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誰治好了青春期憂鬱症

(1)

就在這種我要轉學,霧島老師不讓轉學,我的伯父伯母也不是很希望我轉學的糾纏中,凰華的特別假期到來了。

凰華每年會在這個時候放特別假期,因為剛好是各種不同學科和藝術方麵的“展覽黃金季”。

秋天的天氣很好,展覽也會遍地開花,所以會給學生們放假十天,讓大家到處去參觀展覽開闊眼界。

整個假期裏麵我都在家裏發呆。因為決定了從那天晚上就結束一切,心裏變得異常沉重。

明明也談不上什麽不情願,因為理智告訴我本來這些都是假的,就算不繼續下去也沒有關係,這樣做對瀧澤是好的,甚至對各位帝君也是好的——畢竟我們之間也就是那樣的關係。

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我根本就在想念著大家。

別說瀧澤了,就連負責指導我的表麵雅致內心卻有點惡劣的清水、不喜歡女孩子的德川、總是在我覺得辛苦的時候吹笛子給我聽的源博雅、每天晃來晃去說什麽“阿信和我們有緣分啊”的天草、火暴脾氣的織田,還有一臉貓咪樣子的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蓮沼,就連有空就在打遊戲、沒空就被爺爺拎回家的神秘的上泉,我都非常想念……

有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要主動給小山撥電話問一下大家的情況。但是那樣一來,小山會毫無疑問地確定一直以來對我的猜想。

“其實根本就放不下瀧澤和大家吧!”

這個說法一旦被證實,我一想到接下去必須麵對的波濤洶湧,就覺得難受得要死。

人和人之間畢竟是有牽掛的……

在假期的倒數第二天,我接了小山打來的電話。

“開電視,先開電視——啊,我是小山!不要問我為什麽,打開電視調到新聞頻道。”

居然不是第一句話就問候,她在急什麽?

“我一會兒就過來。”

掛斷電話,我從樓上跑到拉麵店裏麵——我們家的電視機一直在樓下,主要是客人們在看。店裏麵還坐著好幾個正在吃麵條的大叔。

“抱歉——遙控器請借我一用。”

伯父有點奇怪地拿著漏勺問我“怎麽啦”,但是我隻是回頭問他“新聞頻道是幾台”。

調到那個台以後,我整個人都愣住了——情況完全脫離了我的預料。

具體到底是第幾屆的世界級繪畫評選我也不記得了,但是這個名頭我一定有印象。仔細一想,碧野宏當初希望我參加的他的畫展,也是要送去這個評選參賽的。

但是重點不是比賽本身,而是正在展示的最終獲得最高分的作品——我看著屏幕,一臉的難以置信。

電視機裏麵的播音員到底在說什麽我一無所知,但是我一眼就看出那套獲獎的組圖是誰畫的。

不,不對,是“哪些人”畫的。

“那個……阿信,剛才是不是好像聽見了你的名字啊!”伯母站在我身邊望著電視,小聲地問我。

是的……那是我的畫!就算沒有聽見,我也知道那是我畫的,但是總共8張組圖,我僅僅完成到了第五張,也就是畫麵上的狗狗因為半夜太寒冷,所以靠著狐狸先生、互相溫暖對方的那一張。

後麵幾張我都隻是畫了狗的草稿,並沒有參與。

因為發生了舞會那件事,即使是霧島老師,我也隻能說抱歉而已。

可是現在它們明確地被完成了,並且被送去參展,還獲得了這樣高的評價。

我用手捂著嘴,流下的淚水濕潤了手掌。

(2)

“所以!你根本就沒有畫過最後三張圖?”小山開著哈雷機車出人意料地衝到我家門口,又在違章停車之後直接跑上樓來找我。

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小山驚訝地搖著頭。

“也就是說,這個是花帝殿下完成的!”小山分析,“而且根據送去評獎的時間,大概就在出了那件事之後三四天的樣子,這種完成的速度真是超級快啊!你讓我做是絕對做不出來——”

“重點是……”小山說著說著,忽然眼睛亮了起來,“這個絕對是霧島老師推薦去參展的。也就是說,這些二人繪一定通過了霧島老師那關,否則不會送展的。”

我沒有說話,因為這個道理小山不說我也早就明白了。

以霧島那種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要硬的脾氣,就算我畫的部分完成得不錯,瀧澤畫的部分如果有問題的話,他也絕對不會勉強通過的。

能夠有這個結果,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瀧澤已經突破了自己……

“瀧澤付出的努力很大啊!”因為任何人都沒有看到那些畫的原圖,除了霧島,所以小山也隻能做這樣的揣測而已。

“阿信,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覺得,瀧澤對你不過是一時之間的錯覺嗎?”

我從來沒有對小山隱瞞過。

雖然我因為瀧澤沒有再和其他各位帝君來往,但是我知道,如果小山知道了什麽,就一定會告訴他們。

就像被送到鞋櫃裏麵的拒絕錄取通知書一樣,有的東西是無法很好當麵表達的,小山就是這樣的傳音筒。

當然,她也的確非常了解我的心態。

“我喜歡他……我很喜歡他……非常非常喜歡……”我紅著眼圈麵對著小山,盡量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他的嘴巴很壞,尤其是在看見我不愛幹淨的時候,外表也冷冰冰的,但是其實他的心很軟,看見別人倒黴的時候總是覺得不能不管。”

“唉,既然是這樣的話,有什麽不好的?”小山對我的選擇一直沒有理解而隻是了解。

我在心裏叫著“救命”,但是我在努力地說服自己掙脫對瀧澤的那種喜歡的糾纏。

“不行啊!就是因為知道他是這樣的好人,或許他對我隻是憐憫吧!”我對小山說,“我們之間差別太大了,他的家世和我的家世……不僅如此,我們的愛好和生活習慣也不一樣……更好的女孩子才能配得上他。”

“我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存在,但是我知道你現在就存在啊!”

小山一臉的擔心和難過,但是她並沒有勉強把這話題繼續下去。

“其實我是來送這個給你的!”

小山歎了口氣,從兜裏拿出一個長條信封。

我打開來,發現是一張非常精致的邀請函。顯然它是特別印刷的,因為上麵是我和瀧澤畫的組圖的第一張圖片。

冷淡的狐狸先生和站在遠處的熱情的狗。

“因為得獎的事情,霧島老師幫瀧澤做了這個個人展……在學校的美術館展出,我家的主公說,你是知道瀧澤的心結的……關於他不能參展的原因,應該是狂帝殿下告訴你的吧!”

“那個我知道。”當時我還有恍然大悟的感覺。

“你應該知道這有多麽不容易。”小山又歎了口氣,黯然地說,“去不去都是你的選擇,但是我覺得你至少應該去看看他到底用心到了什麽程度。我們繪畫的人,不總是說從畫麵可以看見一個人的心到底在想什麽嗎?不如去確定一下吧——否則的話,對瀧澤也太不公平了。”

說完這話,小山就頭也不回地站起來下了樓。

我聽見機車發動的聲音,並沒有想她怎麽會有機車駕照的事,因為我的心思已經都放在了那句話上麵。

“對瀧澤也太不公平了。”

是嗎?是的。

我的心,好痛好痛啊。

我縮成一團,大概待了足足半夜,等我發現的時候,天邊已經亮了起來。

是啊,就用雙眼去看吧——那個人到底為了我突破了什麽呢?

(3)

我是作為第二畫家被邀請的。

從電視裏麵根本就看不清到底畫了什麽,多數圖畫都是一閃而過。沒有親眼看見的話,絕對不會知道瀧澤到底畫成了什麽樣子。

小山當然在等我。

瀧澤既然是花帝,也就理所當然是凰華的榮耀,所以來的除了學生和老師之外,還有很多被特別邀請的社會人士。

“畫展是瀧澤親自布置的。”

小山對我這麽說的時候,學校食堂的老爺子忽然穿著西裝冒了出來。

“哎呀!姑娘,你果然讓他的畫改變了啊!”原來老爺子已經看完了,出來的時候看見我,就忍不住過來打招呼。

到底有怎樣的改變呢?我好奇不已,但是又有一些小小的害怕。

我有一種預感,覺得或許今天我看完這個畫展,會產生一些重大的改變。

但具體是什麽,我也渾然不知。懷著這種感覺,我慢慢地走進去。

和所有的畫展一樣,白色的牆壁上掛著不同大小的畫。我從第一幅開始看起來,畫下的時間顯示竟然是瀧澤十一歲時所作。

非常冰冷……明明還有著筆法上的稚嫩,但是已經和我來到學校看見餐廳上的那幅畫一樣,缺少了什麽東西。

我一點一點地看過去,發現畫是按照時間來排序的,包括瀏覽的指引也是固定的。

我看見了瀧澤畫技上的進步,他一年比一年純熟,其中的風格並不是非常固定,作為學生也好畫家也好,都會嚐試不同的類型。

瀧澤毫無疑問有著高超的技巧,但是畫麵中的感情一如既往地缺失暖意。

一直到我看見的畫作標注時間到他遇見我之後……

奇跡一般,繪畫中開始有了一些以前沒有的感情……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情越來越多……但是還沒有恢複到他幼年時獲獎之前的那個地步。

我順著指引走到最後的房間,這個房間裏麵僅僅展示著獲獎的作品。

白色的牌子上寫著《狐狸和狗的繪畫故事》字樣,並且說明是一套八張的組圖。

我慢慢地走過去。

從狐狸好心收留了流浪的狗,到相互之間看不順眼,到狗逐漸溫暖了狐狸先生的內心……最後它們成為了永遠的朋友,並且生活在了一起……

原本應該去追逐狐狸的狗和原本應該逃避的狐狸,本來是不同種類,結果卻生活在了一起。

打破溝通的藩籬,種類不同也不在話下。

狗在畫麵上一直扮演著“溫暖”的角色,這是因為我知道瀧澤缺乏的是什麽。當時設計這組圖片,就是為了讓挑剔這一點的霧島能夠放過他。

但是我沒有想到,從第五張以後的狗,仍有著那樣的溫暖,而狐狸先生也漸漸地溫暖了起來。

不可能的……原本是不可能的……

我站在最後一張圖麵前淚流滿麵,畫麵上的狐狸和狗僅僅有著背影,站在碩大的月亮之下。

我知道瀧澤要表達出感情有多麽不容易,不管畫什麽題材他都難以突破這個問題。父母去世的巨大創傷,讓他始終有這樣的表達障礙。

但是這些圖、這甚至連個正麵都沒有的最後一張圖,狐狸和狗那麽的溫暖——溫暖得讓任何一個看見的人都會想要像現在的我一樣哭泣……

我哭得一塌糊塗。

小山進來的時候,不由得詫異我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瀧澤今天好像沒有來。”小山有點遺憾地說。

我擦著紅腫的眼睛說:“大概沒有這麽容易麵對畫展吧!”

畢竟他的父母死於自家的畫展上,出現在畫展現場就等於撕開他的創口,應該是艱難的事情。

“但是我剛才遇到了霧島老師,說他在展館的休息室。”小山的隨口一說,我沒有聽得太真切,我隻覺得非常需要洗個臉。

哭泣是一個原因,另一方麵也是想逃避小山總是問我的那個問題:“你到底會不會重新和瀧澤聯絡?”

其實我的心裏非常渴望見到瀧澤,但是現在的我又怎麽去見他呢?是我妄自揣測他對我的感情,結果錯誤的人其實是我。

瀧澤分明就是……真的喜歡我吧……

因為我曾經參與了那樣的計劃,那讓我深深地明白了,什麽叫作“你會願意為你所喜歡的人而改變”……

一樓的洗手間竟然是壞的,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才發現掛著“修理中”的牌匾,旁邊還有用記號筆寫下貼著的提示。我根據提示直接上了三樓。

走進洗手間的瞬間,我就發現有什麽不大對勁。

我們學校的洗手間通常是錯層的,就是一層是女生用,一層是男生用。

這個洗手間外麵掛的明明就是“女生”字樣的牌匾,但是裏麵的設備明顯是男生用的。我正要轉身出去,一桶髒水迎麵潑來。

門啪地一下關上了,外麵傳來惡毒的笑聲。

“哈哈!這下你還不中計?”

因為太過熟悉,我馬上就識別出是佐野涼子的聲音——她不是已經轉學了嗎?

“我是故意回來的。我以為你這種不要臉的人不會回來,沒有想到你的臉皮厚得真是超出我的想象啊!你就在這裏好好待著吧!不會有人來救你的!哼,害得我轉學,你就好好在這裏麵過夜好了!”

佐野涼子說完之後又充滿惡意地補充了一句:“別得意,反正瀧澤學長不過是用你來突破畫技而已,現在你已經沒有用啦!”

然後我就聽見了吧嗒吧嗒遠去的腳步聲。

我拚命地晃動著門鎖,可是打不開門。門顯然已經被從外麵鎖死了,說不定是用鐵絲繞了起來的。

美術館因為層高非常高,就算有人站在二樓,也不一定能夠聽見我的叫喊。我全身上下都是髒水,頭發濕漉漉的,滴落著灰黑色的水滴。

我又哭了起來,淚流滿麵,也分不清楚是眼淚還是髒水了。

我並不相信佐野說的話,我喊叫起來,但並不是叫人救命。

“瀧澤是個好人——他不會那樣利用我的——”

“你不要以為這樣說我就會相信……我知道瀧澤悠之他是個好人……”

我嗚嗚地哭著,從來沒有說出過的那個親昵的名字,就這麽脫口而出了。

不會有人知道有個倒黴的人被關在這裏吧!大概隻有等展館工作人員利用這個洗手間,或者有人來做清潔的時候才會發現我。

我隻有一個人……這個認知讓我前所未有的寂寞。

真正隻有一個人時,就會非常想那個對自己重要的人,心中最重要的人……

“嗚嗚……悠之……”

我在距離門不遠處蹲了下來,像所有的少女那樣,驚慌失措地傷心大哭。

(4)

我喜歡瀧澤。

真的好喜歡好喜歡。

但是為什麽隻有我這麽寂寞的時候,才能真正地麵對我心中對他這麽濃烈的感情呢?

我覺得我像一座火山一樣,身體裏麵流淌著名為喜歡的岩漿,但是我已經拒絕他了,我轉身的時候甚至沒有看過他的表情。

瀧澤那時候有多傷心呢?因為我的胡亂猜想。我怎麽會對他這麽冷酷無情呢?明明我就知道他是一個寂寞的人啊!

隻有寂寞的人,才會用那麽冷淡的態度來掩飾自己。

在我生病的時候不辭辛勞照顧我的瀧澤,強忍著對我髒髒房間的怨憤,幫我打掃、做出可口飯菜的瀧澤,希望我能夠發揮所長成為畫家的瀧澤,這才是真正的瀧澤,也是我喜歡的瀧澤……

可是,我還有機會說嗎?

我有機會嗎?

在我嗚嗚地哭著的時候,忽然門外傳來巨響。有人拚命地拍打著門。

“阿信!阿信,你是不是在裏麵?”

我驚魂未定地抬頭,因為我根本沒想到會有人來救我,更想不到這個人會是我剛剛還覺得超級對不起又超級喜歡的瀧澤。

我愣了兩秒以後開始大叫。

“是我,悠之,是我——我在裏麵。”

“等等,等我弄開門——不,不能等了,我用手——啊——”

我似乎聽見了喊痛的聲音,然後過了一會兒,門果然打開了。我站起來,渾身髒兮兮的,撲向打開的門。

我看見瀧澤悠之就站在那裏,他穿著非常好看的西裝,打著領帶,就像一個翩然的王子。但是他的頭發亂七八糟,手上還拿著粗大扭曲的鐵絲。鮮血順著鐵絲流淌下來,滴在地麵上。

顯然他是用手掰開門的——那雙畫畫的手。

我慢慢地走出門,眼淚奪眶而出,但是腳步卻在門口停了下來。

瀧澤已經張開手臂,似乎沒有料到我沒衝過去抱住他,疑惑地用琥珀色的眼眸看著我。

“我現在很髒。”我對他說,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

我知道他很愛幹淨,我的悠之。

聽到我說了這句話之後,瀧澤給了我一個笑容,然後伸出手來,把我用力地抱在懷裏。

我聽到了熱烈的鼓掌聲,幾乎震破耳膜。這時我才發現我們身邊都是人,小山就站在瀧澤背後,她簡直把手都要拍紅了。

我懷疑小山早就知道我在這裏,更加懷疑是她去通知悠之的……但是……

我現在隻覺得,被他抱著就好幸福,好幸福。

“蟑螂女,我很早就知道你髒了——”

瀧澤對我說著,我大哭著抱緊了他的腰。

“你抱起來好舒服哦!”

不知道腦子什麽地方不對,我忽然冒出這句話。

哈哈哈——

大家的狂笑聲響徹雲霄,震得空氣嗡嗡作響。

(5)

理智是什麽?理智就是……在你喜歡的人在畫展上對渾身髒兮兮的你表白的時候,點著頭答應下來。

是的,這是我。

一切的糾結、麻煩、讓人頭疼的事情,都被那個擁抱治愈了。

我得了一種叫作青春期憂鬱症的病,然後被瀧澤治好了,就好像我治好了他的感情缺失症一樣。

瀧澤在國際評選上的獎品是一支用水晶雕琢的筆。他鄭重地把筆交給了我。

不過和他自己收藏也差不多——因為我放棄了轉學,回到了凰華。

之前為了我轉學的事情操心得直掉頭發的霧島老師自嘲“因為你的選擇,使我擺脫了中年禿頭的命運”,讓我非常不好意思。

我還是住在瀧澤的隔壁,也經常去鳳城玩耍,各位帝君對我的回歸是無限歡迎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早就把我當作了自己人。

至於悠之,他現在也經常過來做晚飯,或者我過去吃飯,其實我有他寢室的鑰匙,他也有我的。

噓——不要告訴別人哦!嘿嘿,這可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至於《狐狸和狗的繪畫故事》,這套圖被碧野宏拿去參與他的新畫展。按照悠之的說法,這個家夥雖然討厭,但是非常認同真正厲害的人。

也就是說,碧野宏其實很欣賞悠之。

不過我們沒有把畫賣給他。

我們永遠都不會賣掉它們……

因為這是狐狸先生和狗狗的,我的和悠之的,最最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