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幸存的溫柔

一些人遇見了,一些人失去了,生活就是這樣,四季流轉,最後誰又會留在誰身旁?我掬起一捧流沙,瞬間流失,得失無常。記憶裏殘存的溫柔,終究抵不過眼前平淡簡單的生活,我的心終於隻屬於我自己。過去,過不去,一念之間。

01

楊冉破壞別人家庭的事,很快傳遍了學校。

她自己從不解釋,隻是一直待在宿舍的**,吃飯也都是叫外賣。

顧洺知道這件事情之後,打電話約我去南浦大橋。

我沒有多問緣由,反正心情也很低落,出去散散心沒有壞處。

我趴在南浦大橋的欄杆上,看著底下被晚風吹皺的江水倒映著遠處城市的燈光搖搖曳曳。

我托著下巴,一直望著水麵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後背被一支筆輕輕戳著。我回頭,遲到了的顧洺遞給我一隻白色的紙飛機:“折這玩意兒,來晚了。”

“不晚。”我沒接紙飛機。

顧洺又將一罐可樂遞到我手裏,學著我的樣子,趴在欄杆上,望著夜空,說道:“有人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將心事寫在紙飛機上,扔向夜空,就沒有煩惱了。”

“哪個人,你?”我看著他,一頭霧水,怎麽聽都像是他說的。

顧洺的目光慢慢地從夜空轉移到我身上,笑問:“你希望是我說的?”

“不希望,因為那樣可信度簡直為零。”我重新趴回欄杆上,從顧洺手中接過紙飛機,折得還不錯。

“試試不就知道了。”他抬眉一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沒有試。

“還有人說——”顧洺拉開手中可樂的拉環,換下我手中未開封的那罐,也打開了,將兩個拉環攤開在掌心,“有心願的時候,將願望許在一對易拉罐拉環上,扔進江水,就能實現。”

“紙飛機就算了,你連拉環都不放過?”我看著麵前一米八幾的他正做著寺院裏老太太燒香拜佛、向許願池扔硬幣的事,忍不住笑了。

顧洺豎起一根手指:“很靈驗的,三個願望實現了一個。”

“嗯?”我歪頭看他。

顧洺揉了下我的腦袋,突然笑了起來。他用手背輕掩著嘴,眉眼裏全是暖暖的溫情:“賭你笑,實現了。”

我的臉頰忽然熱起來,不知道該怎麽掩飾這種尷尬,一把抽過他手中的筆,在紙飛機上寫起來。顧洺毛茸茸的腦袋湊過來偷看,我側到一旁,歪歪扭扭快速寫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丟出去。

“寫了什麽?”顧洺好奇地問。

我喝了一口可樂,將筆插在他口袋裏,沒理他,聳聳肩往前走。

“寫了什麽呢?我猜猜,顧洺很帥,顧洺很溫柔,還是顧洺很帥很溫柔?”顧洺擋在我麵前,倒退著問我。我左他右,我右他左,我退他進。

我停下,微笑:“是啊,寫了顧洺很帥很溫柔……讓我恨不得打死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我咬牙切齒,虛晃一拳。

顧洺看著我的樣子,忍不住彎腰笑起來,笑到眼睛裏淚光盈盈。

我冷哼,一把推開他,沒好氣地往前走。

“哎,南南,你剛才揮拳的樣子真的好蠢。”

“你才蠢呢!”

“對呀,我也蠢,所以咱倆是絕配。”

“哼!”

嬉鬧的對話從南浦大橋的北端傳到了南端,夜空中的精靈似乎見慣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所以才不肯從高空中墜落。

我微微側頭,江邊的風輕輕拂來,撩起了我的頭發。

心情有一個好的結局,那我們這群人的故事呢?結局又是怎樣的?

晚上八點,顧洺將我送上出租車,他要去朋友家參加生日宴,不能送我回宿舍。

許多的意外和災難,我都會在各種新聞上看到,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宿舍門口圍著許許多多的人,還停著幾輛消防車。

我好不容易擠進人群,往宿舍樓走去,卻看見許多消防員也衝了過去。

“出了什麽事?”我問一個穿著睡衣的女生。

女生臉上明顯還有懼怕:“著火啦,六樓傍牆的第二間宿舍,聽說有人在裏麵燒東西,把房子都燒起來了,我們撞門都撞不開!”

“什麽?”六樓傍牆第二間宿舍?那不是我們宿舍嗎?

我急急忙忙地衝到宿舍樓下麵,看見李優優和陳婷婷在輔導員跟前焦急地探視著宿舍樓內的情況。

“優優、婷婷!”我跑過去,“怎麽樣了?冉冉呢?宿舍怎麽樣了?”

“冉冉還在裏麵,消防員在營救呢。火已經燒到了隔壁的宿舍,我們宿舍裏肯定一片灰燼了。”陳婷婷急不可耐,聲音裏飽含不知所措。

李優優氣得跺了跺腳,道:“這個楊冉也真是的!一個人在宿舍燒什麽東西啊!”

我的腦袋裏嗡嗡作響,根本聽不見李優優她們後來說了什麽。忽然間,心頭某個地方被狠狠撥動了一下,我像是失去了至關重要的寶貝一般,未經思考,衝進了宿舍樓。

“南南!”她們在身後喊我,我聽不見,也不想聽見。

一口氣跑到六樓的時候,我扶著被火燎及的過道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氣。

“同學,快讓讓,讓讓。”從走廊前方擠出來的灰頭土臉的消防員喊道。

我看見他身後另外兩位消防員正抬著擔架,上麵躺著的人是楊冉。

我拉著前方喊路的消防員,問道:“這是我朋友,請問她怎麽樣?有沒有生命危險?”

“她需要緊急治療。”臉上滿是一道道黑印的消防員指揮抬擔架的兩位消防員緊急將楊冉送去醫院,末了,他轉頭對我說,“你也趕快走,裏麵濃煙很重,空氣裏有有毒氣體。”

“我知道,但我要找我的東西。”不好的預感猛烈地撞擊著心房。是的,我有很重要的東西要找。

那是張季北送給我的!那次生日後回宿舍收到的包裹,那張手繪板!

我曾按照上麵郵寄的地址打電話問過,他們告知我是一位張先生購買的。

隻要事關張季北,哪怕再普通,我也嗬護似珍寶。

“同學,你還不能過去。”身後的消防員見我衝向宿舍,急忙追了上來。

我現在已經聽不見別人在說些什麽了,腦海裏隻有一個執念——要保護好張季北送給我的東西。

我衝進宿舍,直接撲向了我床位的方向。

“我的手繪板呢?手繪板呢?”我念叨著,趴在地上在灰燼堆裏亂翻。

“同學,先出去,現在的空氣裏存在有害物質,會傷及你的身體。”消防員跑過來,握著我的肩膀,想要將我帶走。

“不行!”我推開他,“我要找我的東西,那是張季北送給我的,我不能弄丟!”急促的聲音變成嗚咽。是的,那是張季北送給我的,就像是一個念想,這個念想已經殘缺了,不能再丟失了。

手上傳來灼燙感,身後的消防員硬拖著我,我失去意識般掙紮,像極了想要抓住救命繩的溺水者。

刺鼻的氣味蔓延過我的大腦,我劇烈地咳嗽著,感覺一陣眩暈。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重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呼吸越來越累,消防員拖著我,呼喊的聲音顯得十分遙遠。

迷糊中我看到一個熟悉的人衝過來,他的喊聲穿透我的耳膜,恍惚間我被人從地上費力地抱起。

我好想出聲,嗓子卻撕裂般疼。抱著我的人不停地跑,不停地呼喚我,我聽見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迎合著我顫抖的身軀撞擊在一起,似要永不分離。

是你嗎?張季北。我好累,就這樣在你懷中睡過去,好不好……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微笑著疲憊不堪地閉上眼睛,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02

我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床邊坐著紅腫著眼睛的顧洺,沙發上歪倒著李優優、陳婷婷、路綺雯,還有一個如雕塑般看著我、眼神複雜的張季北。

“你醒了?”顧洺見我醒過來,嘶啞的嗓子裏發出幹澀的聲音,不慌不忙地扶我起來。

張季北起身,無聲地將一個枕頭塞在我背後,讓我靠著床頭。

我想動一動手臂,發現它綁得像個粽子,一片麻木。我環顧四周,虛弱地問:“我的手繪板呢?”

“手都快沒了還手繪板,不要命了你!”顧洺紅著眼睛,努力壓抑著滿腔的怒氣責備我。

李優優她們被他的聲音吵醒了,端端正正地坐著,沒有說話。

我的目光越過顧洺,艱難地看向張季北,蒼白無力地開口:“我的手繪板呢?”

張季北沉默,五秒之後,他說:“手繪板沒了可以再買。”

李優優站起來,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瞥向我:“不是告訴你宿舍裏燒成了一片灰燼嗎?你還往上衝,不要命了。手繪板,手繪板,那破板子比你的命還重要嗎?”

“是啊,人沒事就好,東西沒了可以再買。你都昏睡三天三夜了,好不容易醒來,別太憂心,專心住院,有什麽需求跟我們說。”路綺雯坐在那裏,也幫著勸我。

我靠著軟綿綿的枕頭,麵色平靜,渙散的目光投向窗外,淒然笑道:“可有的東西沒了,便是真的沒了啊……”

他們不知道,我在意的並非單純是那塊板子,那種懊惱又難過的痛傷我於無形之中,沒人會懂的。

我心裏記掛著的人已經不屬於我了,我保留一點念想,都不可以嗎?

可是這點念想,我讓它化為了灰燼。

他們還在絮叨關心我的話,但我什麽都不想聽,苦澀的笑容在我臉上慢慢彌漫開來。偌大的房間內,他們說的都是對的,隻有我看上去蠻不講理,不肯服輸,固執如苟延殘喘的困獸。

我回過頭,注意到張季北右手的繃帶,輕聲問:“你救了我?”

“他聽說你們宿舍出事了,就趕了回來。恰好他來的時候,你才上去不久,我跟他說了,他就衝上去救你了。哎,南瑾,我真不知道你哪根筋被燒壞了,要往廢墟裏衝。你知不知道火災之後空氣裏的有毒氣體對你的身體不好?這下好了,你進去了,張季北也進去了,你們倆真以為自己有金鍾罩,不怕死是吧?”李優優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轉頭看我,“還有楊冉,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居然故意讓宿舍燒起來,愚蠢!”

“對了,冉冉呢?”我的心提了起來,楊冉受傷挺嚴重的。

李優優麵有恨色,繼續說道:“搶救過來了,算她命大!”

“你剛才說,她是故意的?”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拿生命開玩笑啊。

李優優氣得不行,道:“還能怎樣?肯定是因為上次食堂的事情,她連續好幾天都躺在**不說一句話,估計這次要燒些什麽東西,結果不小心點著宿舍了,點著了就幹脆讓它燒了起來,這個白癡!為了那種人這樣對自己值得嗎?”

陳婷婷走到我麵前,眼淚啪嗒滾落:“南南,你說冉冉是不是看我們三個都出去了,想不開就那樣幹了?還好被及時發現。但是冉冉的皮膚好像有百分之十五的麵積被燒傷了。”陳婷婷哽咽地捂著嘴。

“命撿回來就算她本事大!”李優優紅著眼睛吸了口氣,看向我,“南南,你先好好休息,我跟婷婷去看看那個家夥。”

“你去吧。”我輕輕點頭。

李優優頷首,拉著陳婷婷走了。

她再不走,一會兒決堤的眼淚一定會出賣她的怒氣和偽裝的堅強。我知道她心裏氣楊冉不愛惜自己,但是氣歸氣,終究還是擔心的。

我重重地歎了口氣,疲憊地靠在枕頭上。

房間內的三個人見我不說話,也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顧洺走過來,看了我一會兒,安慰道:“發生這種事,其實大家心裏都堵得慌,手繪板也好,其他東西也好,都沒你的身體重要。你別胡思亂想,安安心心養傷。我晚上再來看你,給你帶好吃的。”他瞥了眼張季北,朝我一笑。

我默默點頭。

牆上的掛鍾指針一分一秒走著,時間在狹小的空間裏顯得蒼白,心頭霧靄沉重,並沒有因時間的流逝消散,反而在這壓抑的沉默裏膨脹、發酵,愈發讓人難受。

“那,我也先出去了。”路綺雯撫摸著手臂,神情十分不自然,轉身往外走去。

張季北還站在我麵前,幾次欲言又止。

“你也出去吧。”我偏過頭,無力地說道。

張季北輕歎了口氣。

“你……好好休息。”他的聲音格外沉重。

然後身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門被關上,隔絕了我和他。

我閉眼,勾唇,眼淚轉瞬流下。

房間裏恢複寂靜,我收斂笑意,拉高被子,將頭埋了進去。

在醫院躺了三天,我終於獲準出院。

因為這次火災事故,宿舍暫時住不了人,李優優她們被安排住到了大一新生的空餘床位。我不想換宿舍,猶豫很久之後,在張季北所在小區的隔壁樓租了房,窗戶正對著。

被燒毀的樓棟可以重建,被燒毀的心,卻再也愈合不了了。

十一月末,下午下課後,我出了校門,搭車到住處附近,朝小區走去。

街道兩旁行人如織,我走到一個賣烤紅薯的流動小攤前,買了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等我拿著紅薯,走了一段路才猛然發現,眼前有什麽飄下,細細如撒鹽,不久下大了,能分辨出是紛飛的雪花,竟然下雪了。

拐進小區,遠遠地,我看見穿著灰絨呢子大衣的張季北抄著雙手走過來,下巴被白色線織圍巾擋住了。他好像走得有點急,大口大口呼出的白色熱氣噴在空氣中,散開。

我見狀,微笑,腳不由自主地踏出去:“下班了?”

“你放學了?”張季北站在那裏,和我同時開口,望著我,眼神依舊如平靜澄澈的湖水,盈盈漾動。

他的聲音聽不出悲喜,我卻一陣迷茫。曾幾何時,我也這樣麵對他,當時的手足無措,如今的勢均力敵。

我們各自點頭,一別兩寬。

擦身而過時,他皺眉,忽然開口:“天很冷……”目光落在我白色襯衫打底、外罩針織毛衣的穿著上。

我跟隨他的目光瞥了眼自己,後知後覺他是提醒我穿少了。我有些受寵若驚,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再看過去,他已經走過那隻綠皮信箱,走上了台階。

如果我和張季北之間有一盤棋局,我想,我積累這麽多的慘敗經驗,已經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逃兵。

那個時候,他是我唯一的迷局,而現在我終於屬於我自己了。

屬於自己,我就不想再給別人了。

你不要再來撩撥我就好了。

學校的課漸漸少了,許多專業都需要我們自己去課外實踐。陸逸風忽然給我打電話,說有一家創意公司的發布會想找我畫創意廣告。

最近比較閑,我答應了。畫完後,對方很滿意,邀請我出席發布會。

那天很冷,我因身體不適而嗜睡。蜷在蠶絲被子裏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我看了下名字,接通電話,喉嚨幹啞得像要冒煙:“陸哥,怎麽了?那個創意廣告我不是畫好了嗎?”

陸逸風在那頭輕笑:“小南,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我一下子清醒了。

“啊?”我馬上鑽出被子去拿日曆,看到今天,1月20日那裏畫了一個鮮紅的圈圈,旁邊寫著:JL印象公司廣告發布會。

“陸哥,對不起,我忘了。”我尖叫一聲,顧不得重如泰山的頭顱和嘶啞難聽的嗓音,掀開被子就準備下床。

他笑了笑,示意我放心:“現在已經十點多了,發布會是九點,我已經幫你做主處理了。你最近感覺怎麽樣?聽你聲音像感冒了,是不是很累?”

我慌忙笑著回答道:“準備論文的事,熬了點夜。累是累了點,但是很充實。我還年輕,沒關係。”

他說:“年輕是資本,可也得注意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身體不舒服先休息幾天,等感冒好了,我再吩咐你其他事情。”

“好,謝謝陸哥。”我笑道。

掛了電話,我感覺渾身無力還忽冷忽熱。我吸吸鼻子,翻出醫藥箱,找了幾粒退燒藥吃了,回頭又躲進了溫暖的被子裏。

03

我是在窸窸窣窣的響聲中醒來的。

門半開著,廚房裏有水龍頭衝水的聲音,還有人走動的聲音,我連忙背對著門裝睡,心“撲通撲通”地仿佛要跳出來。

進賊了?劫財還是劫色?要不要報警?

我屏住呼吸,腦子裏隻蹦出這些字眼,平日裏那些單身女性遇害的新聞,全部湧進了腦海。

聽不見任何響動,我還在納悶什麽賊這麽悠閑,偷偷掀開被子,移動僵硬的手臂去抓床頭櫃上的手機,卻看到一雙裹在西裝褲中的修長的腿,腳下踩著拖鞋。

現在的賊都衣冠楚楚?

眼看逃不過去,我甚至做好了拚死一搏的打算。就在我準備一躍而起時,一個清淡的聲音悠悠傳來,讓我滿臉通紅,差點暈厥。

“醒了還不起?”他輕笑道。

我左心房像住進了千萬隻翩翩起舞的蝴蝶,在這一句話中全都“嘩啦”飛了出來。我抬起頭,對上張季北亮晶晶的眼眸。

我一下子蒙了,以為置身夢裏。

他看著我呆若木雞的樣子,笑了笑,問:“很訝異嗎?”

他走過來,伸出手放在我的額頭上,然後微微蹙著的眉頭舒展開來:“燒好像退了點。怎麽樣?有沒有哪兒不舒服?需不需要吃點什麽?”

我還沒回過神來,呆呆地看著他。

“你是不是燒壞腦子了?”張季北舒展開的眉頭又擰在了一起。

我閉上眼睛,良久後,才緩緩睜開。

不是夢,真的是張季北。

我用手撐著床沿,想要坐起來。

張季北連忙將枕頭墊在我的背後,扶著我:“小心點。”

“你怎麽會在這裏?”我道出了心裏的疑問。

“翻陽台過來的。”張季北說。

我自然不信。

我無力地靠在床頭,摸著肚子,自言自語:“你剛剛問我什麽?需不需要吃點什麽?有啊,玉米粥——少加糖,麻婆豆腐——豆腐要很嫩的,還有南瓜羹和魚香肉絲。”

“好,我去給你做。”張季北輕聲說道,直起腰,走出了臥室。

他……給我做?這是什麽情況?

我想了想,換好衣服出去,看了看廚房裏的張季北,然後去浴室刷完牙、洗完臉,又沉默地在桌前坐下。

“你的感冒藥沒有了,我買了點送來,燒還沒退盡,飯後吃一點。”張季北在廚房裏切著菜,背對我說道。

我沒有說話。很久之後,我終於忍不住再一次問道:“你是怎麽進的我房間?還有,你怎麽知道我生病了?”

張季北朝我一笑:“陸哥告訴我的。”

“你認識陸逸風?”我像意識到了什麽,目光沒有離開他的眼睛。

他笑笑,點頭:“是同事,也是朋友。”

我緩緩垂頭,沉默。

廚房裏的水晶吊燈光芒落在張季北的身上,泛出神秘的光暈。他側頭望著我,眼睛裏如大雪覆蓋,他所有的心情、所有的思緒,我似乎都猜不懂了。

他太難猜,所以我改口問了個淺顯易懂的問題:“還有一個問題,你怎麽有我家的鑰匙?我記得鑰匙隻有兩片,我一片,房東一片,你不要告訴我,房東是你親戚。”

他笑而不語。

我等了很久,牆上的歐式掛鍾指針一分一秒走著,我等到肚子咕咕作響,他也沒有開口的意思,我隻好作罷。

張季北很快把飯菜全部端上了桌,我也沒客氣,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豆腐比較老,魚香肉絲醋放多了有點酸,玉米粥不錯,就是糖放多了。”我吃了幾筷子後,故意給出差評。

“哦,是嗎?下次會注意。”他頭也不抬地回答。

下次?

他是打算照顧我直到病好?

張季北吃完飯,兀自把碗洗了。看來他經常做這些事,比我都熟練。

“這幾年很辛苦吧?你媽媽身體好些了沒?”我倚靠在門邊,內心平靜,看著從水龍頭流出的水輕柔地滑過他的手背,仿佛也流進了我心底深處。

張季北專心地洗著碗。高大的他圍著龍貓圍裙,看起來有幾分滑稽。他回答:“習慣就好了。上次大巴車翻車,她受到了驚嚇,還好沒有大礙,病情始終是老樣子。為了照顧好她,我試著學做菜、煲湯、按摩,看與她病情相關的專業書,習慣做這些後,也沒覺得辛苦……看到她欣慰的笑容,會覺得幸福。”

幸福?我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被撞了一下。

我理解的幸福,莫過於茶米油鹽的簡單生活,無限繁瑣卻真實,吃完心上人煮的飯菜,默默地看著他把碗洗好,還有什麽比這更動人的事?

張季北,你可知這一刻,我也感覺到了幸福……那種幸存的溫柔,就是我最知足的幸福。

“記得吃藥,開水燒好了在暖水瓶裏。”他收拾了一番,整理好自己,放下橡膠手套,回頭提醒我。

我說:“好,我知道。”

洗完碗後,張季北拿著吸塵器不厭其煩地在屋子裏轉來轉去,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自然地說道:“病人最需要一個整潔幹淨的環境,這種角落容易滋生細菌,你平時記得要打掃到。”

“好,我記得。”電視開著,我喝著熱水,抱著抱枕假裝看電視,乖乖應答,眼睛卻從牆上的鏡子裏偷瞥他認真專注的樣子。

張季北忙完後,陪著我看了會兒綜藝節目,叮囑了我幾句才走。

我像一個聽話的幼兒園小朋友,規規矩矩地服從他說的一切,微笑著目送他離開。

誰都沒有再提起多餘的事。

或許他是照顧自己的母親習慣了,他沒有意識到,他說出的每句話,多麽像一個稱職貼心的丈夫在照顧自己生病的妻子。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第一次他對我說這麽多話,一生聽過最好聽的語言。

那麽溫柔,溫柔得讓我想一直沉溺其中,不願醒來。

04

張季北的溫柔,讓我感動了,但沒有淪陷。因為我知道,在他的背後,還站著一個叫路綺雯的女孩兒。從社會道德來看,我不該對張季北覬覦些什麽。

學校已經結束了大三上學期的課程,許多人都申請實習就業,開始慢慢地與社會接軌。

顧洺去了他舅舅的公司從頭做起,偶爾會跟我電話聯係;陳婷婷在努力考研,圖書館成了她的家;李優優找了家小公司實習,過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聽說江水還一直跟著她;至於楊冉,聽說回老家去了。

一月底的時候,路上的積雪已經很深了。大雪連續下了好幾天,我也連續感冒了好幾天,將沒有做完的工作搬回了家,待在家裏給陸逸風介紹的商家畫廣告,閑暇時繼續自己的漫畫連載。

周五的時候,暖陽初霽,外麵一片雪白,街上和院子裏全是厚厚的積雪。手機上有同事小陳的未接電話和短信,是記掛我生病的事。我回了電話,裹上圍巾和大衣,打算去超市買些東西。

走出小區B棟,遠遠看見一人,踩著高跟鞋風風火火地朝前走著,焦急地死盯著前方。走近了些,我認出是路綺雯,麵上一喜,連忙加快步子迎了上去。

沒想到路綺雯一看到我,本來蒼白隱忍的臉色更加慘白。

“綺雯,你是來找……”說著我就想挽住她。

路綺雯避開我,在離我幾米開外的地方站住,憤怒地掏向包裏,抓起一把錢“嘩”地砸在我臉上,又抓起一把撒向天空,將剩下的全抖落在地,被丟掉的包“砰”地掉落在積雪裏。

“他全還給我了!南瑾,你滿意了!”路綺雯淚流滿麵,冷冷地盯著我,她平日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因激動和仇恨變得通紅,目光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

“這些是我給他母親付的醫療費,一分不少,他今天找到我全還給我了!張季北真是天真啊,以為我跟他之間是用錢能撇清的。那我算什麽?這麽多年我對他的感情,也能夠還得清嗎?”路綺雯的聲音低下去,儼然帶著哭腔和痛苦。

紛紛揚揚的紅色人民幣,像她破碎的心髒,每一張,在空中短暫地飛過,然後掉落在雪地上。

我看向她因心痛而微微彎曲顫抖的身軀,想扶她,她不屑地揮開我:“不要你假惺惺!”

我被她推得一個趔趄,踩在一遝厚實的鈔票上。我紅著眼睛看她。

路綺雯忽然笑起來,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你喜歡張季北,我不怪你,我們可以公平競爭。但我恨你不夠坦**,喜歡誰不敢說,我恨你的前後不一,恨你不重視這段友情。李優優捅破的時候,你不承認!我讓你離開張季北的時候,你還不承認!你這個虛偽的人,我討厭你!”

“你要我怎麽做啊?”我的嗓子還很沙啞,痛苦地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兒。

路綺雯臉上掛著淚水,抽泣著盯著我,極盡委屈。

我望著路綺雯,內心的糾結和不知所措不比她少:“我從中學開始,為他努力學習來到上海,然而我麵對的卻是一個那麽優秀的你。張季北的轉變令我感到恐懼,在你們兩個麵前,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勇氣來做這些。你要我怎麽做?我也努力想試著去忘記這個人,但是他在我心裏紮根了,你知道嗎?你是想要我連根拔起嗎?我可以啊……但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你也喜歡著他,你能做到把他從心底連根拔起嗎?”

路綺雯號啕起來,蹲下身環抱著自己哭個不停。

“曾經對待這份感情,我很懦弱,我一直在逃避,但我現在不想逃避了。”我看著蹲在地上的她,沒有開口安慰,“你隻知道你這麽多年陪在他身邊有多苦,但你不知道我追尋和等待多年的苦楚。我會一直等下去,無論是等到張季北看見我,還是等到你和他的婚禮,我都會等下去的。”

路綺雯站起來,抿著嘴唇,紅腫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我回看著她,不想逃避,再也不想。

路綺雯輕輕咬牙,往前一衝,伸手一把推開我,然後搖著頭倒退:“南瑾啊南瑾,你好有心機啊,比不上的人是我,是我!”

說完,她哭著轉身跑開,頭也不回。

那是一個單純無害隻一心跟隨喜歡的人的女孩兒,但是在感情裏,沒有人會因為她的單純無害而心生憐憫,拱手相讓。

我對她的不舍,僅僅因為這種岌岌可危的友情。

如果沒有張季北,我跟她本能交心。

我仰起頭,看向蒼茫不語的天空,再低頭看著滿地的紅色鈔票,它們像一個個滑稽的小醜,正朝著我笑。我蹲下身,將它們一張張撿起來,擦幹淨,重新裝進那個被丟棄的包裏。

不是不在乎,隻是假裝不在乎;不是不挽留,隻是不敢挽留。

所以,我隻能沉默地等著,等著。

對不起,路綺雯。

我將錢裝好,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沒有心情外出,我拿著包回到家中放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還給她。

我在雪地裏站得太久,雙腳先前沒知覺,現在才發覺疼痛不已。

我泡著腳,給媽媽打電話:“媽,我過幾天回來過年,你要給我做好吃的菜。”

媽媽奇怪地問:“怎麽了,閨女,不是說很忙不回來了嗎?還有,你平時都隻給我發微信、寄東西,這回舍得打電話了?”

我憋回快溢出眼眶的淚水,笑著責怪:“怎麽,不歡迎啊?上海下雪了,真的很冷,我想回家。我都好久沒回家了。”

聽著我帶著哭腔的聲音,媽媽歎息道:“歡迎,怎麽不歡迎?回吧回吧,媽想你,卻不敢跟你說,每次想打電話給你都忍住了。兒女大了,做父母的不該拉著,你飛得高,媽心裏頭高興,但更擔心你累。累了就回來休息休息,媽守著你呢。”

我的眼淚“嘩啦嘩啦”地流了滿手背,卻還是忍著哭腔撒嬌道:“好啊,媽,我想你,很想很想。”

“乖,媽也想你——”後麵的尾音帶著顫抖,媽媽笑了笑,卻聽得我很難受,她又說道,“不聊了啊,長途話費貴。”

那頭傳來“嘟嘟”聲,我濕漉漉的手裏還抓著手機。水已經冷了,我起身倒掉,快速拿過筆記本電腦,開始訂票,然後打電話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接著收拾行李。

在你最難受的時候,讓你覺得溫暖的,永遠都是家。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感情,最親不過血濃於水。

南方小城,我回來了。

05

到家的時候,媽媽正在做飯。我把給媽媽買的披肩遞給她,然後陪爸爸下了一盤棋。

年初三的時候,天氣依舊濕冷,久違的陽光卻露出了頭。

“媽,我今天不回來吃晚飯了,想去一趟泉城中學。”我在鞋櫃旁一邊換鞋,一邊喊道。

媽媽在廚房裏回應我,拿著一把青菜出來:“注意安全。”

“知道啦!”門“哢嚓”關上,我看到媽媽搖了搖頭,再次走進了廚房。

街道兩旁,寒冬裏香樟樹依然繁茂,樹幹底部被刷上保暖驅蟲的白漆,上麵掛滿了彩燈和大紅燈籠。

我隨著行人前進,不知道走了多遠,我在人來人往的街頭蹲下來。

悲傷的情緒覆頂而來。

在人潮裏,像是失去了自己一樣。以前,張季北在廣播裏說過一句話:在人潮裏死亡,不如在人潮裏流浪。

可是,一個人流浪,真的太孤獨了。

寬闊的街道,成群結隊的行人,一個家庭、一對夫妻、一群朋友,進入我的眼簾,消失在我的心底。

我仿佛聽不到這個世界的聲音,難過像一條悲傷的河流,我仿佛就要沉下去,溺死。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出現了一雙白色運動鞋,定定地站在我麵前,一塊手帕伸到我眼前。

我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順著那雙鞋,自下而上看去,卡其色休閑褲、米黃色套頭毛衣,待看清那人的麵容,我愣住了,眼淚卻流得更凶了。

所有的風景都成了背景,天空在他後麵透出明亮的顏色。他微微皺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張季北……”

張季北一動不動,就這樣看著我。

此時的我,眼淚汪汪,鼻子通紅,頭發淩亂,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他歎氣,扭頭,朝我伸出一隻手:“要一起走走嗎?”

所有的情緒,在這個動作到來那一刻,全都散開了。

我仰著頭,聲音滿含哭腔:“你怎麽會來?”

“路綺雯找你的事,我知道了。”張季北像是無奈,又像是自責,“你的手機關機,屋裏也不見人,我怕你出事,去找小區的保安調了監控,知道了整件事。這件事我也有責任,很抱歉。”

說著,他將我拉了起來。

我悶悶地問:“你丟下工作還有你母親,沒關係嗎?”

“你沒事就好。”他沉默了一會兒,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回頭緩緩地問道,“你想去哪裏?”

我心裏一陣抽痛,笑靨如花:“你又想去哪裏?”

我想去泉城中學,因為那裏有關於你的回憶,但現在不想去了,因為你已經在這裏。

“那就沒有目的地走走吧。”張季北看著我,笑道。

“好。”我笑著回應他。

那天,我跟張季北一前一後,走過泉城中學,走過小吃街,走過每一塊破舊的公交車站牌,走過那些我們舊日的時光。

我不知道,那些走過的路,它們的盡頭在哪裏。

他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在前麵走著,我不緊不慢地跟著,看到我落後了,他會放慢步子,等我。

第二天,我跟他一起坐高鐵回了上海。很奇怪,我們似乎都藏著千言萬語,卻都默契地不發一言。

回到上海這個喧囂繁華的地方,張季北送我回房間後就離開了。我將頭蒙在被子裏,久久未能入眠。

這一趟短暫卻難忘的旅程,我幾乎懷疑是一場美夢。

我醒來的時候是半夜,掛鍾的指針已經指向了11:56。我踩在木地板上,起來倒了一杯水,去陽台的時候,看到對麵亮著燈。

我們住處相鄰,陽台相對,隔著幾米遠的距離,我能從打開的門看到對麵一塵不染的客廳,還有鏤空壁櫃上一盆茂盛的綠蘿。

“睡得好嗎?”張季北抬頭看我,雙手搭在欄杆上。暖黃的路燈燈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部線條柔和不少,燈光落進他得眼睛裏,如映星輝。

我喝了一口水,笑著說:“一覺到天黑,好得不得了。”

在目睹我臉上表情的那一刻,他的神情漸漸放鬆了,眉眼間光芒流轉,讓我看不懂。

遠處鍾樓午夜十二點的鍾聲敲響,“咚咚”的聲音響徹寂靜冷清的夜晚,綿長而低沉。

他聽了幾下鍾聲,覺得時間晚了,輕聲說道:“晚安。”然後轉身徑直進屋,關上了門。

我輕笑:“晚安。”

我沒有開燈,借著外麵路燈暈黃的光,關門趴在軟綿綿的**。

晚安,飛鳥先生。

第二天下午,我從公司回來,路過“柒年”,進去了一趟。

“羅凱,Camile呢?上次過來就沒見到她。”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著窗外匆忙的路人。喇叭聲此起彼伏,汽車排成了長隊。

對麵的羅凱頭發剪短了,穿著灰色的高領毛衣,抿了一口茶:“她結婚後辭職了,現在估計在西藏吧。”說著,他笑了笑。

“結婚了?什麽時候的事?”我詫異。

羅凱給我麵前的咖啡加了一塊方糖:“三個月前,是她的青梅竹馬,我見過一次,不錯的男人,值得托付終身。”

我忽然想起Camile給我調的那杯“青梅幽綠”。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青梅不老、竹馬歸來的故事。

咖啡廳內忽然響起了《南山南》,是張季北的聲音,我差點打翻端起的咖啡,下意識地回頭去看。

羅凱低低地笑起來:“忘了告訴你了,上次季北那次演唱很火,很多客人都想聽,我征得他的同意,把錄音刻進了光盤,以後都能聽到。”

我看著那幅《拾穗者》的西方油畫,記得上次張季北的吉他還掛在那裏,這一次掛鉤上空****的,什麽都沒有。

“對了……”羅凱抿了一口茶,打趣道,“半個小時前,他剛取回吉他離開。你們還真是有默契,一個前腳剛走,一個後腳就來。”

我笑笑,沒有作答。

羅凱指指我手中的咖啡:“你手中這杯‘春暖花開’是我最近調的,趁熱喝,冷了就不好喝了。好東西禁不住涼。”

我點頭。

羅凱陪了我一會兒,起身的時候,看向又多了不少便簽的牆壁,意味深長地說道:“嗬……他先前向我借筆,不知道在牆上寫了什麽。”

我的手一頓,驚訝地看著他。

羅凱微笑著走進了隔間。

忽然想到了什麽,我放下咖啡,起身離開座位,在密密麻麻貼滿便簽的牆上尋找。

一時間,我仿若被丟進了輪回的四季裏,那些命運齒輪開的玩笑,也一下下被撥回正軌,繼續骨碌骨碌轉動。

時光那麽長,所以,等等是沒有關係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