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好鏡(三)·

時間一天又一天的過去。

吳曉總覺得每天都漫長到不可思議,對於她來說,距離掛掉邵輝的電話那天好像已經過了一個世紀,然而等到看到手機上的日曆時,她才發現原來隻過去了一個星期。

而在這一整個星期中,她和邵輝之間,一個電話都沒有。

不僅是電話、郵件、視頻……他們之間的聯係,好像已經全麵斷絕了。

終於還是沒忍住,最後吳曉還是主動撥打了邵輝的電話。

都已經是成年人了,小女孩一樣的賭氣不說話什麽的,真的沒必要也很幼稚。聽著話筒裏傳來的忙音,吳曉對自己說。

她想要跟邵輝講清楚自己的感覺。不管怎麽樣,他們畢竟也是訂婚的人了,今後還有很長的日子要走……

“喂……”

話筒裏的忙音被邵輝低沉的聲音所代替。

“是我。”

吳曉開口。

“有什麽事嗎?”

邵輝的聲音在那邊顯得有些模糊不清,然而他有些冷淡的話,卻讓吳曉瞬間啞口無言。

難道隻有在有事的時候才能打電話給你嗎?

吳曉很想這樣問,但是卻又問不出口。

……

兩人之間是一陣沉默。

雖然隻是很短的一陣冷場,吳曉打電話前稍微好一些的情緒,卻在一瞬間驟然轉壞了。

“沒什麽事情,就是想問你好不好。”

吳曉幹巴巴地說道。她忽然意識到,在這之前,她和邵輝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電話打通之後,她便像是小鳥一樣嘰嘰咕咕要把自己生活中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傾訴給邵輝,所以,她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邵輝這樣的回應。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她不記得是如何草率地掛掉這個電話的,也不記得電話過程中,她和邵輝究竟說了什麽,大概就是一些沒有營養的、幹巴巴的應酬話吧……但奇怪的是,邵輝在電話那頭那種略有一些不耐煩的語氣,卻像是寒氣一般沁入了吳曉的靈魂之中。

跟邵輝在一起這麽久了,吳曉有自信自己可能比邵輝本人還要了解他。

所以,他那種敷衍的氣息,是無論如何都瞞不過吳曉的。

真的有什麽事情發生了吧。

半夜,吳曉在**翻來覆去,聽著時鍾在客廳嘀嗒作響,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啊啊啊……煩死了……”

她抓著自己的頭發猛地掀開被子,從**坐了起來。

之後拉開了燈,打開了床頭櫃,將放到抽屜深處的那枚銅鏡拿了出來。

其實在最開始那一次窺視之後,吳曉心裏還是隱隱約約有些害怕的,當時發誓再不用這枚詭異的鏡子偷看邵輝那邊的情況,可是現在她卻實在忍不住,抓起床單在鏡子上摩挲起來。

就跟之前那次一樣,銅鏡光潔、清晰的鏡麵又有了不同尋常的反應。

這一次,鏡麵上浮現出來的人影,依然是邵輝。不過,出現的場景卻不是他的房間,而是一間辦公室。

也對,按照時間換算的話,這個時候他應該正好在辦公室上班,吳曉想。

在辦公室中的邵輝,比吳曉想的還要……陌生。

他西裝革履,笑容溫和地與金發碧眼的同事們聊天、開會,狀態好得要命——與萎靡不振一整天的吳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就好像之前那個讓吳曉煩悶到無法入睡的電話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一樣。

吳曉咬著嘴唇,驟然間隻覺得自己可悲。

她控製不住地又撥打了一個電話給邵輝,然後看著鏡子裏的那個人,接起了她的電話。

“邵輝,是我……”

“曉曉?那個,有什麽事情可以稍後再說嗎?我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邵輝甚至沒有給吳曉說完話的時間,徑直掛斷了電話。

“砰——”

吳曉手中的手機從她顫抖的手中落到了床下,然而她甚至連下去撿的力氣都沒有。

因為吳曉親眼看到了剛才她打電話給邵輝時,邵輝那邊的真實情況——他不僅沒有在忙,反而是在休息……與一位笑容甜美的中國同事在茶水間休息。

“是什麽人啊?老婆查崗?”

那名女同事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匆匆掛掉電話的邵輝,笑嘻嘻地問。

邵輝麵露僵硬,短暫的一頓之後,男人的臉上反而掛上了笑容。

“怎麽了?你吃醋啊?”

邵輝半開玩笑地衝著女同事說,後者的臉一紅,衝著邵輝擠了擠眼睛。

“喂喂,先聲明啊,我從來不吃名花有主的人的醋……再說了,我跟你隻是同事關係,我吃什麽醋啊?”

“你怎麽知道我名花有主了?哎呀,不對啊,我應該是名草有主啊……”

……

吳曉全身冰冷地看著邵輝與那名女同事有一搭沒一搭地相互調笑。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很憤怒,卻連發脾氣的力氣都沒有。

因為太過於震驚,她眼睜睜看著鏡子裏的邵輝笑嘻嘻與同事玩曖昧的臉,甚至連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真的不願意相信,7年的感情,那個說回國後就娶她的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已經變了。

吳曉抽了抽鼻子,恍恍惚惚地撿起手機,重新按下了那一串越洋電話的號碼。

“曉曉?你怎麽又打電話過來了?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現在在忙。”

鏡子裏的邵輝低頭看了一會兒手機屏幕後才接了她的電話,與在女同事麵前的笑顏截然不同,他的眉頭緊緊擰在一起,滿臉煩悶。

吳曉在電話這頭嘴唇微動,可是除了抽氣聲,卻一點別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喂喂?曉曉?算了,我真的有事,晚點給你電話,先掛了。”

邵輝皺著眉頭直接掐斷了電話。

而與此同時,這一邊的吳曉終於忍不住將臉埋在枕頭裏哭了起來。

應該是要分手了吧?

吳曉想。

然而哭哭啼啼一晚上,到了第二天晚上,吳曉還是控製不住地拿起了鏡子。

透過鏡麵看著邵輝的臉,過去那麽多年在一起的時光流水般劃過思緒。

沒有忍住,她又打了電話給邵輝。

“其實仔細想想,昨天邵輝跟那個同事也隻是在調笑而已……對方看上去,也像是知道邵輝有女朋友的樣子……所以,是我胡思亂想得太多吧。”

吳曉咬著嘴唇,在心中不停地說服著自己。

心慌意亂,就連電話那頭的忙音都如此讓人焦躁。

“曉曉?怎麽了?你聲音好慌亂,是家裏出什麽事情了嗎?”

這一次,男友倒是很快地就接電話了,吳曉看著鏡子裏的他,發現他身邊並沒有那個眼中含笑的女同事,看上去似乎是在工作的樣子,頓時就鬆了一口氣。

而且,男友的語氣中,還是有對她的關心的,這麽多年了,吳曉聽得出來。

“就說,是我想多了……”

“嗯,也沒事啦。”吳曉臉一紅,聲音有些抖,當然是不可能跟他說自己一邊跟他打著電話一邊正在用鏡子看他是不是跟別的女人在一起,趕緊又補了一句,“就是那天逛商場看到有個牌子的木地板又便宜又好,我想等你回來以後裝修房子,是不是應該買那個牌子的……”

“等到時候再說吧,你先把那個牌子記下來就行,打越洋電話就為了說這個?”

“那個,當初我們剛戀愛的時候不是說好了嘛,做事要相互商量……”

吳曉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為她很清楚地看到了鏡子裏男友的臉。

微皺的眉頭,下垂的嘴角——就跟之前說得一樣,因為太熟悉,所以吳曉根本沒法騙自己:男友現在的表情就是一副超級不耐煩的表情。

他出國前,吳曉幾乎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臉。

為什麽……

“曉曉,我現在在工作呢,你以後能別一點小事就打電話嗎?”

而在電話裏,邵輝的聲音也失去了溫度。

“怎麽了?你嫌我煩?在你那裏可能看我跟你說的什麽事情都是小事吧?最好幹脆不要打電話給你讓你在那邊逍遙自在就好!”

吳曉壓抑許久的不安迅速地化為了怒火,她一瞬間拉高了嗓子。

“喂,吳曉!你能別吼人嗎?我就是說你別在工作時間亂打電話而已,你……”

……

“啪——”

吳曉抓著電話,砸到牆上。

電話直直地掉在地毯上,電池摔了出來,再沒有發出任何的響動。

然而鏡子裏,邵輝那邊的聲音卻還在源源不斷地傳出來。

“咦?Peter,你臉色好難看,怎麽了,跟女朋友吵架了?”

是那個女同事,她端著咖啡杯經過邵輝辦公桌前瞥了他一樣,隨後開口問道。

吳曉死死地看著鏡子,明明知道看下去隻會讓自己的心情更加糟糕,卻壓根沒有辦法伸手將鏡子翻過去。

“別提了,簡直跟更年期一樣,都不知道哪句話就會踩到她雷點。”

看樣子,邵輝和她真的很熟,在她麵前,他一點都沒有隱瞞。

“別這樣說啦,女生有的時候就是會比較敏感的啦。”

“她哪裏是比較敏感啊……我有的時候都覺得她跟鬥雞一樣,稍微不如意一點就要張開翅膀跳起來,跟她相處簡直累死了,哄孩子一樣拚命地哄著還討不到一點好。沒事就在家哭哭啼啼的……”

邵輝像是找到了宣泄的窗口,用手抓著頭發,臉色陰沉地說道。

在鏡子的這一邊,吳曉的身體顫抖了起來。

她一直都覺得,自己跟邵輝的感情很好,因為無論她怎麽發脾氣,他總是會溫柔地安撫著自己。

那個時候她還想過,如果是邵輝的話,一定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很有耐心的爸爸。

可是,在她看不到地方,原來邵輝竟然有那麽多不滿嗎……

吳曉不記得那天自己是怎麽哭著睡著的。

到了第二天,到辦公室去的時候幾個同事都忍不住頻頻對吳曉窺視,吳曉在鏡子裏看了一眼自己,發現自己眼底全是青黑,黑眼圈幾乎要掛到顴骨上去了,眼皮腫得像是桃子。

不用說話,所有人都知道吳曉昨晚哭了。

午休的時候,幾個要好的同事將吳曉拉到了茶水間,目光閃爍地問她究竟是怎麽回事。

吳曉愣了愣,斟酌著語氣,說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然後她將邵輝在鏡子裏與那個女同事調笑的事情說了出來。

“我覺得,他應該是要跟我分手了吧。”

沙啞著嗓音,她哽咽著說道。

結果幾個女同事都笑了起來。

“哎呀,天啊,簡直沒法說了你這事兒……”

“就因為這麽點事你哭了一晚上?你沒病吧!現在在辦公室裏誰不會搭兩句話啊!你這明顯是想多了。”

吳曉呆住了,她困惑地看著同事,心裏開始打鼓,真的是她想多了嗎?

“吳曉啊,你別說我說話直,退一萬步講,就算你家邵輝真的在外麵有什麽,你難道還真的跟他分手啊?要知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吧,邵輝賺錢又多,對你也挺好,你要是真的跟他分手了,就很難找到他這樣條件的人了。”

“就是,現在稍微好點的男人都在大學就被預訂了,你要是跟邵輝分手,說不定再找的比他還差呢……而且,邵輝還真不差,跟女同事什麽搭兩句話太正常了。”

“現在這麽好條件的人超級少,你要想好啊!邵輝分手了,分分鍾找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你花了7年多時間才把他打磨成一個好男人,難道就便宜了別人?而你現在要是恢複單身,太難找對象了。沒聽說過那句話嗎,女人過了25就是豆腐渣啦,哈哈哈……”

……

吳曉不知道該怎麽跟同事們說。

她隻覺得她們忽然間就變得好陌生,好陌生……

如果她隻是看中邵輝的條件,在最開始就不會跟他在一起啊。她之所以會那麽傷心,隻是因為……隻是因為邵輝看上去,真的已經不在乎他們兩人7年的感情了。

吳曉從未這樣希望,自己隻是想多了。

晚上回到家,她焦躁地在房間裏轉了好多圈,沒有打電話,卻也沒有控製住自己伸向鏡子的手。

這一次的邵輝,出現的地點應該是在別人家的party上。

讓吳曉神經過敏的女同事這一次也沒有出現在邵輝身邊,坐在沙發上端著雞尾酒與邵輝攀談的男人也是一個中國人,看上去,有一些眼熟……

是在哪裏見過呢?

吳曉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想。

“啊,想起來了。”

那是邵輝在國內時的同事,幾個月前,還被邵輝帶回家裏來過。因為是第一次被介紹給邵輝的朋友,那天吳曉做了很多準備,當男人們在客廳喝酒吃飯的時候,吳曉一直在廚房忙碌,把一道一道菜送到桌子上。

她希望能夠給邵輝的朋友們留下一個賢惠的印象,後來想想應該也成功了。至少,現在出現在邵輝身邊的這個男人在飯還沒有吃完的時候就已經開口叫吳曉“嫂子”了。

在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吳曉的心裏就像是被灌了蜜一樣,非常的甜蜜,非常的幸福。

“我說,小輝同誌啊,Ada生日你能別苦著臉嗎?很掃興啊!怎麽,又跟吳曉吵架了?”

就在這個時候,吳曉敏銳地聽到對方提到了自己,她一下集中了注意力,死死地看著鏡子裏攀談的兩人,盡可能地豎起耳朵,不想漏過任何一個字。

“別提了,煩。”

邵輝往自己喉嚨裏灌了一瓶酒,滿臉都是不耐煩。

“得,哥們,這不是你不提就能繞過去的事情啊……”

吳曉也情不自禁地在這邊點了點頭,然而下一秒那個男人說的話,卻讓吳曉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要我說啊,邵輝你早該跟吳曉分手了。”

“喂,我說了別提這個!”邵輝緊緊皺著眉頭,衝著他擺了擺手。

“是真的,要不是你,我也不會說,你跟吳曉是真不適合,我覺得你自己也知道這點,不然你也不會主動跟公司申請出國吧?”

什麽?

吳曉簡直想把鏡子倒回去,將那個人說的話再聽一遍。

邵輝是主動申請出國的?他告訴吳曉的是……他被派遣出國啊……

吳曉並沒有發現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加快,發白的手指已經將被角扯得變形了。

“是啊,我覺得壓力好大。跟她在一起,覺得好像快要窒息了,她一直都在說結婚啊,以後的事情,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跟她在一起……”

“那你還跟她求婚?”

“這不是想要讓自己下一個決定嗎?雖然我現在,也有點後悔吧,其實跟她的感情真的已經淡了很多,如果不是她跟了我7年,可能我也……”

邵輝可能是喝醉了,在他麵前的茶幾上,擺放著數不清的酒瓶,他的臉色通紅,說話的時候有一些含糊不清。但是,即便是這樣,吳曉還是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將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聽到了自己的耳朵裏。

房間裏的氧氣好像被什麽無形的怪物抽走了一樣,吳曉發現自己忽然間,連呼吸都變得好困難。心髒痛到無法跳動,血液停止了流動,她以為自己哭了,可是伸手撫摸臉頰的時候,卻發現眼睛是幹燥了。

或許,在極度震驚和難過的時候,人是哭不出來的吧。

隔著遙遠的大洋,邵輝渾然不知道他說話的對象正看著自己,依然借著酒意跟自己的好友抱怨著。

“反正,就是覺得跟她在一起好累……”

“其實事情就是這樣啦。”好友聳了聳肩肩膀,說道,“也是你好心,還記得吳曉的好處。說真的,你們拖了7年才說結婚,本身就是挺不明智的事情,你看那種愛情長跑的人,哪個有什麽好下場的。這麽多年在一起,說愛情,其實早就被打磨幹淨了;說親情,法律上來說你們也不過就是兩個陌生人,還差那麽一張紙呢,兩個人也沒孩子,要說分手也就是分分鍾的事情。吳曉那個人,是真的挺賢惠的,你們要是一畢業就結婚,兩個人還挺合適,但是現在……嘖嘖,都多大的人了還像是小女孩一樣死黏著你,也難怪你累。”

“是啊,早知道畢業就結婚,可能我現在也不會這麽猶豫了吧。其實當初,真不應該向她求婚的,現在她隻要一打電話過來就說一些結婚啊、房子的事情,煩得我簡直想砸手機……”

……

“啪——”

一聲異常清脆的聲響,在吳曉的公寓中響起來了。

就在剛才,吳曉在憤怒中,將手頭所有的東西都砸了出去。其中,也包括那一麵鏡子。

笨重的銅鏡徑直砸到了她對麵的魚缸上,隨著玻璃的破碎聲驟然掉地。

水嘩啦啦地流出來將地板浸得一片透濕,兩隻金魚在地上徒勞地拍著身體,在跳動了幾分鍾後,漸漸地失去了動靜。

吳曉像是木偶一樣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視線一點一點地模糊,一點一點地濕潤。

“我恨你——”

她看著地上的鏡子,喃喃地說道。

“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知道這一切……為什麽?”

她的聲音中帶著心碎的哭腔,眼淚散發著鹹味,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問那枚解釋了一切殘酷真相的鏡子,還是鏡子中那個恍然不覺的男人。

麵對她的質問,這間小小的公寓裏卻根本沒有任何聲音回答她。一切都是那麽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