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在天南,望見了地北

玻璃上的雨水晶瑩透明,綠皮火車是堅硬冰冷的,柔軟的我們要去哪裏呢?絕無僅有的你,獨一無二的我,在這個喧囂的世界裏,我們有個彼此堅守的約定。生命的一半路程中沒有因貪婪而迷惘,最微小的溫暖從白頭到了壽終正寢,歲月原來不曾虧待過我們。

01

白霧蒙蒙的冬天,冰冷的雪地,我站在那裏畫地為牢。

安靜的、毫無人氣的雪地,我被人拋棄在孤獨的世界裏。張季北忽然出現在我麵前,眼眸深邃,望著我微笑。

“張季北,送我回家吧,我好冷。”委屈的淚水直直砸落在地,我乞求道。

“好,我們一起回家。”他走到我身前,忽然蹲下。

我嚇得後退一步。

“放心,不是求婚。別動。”張季北抓住我的腳踝,在我腳踝上綁著什麽。

我知道是禮物,看著他的頭頂,心裏如這雪地般寂靜。

“好了,這個結是我特意學的,你解不開。”他站起來,微微躬身,深情地與我對視,“有一個古老的傳說,如果把踝鏈送給自己愛的人,下一世還會在一起。踝鏈拴住今生,係住來世。踝鏈,懷念,你的踝鏈,是我一世的懷念。你知道嗎?我們的今生和來世,我都想要……”

……

張季北的聲音漸漸遠去,枕邊冰涼濕潤,心髒猛地一抽,我睜開眼睛,劇烈的疼痛從腳上和頭部傳來。

我還活著。

夢中張季北溫柔的聲音如在耳邊,我大腦空白,鬼使神差般往自己打著石膏的腿看去,裹得像木乃伊一樣的臃腫的腿也不知道斷了沒有。

我的目光回到沒有受傷的那條腿,看到腳踝時,瞳孔驟然放大——腳踝上是一根精致的踝鏈,有點古老,上麵還掛著一隻銀質的飛鳥。

那不是夢?張季北真的來過?那些話到底是真是假?

臉龐有溫熱的眼淚滑落。

哭了嗎?我問自己。

我望著腳踝上那根不知道什麽時候戴上去的鏈子,自言自語:“如果你送的踝鏈是你的懷念,你知道嗎,我們的今生和來世,我也都想要。”

這時,門“砰”地被人推開了。

我看著麵前個子不高,戴著一副圓框眼鏡,穿著白大褂的微胖男生,一時間以為自己穿越時空了。這個人真的很像《情深深雨蒙蒙》裏麵蘇有朋演的那個杜飛。

“南瑾?真的是你!”他驚詫地喊道,隨即猛地衝過來打招呼。

我動也不能動,連忙喊道:“停停停,我的腿受傷了。你是誰啊?”

他愣了下,轉而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指著我翹起蘭花指:“我是王奇啦,小學時在你座位上放過水蛇,初中時在你課桌裏塞過情書的王奇。你居然不記得我了!”

王奇?居然是他!

這簡直是一件比穿越時空更加恐怖的事,我不敢相信,滿臉震驚地望著他,腦子比昏迷前更混亂了。

王奇,初中時我們學校的小霸王、淘氣包。當年學校裏一半的女生,他都追過;一半的老師,他都與之爭執過。

我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他是“小混混”的階段,所以此刻他一臉激動穿著象征天使的白大褂站在這裏跟我打招呼時,我真的沒有認出他來。

王奇看著茫然的我,搬來一張小凳子,一屁股坐下,興奮地說道:“我剛來這裏實習沒多久,正愁醫院太平靜,我都無聊得快發黴了,沒想到啊,就在前天半夜,一個高大帥氣的小夥子抱著你投奔了我們醫院,他身後還跟著幾個人。一開始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初中時你的臉還挺大,現在居然出落得這麽水靈漂亮!話說當時你那腿,嘖嘖嘖,血流得那個猛,我真想用個盆接住送血庫。還有你的後腦勺,橘子大的一個包,也不知道你的腦袋摔壞了沒有……”

我對他的用詞和敘述無力辯駁,還好明白了一個大概。

“王奇,送我過來的人現在在哪裏?”我問。

他屈起一條腿支在另一條腿上抖個不停,打了個哈哈:“那個高大帥氣的小夥子送你進手術室後,又來了一個高大帥氣的小夥子,臉黑得跟吃了蒼蠅一樣,罵罵咧咧的。後來又來了一個高挑美麗的姑娘,哭哭啼啼的,不住地向送你來的小夥子道歉。最後還來了一個老板模樣的人,他旁邊的一個小夥子也不住地向你道歉。怎麽,三角戀被情敵害了?”王奇衝我擠眉弄眼。

我簡單地理順他的話,應該是:在我滑下山坡後,阿傑找到了天馬山的工作人員聯係到了警察和救護車;而張季北發現路綺雯掛了電話,匆匆趕到了天馬山;路綺雯因掛斷我的電話覺得抱歉;顧洺為沒接到我的電話懊惱;住院後,老林作為上司,帶著阿傑來看望過我。

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隻是個意外。”

“意外什麽呀。你是不知道,那個送你來的小夥子急得眼眶通紅,那模樣好像要殺人。”他雙手往腿上一攤開,分析得頭頭是道,“我看那姑娘是嫉妒你才掛你電話。你知道不?你差點錯過最佳治療時間,再晚來一會兒,我掐指一算,你下半輩子就得和輪椅做伴,板上釘釘的事。老天開眼,好人有好報,你的腿保住了。不然多可惜,如花似玉一姑娘,嘿,腿沒了!沒事,看我等會兒怎麽整他們。”

我嗬嗬一笑,咽了咽口水岔開了話題,試探地問:“那個,我冒昧地問下,你從小到大最不擅長什麽科目?”

他大笑起來,像一朵花兒:“我呀,從小學習成績不好,什麽科目都不擅長,硬要說最不擅長的,嗯……應該就是語文了,我看到作文就頭疼。你問這個做什麽?”

“呃……沒什麽,就隨便問問。”我憋笑。我基本能夠原諒他表達能力差這個硬傷了。

上下打量他這副派頭,我奇怪地問:“你怎麽會在醫院上班?”

“我也不想啊,我叔是這裏的院長,看我沒啥長處,就逼我上了個醫學院,畢業後又把我弄來了這裏實習。嗨,別說我,說說你唄,我聽說你現在成了漫畫家了?不錯不錯,比我們這種粗人有出息多了。作為老同學,我臉上有光,有光。”王奇崇拜地望著我,要不是看我臥病在床,估計他會來一個熊抱。

“得過且過。”我幹笑,瞅了瞅門口,皺眉問道,“我朋友他們出去很久了嗎?”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豁達地笑道:“估計等會兒就會上來。昨天你昏迷了一天,他們守了一天,昨天晚上你情況好了不少,他們才輪流回去休息。”王奇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說道,“現在都已經下午一點了,應該是去吃飯了。”

我點點頭,看向他,問:“你吃飯沒?”

他瞬間如霜打的茄子——蔫了,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口氣:“吃是吃了,工作餐,不好吃,腸子都餓瘦了。你想吃什麽,我可以給你去買。啊,不過你朋友下去估計會給你帶吃的。他們昨天就多帶了一份,看你沒醒,賞給了垃圾桶,嘿嘿。”

“你變化……挺大的,好像變得很幽默風趣。”我憋了半天,接了這麽一句話,看著他期待和我聊天的模樣,不忍心垮著臉。

王奇一臉無辜地看著我,絲毫不理會我語氣裏的敷衍,唉聲歎氣道:“我這人吧,五大三粗,也不會說話。我大學時談了個女朋友,東北的,嫌我不夠幽默不夠浪漫,大二跟我分手了。從那以後,我每天看微博冷笑話,看小品相聲,看韓劇,最後成了現在這副樣子,幽默學到七八分,浪漫卻一點都沒學到,光棍至今。你不提還好,你一提我又想起那段光輝歲月了。說實話,我挺喜歡她的,後來去找她,她早跟了別人,看到我跟看見陌生人似的,正眼都不瞧一下,傷心啊……”

我輕輕一笑,沒有作答。

多少人為了另一個人選擇改變,最後變得沒了自我,於萬千人之中,能夠覓得那一人,值得你失去自己的,恐怕是前世修來的因果福報。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王奇“噌”地一下站起來,瞬間從悲傷的情緒中抽離,急忙將自己敞開的白大褂扣好,不忘叮囑我:“來了來了,你別揭穿我啊,我嚇嚇他們,給你出口惡氣。”

我笑著點點頭:“好。”

他剛說完,我便收斂表情,虛弱地躺著,看向門口。

02

“你醒了。”最先跑進來的是顧洺,他想扶我,又生生住了手,站在一旁,眼神複雜地看著我,苦笑道,“人家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亮,你三顧醫院,難道想請華佗?”

我回以微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

許久沒見,顧洺瘦了不少。

張季北環顧了下四周,目光落在我包著紗布的頭上,走過來,輕輕撫摸著我的額頭,問:“還疼不疼?磕到腦袋不是小事,身體有任何不舒服要說。”

“我現在感覺很好。”我仰頭看他,他的目光在下移,我不動聲色地縮回那隻戴著踝鏈的腳,這事我早晚會問清楚。

路綺雯拎著一個盒飯不敢上前,一直站在門邊,沒有說話。

王奇咳嗽了一聲,他們三個齊刷刷地望過去。王奇緊皺著眉頭,臉色微變,看著他們欲言又止。

張季北開口:“王醫生,你有話直說無妨。”

王奇轉頭,目光悲傷地看著我。

用被子下的手死命抓住床單,我才忍住笑,平靜地說:“王醫生,沒關係,你說吧,我撐得住。”

“你說實話,我們不找你麻煩。”顧洺走到他麵前,抬起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示意他直說。

“能看到你們這麽樂觀,作為醫生,我還是很高興的。”王奇頓了頓,慢悠悠地說出一句話。

四雙眼睛默契地盯著他。

他沉默,五秒鍾之後,一臉沉重地開口:“你們首先要做好心理準備,南瑾雖然通過手術保住了性命,但是送來的時候,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受傷的腿部細胞已經壞死,也就是說,她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

“你這個庸醫胡說八道什麽呢!”顧洺身體晃了一下,衝上去揪著王奇的衣領,憤怒燒紅了眼睛,言語如槍林彈雨,“確診過了嗎?白紙黑字的證據在哪裏?你覺得憑你一麵之詞我們會信嗎?”

“我是醫生,我說的話就是證據。”王奇對上他的眼睛,甩開他的手,整了整衣服,“還有,請你放尊重點,聽人說話的時候,別動手。”

張季北的神色特別凝重,片刻,他釋然地握住我的手,臉上洋溢著微笑:“別怕,我們可以轉院,現在醫療技術這麽發達,一家醫院治不好,我們就換一家,國內看完了,還有國外,能治好的。”

我還沒開口,一直隱忍沒說話的路綺雯聽到這個“駭聞”,“哇”地哭了起來,撲到我前麵哽咽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南瑾,我不知道那天是你的求救電話,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會害了你。對不起,你打我吧,南瑾……”

路綺雯自責到不停地哭,連話也說不完整了。

我木然地看著這戲劇化的一幕,看著屋內的顧洺、張季北、路綺雯,還有演技甚佳的王奇,一切似乎按下了暫停鍵。

王奇仿佛看穿了我的所想,繼續沉重地說道:“病人需要平複下情緒,請你們先出去,我跟她聊聊。”

我看到,張季北擔憂地看著我,鬆開我的手,慢慢握緊雙拳,緩緩退出去了;顧洺邁著步子,三步一回頭,紅著眼睛,艱難地轉身出去了;路綺雯從跌坐的地方踉蹌著站起,顫抖著捂臉痛哭衝出去了。

王奇一臉嚴肅地走過去關上門,確定他們走遠了才扶著門框笑得直不起腰來:“太解氣了。南瑾,你有沒有很開心啊?哈哈哈……”

我滿臉鬱悶,天底下恐怕沒有哪個人被人詛咒瘸腿很開心的吧?

望著捂著肚子快笑岔氣的王奇,我支起身子靠在床頭,朝他招招手,微笑:“王奇,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幹嗎?”王奇警覺地盯著我,連連後退到角落,裝出害怕的樣子。

“開心?你咒我啊。”我抄起床邊一本書砸過去,哭笑不得,“你怎麽不去演戲,當什麽醫生,浪費人才,下一屆金馬獎影帝就是你啊!你過來,你過來我保證不打你!”

“嘿嘿,過獎,過獎。”王奇雙手合十,對我抱歉地說道,拾起我丟掉的書,放到桌上,“你先平複情緒,畢竟站不起來這種事,一般人都難以接受,我能理解的。”

“滾!”我氣得胸膛起伏,又扔了一本書過去。

王奇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挪到門口,手搭在門把上,笑著問我:“我很好奇,你還想怎麽整我?”

“哼……”看到手邊沒書可扔了,我雙臂環胸,望著他冷笑,“我有一百種方法對付你,試試?”

“喲,好害怕哦,拜拜。”王奇佯裝慘叫一聲,擺擺手拉開門,迅速奔了出去。

我看著那扇關上的門,腿又無法動,一陣氣結。

一個小時後,路綺雯進來了。

她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眼睛紅紅的,坐在我床邊。

“抱歉,南瑾。”她苦笑,望著窗外,“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你,但是我心裏一直都在糾結,所以……如果曾經做了很多讓你難受的事,對不起。”

“都過去了。”其實我心裏從來沒有怪過她,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剛才王奇上演了那麽一出,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跟他們講實話了。

路綺雯顫抖地握著我的手,淚光閃爍,說道:“你打我罵我好不好?以前都是我不好,我太在乎張季北,害得你受傷了。你別怕,我會照顧你的,所有的醫療費我都幫你出,我……南瑾……”路綺雯眨巴的大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和愧疚,她抽泣道,“其實我不想跟你有矛盾的,因為初次認識你的時候,我真的很喜歡你,很想跟你做朋友。”

路綺雯深深地看著我,清潤的眸子覆了一層灰色,晦澀、暗淡,完全沒有平日的光彩。

她笑了笑,繼續開口:“那麽多人跟我做朋友,我玩好的吃好的都會帶著她們,卻沒有一個人能跟我交心。其實有的時候,我覺得喜歡上同一個人也很好,那樣我們都為了一件事物而傷心,我們有共同的話題,我們會一起為了他好,但是……但是他隻能守在一個人的身邊,我一直以為這個人會是我,我太固執了……”

我靜默片刻,偏頭看她。

她看向窗外人來人往的街道,微笑:“也許吧,我很自私。我的夢圓不了,就想打碎別人的夢;我的遺憾彌補不了,就想讓別人也遺憾。凡是與自己有關的,不惜一切代價我都想握在手裏,卻忘了有的東西,根本就不是我的,不是死命抓著就會屬於自己。你知道嗎?你讓我在他麵前越來越沒自信,你讓我看到了自己的醜陋,你讓我覺得,他的過去,我沒有參與,他的現在和將來,我也要不起。我要不起,所以不得不放手。可是你不同,我不要你因為我的自私留下遺憾,不要因為我的自私去同樣放手。”

“我沒有放手。”我笑著,正視她,眼裏迸出堅定的光芒,“綺雯,我從未放手。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我甚至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就像我遇見他、喜歡他、等待他,這些我都從未預料到,又怎麽能去預見將來的事?將來的事太遠了,何必庸人自擾?再說,我選擇了他,我就會接受,既然我選擇了等,不管結果怎麽樣,我都接受,不管是好還是壞,這都是我要麵對的事。”

歲月蹁躚,過往如梭,每個人都會老去,可在我心裏,這份等待,永垂不朽。

直到死亡,都是堅定無悔的模樣。

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

“那就好……”輕不可聞的聲音從她嘴裏發出,帶著一絲寬慰。

然後,我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良久,她微蹙眉頭,抬起頭看著我,清澈的眼眸中滑過一絲憂傷,輕聲說:“南瑾,我想問,我和你……還可不可以做朋友?”

我微笑,掩飾眼中的淚光,反問:“我們有過不是朋友的時候嗎?我怎麽不記得了。”

她錯愕,轉而明媚的眼眸裏透出一絲難以置信的笑意,緊緊地抱著我,埋首在我肩頭,輕輕顫抖:“南瑾,謝謝……”

夏季的風,略帶幾分燥熱,吹起我們的長發,不斷地摩挲著臉頰,揚起絲絲清香。

有時候,原諒一個人,隻是一瞬間的事。

隻要這個人值得。

她原本單純,原本真心待我,失去張季北,她就像失去糖果的小孩,總會任性地鬧脾氣,我不是不可以包容。

時間過去那麽久,除了張季北,有什麽是不可以放下的?

那天,路綺雯跟我講了很多她跟張季北的過往。她說,她和張季北分手了,在她把錢砸在我臉上的前一刻。

03

“狐狸說,對我而言,你隻不過是個小男孩,就像其他千萬個小男孩一樣。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樣用不著我。對你來說,我也隻不過是隻狐狸,就跟其他千萬隻狐狸一樣。然而,如果你馴養我,我們將會彼此需要,對我而言,你將是宇宙唯一的了,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短暫又寂靜的夏夜裏,蛐蛐兒在外麵鳴叫著,橘色的燈光打在張季北的頭頂,張季北坐在我床邊聲情並茂地給我讀著《小王子》。

這一個星期的夜晚,他每天下班後都會來給我讀一段東西,有時候是一首詩,有時候是一本書,有時候是一首歌詞。

我微眯著眼睛,假裝熟睡,感覺到他放下書,探身過來摸了下我的額頭,幫我掖了掖被子,然後是桌上的杯子被拿起的聲音,接著是喝水的聲音,椅子輕拖的聲音,落座的聲音。

感覺他又坐在我身邊,我麵無表情,努力裝作睡得無比自然。

許久,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輕笑:“睡了嗎?想不到時間過得這麽快。我記得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讓我在上海等你。也許你不知道,我在更早之前就見過你——從泉城中學西北角廣播室的窗戶裏。有一天同學讓我留意操場的觀眾席,他說有一個女生天天盯著廣播室窗戶,傻傻的、癡迷的,那個時候我就記住你了。”

他喝了一口水,頓了頓,笑得有幾分無奈:“火車上那次,我看著你義無反顧地出現在通往上海的火車上,有一種兩年前的花蕾綻放了的感覺。麵對那麽單純固執的你,我不知道該以什麽方式出現在你麵前幫你。那個時候,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了吧?其實幫你付錢的我有點私心——至少這樣等你到了A大後有很充足的理由來找我,不是嗎?”

他歎了一口氣,沉默幾秒後,繼續開口:“話劇社的事,嗯,是我故意的,因為我想要你主動來找我,所以故意不讓你那麽順利地進來。我不希望你每次看到我都驚慌地逃跑,我又不是怪物,我也想跟你多相處,開開玩笑,就像朋友一樣。你果然來找我了,意外的是,還讓我碰見你在廁所上演‘精神分裂’,嗬嗬……”

他似是想到了什麽,笑起來。

我輕輕握拳,臉上一紅,那次的烏龍事件也浮現在腦海。

“傻瓜,我怎麽會翻臉不認人呢?就算不認別人,也會認你的。作為獎勵,我給你開了後門,讓你學話劇表演,還拜托楊正讓你學畫畫。微博裏你的私信和評論,我每天都會等著;你的愛好和夢想,我都知道。你歌唱得好,畫畫功底也有,隻是缺乏韌性和訓練,有了正確的引導,潛能無限。事實證明,你做得很好。”

椅子又動了動,聲音停了。我偷偷睜開眼睛,看到他起身,將窗戶輕輕掩上,拉好窗簾。

在他轉身的一刹那,我連忙又閉上眼睛。

我聽見他將水倒掉了,又重新倒了一杯。感覺身邊沒人,我小心地將眼睛睜開一道縫隙,看到他背手而立,站在窗戶邊對著滿天星光喃喃自語:“我算好了所有事,默默地幫你完成夢想,等你長大,等你一起走。可我唯一算漏了路綺雯,算漏了她會喜歡我。我母親的病有一段時間惡化得很嚴重,我掙的那一點生活費根本不夠用。我掙紮了很久,看到母親被病痛折磨的樣子,妥協了,接受了路綺雯的錢,接受了她的人脈,幫我母親治病。可我接受不了她。心裏裝了一個你,我怎麽去接受?你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我自己都覺得卑鄙,借著他人的感情,滿足自己的需求……”

張季北低低地笑起來,笑聲裏充滿無奈和苦澀:“我的遊魚小姐,很抱歉,我真的試著放棄過你,可是看到你受傷,你難過,你失望,我發現我的心痛,不亞於你。看到你生病會想盡辦法照顧你,看到你難受會想跨越千山萬水追過去找你。那一次趕到宿舍,聽說你不顧一切衝進了火災現場,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有多害怕,害怕你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留我一個人孤獨終老。好在我找到了你。抱起你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包括這一次你受傷,我終於敢承認一件事,這場漫長的追逐,是飛鳥先生輸了,他輸了。”

他的聲音飽含深情和沙啞,一字一句敲擊著我的心扉。

我的喉嚨酸痛不已,眼睛裏的淚水似要全部湧出來,世界寂靜無聲,腦海中隻盤旋著那一句“他輸了”。

這幾年,他瞞得我好慘,他就是笨得無可救藥,明明喜歡我,還要藏著掖著。

我眼淚汪汪,控製不住地想看看他,卻在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看到房門靜靜地合上。

連續清靜了三天沒人來看我,胡思亂想了三天後,這一天,張季北推進來一輛輪椅,站在我麵前,說:“《天南地北》的單行本還在持續簽售,顧洺和路綺雯幫你打點好了一切,工作的事,我幫你請了假,你負責的項目全部延後。今天你是主角不能缺席,扛得住嗎?”

我好笑地望著那晚吐露完心聲現在卻一副若無其事模樣的他,心裏有點置氣,想捉弄下他。

我勾了勾手指,說道:“過來,我告訴你。”

他蹙眉,看著一臉微笑的我,不明所以,卻還是彎腰湊到我麵前。

我靠近他的耳邊,用氣息說道:“我可以去,但是,我現在想知道,我腳踝上這玩意兒,是不是你趁我昏睡的時候送我的?”說著,我抬起腳抖了抖,露出那根踝鏈。

“張先生,請如實回答。”我極為優雅地一抬手,揪住他的衣領,眼睛與他對視,灼熱的氣息噴在他臉上。

我端詳著他的眼眸裏一臉正氣、毫不心虛的自己,看到他的頭僵硬地、別扭地點了一下:“嗯。”

“那段關於鎖住前世今生的話,不是夢也不是幻覺,也是你說的,是不是?”我雙眼如寒潭般盯著他,像審問犯人一樣,麵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說,“請回答。”

“是。”他微微扭過頭,臉上浮現一絲不自然的潮紅,好像害羞了。

“哦。”我重重地點了點頭,不等他說話,一邊穿上外套,一邊如同機關槍一樣劈裏啪啦講了起來,“某人說,踝鏈送給自己愛的人,下一世還會在一起。踝鏈拴住今生,係住來世。踝鏈,諧音‘懷念’,送的人希望他們的今生和來世……”

“走吧,別鬧了。”張季北打斷我的話,手臂環住我的腰,一把抱起我,將我放到輪椅上,語氣裏帶著幾分責怪。

我歪頭看著他紅暈越來越明顯的俊美臉龐,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哇,你竟然會臉紅,奇觀啊。”

他沒有說話,直接將我推了出去,關上門。那明顯比平常稍重的關門聲,泄露了他的不滿和無奈。

我的心情卻忽然好起來,連腿也沒那麽疼了。雲淡風輕的張季北,千年冰山張季北,竟然有一天,會因為我臉紅。

我的人生快圓滿了。

想到這裏,我感覺自己像征服了喜馬拉雅山一樣有成就感。

04

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簽售會現場,我甚至哼起了歌,將那些他曾經給我唱過的歌,故意哼給他聽。

張季北的神色有些緊張,我一開口,他就檢查我腦袋上的紗布,認真地說道:“莫不是摔壞了腦子?”

“嗯。”我在他緊張的話語中配合地點頭。

被他推進休息室,我笑笑,指著對麵的沙發:“坐。”

他坐下來,望著牆上的掛鍾,見簽售會還有一刻鍾才開始,於是放下心來。他拿起桌上的咖啡粉,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

我不接水,眼睛盯著那杯咖啡。

“怎麽了?”張季北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奇怪地望著我。

我說:“我想喝咖啡。”

“你是病人,喝白開水比較好。”他不同意,蹙眉。看到我不容拒絕的眼神,良久,他無奈地歎氣,又泡了一杯咖啡,端到我麵前。

我不接,眼睛盯著他那隻修長清瘦的手。

“又怎麽了?”他繼續奇怪地看著我。

我微笑:“我想喝你那杯。”

“可我喝過了啊?”張季北迷惑不解,看精神病人一樣同情地看著我。

“那你介意嗎?”我一隻手撐住臉,偏頭懶懶地說,“你喝過,我不介意的。”

他擱下咖啡杯,將自己那杯端到我麵前,站起來:“南瑾,你是摔壞了腿,可是也不能自暴自棄,你不要這樣,有病我們好好治。”

我接過咖啡,心滿意足地啜了一口,一手指著自己的腦袋:“嗯,我腦子也摔了啊,你先前都承認了的。”

張季北黑著一張臉,“咚”地坐回沙發上。

我看著他生悶氣的幼稚行為,心裏笑開了花。

昔日時刻秒殺南瑾的張季北,竟然也有這麽狼狽的時候。風水輪流轉,長江後浪推前浪,古人誠不欺我。

門口傳來“撲哧”的笑聲,我和張季北一起看過去。

路綺雯抱著一捧鮮花滿臉帶笑地站在那裏,顧洺慵懶地靠在門邊,笑容複雜地盯著我們。

我臉上發燙,也不知道他們到底看了多久。

“你很有前途。”顧洺看了我一眼,拋下一句話,轉身離開了。

路綺雯若無其事,對剛才的事不置一詞,走過來將花遞到我手裏:“祝賀你,我的朋友。”

我和她對視著,覺得心裏第一次這麽輕鬆。

她是真心地祝福我,我能感覺到。

“到時間了。”身後忽然傳來張季北鬼魅般的聲音。

“知道。”我和路綺雯同時開口。

張季北吃了一記悶棍,默然。

而我和路綺雯默契地大笑起來,房間似乎都在顫抖。

張季北推我去簽售會現場,我簽名的空隙會和讀者互動,被他們圍起來,更有粉絲拿出手機拍照。

忽然間,我聽見門外有幾個女生很大聲地議論,話題中心不是其他,正是我的書。

“嘖,現在的人素質已經這麽低下了嗎,都看這麽幼稚的漫畫?還賣得那麽火,我看是暗箱操作吧。”一個紮著馬尾辮、穿著黃色連衣裙的女生,手上拿著我的單行本,嘴裏不屑地說。

“我也同意橙橙的話。小葉,你拉著我們穿過大半個城市,就是為了這種水平的簽售會啊?太失望了。”旁邊穿短褲的女生也很不滿。

“不是啊,我覺得飛鳥和遊魚都很可愛,我很喜歡的,你們怎麽會那樣貶低它呢?而且作者傷了腿還帶病參加簽售會,說明很重視自己的書。我很崇拜她的,你們不要亂說。”一個短發女生急切地和她們辯駁。

黃衣女生尖酸地說道:“現在哪個漫畫家不是啊?出了一個作品就以為自己很紅了,什麽漫畫展啊、音樂會啊,都跑來簽售圈錢。我不管,我餓了,要先去吃飯了。”

聽見兩個女生在議論我,排隊的粉絲按捺不住了,紛紛出言替我辯護起來。

旁邊的路綺雯安撫了粉絲的情緒,走到兩位女生麵前,友好至極地說道:“非常感謝兩位能來參加我朋友的簽售會,簽名請在這邊排隊,拍照也請排隊,如果兩者都不是的話,請在外麵等候哦。”路綺雯笑意盈盈,話語裏暗藏著驅人的意味。

顧洺不知從哪兒抱來一隻狗,走過去,愛憐地撫摸著它的頭,說:“寶貝兒啊,這裏不準寵物入內,我們出去吧。”說著,擦過兩個女生走開。

兩個女生聞言,知道他是指桑罵槐,灰溜溜地離開了。

我笑歎著搖了搖頭。

“人出名了,難免有人說閑話,這樣的事以後還會有很多,你不要放在心上。”

頭頂一個聲音響起,我回頭,張季北扶著我的肩膀,將一杯茶放到我手上。

“當然,看到大家這麽護著我,我高興還來不及,放在心上做什麽。一個人活著,本就不會贏得所有人的喜愛,我肯定也不例外。我做好自己,被自己喜歡的人在意著,這就夠了。”我眸子裏一片真誠,嘴角帶著似有似無的微笑。

他笑起來,點點頭:“你長大了,能這樣想,我很高興。”

“這麽老氣橫秋?”我偏著頭,聽著他長輩似的語氣,沒來由地覺得一陣好笑。

“季北是關心你,你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欺負他,我都看不過去了。”路綺雯走過來,一掌輕輕拍在我腦袋上。

我連忙躲過她的魔爪,驚慌地說道:“大小姐,我傷沒好,拍不得,拍不得。”

“我看你比誰都生龍活虎,拍清醒點也好。腿的事我們已經知道了,那個什麽王奇,遲早我會找他算賬的。”路綺雯瞪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虧你還幫他一起捉弄我們。”

完了。我心想。

我擠出一個幹笑,弱弱地開口:“我,我去簽名,你們聊,你們聊……”說完,我想將輪椅掉轉方向,一雙手已經先我一步,把我推了過去。

那天,簽售會結束回到醫院,張季北照例給我念了一段話,是《小王子》裏麵那段經典的、關於悲傷時喜歡看落日的句子。

而我,不想要去看落日,我的世界,已經一片春暖花開,無謂悲傷。

張季北,你知道嗎?我想和你去看盡這世間的四季花開,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因為我的病和優秀的漫畫作品,學校破例讓我免寫畢業論文,順利畢了業。

躺在醫院的日子,我一直用看書、聽歌消磨時間,畫畫是不被允許的,張季北說太傷腦,而我本來腦子就不好,因此沒收了我的素描本。

這個天衣無縫的理由,讓我無力反駁。

張季北知道我無聊,每晚要我聽他十點檔的電台播音。空****的房間裏響起他的聲音,就像他在身邊一樣。

周三的晚上,玉盤般的月亮掛在天空,星星錯落得像一盤紅塵棋局。

寂靜的夜晚,在一首《南山南》後,張季北依舊醇厚磁性的聲音響起:“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我是主播張季北,很高興又到了本周的‘遇見’欄目。在這裏先跟大家說一聲抱歉,因為今天我要講述一個故事,是關於我自己的……”

我眼眶一熱,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張季北做校園主播的日子,那是我迷戀他的開始,現在場景重現,我一時間分不清是過去還是現在。

我掖緊被子,屏氣凝神,聽他講述了《天南地北》的故事。

飛鳥先生一直翱翔在北方的天空,它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偶然的一天,他扭轉高傲的脖子往下望的時候,忽然看見南方的大海裏,探出了一隻羞赧的遊魚腦袋。

隻是一眼,便成永恒。

飛鳥先生大概不知道,遊魚小姐已經默默地注視了他很久很久,怕失去他的蹤跡,遊魚小姐才勇敢地將自己展示在他的麵前。

後來,飛鳥先生和遊魚小姐經曆了許多的風霜雨露,渴望彼此間近在咫尺的溫柔。但是他們之間存在太多的障礙——時間、距離、獵人、垂釣者。遊魚小姐一直苦苦等著飛鳥先生,而飛鳥先生,也隻在遊魚小姐看得見的那片天空飛翔,因為,他怕她找不到他……後來,飛鳥先生收起翅膀,落在帆船的甲板上,遊魚從海裏奮力跳起來。畫麵定格在那一瞬間,飛鳥和遊魚,終於能清晰地看見彼此了。

張季北的聲音戛然而止,背景音樂也停了。

我奇怪地看了看手機,將音量調到最大,裏麵傳來細微的電流聲,我不禁懷疑自己的手機是不是壞了。

沉默持續了十幾秒。

張季北溫柔地問:“那隻飛鳥如今停在了你的身邊,水裏的遊魚,你能再出來看看他嗎?”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他在向我乞討答案。

胸腔中慢慢湧出喜悅、震驚,我的視線瞬間變得一片模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我立馬掀開被子,抓起拐杖,整個人像著了魔般,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朝門外奔去。

我能!我能!

遊魚的期待,在你停留在甲板上的那一刻,就已經泛濫了啊!

我匆匆攔車的時候,司機認出了我,手舞足蹈地尖叫:“遊魚,飛鳥,是不是你?我女兒很喜歡你的書。”

“謝謝,F電台!”我急速關上車門,將拐杖往腳邊一擱,報了地址。

“你要去F電台?飛鳥先生那裏?”司機好奇地笑著,提高聲音,“我剛聽完張季北的電台節目,他說他在等人,這種好事讓我碰到了,有緣啊!”

“師傅,車車車!小心!”我看司機隻顧跟我聊天,根本沒有認真看路,猛地驚呼一聲,“是啊是啊,所以您專心開車,保住我的小命,說不定能促成一段美好姻緣。”

“好嘞!坐穩了。”師傅一腳油門踩到底。慣性使然,我左搖右擺,本來就受傷的頭,差點情況更加嚴重。

離電台還有五分鍾路程時,遇上堵車,我把心一橫,決定幹脆走路過去。

下車前,我看著價目表上的數字,剛準備掏錢,師傅連連擺手,豪氣地說道:“不收錢,快去,加油!”

我一愣,瞬間心中湧出一絲感動。

“謝謝!”我笑道,打開車門,拄著拐杖,用最快的速度往目的地趕去。

張季北,你等我,我馬上就能到你的身邊來了。

05

四周原本沒有什麽新意的霓虹燈急速往後退去,竟顯得那麽燦爛美好。

過了紅綠燈,穿過電台前的噴泉,等我趕到大門口的時候,遠遠地看到張季北站在大廈的台階上,一臉平靜地看著我。

就在我拄著拐杖準備往上衝時,他皺著眉,聲音極具威懾力地說道:“站那兒,別動,我過去。”

我一動不動,看著他嘴角輕揚,邊走邊說:“一共六年,不多不少,現在換我靠近你,一步一步走近你。”

張季北走下兩級台階,停下,凝視著我,良久,他笑起來,繼續朝我走近。

“六年太久。”他望著我,臉上掛著寵溺的笑容,聲音像世間最美的樂符,緩緩地說道,“我不想再耽擱六年。親愛的遊魚小姐,現在飛鳥先生走到了你的麵前,你是否願意跟他一起迎接未來將要麵對的許多挑戰?”

“我願意,飛鳥先生。”

張季北臉上始終掛著笑,我仰起頭,看著他,看著那些不曾被恩寵過的歲月靜靜地流過他的臉。

他一步一步,像進行著某種莊嚴的儀式,下到最後一級台階,來到我麵前,雙手按在我肩膀上,微微躬身,眼睛裏光芒閃動,深深地看著我,就像我做過的那個夢一樣。

我們就這樣對視,他的眼中是我,我的眼中隻有他。

末了,我的臉頰慢慢燒了起來,我撇撇嘴,敗下陣來:“看什麽看……”

被他溫柔地注視著,我的心跳漏了幾拍。

很多人都說天上的星星漂亮,我猜那些人肯定沒見過張季北的眼睛。

“後悔以前沒這麽認真看過,想一直看下去。”張季北不在意我的別扭情緒,笑容還是那麽溫柔。

我總覺得,他此刻的溫柔就像一個陷阱,我掉下去會不得脫身。

張季北跟我之間的回憶,全部猛烈地湧進我的腦海,像電影回放般,應接不暇。忽然間年少的他和現在的他重疊在我的記憶中,我像墜身在夢裏。他默不作聲,微笑著聽我講話。

“看夠了嗎,我……嗯……”猝不及防地,我接下來的話被他吞進了嘴裏。

以吻封緘。

他溫柔地吻住我,像在對待一件丟失已久的絕世珍寶。

我的瞳孔漸漸放大,微張著嘴,被眼前這一幕震驚。

他的吻有幾分笨拙,是那般小心,無比纏綿,仿佛想訴盡這一場遲來的深情。

我的大腦仿佛被雷擊中,一片空白,臉龐有溫熱的**滑落,心髒微疼,他的所有情緒,我感同身受。

我顫抖著抱住他,開始回應他。

多好,我們還這麽年輕,沒有錯過。

我緩緩睜眼的時候,目光越過張季北的肩膀,看到了不遠處站著的麵色蒼白的女孩兒。

“綺雯……”我用力掙脫,惶恐地看著張季北身後。路綺雯安靜地站在那裏,穿著一件單薄的雪紡衫,眼眸漆黑,臉色慘白,臉上是苦澀的笑。

她在那裏站了很久,看了很久,沒有上前來打擾我們。

孤獨和寂寥裹住那個瘦小的身影,清冷得讓人心疼。

最後,她朝我揚起一個笑,深吸一口氣,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時間凝固,寒氣遊走,她眸中水汽氤氳,輕輕地提著裙子,像個雖敗猶榮的驕傲女王,轉身離去。

燈光在我們之間流轉。

我微微斂目,在心底說了一聲:謝謝。

許久,我的目光移回張季北的身上,看著他滿眼的柔情,輕聲說道:“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不會就是剛剛說的話吧?也太沒誠意了些。”

張季北笑著抓住我的手,緊緊按進懷中。我掙脫不開,看著他的薄唇,不由得笑道:“這就是你要說的話?”

我的臉發燙,靜靜望著他,沒有說話。

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張季北,我還沒學會應對。

“很想聽嗎?”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伸手環住我輕笑,下巴輕輕摩挲著我的頭頂。我聞著他的氣息,幾秒沉默後,聽到他的輕柔細語輕飄飄地落入我的左耳。

“我喜歡你。”

我忘了呼吸,酸澀和溫熱蔓延至全身。

“我喜歡你,南瑾。”

“我喜歡你,我的遊魚小姐。”

“飛鳥先生喜歡你。”

我眼前似乎有著漫天飛舞的蝴蝶,聽到期盼的話語從他的唇間吐出,心底再多的話,再也找不到力氣說出口。

“夠嗎?”他低頭看我,眼中流波成海,嘴角是濃濃的寵溺和笑意。

那聲音裏有太多的幸福和希望,清晰地砸在我的心底。抑製住滾滾而上的淚意,我埋進他懷中,像隻啄木鳥般不住地點頭。

夠了,這樣就很好了,就這樣,張季北。

等你的這條路上,我沒有因貪婪而迷惘,在這一刻,我們終於相擁,感受著彼此鮮活的、跳動的溫暖。

歲月啊,原來不曾虧待過我們。

一個星期後,我收到路綺雯的短信,她去了英國。

顧洺說,等我出院那天,要送我一份大禮。

九月,滿城都是桂花的香味,細碎金黃的花瓣飄滿了上海的大街小巷。我坐在醫院僻靜的陽台上看書,陽台周圍栽滿了桂花樹,空氣中充盈著濃鬱的香氣。

“在看什麽?”張季北麵帶微笑,手裏拿著蛋糕紙袋,一手拂過我的書頁,看了幾行文字,笑道,“是《Venezia》啊,Venezia可是被稱為麵具之城的。”

“麵具之城?”我自然地拿過他手上的蛋糕,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問,“什麽意思?”

張季北坐在我旁邊,一身白色的休閑裝,頭發剪短後,笑意微漾的眼睛顯得特別明亮。他看著我,許久才說:“Venezia,意大利的名城古都,美稱很多,被當地人稱為亞得裏亞海的女王、水之都、橋之城、漂浮之都、光之城、麵具之城。想去嗎?”

“這樣啊,聽起來很不錯的樣子。想去是想去,可是……”我撇著嘴,自嘲地看著自己的傷腿,手指在上麵敲了敲,沮喪地開口,“它不爭氣。”

他拉過我的手,沉默良久,說:“在這裏待了好幾個月了,我問過醫生,最近可以出院,以後在家休養就行。你想什麽時候出院?”

“明天。”我想也不想地回答他,誰都不希望把醫院當家,能少待一天是一天。

張季北閉上眼睛,仿佛在享受夜晚的靜謐。我緊張地望著他,唯恐他不答應。

一會兒後,他睜開眼睛,對我說:“好,明天出院。”

“嗯。”他皺眉詢問我,“有問題嗎?還是你想反悔?”

我偏頭看他,他垂著眼簾,眼睛閃閃發光。我笑著湊過去,“啵”的一聲,明目張膽地在他的臉頰上印下一個吻:“獎勵你的。”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世界靜謐。

看到他的下巴和臉頰上全是我嘴上、手上油膩膩的蛋糕渣,我捂著肚子,笑得快直不起腰來。

每次看到他這種發蒙的樣子,我都能笑上三分鍾。事實上,除了電台那一次他主動獻吻,更多的時候都是被我鬧得既窘迫又無奈。

“別生氣,生氣不好,影響你冷酷的氣質。”我惡作劇地捏著他的臉,左一下,右一下。

“又胡鬧了。”他猛地一下站起來,逃開我的襲擊,用襯衫衣袖擦著自己的臉,說道,“我去準備你出院的東西。”

他走出很遠,夜空中還能聽到我得意的笑聲。

第二天一大早,病房門“砰”地被人推開,一個穿得像雞毛撣子一樣的人滾了進來,顧洺隨後也走了進來,後麵還跟著幾個穿著跆拳道衣服的人。

“南瑾,你可得救我。”地上的“雞毛撣子”抬起頭,我仔細看了看,認出是王奇。

我吃了一驚,吸了一口氣問:“怎麽是你?”

“還不是上次幫你出氣,被這個小祖宗教訓了一頓,還給我穿上這種五顏六色的服裝。”王奇抱頭痛哭,嫌棄地扯著身上的服裝,雙手捂著臉。

顧洺雙手揣進褲兜,對我說:“南南,這小子咒你斷腿,騙我們,你說是揍一頓呢還是吊起來打呢,A或者B?”

“我選C!”王奇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扯著我的被單,“南瑾,他他他,跆拳道黑帶,你不救我,我真的會死,我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嗬嗬。”我幹笑兩聲,眼睛一亮,計上心頭,朝顧洺笑道,“醫院門口第二個紅綠燈左轉,那裏人多,圍觀場麵想必很壯觀。”

“南瑾,你怎麽這樣!”王奇欲哭無淚地看著我。

顧洺目不斜視,一手撐住王奇的臉,輕輕一推,他差點跌倒。

“哥,別打臉行不?還有,您給我穿這身玩意兒,到底想幹嗎啊?我心慌。”王奇對著顧洺點頭哈腰,一副示弱的模樣。

顧洺撩了撩自己額前的頭發,一吹,摸著下巴思忖了一會兒,說:“也就鎖喉、過肩摔之類的,差不多就行了。我這些朋友我可是特意為你請的,招待不周,還請多擔待。你們院主任也吩咐了,讓你吸取吸取教訓。再說南南今天出院,我說好要給她一份大禮,看你這喜慶的打扮,就照她說的,等下帶你去醫院門口第二個紅綠燈左轉人多的地方走一走、玩一玩。你覺得怎麽樣?”

顧洺臉色一冷:“不行。”

我“撲哧”笑出了聲,看向顧洺,輕聲說道:“嚇唬嚇唬他就行了,怪可憐的。”

“我有分寸。”顧洺朝我眨了下眼睛。

我一愣,忽然想起曾經他住院,張季北和路綺雯來看望他,他找借口帶我出去散步的事。那個時候,他也是這種眼神,邪魅調皮,讓人著迷。現在回想起來,竟然覺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王奇哀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用破釜沉舟般的決心說道:“南瑾,那我逮著你做人質。看招!”

顧洺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一扭,他哇哇慘叫。

趁著這個空當,不等王奇再說話,我拖著好得差不多的腿,逃出了病房。

門剛關上,我一轉身,結結實實撞進一個人懷中。抬頭看著被我撞得一個趔趄皺起眉的張季北,我尷尬地舉起右手擺了擺:“嗨……”

他一隻手撐住我整張臉,站直身子,推開我,說:“你是後背著火了,還是被人追債?這麽慌慌張張的。”

這時,門開了,顧洺剛好出來。

門關上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一臉猙獰的王奇正和顧洺帶來的幾個朋友在進行“拳擊比賽”。

一時間,四周安靜下來。

我一言不發地站在張季北身邊。

顧洺麵無表情,看著張季北,指著我,忽然笑道:“借用下她,說一句話。”

張季北看著我,微笑道:“我在前麵等你。”說完抬腳離開,給我們留下一個獨處空間。

幾分鍾後,長長的走廊上,隻剩我和顧洺麵對麵站著,怪異的寂靜蔓延開來。

平日裏匆匆忙忙來往的人,像蒸發掉的水珠,全都消失不見。

“我想知道,我的第三個願望,有沒有實現?”良久,顧洺輕輕問出這句話。

我感覺一顆心一會兒輕,一會兒重。但是所有降臨在身上好的或壞的事情,都需要麵對,不是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著看著顧洺,由衷地說:“我現在很幸福。”

“好,我問完了。”顧洺笑了笑,點點頭,轉身,背向我往走廊另一頭走去。

寂靜的長廊,空**的長廊,仿佛沒有盡頭,隻有顧洺一個人在走,我隻聽見他的腳步聲,一下又一下,直至消失。

朝陽的光包裹著他,沒有暖意,反而有種孤獨的蒼涼。

看著顧洺的背影,我心裏生出了濃濃的愧疚。那個幹淨瘦削的背影似乎越來越遙遠了,退出我的世界,再也看不到了。

手心忽然一暖,我眼睛濕潤,看著握住我手的張季北。

周圍的一切全部褪色,隻有眼前這個人,仿佛來自光的入口處,來到我的麵前。

他牽著我,望向我,眼睛裏滿是笑意。

“一起走吧,遊魚小姐。”

“好,飛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