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掙紮

【一】

無法理解自己當下的舉動,她大概是瘋了。一步步地走在通往陸浩楠所在班級的路上,童小柔感到忐忑不安,腦袋一片空白,腦子裏的念頭輪番攻擊之後終於炸成一團模糊的白。

現在,此時此刻,她在做什麽?

昨天夜裏失眠到淩晨都睡不著,其實還是耿耿於懷啊,所以今天來是要拆台嗎?打算把所有的事實都說出來,都說給陸浩楠聽嗎?也不管他相信不相信,就這樣孤注一擲?

距離高二三班的門牌越來越近,一心醞釀著待會兒怎麽開口的童小柔,完全沒注意到她要找的人就在她麵前。

“你去哪兒?”他握住她的肩膀。

被一道力量強行靜止,童小柔抬頭,對上陸浩楠的眼睛。

“我找你。”那個傍晚之後,兩個人的關係一直很尷尬,在陸浩楠坦誠自己喜歡上徐嫣之後,兩個人就再也沒說過話,因為童小柔的刻意疏遠。

“找我?”

“嗯。”直到這一刻,她還在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

聖誕節的雪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上午,直到十點多的時候才意猶未盡地結束。偌大的操場上鋪了滿滿一層鬆軟的白,踩上去會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童小柔低頭,半張臉埋在圍巾裏麵,雪地靴因為踩在積雪上,邊沿部分的顏色逐漸變深。

“找我有什麽事?”男生冷不防地發問。

到底有什麽事?這樣的情況,他的態度,讓她瞬間喪失了勇氣。感覺自己變得可憐,變得微小,變得離周遭的世界越來越遠。

強忍著內心的不安感,童小柔抬頭:“如果我說,我知道你是怎麽失憶的,你信嗎?”

“不是說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嗎?”

“不是,你是……”

童小柔還沒說完便被陸浩楠打斷:“你別說了,我不想知道,那段回憶,我覺得沒有必要。”

周圍是比這皚皚白雪還要寂寞的安靜。

“我不想失去現在擁有的,如果回憶起從前,就很有可能被迫丟掉一些現在的東西,不是嗎?”他苦笑著,安靜卻殘忍地看著童小柔。

“你說你不想記起……”女生淚盈於睫,“你說沒有必要,是你嗎?陸浩楠,是你這麽說嗎……”童小柔有些歇斯底裏,她鼓起勇氣的結果是令人感覺到多餘的舉動嗎?

可是,我不甘心,我要你記起來,我是你曾經非常非常在乎的人啊,你怎麽能選擇放棄,那我怎麽辦?你怎麽可以留我一個人在孤單的回憶裏掙紮?

“嗯,是我說的,與其拚命挽回已經消失的過去,不如珍惜現在所擁有的,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童小柔看著他,看著料峭寒風中的少年,無論如何也覺得這不是真的。他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才對,眼下也許隻是一場夢境。白雪不是真的,寒風也不是真的。可是,男生伸手遞過來一張紙巾,幹淨的校服袖口沾染上絨絨白雪,落在臉上的溫暖觸覺,是真的。

不要再執著了,就這樣吧。我代你說完你未說完的話。

是我太執著嗎?對自己的評價從來都是不好的,消極的,覺得自己就是不被女神眷顧的那一類人,唯一可以執著的事物近乎沒有。因為沒有執著的資格,太過執著,會讓別人覺得累,覺得想逃離,於是選擇放手,認為這是對於彼此來說最好的選擇。

可是,哪怕你討厭我,我也非常非常想跟你在一起啊!哪怕我的方式笨拙,不可取,可笑,可是喜歡一個人就是這麽可笑的事情。我帶著你賦予我的勇氣,固執地想要牽起你的手,被嫌惡多少次都無所謂,隻要能讓你記起來。

……

“好大的風,我們回教室吧。”男生搓了搓凍得冰冷的手,轉身,一路踩著腳印往回走。

“你說過,你既然承諾,那就是一輩子,不記得了嗎?”

腳步停住。

“說什麽會永遠陪著我,很喜歡我,說過的都不算數嗎?丟我一個人在雪地上,冷得顫抖也沒關係?我會病,會痛,會難過也沒關係?”童小柔咬牙含住淚水,望著他無力耷拉的背影,期望他轉過身來哪怕說一句“是這樣嗎”也好,至少證明他還願意承認這段過去。

可是——

“嗯,不記得了,所以沒關係。”男生冷冷地說完,繼續腳下的步子。

早就不記得了。

童小柔抱緊膝蓋蹲在雪地裏,為什麽要這樣對我?讓我帶著這麽厚重的回憶怎麽活?

忘了是什麽時候把自己從抑鬱的狀態中拉出來,童小柔搖搖晃晃地回到教室,沫沫坐在位子上朝楊謙扔紙飛機,放出去之後迅速轉身假裝不知情的樣子。紙飛機在楊謙的腦袋上打了個旋,落到童小柔的腳邊。

“唉,小柔,你終於回來啦。”

童小柔蹲下身撿起那枚紙飛機重新放到沫沫的桌子上。

“怎麽了?看起來精神很不好,發生了什麽事?”

“嗯。”童小柔搖了搖頭,強裝鎮定。

“連我也要隱瞞嗎?是不是有別的女生說你壞話?是不是他們欺負你?”

“沒有。”

“那你怎麽心情不好的樣子?”

“剛剛從外麵進來,有點冷而已。”很冷,沁涼的溫度一直蔓延到胸口。

“是吧,我也覺得,為什麽學校的空調冬天不開呢?凍死人了。”

“應該是怕暖和了,大家就會懶懶的,沒精神讀書了吧……”

“嗯,是想製造出懸梁刺股的效果嗎?”

“也許吧……”

童小柔和沫沫心不在焉地說著話,窗外不知何時開始飄起細小的雪花,看樣子不太大。窗外有一棵高大的鬆樹,樹下幾個穿著羽絨服的學生在那裏揮舞著鐵鍬,清掃人行道上的積雪。其中一個穿著冰藍色羽絨服的身影轉了個身,朝樓上的童小柔揮了揮手。

幾乎要認不出來了,喻曦禾的臉整個埋在圍巾裏,隻露出眼睛,一張比女孩子還清秀的臉,本來就小,被藏起一半的話就很難辨識了。如果不是他有182厘米的身高,恐怕會被認為是女扮男裝吧。

“唉?”童小柔本想打招呼的,卻發現窗戶是關閉的,推開窗,迎麵而來一股冰涼的風。

沫沫被吹得抱怨:“小柔,好冷啦。”

“等一下下。”童小柔抱歉地笑了笑。

“在看什麽啊?”沫沫也被勾起好奇心,於是湊過身子往窗外看,“他是誰啊?”

“七仔學長。”

“咦?是七仔學長嗎……都認不出來了。”

“嗯,七仔學長的全名叫喻曦禾哦。”

“啊,他就是喻曦禾嗎?原來我早就認識啦,曦禾學長現在可是風雲人物呢,知道嗎?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還聽到有人在議論他。”

“嗯,昨天夜裏在廣場裏麵有場表演,據說人氣飆升了。”童小柔像他揮了揮手,算是打了個招呼。

“對了,小柔,曦禾學長在追你嗎?”

“呃?”童小柔驚訝地回過頭,“沒有的事。”

為什麽她感覺不到一丁點兒這樣的跡象呢?被追的感覺不是像捧在手心一樣嗎?她現在除了委屈,抑鬱,一點兒被捧在手心的感覺也沒有。

“啊……怎麽這樣?連我都不告訴嗎?”沫沫委屈地鼓起臉頰。

“沒有啦,除了昨天夜裏的表白,我並沒有覺得他在追我啊。”

“唉,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我錯過了什麽嗎?好像連謙謙都知道什麽的樣子。”沫沫激動得像一隻烤火的兔子。

討人厭的,又想到不開心的事了。

關上窗戶,童小柔沮喪地趴在桌子上:“我希望什麽都沒發生過,我寧願什麽都不知道。”

……

可不可以有一部刪除記憶的機器?把不想知道的,想忘掉的,在腦海裏倒帶,碌碌碌的,到某個不想記起的片段時,隻要按一下按鈕便可以什麽都沒發生過。

可不可以這樣?把我從八歲開始的討厭的記憶全部剪掉,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你不是我的姐妹,你不是我的戀人,我還能愛妳,還能愛別人。

【二】

周六的上午。

喻曦禾約童小柔在附近的一家店裏吃火鍋。冬天吃火鍋應該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可童小柔卻怎麽也提不起精神。她並不想這樣,於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是笑著的。

喻曦禾伸出手捏了捏童小柔的臉揶揄道:“不要笑了,比鹹魚還難看呢。”

童小柔白了他一眼:“為什麽是鹹魚?”

“嗯,我個人比較喜歡吃而已。”喻曦禾雙手放在後腦勺,笑得像微風一樣輕柔。

“你喜歡吃,幹嗎把我比喻成鹹魚呢?”說完忽然覺得失言,童小柔剜了一眼身邊的男生,並沒有因他親昵的玩笑而感到不自在。

剛進店門,就看到正在櫃台付錢的陸浩楠,這家火鍋店是先結款再吃東西,也就是說他們才剛來。

童小柔拉住走在前麵的喻曦禾,小聲說道:“七仔,我們去吃別的吧,這家店的東西好像不是很好吃。”

“是嗎?那我們去吃什麽?”

“去吃烤肉好嗎?前麵有家韓式燒烤店。”

就這樣,兩個人又走出了火鍋店。童小柔無意識地抓住喻曦禾的衣袖,絲毫沒有注意到櫃台前的陸浩楠灼灼的目光。

吃完東西,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兩個人走在學校附近的路上,童小柔忘了圍圍巾,臉被風吹得紅紅的,卻因此顯得更精神了些。

“七仔,你知道嗎?”

“什麽?”

“學校裏有人謠傳你在追我,很討厭吧,你別介意……”

“嗯,我不介意。”

“那天晚上我知道你是開玩笑的。你這麽帥,喜歡你的人又那麽多,怎麽會喜歡我這種普通的女生呢?”童小柔眯起眼睛,努力地假裝無心的樣子。

喻曦禾停下腳步:“你怎麽知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你就那麽希望我不是真的喜歡你?”

他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麽不同,可語氣好像很嚴肅。

“對不起。”

“你知道錯了嗎?喜歡你是我的事,你不用擔心,也不要覺得有負擔。”

“不是的,七仔。我也喜歡你,但我知道,對你我隻是依賴,因為你對我好。也許是我太自私,沒有顧及你的感受,但你不要生氣。”

喻曦禾揉了揉童小柔的頭發:“瞎擔心什麽?”

他取下自己的圍巾,圍到童小柔的脖子上:“這麽冷的天,不怕感冒嗎?你自己回去吧,我不送你了。”

說完,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明明說過他順路的。童小柔靜靜地站在原地,圍巾上還有曦禾的味道,淡淡的,像雪,帶著冰冷的溫柔。

……

喻曦禾已經好幾天沒來找童小柔了,抽屜裏的包包中,整齊擺放著他那天留給她的格子圍巾。童小柔摸了摸鼓鼓的包,心裏空落落的。

上課的時候,從一組傳來一張紙條:“我不是有意要找茬,放學後,學校後麵的巷子見。”

沒有落款,但會寫這種紙條的人除了徐嫣還有誰呢?

轉頭,一組的徐嫣正低著頭寫字,手肘下的藍色便箋紙,和自己拿的是一個顏色。

放學後,童小柔如約來到巷子口,沒有人,黃色的暮靄斜斜灑落在巷子的一角。穿過她身後的那麵牆,是學校的操場。正因如此,隔在另一邊的鼎沸人聲,顯得牆的這邊格外寂靜。

沒有人?正當童小柔準備離開的時候,三個筆直修長的身影走進對麵的光線裏,嵌滿鉚釘的藍色牛仔外套,厚底的騎士靴,嘴角的唇環被光線鍍上一層玫瑰金,酒紅色的短發被風吹得張牙舞爪。陌生的人,危險的氣息。不是童小柔認識的人,看起來更是比她大了好幾歲,不管怎麽看都不像是本校的學生。

原本以為是自己不小心走進了她們的禁區,童小柔垂下眼,正準備穿過她們離開這裏,一個冷不防,被為首的女生狠狠地推到地上,骨骼撕裂般地疼起來。

女生斜著嘴角嗤笑了一下:“是這個丫頭沒錯吧!真是的,看你這麽柔柔弱弱的,我還真覺得是欺負你了呢。”

“你們是誰?”童小柔不知不覺中握緊了拳頭,悲哀地想到一個事實。

女生走上前,用力地捏著童小柔的下巴:“這張裝可憐的臉,真是越看越討厭呢。”說完狠狠甩開巴掌。

“啪”的一聲,童小柔的臉上赫然出現五個指印。

童小柔咬著嘴唇,嘴角拖出一道鮮紅的軌跡:“是徐嫣叫你們來的?”

“你還不清楚狀況嗎?還在妄想我們會回答你的問題?”另一個女生走上前,白了童小柔一眼,“我到底是為什麽還在跟你廢話啊?”說完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一腳踢上童小柔的小腹。

“啊。”悶哼一聲,童小柔痛得蜷縮起身體。她感覺不到疼,隻是失望,刻骨銘心的失望,真的要做到這種地步嗎?因為實在看她不順眼,所以找人來教訓她?

一直以來都覺得即便再惡劣也好,像這樣恨不得我去死的你是不存在的,所有的埋怨都隻是埋怨,下一刻就會忘記。之所以會豎起自己身上的刺,隻不過是因為經年累月的恨。因為愛才有恨。我一直這樣堅信著。也從沒有一刻希望你消失,也會害怕你遭遇不測。哪怕我討厭這樣的自己,也明白這種血肉親情的宿命是擺脫不掉的。

而今,你卻甩給我一個耳光,說一切都是我太天真,太傻!

我真是傻!

女生的拳打腳踢都像雨點一樣密密匝匝地落到童小柔的身上,反複被**的身體已經麻木了。她真的懷疑,那塊皮膚是不是已經死掉了!對,死掉算了,死掉就解脫了。

不喊疼,也不哭泣,像死了一樣。

“喂,她是不是昏過去了?怎麽不出聲?”一個女生有些擔憂地說道。

“她眼皮子還在動吧,真是賤骨頭,居然都不喊疼,沒意思。”女生懨懨的,最後一腳仿佛突然發泄一般格外用力。

“唉,夠了吧!走吧,再打下去,真出了人命怎麽辦?”

“算了算了,我打個電話給那丫頭。”

童小柔蜷縮著身體,五髒六腑都好像快要裂開了。聽覺也變得不靈敏,隱約聽到女生的在講電話。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童小柔終於支撐不下去,眼前突然一黑。

【三】

童小柔做了一個夢,夢裏的她站在一片黑暗裏,身前是澄亮的湖麵,她的樣子倒映在水中。

忽然徐嫣出現了,她站在童小柔的身後,嘴角揚起一抹冷笑,然後輕輕地伸手推了童小柔一下。不知道為什麽,童小柔的身體也仿佛沒有力氣,隻是這麽輕輕一推,連重量都感覺不到,她便一下子摔到水裏了。

水很冰冷,裹在皮膚上像刀子一樣鋒利,童小柔在不斷地下沉,下沉。可是,湖麵上的景色卻很清晰。她看到陸浩楠站在湖邊,一臉漠然地看著湖底的她。徐嫣走過來,牽著他的手,兩個人就這樣走開了。沫沫蹲在湖邊哭泣,但是她沒有看見童小柔,隻是一個勁兒地哭,一邊往湖裏投那些心形的信紙。童小柔想發出聲音,可是她很痛苦,無法呼吸,好像有人在把她往下拽。

沫沫的身影越來越小,童小柔想呼救,但是她喊不出來,喉嚨像被什麽卡住,生疼生疼。

死了吧,一定是的。夢裏,童小柔對自己說。

可是,又有人在搖她的手,好混亂,好吵,是誰呢?是誰在喊她?

“小柔,小柔?”

“你醒醒,小柔?”

“小柔,是媽媽呀,媽媽回來了,小柔?”

媽媽?媽媽!

……

媽媽的話,應該還是在做夢吧!

童小柔費勁地睜開眼睛,一團白色的物體緩慢攀上童小柔的肩膀,然後伸出她粉紅色的舌頭,發出一聲“喵嗚”。

“小柔,你醒啦?”真的是在做夢,眼前的人明明是外婆。她看起來很疲憊,銀色的頭發有些亂,眼角還有淚水。

“外婆,我……”童小柔勉強出聲,全身都在疼。

“別動,別動,傷得挺重的。”外婆伸手摸了摸童小柔的腦袋。

頭頂白色的天花板上,洇開一層層水漬,剛才的事情仍舊盤踞在童小柔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那些拳打腳踢,飽含惡毒的恨意。

“外婆……我怎麽會來醫院?”

“有個孩子送你來的,擔心死我了。小柔,怎麽回事?你怎麽會從樓梯上摔下來?”外婆心疼地摸了摸童小柔的額頭。

唉?到底是誰?

“是沫沫嗎?”

“不是,是個男孩,高高大大,眉清目秀的。”

“有沒有說他叫什麽?”

外婆搖了搖頭。

童小柔垂眼,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幕模糊的畫麵。映入眼簾的是男生線條美好的下顎,刺目的光線如同洶湧而來的浪頭,瞬間漫入視野。然後,眼前的世界變成明亮的白,倏而又陷入黑暗裏,什麽都沒有了。

“怎麽那麽不小心的?”外婆拿起一旁的水果刀,熟練地削起蘋果來。

童小柔仰頭望著頭頂的天花板,隻要一想到那張紙條就感到一陣恥辱的心痛。她竟然天真地以為徐嫣是真的想好好談談,她居然會天真地當她是姐姐。真討厭!真煩!翻了個身,童小柔把腦袋埋進枕頭裏。

“小柔,來,吃個蘋果。”

“對不起,外婆,我不想吃東西。”童小柔頭藏在被子裏,聲音變得悶悶的。

“好吧,你好好休息,我去學校幫你請個假。”外婆起身替她蓋好被子。

門被“哢嚓”一聲關上了,整個病房又陷入寂靜的氣氛中。

童小柔抓緊被子,難過、心痛、失望等種種負麵情緒如同刀刃一般劃在身上,帶來尖銳的疼痛。比起隱隱作痛的外傷,它們顯得要惡毒得多,冰冷得多。需要到這個分兒上嗎,徐嫣?

……

“唉,小柔,你別動啊,我來就行了。”

童小柔正打算起身喝水,還沒翻完身就被沫沫製止住了,沫沫認真起來還真像個賢妻良母。

“我不要緊啦。”

“小心點嘛,從樓梯上摔下來可不是小事。”

不知道是誰送她回來的,難得那個人貼心地告訴外婆,她其實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於是童小柔也將計就計地承認了。

不過,送她回來的人到底是誰呢?

“你這幾天都不用去學校了,留在醫院好好養傷。”沫沫一邊倒水一邊交代,“對了,今天曦禾學長問我你怎麽不在,我告訴他你住院了,他好緊張的樣子,問我你在哪個醫院,看起來好像要過來。”

“啊,什麽時候?”

“放學的時候啊。”

“沫沫,你幫我把這個送給學長吧。”說完,童小柔從包包裏拿出那條格子圍巾。

“嗯,我下午去學校就帶給他。”沫沫點了點頭,接著問道,“不過,你真的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嗎?怎麽傷得這麽重呢?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嗯,滾下來的,疼死我了……”

“你呀,幸好沒傷到大腦。”沫沫看了一下時間,“好啦。我走了。”

“嗯,拜拜。”

沫沫離開後,童小柔撐著身體站起來,爸爸好像也在這家醫院吧!前段日子都很少來探望他,因為擔心遇到徐嫣和她的媽媽,恐怕又會發生口角,吵到他。

童小柔扶著牆壁一路來到二樓的病房,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陌生人。

“請問,你找誰?”

“我找童賀笙。”童賀笙是童小柔的爸爸。

對麵的人想了想,接著恍然大悟,將門打開了些:“請進,童先生好像在睡午覺。”說完,那人不斷地打量著童小柔。

“謝謝。”童小柔笑了笑。

同樣是白色的病房,爸爸睡在靠裏麵的病**。窗戶大開著,窗簾被風吹得揚起,整個房間白得透明。和那個人說的一樣,爸爸在睡覺,輕輕呼吸著,像是睡得很香。床頭櫃上擺放著藥物,點滴瓶子裏的藥水在冒著細小的氣泡。童小柔找了個位子坐下來,隻是走這麽一段路,全身都在疼,她恨恨地咬了咬牙。

童賀笙好像感覺到了什麽,撐了撐眼,醒了過來。在看清眼前的人後笑起來,喊了聲:“小柔。”說完好像想坐起來的樣子。

“爸爸。”童小柔站起來,走過去扶他,很久很久沒有這麽叫了。以前她總是很倔強,爸爸越是想見她,她越不見他。明明知道他希望聽到她喊他爸爸,她也咬著牙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到他生病了,她來探望的次數也很少。

這些都是她甘願放棄的時候做的事。

“爸爸,最近身體怎麽樣?你知道的,我不想碰到心姨她們,怕吵到你。”

“嗯嗯,我知道。”童爸爸摸了摸童小柔的頭,其實最近他的視力有些不好,很久才看清童小柔臉上的傷,臉頰上有紫紅色的一塊,腫起來了,“怎麽回事?誰打你了?”

童小柔這才明白,誰都知道她的傷是怎麽來的,她以為她的小謊言能忽悠所有人。隻有她不知道,大家都隻是默許她的體貼。

“嗯,遇到了一些麻煩。”

童爸爸有些激動地坐起來:“是誰?”

“沒關係的,沒關係,也隻有這一次了。”童小柔安慰道。

“到底是什麽人?會不會還找你麻煩?”

“我也不清楚。”童小柔搖了搖頭,“我會盡量避開她們的。”

能做的也隻有這些。

“唉,爸爸不在你身邊,照顧不好你。”爸爸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外婆的身體還好嗎?”

“嗯,挺有精神的,每天都去小公園鍛煉身體。”

“嗯,那就好,這幾個月爸爸要住院,你要好好照顧外婆。”

“嗯。”童小柔乖巧地點了點頭。

正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很快,徐嫣的媽媽便出現在病房裏。她新染了一頭酒紅色的頭發,一身黑色的連衣裙,腳上蹬著一雙裸色的高跟鞋,鞋跟足足有十厘米。

原本一臉的笑意盈盈,話說到一半的時候,看見童小柔,那張明媚動人的臉瞬間垮下去,一副嫌惡的樣子:“你怎麽在這裏?”

“秋心,好端端的,幹嗎板著張臉?”

徐秋心白了童小柔一眼,把手上的東西放下後便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看美妝雜誌,時不時地朝童小柔睇一眼,眼神帶著疑惑。

父女倆又閑聊了幾句,童小柔說了聲“再見”,出門卻迎麵撞上徐嫣,胸口忽然冒起一團火。她狠狠地盯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

徐嫣剜了童小柔一眼,徑直走進病房,坐到病床旁邊說道:“爸爸,我買了你喜歡吃的豆花。”

站在門口的童小柔一下子沒忍住,衝進病房,拉過徐嫣的胳膊:“你到底為什麽這麽恨我?我要是死了,你就開心了是嗎?”

實在是忍不住了!也想要有風度一點,不想在爸爸麵前這樣歇斯底裏,不想讓那個女人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不想丟了外婆的臉,可是就是忍不住。心裏的委屈、失望、怒火,急於發泄出來,否則會內傷。

徐嫣當然是一副“你有病”的樣子,她輕鬆甩開童小柔的鉗製,露出鄙夷的眼神:“你裝什麽可憐啊?你受傷關我什麽事?”

“怎麽回事?”爸爸有些嚴厲地問道,坐正身子,把徐嫣剛剛買回來的豆花放到一旁。

“你敢說我受傷和你沒關係嗎?”童小柔伸出布滿淤青的右手,其實根本不用,臉上的傷痕已經足以證明她到底受過怎樣的折磨。

徐嫣也仿佛被嚇到,有些亂了方寸,說話也沒有平時那麽趾高氣揚。

“喂,你不要動不動就說我找你的茬好嗎?是的,我是不喜歡你,但是,你憑什麽說這些傷是我弄的?是你自己招惹了別人,還不知道吧!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說不定早就有人看你不爽了。”

“還能有誰看我不爽,最恨我的不就是你嗎?不是你自私善妒、霸道無恥,所以才會用這麽下三濫的方法,找人教訓我嗎?”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童小柔的臉上。

“到底是沒媽的孩子,說話還真是沒教養。我女兒是你可以隨便指手畫腳的嗎?這裏是醫院,你爸爸是病人,你在這裏發什麽瘋?”徐秋心早就忍不住了,她幾乎是幾步跨過來的。

自從看到童小柔,她就忍得手指發癢了。

童爸爸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這是在幹什麽?當我不存在嗎?嫣兒不準隨便指手畫腳,小柔就可以任你打了?”他把童小柔護在後麵,如同老鷹護住自己的孩子一般,“沒看到小柔身上還有傷嗎?你撒潑也要有個限度!”

徐秋心恨恨地瞪了童小柔一眼,又回到剛才坐的地方。

徐嫣見爸爸生氣了,隻好乖乖地扶著他,勸道:“爸爸,你別氣了,媽媽也是為了我。”

“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還有什麽不滿足?”童爸爸坐下來,把接下來的話咽了回去,轉身對童小柔說道,“小柔,你先回病房,改天我再去看你。”

童小柔點了點頭,臉上緋紅一片,眼底卻亮得驚人。

【四】

病房裏因為某個人的到來而變得溫暖且熱鬧,床頭櫃的花瓶裏插著一束向日葵,金黃澄亮的色澤令整個病房都變得亮堂起來。

童小柔詫異地盯著手裏喻曦禾的手機,手機裏正在播放著一段視頻。視頻的主角正是前幾天欺負童小柔的女生。眼前的幾個人再也沒有那天的囂張跋扈,而是蓬頭垢麵,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在攝像者的威逼之下不得不連連說著“抱歉”。

“有沒有覺得痛快些?”曦禾抱著一雙手坐在童小柔的病床邊。

沒錯,那個濫用私刑的人正是喻曦禾。

沒想到童小柔並沒有感到很驚喜,而是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嗯?”

“七仔,那天是你送我來醫院的嗎?”隱約的那個側臉,實在是難以分辨。

喻曦禾搖了搖頭:“不是我,是陸浩楠。”他看了童小柔一眼,接著說,“是我朋友看到的。那幾個丫頭從巷子裏出來後不久,就看見陸浩楠抱著渾身是血的你從巷子裏走出來。”

居然是陸浩楠,童小柔愣住了。

“又被感動了吧?”喻曦禾眯了眯眼睛,伸手彈了一下童小柔的臉,“果然幫你報仇怎麽也抵不上救命恩人啊!”

“哪有……”童小柔無力地反駁道,“不過,你真的教訓了那幾個女生?”

“怎麽會?我從來不打女人。”

“那怎麽?”

“所以我找了幾個女生教訓她們。”

童小柔扶額:“到底哪裏會比較好啊。”

“你怎麽會招惹她們的?”

“嗯?”

“問她們,她們居然說看你不爽很久了,到底你哪裏得罪她們了?”

“我哪裏會得罪別人啊?”童小柔氣哼哼地坐直了上身,“我是那種喜歡招惹是非的人嗎?”

“嗯?所以……”喻曦禾看了童小柔半天,“她們是嫉妒你咯?”

“呃?”

“不然幹嗎把你毀容成這樣?”喻曦禾蹙起眉頭,一副童小柔慘不忍睹的模樣。

童小柔捂著臉:“啊,我現在很醜嗎?”

“那倒也不是。”喻曦禾笑起來。

童小柔張開手指,露出一對眼睛,狹小的指縫間是喻曦禾好看的笑臉,靜靜看著他,等著他說接下來的話。

“隻是……像被打腫的鹹魚而已啦。”

“咻——”一大團白色的物體飛快地朝喻曦禾的方向飛過去,砸個滿懷。

喻曦禾坐在原地,抱著枕頭笑得前仰後合,童小柔氣急敗壞的樣子配合她被打腫的臉真的很好笑啊。

“喻曦禾,你找‘屎’啊,還笑!”童小柔索性從**站起來,準備拿另一個枕頭,誰知道因為腳傷未愈的關係,踝骨的地方一陣刺痛。她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朝地板跌去。眼看就快要和冰冷的大理石地磚親密接觸,喻曦禾將手上的枕頭扔到一邊,隻是稍稍舒展身體便穩穩接住了自由落體的童小柔。局麵180度扭轉,兩個人一上一下麵麵相覷,原本保持著再安全不過的距離,此時卻親密到兩人之間大概能剛好放下一個拳頭。

童小柔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根。

喻曦禾仍舊保持著將童小柔護在懷裏的動作一動不動,看著童小柔仿佛出了神。那雙漂亮的眼睛變得異常深邃,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什麽。眼見著他的臉離自己的臉越來越近,童小柔慌忙從他懷裏掙紮起來,又萬分艱難地爬上了病床,整個動作看起來比鹹魚還笨拙。在這期間,喻曦禾也坐回自己的凳子,臉色微微泛紅。兩個人狼狽得像燒開了的水壺。

“你,下午不是要上課嗎?”童小柔用被子遮住半張臉,露出一對眼睛,“時間都快到啦。”

“嗯。那我走了,有空再來看你。”喻曦禾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

“嗯,拜拜……拜拜。”童小柔揮了揮手。

喻曦禾走後,童小柔倒在**,回想起剛才那一幕,忽然很想撞牆。有那麽幾秒鍾,她的心跳的確是加快了呀!“撲通撲通”地敲擊著,居然……心動了。

……

因為骨折的關係不得不留院觀察幾天,今天醫生終於通知童小柔可以回家了。童小柔下了床,活動了幾下筋骨,還有些地方隱隱作痛,臉上的幾處淤青也沒有完全消腫,不過比起前段日子好了很多。將被子疊好,將僅有的幾件行李收拾好,童小柔看了一下時間,早上十點整。想到外婆應該還要待會兒才來,童小柔穿好鞋子,決定去醫院外的花園走走。

室外還是很冷的,這幾天沒有下雪,卻遠比聖誕節那幾日要冷。童小柔抱著胳膊在光禿禿的草地上踱來踱去,直到看到一個人。

她愣了幾秒鍾,接著搓了搓臉,跑到那人的麵前,笑起來:“我知道是你送我來醫院的,謝謝了。”

陸浩楠提著水果,有些不知所措。他其實是來看她的,猶豫了好幾天,不知道怎麽麵對她。對她說過那樣的話,她應該很傷心吧!原本以為,這麽多天過去了,她可能已經出院了,大不了白跑一趟,卻沒想到正好碰上剛出院的她,一時間有些尷尬。

“嗯,你看起來已經沒事了。”

“嗯,醫生說沒什麽大礙,不過要好好休息。”童小柔努力假裝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現在,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好像不應該對他有怨氣吧!所以像普通朋友一樣說說笑笑,她做得到的。童小柔在心裏對自己說。

她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水果,問道:“你來探病的嗎?”

當然不會以為他會來看自己,想到這裏,童小柔有些失望,但是問完之後還是天真地期待著。

“嗯,看一位伯父。”陸浩楠咬咬牙,撒了個謊。

已經決定遠離她了,何必給彼此任何希望呢?

果然是啊。童小柔點了點頭,側過身:“那,不打攪你了。怎麽說也是你救的我,改天我請你吃飯吧!”

陸浩楠點了點頭:“再說吧。”

童小柔尷尬地笑了笑:“那,拜拜。”說完,她繼續把手插進口袋裏。

陸浩楠隻是點了點頭,然後徑直走進了醫院。

童小柔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自說自話:“童小柔啊,你真沒出息。”

努力地撇清關係,巴不得再也不見。不過是順便救了你而已,胡思亂想什麽呢?你們啊,已經結束了,已經結束了啊!

低下頭,沒出息的淚水,連路人都不可以看到。

為什麽冬天那麽冷?為什麽回到過去那麽難?為什麽時至今日還無法放手?對你執著的我病入膏肓了吧!忘不掉啊!

……

【五】

童小柔忽然不知道那個夢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回到家的時候,家裏的門開著,還以為遭遇小偷了。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外婆,隻見她老人家笑了笑,什麽也沒說,示意童小柔進屋。

看到媽媽的時候,童小柔的腳仿佛突然被釘子釘住。對麵的女人剪了一頭短發,畫了淡妝,因為開了暖氣的緣故,她僅僅穿了一件黑色的長T。即便是如此清爽的扮相也顯得風情萬種,童小柔的媽媽是個美人。

看到呆愣的童小柔,顧秀蓮莞爾一笑,張開雙手:“寶貝女兒,連媽媽都不認識了嗎?”

“媽媽。”童小柔喃喃喊道,鬆開手上的袋子,真的是媽媽啊!不是夢,她衝過去,一把抱住顧秀蓮依舊纖細的腰身,眼淚全都蹭在她的身上。

“小柔啊,特別想你,前段時間住院,說夢話還喊‘媽媽’呢!你呀,都不知道回來看看我們祖孫倆。”外婆把東西放下來,坐到一旁。

“好啦,媽,我一回來你就嘮叨。小柔還沒吃中飯呢,我切好了菜,你去炒一下吧。”

“好好好,又嫌我囉唆。”

外婆說完,進了廚房,客廳突然隻有童小柔和媽媽兩個人。再想念也好,這麽久不見,總歸是有些陌生的。

童小柔哭完,有些害羞地坐好:“媽,你怎麽回來了。”

“想你啊,我的寶貝女兒,這麽久沒見,越來越漂亮了。”顧秀蓮抬起手指替童小柔擦幹了眼淚,忽然注意到童小柔臉上的淤青,緩緩蹙起清秀的眉:“小柔,你的臉怎麽了?”

“前段時間從樓梯摔下來,摔成這個樣子了。”童小柔皺了皺鼻子,一臉的無所謂。

“女孩子,臉蛋是最重要的,怎麽這麽不小心呢?摔到其他地方沒?”

“沒事,媽,我很好,這幾天都恢複得差不多了。”

“你呀,從小就像個男孩子。”顧秀蓮說完,伸手將一旁的行李箱拿出來,打開之後從裏麵拿出一件嶄新的羽絨服,雪白雪白的顏色,“來,試試,不知道該給你帶什麽禮物,還是給你買衣服吧。”

“嗯!”童小柔點了點頭,然後歡快地鑽進房間換衣服。羽絨服是短款的,正好童小柔的身材很修長,這樣一來,腿就顯得更長了,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左轉右轉,看了好半天,她才出去給媽媽看。

本來隻有兩個人的家,因為顧秀蓮的回歸熱鬧了許多。飯桌上,顧秀蓮不斷地給童小柔夾菜。由於許久未見的緣故,她變得細心多了。

“媽,你這次回來準備待多久啊?”

“嗯,這個冬天結束了就走,在家陪你們過年啊。”

“還要走嗎?”

“是啊,那邊的店暫時交給別人,總得我自己去盯著啊,不賺錢怎麽給你買好看的衣服?”

“嗯。”童小柔點了點頭,“媽,我想好了,大學就考到你那裏去。”

“乖~,認真學習。”

“外婆也要去哦。”

“當然了,一家團聚,媽媽會努力賺錢的。”

這一天,童小柔真心實意地覺得,隻要和媽媽還有外婆在一起,就是她最開心幸福的日子了。在媽媽身邊,她什麽都不需要多想。

當然,如果誰都不說出真相的話,如果這真相不會讓那麽多人受傷的話,如果過去已經過去了的話,那麽,幸福就會離童小柔很近很近。但未來總會到來,真相會露出它可憎的表象,如同貪婪醜陋的怪物,一點一點吞噬掉所有人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