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好鏡(四)·

在大洋的另一邊——

Ada的公寓裏,音樂依然是那麽嘈雜,空氣異常渾濁。

邵輝將自己的身體陷在沙發裏,繼續與好友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話。

“可是,你看,事情奇怪就奇怪在這裏吧,我明明那麽煩她,壓力那麽大,可是隻要想到要跟她分手,我還是……無法想象。7年啊,我們兩個在一起,畢竟也7年了。而且,你有一句話其實說錯了,雖然沒有那張紙,可是我和她之間,還是有親情的……嗯,可能愛情也依然健在。”

朋友撇了撇嘴,滿臉不屑。

“看著你們這種猶豫不決的人就煩死了,就給我透個底好了。老兄,你到底有沒有想過跟吳曉分手啊,你要是願意分手,我那邊大把大把年輕美妞介紹給你——”

然而,還沒有等他說完,邵輝徑直打斷了他。

“沒,想都沒有想過。我和吳曉,其實就跟那句俗話說的有點像……‘摸著老婆的手,就像是左手摸右手’,有時候吧,覺得跟她真沒感覺,但是你想想,要是有一天你自己的左手摸不到右手了,那說明什麽,說明你身體不完整了啊……嗝……”

他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

朋友隻能扶著額頭搖頭。

“喂,你喝醉了啊,別吐我身上……”

……

這個喝醉酒的同事生日會,在邵輝的生命中並沒有留下太多的記憶。

一個星期後,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在那一天究竟說了什麽話。他的生活中有太多的事情要忙碌、工作、娛樂、交際……又過了一段時間後,他需要頭痛的事情,是跟吳曉的冷戰。

其實7年之中,也不是第一次跟吳曉吵架。

但是邵輝是真的沒有想過,會和吳曉冷戰這麽長的一段時間。他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裏觸到了吳曉的雷點,不過就是讓她少打電話的事情,吳曉卻顯得……顯得格外的憤怒和絕望。

在這一天,邵輝頭痛地又撥打起了吳曉的電話。

但是跟之前的很多次一樣,吳曉的電話被設置成直接轉成語音信箱。

邵輝揉了揉自己的眉頭,歎了一口氣之後,對著冷冰冰的話筒開口了。

“曉曉,又是我……你還在生氣嗎?我知道錯啦,那天隻是工作的壓力有點大,我沒控製好語氣,真的很對不起,你原諒我好不好……”

說到一半的時候,邵輝稍微頓了頓。

以他對吳曉的了解,他覺得這個時候,吳曉應該是在聽他的語音留言的。他希望她能夠接起電話,兩個人好好地聊一聊。

但是自始至終,在話筒的另一麵,始終隻有空洞的語音信箱。

看樣子,曉曉還在生氣啊……

邵輝皺緊了眉頭。

其實在他看來,吳曉這次的冷戰毫無理由,甚至可以說是小題大做。依他的脾氣,他們兩個可能會繼續賭氣很久……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的冷戰,讓邵輝覺得真的很不安,就像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有什麽事情真的發生了一樣。

“等我回去,我給你帶禮物好不好?你之前不是看中了一個LV的包?我在這邊買很便宜,你想要什麽花色的?”

吳曉聽著邵輝的語音留言,手指神經質地在一麵滿是銅鏽的鏡子上摩挲著。

如果邵輝在這裏,看到吳曉現在的樣子的話,可能會大吃一驚。

因為她比之前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長時間的哭泣讓吳曉的臉色蒼白,眼睛浮腫,頭發更是像枯黃的稻草一樣亂糟糟地堆在頭上。

事實上,吳曉已經請假在家好幾天了。

在這一刻,聽到邵輝如同記憶中一樣的,帶著溫柔氣息的討好聲,吳曉的眼眶裏又泛出了淚花。

她真的好希望自己能夠跟以前一樣,傻乎乎地相信邵輝,原諒邵輝——之前有好多好多次,在吵架之後,邵輝都是這樣哄著她的。

可是在透過鏡子看到邵輝離開她視線以後的行為,吳曉發現,自己已經再也回不到從前。

邵輝每一個溫柔的吐字背後,都環繞著他當初在鏡子裏滿是不耐煩的麵容,那些曾經倒影在鏡子中的麵孔就像是幽靈一樣縈繞在吳曉的心中。

這麽長的冷戰對於她來說也是非常痛苦的折磨。她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夠回到邵輝的懷抱中,回到當初那個被愛著的幸福女人的角色中去,但是,每當她想要原諒的時候,她就會想起邵輝之前說的那些話。

——我覺得壓力好大。跟她在一起,覺得好像快要窒息了。

——反正,就是覺得跟她在一起好累……

他究竟是帶著什麽樣的表情,說出語音信箱裏這些柔軟的話語的?

他身邊是不是還有一個微笑著的女同事,又或者是壓根就覺得他們兩個不相配的好朋友?

吳曉覺得自己快要被心中蔓生的疑問給逼瘋了。

她看著自己手邊的鏡子,斑駁的銅鏽包裹著它,一如它到吳曉手邊時的黯淡。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買下這樣一枚醜陋的鏡子的?

吳曉已經快要記不清了。

她用袖口摩擦了鏡子很多很多次,可是鏡子始終如同死物一樣沒有任何的反應。

“給我顯出邵輝的模樣啊!”

“之前不是都可以的嗎?”

“可惡……小心我砸掉你!”

……

狼狽之下,吳曉甚至像是一個神經病一般對著鏡子咆哮。

理所當然的,鏡子依舊沒有變化……寂靜的房間裏,吳曉覺得自己簡直已經可悲到了極點。

“嗚嗚嗚……”

她抱著膝蓋,嚶嚶地哭泣了起來。

因為沾到水,所以不能用了嗎?

吳曉突然想起之前店主說的話。但是她腦海中盤旋著的另一句話卻更加的清晰——

“不過,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看啦!哪怕通過鏡子看到思念的那個人,也不一定會開心,要知道,鏡子能夠看到的不僅僅是美好的事情,還有不太美好的事情。”

當時,那名少年就已經預見到了她和邵輝的事情嗎?

吳曉不知道答案……

第二天,在猶豫了很久之後,吳曉強打起精神,將鏡子收入包內,搖搖晃晃地來到了步行街。

這裏依然是人來人往,一片喧囂。陽光也依然刺眼炎熱。

吳曉在記憶中那條巷子的位置來回走了很多遍,卻始終沒有看到當初的入口,反倒是頭暈眼花,幾乎快要在人潮中暈死過去。

一個腿軟,她差點跌倒在地。

幸好,一雙冰涼的手從一側伸過來,將她穩穩地扶住。

“哎呀,你沒事吧?”

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吳曉回過頭,一時間沒有控製住地,死死盯著那個人失聲喊道:“是你!”

出現在她麵前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初那間古怪的古董店裏的奇異少年。

如同貓咪一般的金蜜色瞳孔中泛著率真與困惑的目光,蓬亂的頭發壓在一頂鴨舌帽下,帽下是清瘦的臉龐。少年上半身穿著一件煙色的麻料舊衣,是民國時期男子穿的樣式,下半身是滿是破洞的五分牛仔褲,光潔的腳丫子踩著古舊的檀木木屐……耳朵上,耳機線連著手機,即使隔了這麽遠,吳曉還是能隱約地聽到裏頭傳來了“滑板鞋”之類的歌詞。

明明是相互矛盾的衣物和佩戴品,在這個少年的身上卻組合得相當的和諧。

他的手上拎著塑料袋,正一臉茫然地看著吳曉。

“呃,你認識我……等一下,吳小姐?”

少年似乎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吳曉的名字。

他像是快要跳起來似的,語氣頓時變得緊迫了一些。

“你還好嗎?怎麽變成這樣子啦?瘦了好多……呃,該不是我們店裏的東西出了什麽問題吧?”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一下子變得超級難看,瞳孔微微緊縮了一下,整個人身上的氣息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吳曉的嘴唇顫抖了一下,她用盡了一切力量來克製自己的情緒,但是在開口說出第一句話之後,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我,我一直在,在找你們……”

她哽咽著說道。

那名少年的臉色變成了一種極其痛苦的青色……

“呃,那,那個,你要不要先去店裏坐坐?你的臉色真的不好。”

他說道。

吳曉順著他的目光朝著道路的一側望去,有些恍神。

在川流不息、人來人往的步行街一側,一條窄窄的巷子就在那裏,好像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從吳曉的角度看去,她甚至還能看到古董店門口的大樹微微擺動的濃綠碧蔭。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少年將吳曉扶到了店裏。

在入門前,吳曉終於看清楚了門口的招牌上究竟寫的是什麽。

“妖舍”——

為什麽一間古董店會有這麽奇怪的名字呢?

從吳曉的心頭劃過了微弱的疑惑。

而與此同時,貓眼少年已經從吳曉帶來的木盒中,將鏡子取了出來。

“哎呀……沾到水了嗎?”

明明吳曉什麽都沒說,那名少年卻從斑駁的銅鏡上看出它沾過水的事實。

吳曉驟然一驚,忘掉了之前的疑問,在陰涼昏暗的店內衝著少年呆呆地點了點頭。

“嗯,是的……發生了一些事情,結果沾到水……不能用了……”

吳曉的聲音逐漸變得低落了起來。

她低垂著頭,不知道為什麽,不敢看少年金色的瞳孔。

“拜托,可以把它修好嗎?我真的很需要它,因為我——”

我想要看邵輝現在的樣子。

我想通過這麵鏡子,確定他是不是在說真話……

吳曉未說完的話,最後全部湮在了喉嚨裏,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當初少年也說過吧……不要看鏡子……

“哎呀,這可有一些難辦呢。”

少年皺著眉頭,為難地嘀咕道。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股幽幽的青梅香氣縹緲地浮動在房間昏暗的光線之中。

空氣,好像變得更冷了……

“阿渺,把鏡子拿過來給我看看好了。”

在古董店內側的竹簾背後,一個影子輕輕地晃動了一下。

啊,是上次那個……

“店主!”

被稱為阿渺的少年皺起眉頭,不太開心似的喊了一聲。但是他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將鏡子遞了過去。

吳曉看到了一隻手從簾子後麵伸了出來。

在胡桃色的絲綢袖口處,繡著不知名的花草與鳥獸。

那隻手手指修長,皮膚就像是上好的玉石一般,淨白中透著些微青色。

光是看到那隻手,吳曉就覺得自己的胸口一滯……

“吳小姐,你知道這麵鏡子的真名叫什麽嗎?”

店主似乎在簾子後麵輕笑了一聲,語氣柔和,古琴一般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韻味。

“啊?名,名字?”

吳曉慌亂地搖了搖頭。

“不是說,就是一枚什麽……唐代的鏡子嗎?”

她咬著嘴唇,不安地說道。

“是啊,是一麵唐代的鏡子,不過,它還有一個名字哦……修好。”

“修好?”

“是的,這可是一麵非常有名的鏡子呢,修好鏡。”

吳曉茫然地看著簾子,滿頭霧水。

修好鏡?很有名嗎?如果很有名的話為什麽會賣給自己……

“你知道破鏡重圓這個成語嗎?”

這次總算輪到吳曉點頭了,而在她點頭的同時,店主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來。

“這其實就是破鏡重圓的成語中,所說的那枚‘破鏡’呢……”

那是在遙遠的,遙遠的過去。

隋統一北方後,決定滅陳。而那在即將亡國的時候,徐德言做好了準備,他與心愛的妻子摔碎了一麵銅鏡作為約定,隻求亡國後還能見麵。貴為公主之身的徐妻最後流落進入新朝的權貴楊素的家裏,並且備受寵幸,但是,她依然沒有忘記與前夫的約定,在每年正月十五日,讓一老仆在鬧市中以天價賣半片破舊銅鏡。之後,徐德言以此得知了妻子的下落,泣血題詩。楊素在得知這件事情之後,備受感動,將徐妻還給了徐德言,讓他們終於得以重聚……

“這就是所謂的破鏡重圓。”

簾後的店主支著下巴,嘴角浮起了一抹玩味的笑。

“哦,這樣啊……”

吳曉恍惚地開口,“可是,那我有什麽關係……”

“沒有什麽關係啦,就是想跟你講個故事而已。”

店主的語氣中,笑意漸漸濃厚。

“你想知道,修好鏡之後的故事嗎?”

“之後?”

“是的,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團圓故事,又怎麽會去想,當這對分開又重聚的夫妻重新在一起之後麵對的事情呢。其實啊,徐德言跟公主重逢後,把當初碎成兩半的鏡子,重新修好了……可是,即便是重修,這麵鏡子當初摔碎的時候的裂縫,卻始終都在。嗯,大概就跟那兩個人一樣吧。重逢同歸江南之後,一開始似乎很好,但是他們的感情已經回不到最初那麽完滿無缺的狀態。徐德言對曾委身權貴的妻子做不到心無芥蒂,覺得有所虧欠的樂昌公主也無法像二人新婚時一樣,與丈夫心有靈犀。所以,他們兩個與其說是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倒不如說是‘相敬如冰’過完餘生呢……”

店主提起故事中的人物,語氣十分熟稔,倒像是在說著什麽熟人似的。

這一點十分怪異,可是吳曉卻並沒有心思去在意。

“裂縫……始終都在嗎?”

她困惑地低語,恍惚間,想到的卻是自己,還有……邵輝。

在這個時候,阿渺已經拿著鏡子回到了吳曉的麵前,他將鏡子的背麵展現在吳曉麵前,滿臉為難。

“吳小姐,抱歉,我們這家店恐怕真的沒法修這個,你看,沾水之後,鏡子的裂縫——”

吳曉眨了眨眼睛,看著眼前的銅鏡。

在銅鏡的背麵,之前並不起眼的裂縫已經延伸了很長的一段,裂縫又寬又黑,像是傷口一樣**裸地匍匐在精美的銅鏡背麵。

“恐怕,以後這麵鏡子的特殊功能是不能恢複了,不過,就像是我之前說的那樣,你也可以將鏡子退回到我們店裏,我們會把你買鏡子的錢退還90%給你,10%作為折舊和破損的費用,其實如果鏡子沒碰水受損的話,我們隻收5%的折舊使用費的。”

阿渺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吳曉愣愣地過了好久,才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麽。

“退還……”

“是的,我們提供退還服務哦!”阿渺微笑著說,像是抱怨似的嘟囔,“畢竟是不怎麽賺錢又很奇怪的店嘛,隻能在售後服務上提高水平了!那麽,吳小姐,你想好了嗎?沒有了特殊功能的這麵鏡子,你還需要它嗎?”

吳曉恍惚地抬起頭,對上了阿渺那雙如同貓科動物一般的金色瞳孔。

答案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在吳曉意識到之前,已經溜出了她的嘴唇。

“不,我不需要了……沒有了看見自己所喜歡的那個人的能力,我要這麵鏡子,也沒有什麽用了……”

阿渺的瞳孔之中,閃過了一抹流光……

而在青梅嫋嫋的香氣之中,吳曉似乎聽到了那神秘的店主在竹簾背後的一聲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