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雙生

【一】

十三歲的那個夏天,童小柔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爸爸和媽媽離婚了,童小柔沒心沒肺地想,早該離了。從她五歲起,他們兩個人就開始不停地爭吵,一直吵了這麽多年,這個家總算可以安靜了。童小柔站在家門口,冷冷地看著父母離開的背影,眼淚像是要從心髒裏流出來,她長這麽大第一次感受到如鯁在喉,緊緊牽著外婆的右手不停地顫抖。

從此,她要和外婆相依為命了。

這一年童小柔十三歲,剛進初中,臉上的倔強多過青澀,沒太多朋友,班上的人都嫌她孤僻。她話很少,回到家和外婆兩個也沒什麽話。生活像是生了鏽的鏈條,離哢嚓斷掉的日子不遠了。可是童小柔覺得沒什麽不好,沒有父母的兩個月,她過得很安靜,耳邊再也沒有那些撕心裂肺的爭吵,這讓她總有錯覺,過去的八年,自己一直是在幻聽。

如果生活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去,童小柔也不會有什麽遺憾。認真學習考上一所好高中,三年過後升入大學,大學畢業後就可以去工作,養活自己和外婆。到合適的年紀,再找個結婚,人生不就是這麽回事嗎?

可是啊,人生又是那麽漫長,不是一念之間就可以過完的,如同春夏秋冬的更迭,悲歡離合總是不忘與我們擦肩而過。愛情的悄然而至,如同碧綠的葡萄藤爬滿架子那樣不知不覺,時間一定會把某個人帶到你麵前。

十五歲那年,童小柔終於看清了傳說中愛情的模樣。

然而,把時間倒回去,十五歲之前,童小柔卻跌入一個討厭的噩夢裏。那個噩夢的名字叫徐嫣,不對,應該叫她童嫣吧,盡管她的作業本上從沒寫過這兩個字,她也從沒這樣介紹過自己。

她轉學來的那天,陽光異常刺眼,童小柔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著沐浴在陽光中的徐嫣,不自覺地想把眼前討厭的光線撥開。就是那個女生,她串通她不要臉的媽媽把爸爸搶走了。她看著徐嫣燦爛的笑容,胸口像是有刀子劃拉一樣疼,十四歲的童小柔終於發現,自己從沒忘記那個夜裏,月光如水清澈,又如刀刃般森冷,爸爸拿著白天還幫童小柔削蘋果的水果刀,在媽媽的脖子上狠狠地劃開一道口子。

童小柔捏緊手中的筆,用力把筆杆兒擰成兩截。

身旁的曾沫沫嚇了一跳,驚呼道:“小柔?”

“沒事。”童小柔淡淡地回道。

不一會兒,徐嫣的聲音終於消失了,班主任的聲音響起來:“好了,大家表示一下歡迎吧。”

老師這樣說道,台下頓時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雷鳴般的,一點兒也不誇張。

童小柔就在這時鬼使神差地抬起頭來。她看到徐嫣正向她走來,她隻看了一眼老師指的位子,然後那雙漂亮的眼睛再自然不過地落在童小柔的身上,眼底有瀲灩的色彩一閃一閃,好像在說:“童小柔,你等著。”

童小柔背脊發涼,她想,如果她不是坐在裏麵,她一定會伸出腳絆她。

可是,童小柔並不是一個擅長惡作劇的人,伸出腳絆人這種事,徐嫣比她更擅長——徐嫣的出現,是童小柔噩夢的開始。

“小柔,你剛才怎麽了?”下課後,同桌曾沫沫轉過身,一臉擔憂地看著童小柔問道。

曾沫沫是童小柔最好的朋友,也是童小柔唯一的朋友。應該說在童小柔的眼中,隻有曾沫沫對她最好,最真心,所以最好朋友這樣的認知就一直保持了下來。

不過,雖然和沫沫認識了很久,並且無話不說,童小柔卻從沒提過她有這麽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徐嫣。並不是她不願意告訴沫沫,而是,童小柔打心眼兒裏不想提起這件事。

隻要一想到,心就像被刀子割一般難受。

所以當沫沫問童小柔的時候,她隻是淡淡地說了聲沒事兒。曾沫沫雖然奇怪,但也沒有追問下去,她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二】

徐嫣很受歡迎,因為她不僅長得好看,也很會打扮。她新剪的梨花頭,她手上戴著的樣式最新的手環,還有那塊閃爍著施華洛世奇光芒的手表,無一不吸引著班上那幾個虛榮的女生。所以,剛下課,徐嫣的身邊便陸續有幾個女生上去搭訕。

不一會兒,她周圍的通道幾乎被圍得水泄不通了。

曾沫沫朝那邊兒看了一眼,眼神在某個男生身上頓了一下,接著微微有些失落地用手肘戳了戳童小柔。

“怎麽了?”

“你看那邊。”沫沫用下巴揚了揚徐嫣的方向。

童小柔以為沫沫讓她看徐嫣,於是有些不屑地說道:“看她幹嗎?”

那個女生,多看一眼她都覺得惡心。

“不是的。”曾沫沫壓低了聲音,“我是讓你看楊謙。”

童小柔挑了挑細長的眉毛,朝徐嫣那邊睇了一眼,才發現,坐在徐嫣後麵的一個男生正饒有興趣地盯著她,那個人是曾沫沫暗戀的對象,叫楊謙。

“呃?”童小柔無奈,“難道說男生都是視覺動物,沫沫,他有什麽好?”

沫沫頓時紅了臉:“小柔,你知道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喜歡他,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想注意他。”

“因為他長得好看嘛,我也喜歡看他,可我不覺得那是喜歡啊,你也別想太多了。”

“小柔,你忘了嗎?我和你說過的。”

曾沫沫和童小柔說過一個故事,是關於楊謙的。

初一年級的時候,學校舉辦運動會,曾沫沫報名四百米接力,天生沒有運動細胞的她在交棒的那一刻撲倒在地。因為穿著短褲的緣故,摔倒在地的瞬間,膝蓋蹭破了很大一塊傷口。在大家手忙腳亂地將她扶到空地的時候,楊謙伸手遞來創可貼。當時因為受傷而作為後勤的他,為可能發生的意外做好了準備,紗布、消毒水、創可貼、礦泉水,都第一時間遞到了曾沫沫的麵前。

原本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舉手之勞,隻要說聲“謝謝”就好了,當時的曾沫沫居然意外地紅了臉。這一幕被身邊的同學捕風捉影地編成一段粉紅八卦,八卦的原版以及口口相傳之後的各種版本都十分溫馨且浪漫,哪怕兩個當事人在那天之後再也沒有說過話。

童小柔和曾沫沫說的第一句話是“原來你就是緋聞中的女主角哦”。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淡淡的淺金色光芒灑在曾沫沫的臉上,她正一臉幸福地解釋那天的誤會,兩個女生因此而敞開心扉,關係漸漸好了起來。

這一年,童小柔和曾沫沫都是十四歲,讀初二。

那天下午,因為是值日生的關係,童小柔必須在所有同學都離開以後將教室打掃幹淨後才能離開。下樓梯的時候,卻碰上了徐嫣。

她靠在走廊的牆壁上,感覺到有人走近,於是衝童小柔嫵媚一笑,輕哼道:“好久不見。”

傍晚的霞光帶著一道慘烈的紅徐徐塗抹上徐嫣好看的麵龐,那張笑臉和六年前的沒有不一樣,那個時候的她也是這樣,臉上掛著一抹殘忍的笑容,毫不留情的朝童小柔的臉上狠狠揮了一巴掌,咬牙說道:“你記著,你搶走了屬於我的東西。”

童小柔不打算理她,繼續走自己的路。

“哼,童小柔,你別妄想我會就這樣放過你。”

仿佛有呼呼冷風灌進衣袖,明明是六月晴朗天,童小柔卻感覺到寒冷,是的,徐嫣做到了,她和她的媽媽拆散了她的家庭,搶走了她的爸爸,不過這不要緊,一個破碎的家庭,沒什麽值得可惜的。

童小柔沒有回頭,繼續腳下的步伐,她能感受到徐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她。可是她不想理會,她不做侵略者,卻有自己想守護的東西,她的生活一直以來都很平靜,如果有人想破壞,她也不會輕易罷休的。

回到家,便接到了沫沫的電話:“小柔,我的課題冊子沒有帶回來,我來你家做作業啦。”

童小柔啃著蘋果,嘴裏含糊不清:“嗯,那你過來啊。”剛說完,後院傳來外婆的聲音,童小柔趕忙道:“我外婆喊我呢,我先掛了。”

外婆喜歡在傍晚的時候給院子裏種的花草澆水,可是大概是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總是會忘東忘西,比如她經常會在走進院子之後忘了自己要幹嗎,又或者站在花草前麵的時候忽然間疑惑水壺在哪兒,童小柔剛一走進後院便看到外婆茫然地站在院子裏,東看看西看看,目光卻怎麽也沒個焦點,於是伸手從一旁的水池上取來水壺,發現裏麵已經灌滿了水。

“外婆,你又忘了這個了。”童小柔晃了晃手中的水壺喊道。

外婆回過頭來,看清是童小柔後頓時眉開眼笑:“瞧瞧我這記性,我正琢磨著好像有什麽東西忘了拿,還是小柔聰明。”

童小柔走上前,抬手把水壺遞給外婆,笑的一臉乖巧:“外婆,你不記得不要緊,不是還有我嗎?”

“乖,快去做作業吧。”外婆邊說邊朝童小柔擺著手。

“知道啦。”童小柔回答完,又咬了一口蘋果,然後歡快地回了自己的屋。

十幾分鍾後,童小柔正趴在桌子上寫字,伴隨著‘嘿’的一聲,落在肩膀上的是一雙女孩兒柔軟的手。

“你來啦,我都快做完了。”童小柔頭也沒抬,不用想也知道是沫沫那丫頭,每次來都咋咋呼呼的。

曾沫沫作扶額狀,苦惱地說道:“為什麽沒有一次能嚇著你?”

“拜托,你下次惡作劇的時候能有點兒技術含量嗎?你那嗓子就是曾哥二代,連嚇人都這麽軟綿綿的,我能聽不出來嗎?”

“去去去,我才不是綿羊音呢。”

“別貧啦,快做作業啦,呐,冊子給你。”

曾沫沫坐在一旁,捧著臉:“小柔,楊謙給我寫了封情書。”

“什麽時候?”

“今天下午上課的時候。”

“我怎麽不知道啊?”

“你不是在認真聽講嗎?他讓同學傳給我的,我一看那信紙折成個心的形狀,當時都沒好意思打開,還是剛才回去看到的。”

“不是吧。”童小柔一臉驚奇,“你們倆緋聞都傳了一年多了,這家夥也太遲鈍了吧,這會兒才跟你告白?”

曾沫沫的臉刷地紅了:“我哪兒知道啊?小柔,你說我現在該怎麽辦?”

“反正你也喜歡他,那就答應他唄!”其實童小柔自己也不知道該咋辦。

如果沫沫真的跟楊謙戀愛的話那就是早戀,被學校知道,是要開除的。

她想了想,又連忙擺頭:“不行不行,這要是被老師知道了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可是小柔,我真的很開心。”曾沫沫紅著臉,一雙大眼睛亮閃閃的。

童小柔叼著筆頭,從沫沫手裏把情書拿來,打開逐字看了一遍,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也太肉麻了吧!”

“哪有。”曾沫沫撅著小嘴,反駁道。

“好好好,沒有,沒有。”童小柔打著哈哈,把情書又重新折好放在桌子上,心裏有一道聲音不斷地念著“你的眼睛就像月夜的星星,我希望能坐在星空下,仰望你”……

童小柔沒忍住,又打了一個寒戰。

“你說他是真的喜歡我嗎?”曾沫沫托著腮,眼神不知道落在什麽地方。

“應該是吧。”童小柔想了想,繼續去解剛才被打斷的數學題。

“可是他為什麽這麽久才跟我說呢?”

“也許他在等你先開口啊。”

“是嗎?”

“我說也許。”童小柔一邊和沫沫說話,一邊想著怎麽解眼下這道題,筆杆在手指間飛快地轉了幾圈。

“我不管了。”

“什麽?”

“我決定了,我要和楊謙在一起。”

【三】

下課時分,教室裏格外吵,童小柔正在埋頭算題,剛寫了幾筆,思維就頓住了。

她單手撐著腦袋,筆杆在手指間飛舞,轉到某個特定的角度便反射出明媚的光暈。她透過窗戶看見站在走廊上的楊謙和曾沫沫,曾沫沫紅著臉,目光呆呆地落在眼前的扶手上,楊謙則一臉疑惑。

“啪嗒”一聲,筆杆應聲掉落。

童小柔撇了撇嘴,重新拾起來,目光卻不經意地落在徐嫣身上。她正全神貫注地寫作業,仿佛不受任何人打擾。腦海中又浮現出她那天耍狠的模樣:“哼,童小柔,你別妄想我會就這樣放過你。”

童小柔不以為然地別過腦袋,真不知道她那話是說給誰聽的。

上課鈴響的時候,楊謙和曾沫沫一前一後地進來了。

“怎麽回事?”

“小柔,楊謙說,那封情書不是他寫的。”

童小柔緊鎖起細長的眉毛,握了握沫沫的手:“他怎麽說的?”

“他說他根本不知道有情書這麽回事。”

“不是他寫的嗎?”

“嗯。”曾沫沫眼眶紅紅的,說不出的委屈。

“哼,到底是誰那麽無聊啊?”

這會是誰的惡作劇呢?沫沫人很好,在這個班上也沒得罪什麽人。童小柔默默地想著。

沒說幾句,數學老師便走了進來,兩個人都不敢再說話。下午的時間過得很快,放學後,沫沫拉著小柔去壓操場。

橡膠的跑道上仍浮動著被烈日曝曬過的味道。夕陽溫柔的塗抹著眼前生氣盎然的景色:一群正在鍛煉的體育隊員們,還有不遠處的鐵欄柵對麵正在打籃球的少年們,以及圍繞在球場旁邊不斷發出驚呼聲的女孩兒們,樹蔭在這個時候已經看不太清晰,但依舊會覺得坐在大片樹葉底下格外安靜些,如同一個人站在畫框前靜靜欣賞一幅畫。

“小柔,一定是我太自作多情了,所以連這種惡作劇都會相信。”沫沫仍舊顯得很沮喪。

“沫沫……”

“一定是我喜歡楊謙表現得太明顯了,好丟臉。”沫沫說完,把腦袋埋進膝蓋裏。

童小柔伸出手,用手指抓了抓沫沫的頭發。

沫沫的頭發很軟,不像她的很硬,一根根的仿佛會紮人,老人們常說,頭發硬的人脾氣倔,雖然說是無根無據的,但是用在童小柔身上也好像很合適。童小柔的確很倔,跟沫沫比起來就像個刺蝟,而沫沫就像一隻小兔子,喜歡穿粉色的衣服,皮膚白白的,性格又很溫柔。

“喜歡一個人沒錯啊,沫沫你那麽漂亮,脾氣又好,男生沒有看到你是他們眼拙。”童小柔打心眼兒裏這樣覺得。

“小柔,你不用安慰我了。”

“我沒有……”童小柔哀呼,目光輕輕一掃卻瞟見不遠處的籃球場上,兩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是拿著礦泉水和毛巾的徐嫣,一個是剛剛打完籃球,身上正淌著汗珠的楊謙,徐嫣笑著把礦泉水蓋子擰開,細長的手指仿佛擰的很艱難,她總是這樣,在外人麵前,無論幹什麽都好像很柔弱,其實骨子裏卻堅韌的如同某種長有倒刺的植物。

楊謙開心地接過礦泉水又笑著和徐嫣說了幾句便回到球隊。徐嫣和他招了招手,將礦泉水放到一旁,側過身,正好看向童小柔的位置,下巴以一個十分驕傲的角度揚起。

童小柔想,她不願被人打亂原本平靜的生活,所以選擇置之不理,至少在相安無事之前,誰也不要去點燃對方的導火索。可是有些人顯然不這麽想。

晚自習時間,班主任遲了二十多分鍾才到教室開班會。

他的手中抱著厚厚一疊練習冊,交給學習委員分別派發之後,異常嚴肅地咳了聲後說道:“我沒有想到,這樣的事情,竟然是我們班的同學帶了頭。”

在座的同學麵麵相覷,相互猜測老師待會兒要說的事。

隻有沫沫有些緊張地攥緊了雙手,擔心地看向童小柔,壓低了聲音說道:“小柔,你說,會不會……”

童小柔搖了搖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徐嫣,仿佛早已預料到的那般,她微微側臉看著童小柔,用指間的筆頭輕輕敲了敲自己鼻尖,那動作愜意得很,卻讓童小柔莫名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在說這件事之前,我想問問大家,知道什麽叫責任嗎?”老師一邊說一邊走下了講台,童小柔看見,老師背在身後的手中拿著一張疊成心形的信紙。

沫沫的心“撲通撲通”地亂跳,卻不敢說話,因為老師表情嚴肅的關係,整個班上的氣氛都顯得很緊張。於是她隻好不停地向童小柔使眼色,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童小柔沒辦法,隻好把想說的話寫在紙條上:老師會尊重學生,所以不會念出內容的,可能會被批評。沫沫,你別太擔心。

“你們現在的身份是學生,責任就是好好讀書,早戀是你們該做的事嗎?嗯?”頓了頓,老師繼續說道,“我想不到的是,我居然會收到一封女生寫給男生的情書。”

教室裏頓時炸開了鍋,有幾個調皮的男生竟然膽大地要求老師公開那個人的名字和書信的內容。

沫沫看了一眼楊謙,發現他正在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自己。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努力不讓它留下來,隻不過是做錯了一件事,一件事而已,沒必要拿已經過去的錯誤懲罰自己,對……沫沫咬了咬牙,使勁把眼淚吞回眼眶中。

“這件事我暫時不想追究,也希望這位同學好自為之,不要一錯再錯……”

老師又囉囉唆唆地說了一堆,童小柔一句沒聽進去,腦子裏的血液好像在拚命沸騰。一定是徐嫣,一定是的。

某個調皮的男生泄氣地發出一聲:“嘁,沒勁。”

老師板著臉說了一句:“張同學,兩千字檢討,明天自習前送到我辦公室。”

如同一場鬧劇,所幸是以平靜收尾,卻讓所有當事人陷入各種尷尬、煩悶、內疚、生氣,抑或得逞的情緒中。

第一節晚自習,下課的時間會比其他時候更長一些。童小柔拉著沫沫穿過操場,來到她們平時很喜歡的台階上。白天那裏有大樹可以遮陽,到了夜晚的時候,好像也因此變得寂靜,有微風摩挲著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

沫沫苦悶地托著腮,兩個眼睛眨啊眨:“還好老師沒把這件事說出來。”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小柔,你說,是楊謙把那封信交給老師的嗎?”

“你傻啊,怎麽會呢?被學校知道,他也會被批評的。”

“那是誰呢?會是誰在惡作劇啊?”

已經是晚上七點半,夏天的夜空一半明亮一半黑暗,在天邊暈染出一層由深紫向桃紅漸變的天幕。

“也許,是楊謙不小心弄丟了,被人撿到,所以交給老師了呢。”

“那人也太三八了吧,這種事有必要告訴老師嗎?”

就在這時,兩人都注意不遠處有人正往她們的方向走。看清了是誰之後,沫沫僵在了原地。童小柔從位子上站起來,楊謙已經走到了他們跟前。

“童小柔,我有話想和曾沫沫說。”

很顯然楊謙想跟曾沫沫單獨聊聊,所以言下之意是想童小柔回避一下,童小柔當然沒有不識趣,看了沫沫一眼後說道:“那,沫沫,我先回去了。”

“嗯,我馬上就回來。”

童小柔看著沫沫緊張的樣子,強忍住想要發笑的衝動,雖然不知道楊謙想說什麽,但是客觀來說的話,他實在不算是個壞男生。成績優異,平易近人,長得也很不錯,應該是很多女生的夢中情人吧,沫沫喜歡他真的無可厚非。

【四】

細想看看,我和你之間到底有什麽問題。

無非是我們不得已有同一個爸爸,最後你和你的母親從我和媽媽身邊搶走了這唯一的一個爸爸,說到底我也並沒有覺得對不起你。如果說無辜的你必須要背負私生女的罪名而活在這個世界上十幾年,那也怪不得我。

同樣承受過因為父親而帶來痛楚的我,也並沒有將失望和痛苦加注在你身上,以此為借口驅使自己去傷害你,那麽,你徐嫣,又憑什麽,憑什麽要因此而牽累到我的朋友!

……

教室裏。

“我有話想和你說。”

徐嫣抬起頭來:“說吧。”

雖說她正坐在位子上仰視童小柔,卻依舊讓人感覺居高臨下。

如果是別人,此時此刻一定會覺得異常尷尬,但是因為童小柔,一直深深知道徐嫣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她習慣扮演這樣高傲又善於施舍的角色,卻更加讓童小柔打心眼兒裏瞧不起。

“有什麽事,你就衝著我來。”

……

童小柔四歲那年,徐嫣和她的媽媽來童小柔的家裏想討個公道。這樣的情況免不了會失控,大人們怕小孩子會因此受到影響,所以讓他們去樓下的空地玩兒。

來到樓下的院子,童小柔一屁股坐在沙堆上,徐嫣則猶猶豫豫的不知道該不該坐下去,因為她正穿著新買的連衣裙。想了想,她抱著膝蓋在一旁蹲了下來。

童小柔拿著那些塑料小鏟子還有小桶開始鼓搗起沙來,像往常一樣把沙倒進模型盒裏,加水然後拍打結實,倒過來就是一個模型。

徐嫣有點兒眼饞,問道:“能給我玩玩兒嗎?”

童小柔大方地用鏟子將一邊的模型推給徐嫣:“一起玩吧。”

徐嫣又害怕把衣服弄髒了媽媽罵,所以笨手笨腳的,童小柔於是索性挪了一下屁股來幫徐嫣弄。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玩得不亦樂乎,完全不知道樓上已經吵翻了天。

那是一個格外安詳的下午,溫暖的日光從大片的葡萄藤架子上篩落下來,稀稀疏疏地鋪在院子一角的兩個小女生身上。

“你叫什麽啊?”

“大家都叫我嫣兒。”

“好漂亮的名字啊,我叫小柔。”童小柔笑得天真無邪,“嫣兒,你下次再來我們家玩兒吧,院子裏的女生都沒有你漂亮,我喜歡和你玩。”

小小的徐嫣紅了臉,重重地點了點頭:“嗯,我也喜歡你。”

哪怕是第一次見麵,也能感覺到對方應該是自己喜歡的人,可以和自己成為最好朋友的人,哪怕不知道彼此其實擁有一個爸爸,也能感覺到一種惺惺相惜的親密感。

而現在,卻莫名其妙地出現隔閡,甚至勢不兩立,因為妒忌、因為委屈,做出傷害對方的舉動,忘了彼此其實是那樣親密的姐妹,甚至忘了你我的身上流著一部分同樣的血。

……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徐嫣麵不改色。

所有的人都被這一來一去充滿火藥味的對話吸引了。

“童小柔,你凶巴巴的幹什麽?”一個自認為是徐嫣好朋友的女生站出來插話。

“你可以跟我過不去,但有必要傷害沫沫嗎?”

“橡皮擦一不小心丟歪了,是我能控製的嗎?”

童小柔努力讓自己的胸口起伏得不那麽厲害,徐嫣的意思是,那封信會落到沫沫手上純屬意外,那麽,徐嫣原本想要陷害的是她吧?

“聽到沒有啊,要不要這麽小氣啊?兔子的橡皮擦隻是砸到你的朋友而已,用得著這麽緊張嗎?”那個幫徐嫣出頭的女生再一次插嘴。

兔子是徐嫣的外號。

氣氛劍拔弩張,童小柔變成了故意找茬的角色。

正在這時,坐在第一排的一個同學遠遠地喊了一聲“徐嫣,有人找”,僵局瞬間被打破。徐嫣朝窗外看了一眼,立刻換了一副表情,剛才的不耐煩已然消失不見。

徐嫣理了理頭發,歡快地走出教室,看鬧劇的人們也被這一幕吸引了去,集體發出起哄的聲音。

童小柔看向窗外,徐嫣在一個男生旁邊停下來。男生背對著這邊,而徐嫣則靠著走廊,這樣他們正好麵對麵。

不知道為什麽,那男生的感覺竟讓童小柔隱隱覺得似曾相識,卻完全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童小柔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剛才圍著她和徐嫣看熱鬧的那群人已經將窗戶堵得密不透風。

傍晚下第一節自習的時候,楊謙向曾沫沫表白了。

童小柔對楊謙的遲鈍表示非常不理解,而曾沫沫顯然是被甜蜜衝昏了頭腦,連理解都忘了。順理成章地,放學後楊謙作為一個稱職的護花使者,果斷地承擔起送曾沫沫回家的義務。

在曾沫沫坦言今天會去童小柔家的時候,又順理成章地讓童小柔第一次體會當電燈泡的感覺。

曾沫沫興奮了一夜,不停地用被子捂住臉發出羞澀的尖叫。

童小柔困倦地半眯著眼,無奈地說道:“沫沫,我幫你數羊吧,數羊你就睡覺了,一隻楊,兩隻楊,三隻楊……”

沫沫再一次鑽進被子裏:“小柔,我想睡覺啦,你別逗我。”

“你這是想睡覺的樣子嗎?”童小柔哭喪著臉,繼續自顧自地數“楊”。

果然,第二天早上,兩個人都因為昨天夜裏某人太興奮而遲到了半個小時。學校裏每天這個時候都會有值日生在校門口執勤,偶爾會出現值日生不在崗的例外。

於是,在路上,童小柔不停祈禱能夠運氣好的遇上這種例外,可是很顯然,上帝吃早餐去了,沒有聽到她的禱告。

童小柔就讀的這所中學,初中和高中是在一起的,每天早上的值日生都是高中部的學生,在遲到這件事上顯得格外鐵麵無私。童小柔時常在想,為什麽這些家夥都不懂得尊老愛幼呢?

“喲,學妹,來得真早啊。”一個穿白色校服的男生走上前來,故作瀟灑地拍了拍胳膊上的黃色袖章。

童小柔想,那枚袖章其實和她們家那邊的居委會大嬸兒胳膊上的特別像。

“學長,你放過我們吧。”

“不行……”

“我們也不是有意的,實在是家裏有點兒事兒,沒辦法才遲到的。”

“親愛的學妹啊,你要知道,每天早上遲到的朋友都從這裏路過,如果他們隨便說一個理由,我們就信了還放走的話,學校會責怪我們的,所以,你們也體諒一下吧。”

值日的學長一口氣說完,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一支筆,看了看下童小柔和曾沫沫的名牌,準備記下名字。

“寧勳。”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

“我給你們帶酸奶了,阿楠呢?”徐嫣一路小跑過來,頭發被晨光漂出一層溫暖的黃。

“阿楠去吃早飯了,待會兒過來。”

“這樣啊,喏,你先喝吧。”徐嫣把酸奶遞給值日的學長,然後轉過頭假裝才注意到童小柔她們的樣子,驚訝地說道:“小柔,你們怎麽遲到啦?趕快進去吧,班主任剛好不在。”

假裝善良。童小柔不屑地白了她一眼。

“怎麽,你們認識?”暫時放下手中的筆,男生的目光在童小柔和徐嫣之間來回穿梭。

“嗯,小柔和沫沫都是我們班的,學長,今天是你值日,你就不要太認真了啦!”

吃人家嘴軟,被喚作寧勳的男生點了點頭,無奈地說道:“好吧,誰讓她們有個像你這樣好的同學呢。”

我呸!童小柔想,再在這裏多一秒她都會想吐,於是拉起沫沫的手說了聲“謝謝”便揚長而去。

陸浩楠回來的時候,正巧看到蘇寧勳端著執勤的板子在碎碎念。

“阿楠,你回來啦。”徐嫣第一個注意到校門口出現的身影。

正走進校門的少年,懶懶地抬手撓了一下腦袋,他的輪廓因為短發的緣故顯得利落清秀。陸浩楠朝著站在一起的兩人露出幹淨的笑容,問道:“剛才心血**,突然想把頭發收拾一下,你們覺得怎麽樣?”

羞澀而靦腆的少年一隻手插在口袋裏,一隻手有些不習慣地在後腦勺上摸了摸。哪怕是一個簡單的動作,由他來完成,也好像比一般人更陽光,更帥氣。

“臭小子,你居然跑去剪頭發了,還去那麽久,幸好主任沒來,來了我怎麽解釋啊?”寧勳不悅地嘟囔道,直接忽略掉好友提出的問題。

“阿楠,怎麽會想到剪頭發呢?以前的發型挺好的啊。”徐嫣伸手,在男生的頭發上碰了碰,接著露出調皮的笑容,“這樣好紮人啊。”

“不帥了嗎?”

蘇寧勳重重地捶了下陸浩楠的肩膀:“你敢再自戀點兒嗎?”

隻有徐嫣不理會蘇寧勳的調侃,笑道:“阿楠,你怎麽樣都帥。”

“還是我們家兔子最懂我。”陸浩楠說完,親昵地攬過徐嫣的肩膀。

“我呸,那是兔子心地好,不忍心打擊你。”

“寧勳,你就別嫉妒我了。”陸浩楠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趕緊在寧勳氣急敗壞之前轉移話題,“我剛見你抱著板子念什麽呢!”

“你先拿著,我去找塗改液。”

“哦,是這樣,剛才我兩個同學遲到了,我拜托寧勳把她們的名字抹了,不然我們班積分又會被扣了,我們班主任很凶的。”徐嫣解釋道。

“你同學?是美女嗎?”陸浩楠說完看了一眼手中的表格,目光觸及某個名字的時候,愣了一下神。

“童小柔……”他喃喃地念道。

“阿楠,你認識童小柔?”

“哦,不。”也許,隻是名字一樣吧。

是你嗎,童小柔?那個總是喊著“浩浩、浩浩”的童小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