛唱完片頭曲。三個人找到位子坐下,童小柔開始津津有味地吃爆米花。黑漆漆的環境,顧秀蓮陷入過去的回憶中。

幾年前,和童賀笙離婚的真正原因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因為誤會嗎?不不不,顯然沒那麽簡單。

莫名其妙收到寄來家裏的照片,收件人寫的是童賀笙,專業的牛皮信封,拆開,裏麵是幾十張她和陸正信的合影,在咖啡廳、餐廳、路上,甚至賓館,角度看起來都是偷拍的。連她自己都不確定是不是去過那些地方,信封裏的照片卻記錄得一清二楚。雖然沒有確確實實地拍到什麽她出軌的有力證據,但當這些照片被童賀笙看到的時候,的確引起了不小的波瀾。但說到底,她沒做錯什麽,為什麽要心虛呢?

所以麵對童賀笙的斥責,她選擇更加理直氣壯地回擊,沒做過虧心事,她怕什麽?

何況,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外麵有個叫徐秋心的情婦存在,甚至那個女人還為他生過一個女兒。那個女孩比小柔還要大幾個月。也就是說,他和她結婚後不久,就有了外遇,並且在她懷小柔之前,和那個女人有了骨肉。這個事情,也是小柔三歲那年她才發現的。一想到這裏,她就感到頭皮發麻。

一直都覺得他是個充滿責任感的好男人,沒想到會做這種事,不可原諒。

出軌也不過是她的下下策,和同一個小區裏的男人約會,卻並未做任何越界的事情。她是個自尊心強的女人,哪怕報複也不會真的要做到那個分兒上,卻因此被人捕風捉影拍了不少照片。童賀笙一定是懷疑她,所以找私家偵探跟蹤她,這些照片想來也是在不知不覺中被人偷拍的,真是惡心。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被侮辱了,他有什麽資格做這些事?是他做錯事在先,他憑什麽這麽理直氣壯?

脾氣上來,兩個人爭執不休的時候,想到這些,她就會更生氣。他越是指責她,她越是將事實說得不堪,信任已經崩裂,無畏再將它摔個粉碎了。

最後,他把自己的情婦和女兒接到家裏來,同她評理,逼她離婚。本來想到小柔,她才一再忍讓,現在他這個做爸爸的一點都兒不顧及女兒,她也就實在忍不下去了,索性離了。時至今日,她仍然覺得自己瀟灑得可笑。起碼要爭一爭,鬧一鬧啊,麵對他提出的要求她也隻是說“好啊”,憑什麽!

相比之下,陸正信真的是個好男人。她最初去別的城市的時候,他還出錢幫助過她,讓她在陌生城市開了間自己的服裝店。剛開始的時候,什麽都很困難,慢慢地才有所改善。當她的環境終於好了的時候,她決定不再和他聯係,於是毅然換了手機號,搬了家,連店鋪都轉讓給別人,隻是把這些年來他幫助過她的錢還了回去,從此消失在他的生命裏。

但,她始終都覺得自己是欠他的。

這麽多年了,也不是沒想過回來會再遇見,隻是不知道會這麽快,還真是命呢。

從熒幕上反射來的光忽明忽暗,一轉頭,是女兒童小柔歡喜雀躍的臉。年邁的母親靠在自己的位子上睡著了,卻又睡不安穩的樣子。顧秀蓮忍不住好笑,於是起身坐到母親的身邊去,好讓她可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也實在是不喜歡看這些東西,於是也閉上眼睛休息。

這麽短的時間,她居然做了個夢。

時間還是剛生下小柔的那年,童賀笙那時候隻是個普通的公司職員,工資不高。每到放假的日子,他總會帶著她和女兒到處玩,歡聲笑語,相親相愛。他時常責怪她做的飯不好吃,不是個賢妻良母,她總是一笑置之,然後撒撒嬌,童賀笙就再也沒理由怪她。她每天隻需要送小柔去幼兒園,下午和小區裏的女人約在一起打麻將,在童賀笙回到家之前做好飯。生活平淡,日複一日,她曾以為這樣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