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迎道啊,媽媽一定會來接你的,你要乖乖的,吃完這盤蛋卷,媽媽就回來了,啊。”
金秀英撫摸著兒子韓迎道的頭發,輕柔地,緩慢地,仿佛要將兒子的每根頭發都握在手心。
5歲的韓迎道低頭將一個蛋卷塞進嘴裏,努力地點著頭。他想跟媽媽說點兒什麽,但察覺到了媽媽表情背後隱藏的不快樂.媽媽雖然笑著,但他看得出,那是努力做給他看的。他一向聰明,即便在陌生的宮殿般的客廳中,坐在3米長、鋪著雪白桌布的長餐桌前,在這個媽媽帶他走進來的如同皇宮般的別墅,稱之為“爸爸”的家,他也能觀察到最細微的變化,尤其是媽媽的變化。
眼下,他感到不安,因為媽媽的笑容如此蒼白、慘淡。他很不喜歡。可是他知道,不能說真正想說的“媽媽別走”或者“媽媽,我要跟你走”之類的話。
因為那個他必須稱之為“爸爸”的人坐在餐桌對麵,盯著他,目光像禿鷹。而且,媽媽身後站著兩個全身黑衣的男人,麵無表情,繃著臉。
“媽媽,你明天再給迎道做蛋卷吃,好不好?”韓迎道想出了最能表達自己感受的一句話。
如果媽媽答應了,她就一定會回來,像以往一般,係上雪白的圍裙,動手攪拌蛋液,放入蔥花和肉丁,做一盤香噴噴的美味蛋卷。
在他和媽媽一直生活的小屋中,他們從來沒有過“廚房”,在同一間小屋中,媽媽蒸米飯、醃泡菜、撿拾黃豆、磨油茶麵,小屋裏總飄著飯菜的香味。
自從他們來到這個如皇宮般的地方後,那股香味就再也聞不到了。雖然他有了寬大的床,滿櫥櫃的新型手槍模型、遙控飛機和數不清的新衣服。但是,他不喜歡這裏。
媽媽帶他來的時候,第一晚他就單獨睡,他瞪著眼睛,不敢入睡。看到有微弱的光線透過門底,他悄悄踮起腳,走到門邊,擰開門鎖,朝下看去。
白色的樓梯欄杆下,他看到客廳的水晶吊燈亮著,如同垂下的顆顆透明眼淚。他聽見媽媽在哭泣,那個他稱為“爸爸”的男人威嚴地坐在長長的皮質沙發上,許久,說了一句:“這是你早該做的。你還算聰明,再躲藏也沒有用。就算你藏到國外,我也會將迎道找出來。你這是偷盜行為,我可以找律師起訴你的。”
韓迎道的小手握緊了,心裏緊張又憤怒。
媽媽你為什麽哭?我們離開這裏,你帶我走,不要理這個可怕的男人好不好?我會保護你的,我是男子漢。
他在心中一遍遍地說,可隻是站在原地,抓著門把手,手心裏全是汗,因為他聽見媽媽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說:“是,會長。”
男人重重呼出一口氣:“你能把迎道送回來,這一切就一筆勾銷了。我買好了去美國的機票,這兒有一筆錢,算是你撫養迎道5年的費用。你開始新的生活吧。”
“會長,求求你,讓我留在韓國吧。我離得遠遠的,我保證不會來打擾迎道。迎道……也是我的孩子啊!”
“住嘴!你隻不過是生下他的人,怎麽就敢稱他是你的孩子!他是韓家的血脈,將來是韓氏財團的繼承人,跟你這樣的女人不會有半點兒關係。”
長長的啜泣聲傳來,韓迎道迷惑了。他有點兒聽不懂兩人之間的對話。他站在門口,覺得肩膀有些涼,這才發現自己隻穿著背心,腳上也沒穿拖鞋。
客廳的燈暗了。
媽媽的哭泣聲變得微弱。
韓迎道側耳傾聽,卻什麽都沒聽到。
此後的一周,韓迎道每天都看到媽媽,但吃飯時,媽媽不和他們坐在同一桌。每頓飯都是坐在長長的西式餐桌旁吃的。威嚴的“爸爸”坐在餐桌對麵,“爸爸”的右手邊是一位身材苗條、看不出多大年齡的女人。這女人粘了假睫毛,他看得出來。媽媽的睫毛很長,很黑,比這個女人好看多了。這女人讓他喊她“媽媽”。家裏的幾個仆人都恭敬地叫她“夫人”。
韓迎道發現媽媽跟他說話時,聲音很小,眼睛總是紅紅的,像剛哭過。四周沒有人的時候,媽媽就抱著他,緊緊摟著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肩上,仿佛一鬆手,他就會消失。
他總感覺,他和媽媽之間,橫著一個什麽東西,比漢拿山更高,比懸崖更險峻,比漢江更長,那是他無法跨過的某種障礙。他很害怕,但是又說不清自己害怕什麽。這裏天天有牛排吃,有鬆軟的高級床墊睡,有明亮的燈和灑滿玫瑰花瓣的寬大浴池。能和媽媽住在這裏,他很開心,媽媽也該開心才對。
“迎道,給你這個。”媽媽從包中拿出一隻紫色的風鈴樣的東西,細竹編織而成的圓圈上纏繞著亮紫色的絲綢,更多的絲帶從圓圈周邊垂下,絲帶上綴著透明的圓形小珠。
“這是什麽?”韓迎道放下蛋卷,接過來。
“這是捕夢網,是媽媽親手做的。把這個掛在你床邊的窗戶上,晚上睡覺就不會再做噩夢了。”
韓迎道抬起頭,看向媽媽身後站著的兩個黑衣男人,一股莫名的恐懼從心底升起。他想拉住媽媽的手,一同離開這裏。
“媽媽,你要去買菜嗎?什麽時候回來?”韓迎道問道。
媽媽伸手摸摸他的頭發,臉色很蒼白,但還是對他笑著。她輕輕點點頭,眼淚卻從眼角滾下來。威嚴的男人大聲咳嗽了一聲。媽媽站了起來。青藍色的風衣邊緣擦過桌角,韓迎道伸手去抓,撲了個空。
媽媽已走到了門口,兩個黑衣男人像影子緊跟其後。
韓迎道的目光落在媽媽手中的拖杆箱上,他覺得一切都很不尋常。媽媽為什麽哭?因為錢不夠買菜嗎?他和媽媽在小屋中生活時,許多次媽媽沒有錢買菜,都會偷偷掉眼淚。韓迎道跳下餐椅,跑上前去,拉住媽媽的手。媽媽的手好冷,冷得如同冬天的冰。
“媽媽,給。”他使勁兒掏自己的衣兜,將所有硬幣拿出來,這是他初次走進這裏時,“夫人”給他的。他一分錢都沒動。
“別哭了,媽媽,這些夠買菜的。我不吃肉。”韓迎道說道。
突然,媽媽猛地俯身抱住了他,他差點兒摔倒。媽媽抱得那麽緊,他幾乎要喘不上氣來了。媽媽的眼淚不停地滴在他的脖子上,流到了後背,癢癢的。
他一隻手握著硬幣,另一隻手放在媽媽背上,不明白為什麽媽媽哭得更厲害了。
“媽媽,我一定聽話,哪裏都不去,等你回來。”
媽媽突然站起來,鬆開了他。韓迎道的手一抖,硬幣全部拋了出去,散落一地。媽媽走出了門。箱子猛地擦過地板,卷起了地毯的一角。媽媽被拽了一個趔趄,但她沒有回頭,一直沒有回頭。
在韓迎道記憶中,媽媽最後一次留給他的,就是她的背影。
一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媽媽沒有再出現。
“你為什麽哭?”5歲的小女孩歪著頭,問蹲在牆腳的小男孩。
“我的媽媽丟了。”韓迎道抬起頭說。他擦擦眼淚,將捕夢網收起。
逆著陽光,韓迎道看到一張黑乎乎的小臉,臉頰有刮痕,像剛挨了揍,但一雙眼睛格外漆黑明亮。她穿著一件不合身的外套,袖口磨破了。他皺起眉毛,有點兒不開心,他不想和這個髒小孩說話。
“哦,你也是孤兒?”
“我不是孤兒!”韓迎道分辯道。
“沒有媽媽,沒有家,就是孤兒了。”小女孩一副大人口吻,抬腳踢了踢韓迎道的皮鞋,“讓開點兒地方。”小女孩挨著他坐下。
韓迎道皺皺眉頭,想到回家又要麵對空曠無人的客廳和臥室,忍住了拔腳離開的衝動。
“你挺幸運的嘛。”小女孩上下打量著韓迎道說道。
“什麽?”
“看來你被領養到了有錢人家,做了小少爺了啊。你是哪個孤兒院的?”
“我不是孤兒。我有爸爸、媽媽!”韓迎道提高聲音。
“哎,知道你現在有了爸爸、媽媽,不用嚷。真是的,耳朵都要被你震聾了。脾氣這麽差,小心你養父揍你。”小女孩撇撇嘴,拔了幾朵木槿花,在手指間繞著編織起來。
韓迎道看看小女孩臉頰上的傷痕,怒氣全部消失了,他有點兒同情她。
“別難過了。來,我教你用這個吹口哨。”小女孩拍打他的肩膀,伸手掐斷一片馬蘭花扁葉,指甲探入花葉根部,接著一刮,葉子神奇地分成了兩層。小女孩將分成兩層的葉子抿在雙唇間,發出極細極悠長的聲音。
“喏。你來。”女孩又掐斷一片葉子,遞給韓迎道。韓迎道也學她用指甲分開葉片,放在嘴邊,鼓得腮幫都痛了,葉片還是不出聲。
“得吸氣。哎呀,你的臉好圓啊,像球一樣。”女孩哈哈大笑。
韓迎道將葉片取下,扔到地上,別過臉,為自己吹不響惱火,又感覺丟臉。
“好了,這個給你,做個交易。”
“交易?”韓迎道回頭說道。
女孩伸出手,手中捏著之前編織的木槿花,此時已是一隻花環。韓迎道想躲閃女孩的手,女孩命令道“別動”,韓迎道不知為何,真的一動不動,讓女孩將花環戴在了自己頭上。
女孩朝後挪,眯著眼睛端詳著,目光很認真。韓迎道有些不好意思,又覺得可笑。戴一頭花,像什麽話。
“好了,像花仙子。不過你是男的吧?那就是男花仙子了,反正就是這樣。我們交易成功。”女孩站起身,拍拍手,衝韓迎道咧嘴一笑。韓迎道發現她缺了一顆門牙,但是笑容很甜,如果洗幹淨臉,也許會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吧。韓迎道覺得有點兒遺憾。
“你說的交易到底是什麽啊?我沒什麽東西給你啊。”韓迎道警惕地說。
“再見了,花仙子,謝謝你的禮物,我們是公平交易哦,花環好好戴。”女孩已經走遠,朝韓迎道擺擺手,鑽進人潮中,很快就不見了。
韓迎道又坐了一會兒,當他站起來,打算回家的時候,覺得哪裏不對勁。什麽東西不見了!他使勁兒掏著衣兜,低頭在木槿花叢中尋找,急出一頭汗。他左轉右轉,東看西看,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一串盛開的木槿花上。幾隻蜜蜂繞著花朵打轉,發出嗡嗡聲。遠處傳來汽車的鳴笛聲,有老婆婆在路邊高聲叫賣炒年糕,空氣中還有辣椒醬的味道。
韓迎道明白了那場“交易”是什麽,那髒孩子偷走了他的捕夢網。
原來她是個小偷!韓迎道一陣氣憤,將花環拽下來,摔在地上,使勁兒踩了幾腳,眼淚又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他不走運。媽媽丟了,媽媽留給他的捕夢網也被偷走了。想到晚上做噩夢時,不得不睜著眼幹等著天亮,想到衣櫥裏的怪物會跳出來,趁著他單獨一人時把他抓走,他卻沒有任何人可以求助,韓迎道哭得更厲害了。他站在開滿木槿花的花牆下,哭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