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君讓我抱個大腿吧

人間有句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還有句叫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眼下我就陷入了這樣悲慘的境遇裏。

我躲著太子一直不肯去天宮報到,卻不想太子竟派人半夜三更來找我,幸好現在與玖非夜已經分房睡了,要不然讓太子知道,豈不是死定了?

我打了個嗬欠,起身躡手躡腳地出門,外麵黑黢黢一片,所有妖都已經睡了,隻有頭頂零碎的星芒和稀疏的月光還在認真地工作,夜色中有兩名白衣仙侍立在一塊大大的雲朵中,垂眸低望著我。

我飛身上去,走到兩人跟前:“殿下怎麽會突然來尋我,侍者可知是什麽事情?”

“不知。”白衣仙侍搖搖頭,又朝前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太子殿下就在前麵不遠處,少主去後自然就明白了。”

問了也是白問,我便也不再多說,隨在兩人身後去找帝漣月。行了一陣雲後,碧霄山已經隱在深夜裏再也看不見,而前方卻逐漸可以看到閃爍的宮燈,再近一點兒,可以看到不遠處停著一輛四匹白馬拉著的翡翠夜光車,夜光車在漆黑的夜裏發出璀亮的光芒,車的周圍還有四名白衣仙侍前後而立。

夜光車的車簾早已經被拉開,一身紫袍的太子就坐在那裏麵,他骨節分明的手正在為自己斟茶,見我行雲過來,他朝我招了招手。

我瞟了瞟華麗的天車,站在宮燈下躊躇著不敢進,這可是太子的座駕,我一個法力低微的小仙還是算了吧,坐了怕短壽。

帝漣月眸光輕抬,看著我淡淡道:“怎麽不進來?”雖是問句,可他的眼神裏已經有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僵了一會兒,還是厚著臉鑽了進去,全三界中能有此殊榮的,大抵也就隻有我一個了,短壽就短壽吧,環視一遍車裏金貴的裝飾,我暗暗咂舌,太子果然是太子。

“太子殿下,您這麽急著找小仙,不知是有什麽事情要吩咐?”雖知道大概是因為什麽,我卻還是裝傻再確認一遍。

帝漣月伸手一拂,將天絲簾放了下來,這才淡淡轉頭看著我,不答反問:“你沒有什麽要與我說的嗎?”

說什麽,說我被玖非夜看光了嗎?說我其實是個女的?借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說,若讓太子知道真相,我保證他能當場把我掐死。

“太子殿下想知道什麽?”我琢磨著把話題引開,“小仙……還沒有找到混元鏡在哪裏。”

帝漣月將麵前的茶盞推到我麵前,慢慢說道:“雲冬,你雖然法力淺薄,卻素來機靈,所以才派你去碧霄山,在碧霄山這麽久,想必你已經知道關於石靈的事情了吧?”

我預感太子接下來的話一定會讓我震驚,所以點點頭,把那盞茶喝幹壓壓驚,並沒有開口。果然太子神色一正,肅然道:“我讓你去碧霄山,並不隻是尋找混元鏡的下落,還要你將玖非夜從墮仙引入正途,石靈的死,玖非夜一直認為是我從中操縱,所以對我恨之入骨。

之前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怕你不能完成任務,知道得越多,越難取得玖非夜的信任,如今看情況,你已經獲得他的庇護,所以也是時候告訴你這些事情了。”

我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消息太多讓我一時間轉不過彎來了,良久之後,才摸著腦袋問:“太子殿下,為什麽?”為什麽突然要我把玖非夜引入正途?

在我看來,玖非夜根本就沒有誤入歧途,他雖然墮了仙,但他的內心還是那麽理智善良,隻不過多了一個墮仙稱號和一個墮仙印記而已,一個稱號又有什麽關係呢?

比起仙界來,他更喜歡的是碧霄山上自由自在的生活,隻要他的心不變,生活在哪裏又有什麽區別。

帝漣月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冷淡地道:“因為大劫將至。”

大劫?我想起之前琉心說過的話,先前沒當回事兒,現在看來一定是司命老頭兒卜算出了這個大劫,所以才去天宮與太子相商。

“這個大劫是與玖非夜有關的嗎?”我試探地問。

帝漣月依舊麵無表情,可眼神中卻掠過一抹涼光,幽然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我發現我被太子繞糊塗了,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這其中牽扯的利害,不過卻有一件事讓我心如擂鼓,沒有人知道心裏懷揣著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秘密是一種什麽感受,之前是不敢說,現在太子說到大劫,這個秘密與大劫有沒有關我不確定,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肯定不簡單。

女人的直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我吞了吞口水,盯著太子看了一會兒,又抿了幾口茶壯膽,掙紮了許久,才緩緩道:“太子殿下,小仙查探過玖非夜的神誌,裏麵沒有關於混元鏡的事情,但是我卻發現了另外一個秘密。”

帝漣月目光一動,似有些意外,卻並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示意我繼續說下去。我下意識地朝周圍望了一眼,探身過去低聲道:“小仙發現玖非夜沒有心,他的心口是一顆燃燒的紅蓮業火!”

帝漣月立即眸色一變,一把捏碎了手中的茶盞,鮮血從他緊握的拳中溢了出來,我大吃一驚,連忙取出帕子要給他包紮,卻被他抬手製止,他若有所思地垂下頭,良久後才再抬起來。

“你確定?”帝漣月向來清冷的音色中有一絲低低的顫抖。

我沒想過太子的反應會這麽激烈,卻仍是認真地點頭,隔著這麽近的距離,我看清他臉上一刹而過的驚異,分明還有滿腹疑竇,卻在片刻後又漸漸冷靜下來,平淡得仿佛早就知道了這個秘密。

“太子殿下,自古以來,隻有未淵上神的心是紅蓮業火,玖非夜與他……”我說出壓在心頭的猜測,睜大眼睛努力辨認著太子的表情,他這張麵癱臉,不仔細看,是很難發現細微變化的。

由於太專注,不知不覺我就與他越靠越近,帝漣月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我的腦門,將我往後一推:“未淵是未淵,他是他,這件事你不許再對任何人說,也不許瞎猜!”他厲聲斥我。

我摸著鼻子不吭聲。

不對人說可以啊,可這好奇心我哪裏控製得住?況且又是關於玖非夜的,有時間一定要想辦法弄清楚。

“雲冬,不論你用什麽方法,我要你讓玖非夜放棄尋找石靈,永遠忘了她!”最後,帝漣月對我這樣說。

我好像有點兒懂了太子的憂慮,隻要玖非夜放棄了石靈,他才有可能放下仇恨,也才有可能回歸仙界,隻是我不明白,太子為什麽這麽執著於讓玖非夜回仙界。

當然,擺在我麵前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玖非夜深愛著石靈,要讓他把石靈忘記,這簡直比讓石靈複活還難!

我見太子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於是掀開天絲簾跳了出去,才剛落地就見前方三尺之處立著一道寂寥的身影,當我看清他的模樣時,整個人忽然間如墜冰窖。

“玖非夜,你怎麽……會來?”我愕然地怔在那裏,手指在袖中不停顫動,一時間竟驚慌得有些不能自已。

我沒想到,我萬萬沒想到玖非夜他會跟來,他來了多久?方才的談話他聽到了多少?

我看向周圍,六名仙侍保持著震驚的神色一動不動,想必是看到玖非夜前來準備報備,可還沒行動就被玖非夜給全部定住了,那麽他一定來了很久。

帝漣月聽到聲音,也從車上走了下來,看到對麵滿麵寒霜的人,也是一陣錯愕:“你都聽到了?”他掃一眼四周,抬手解了六名仙侍身上的法術。

“太子殿下,這妖魔……”侍者想說什麽,被帝漣月抬手製止。

玖非夜沒有回答帝漣月,他看著我,眼底的情緒有震驚、沉痛、憤怒還有淩亂,是那樣的匪夷所思,他說:“扶桑雲冬,你好狠!”語含譏諷,帶著從未有過的淡漠和疏離。

這三個字,以及他冰冷的眼神,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我心上狠狠地紮了一下。玖非夜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拚命地呐喊,嘴巴卻仿佛被點了穴,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玖非夜卻不再看我,轉而麵向帝漣月,冷冷一笑:“帝漣月,你憑什麽要我忘記石靈,憑你太子的身份嗎?很可惜我從來沒把這個身份放在眼裏!”

“你以為沒有了石靈,我就會乖乖做你們仙界的傀儡?你忘了是誰把我以妖的名義打入萬丈深淵,又是誰讓我一出生就嚐受了百年的牢獄之災!幾千年來,你們加諸在我身上的痛楚,我一刻都沒有忘記,也不會忘!終有一天,我要把這些痛楚百倍、千倍地還給你們!”

玖非夜眼神冰冷,渾身怒火高漲,額間的火色印跡忽明忽暗,仿佛一瞬間變成了邪魔。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全身止不住地顫抖,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發怒了,卻是第一次感受到他身上強烈到決絕的滔天怨恨。

從來都不知他曾經受過那麽多的傷害,甚至一出生就嚐受了百年牢獄,是帝漣月嗎?不,不可能,帝漣月與他年歲是一樣大的,玖非夜剛出生時,帝漣月應該還隻是個嬰孩,那麽到底是誰這麽殘忍?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玖非夜紫色的眸子沉得幾乎要滴血,他的目光一寸寸轉過來,再落在我身上,暴怒且悲傷地看著我:“還有你!扶桑雲冬,你為什麽要騙我?”

我想說我不是有意欺瞞,想說我隻是尋找混元鏡,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他,可我張了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就像凡間的寡婦被人捉奸在床一樣,哪怕什麽也沒幹,卻已經沒有臉再麵對世人,此刻的我,百口莫辯。我記得去凡間找林白玉時,他曾經對我說過——

如果讓我知道你是帝漣月派來的,我一定讓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這四個字在我耳邊呼嘯著回響,那一霎,我像被人打入萬丈深淵,一顆心重重地往黑暗深處跌落,一直往下沉。我不知道他與帝漣月之間有著這麽深重的怨懟與仇恨,在他看來,我隻要是與帝漣月有關係,就已經站在了他的對立麵。

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或許就是我帶給他最大的傷害吧。

可是看到他那麽痛苦,我突然覺得從未有過的害怕,我不想,也不要玖非夜恨我,這麽長時間的相處,我很明白他並不是旁人眼中的惡人,正因為明白,我越發不想失去他。

是的,不想失去……我不願意失去玖非夜!

“玖非夜,對不起,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試圖跟他解釋。

玖非夜卻嘲諷地將我打斷:“不是我想的那樣?扶桑雲冬,你知道我是怎樣想的嗎?”我以為他要說些什麽,卻見他苦澀一笑,望著我的目光盡是冷峭漠然,忽又狠厲起來,“我以前就是對你太好了,才讓你敢這樣對我為所欲為!”

“玖非夜,你莫要怪雲冬,是我讓他這麽做的,他不過是聽從我的命令行事……”帝漣月見事態發展脫離控製,於是將責任全部攬在自己身上。

“你閉嘴!我不需要你解釋為什麽把扶桑雲冬放在我身邊,一千年前,你向玉帝告密殺害石靈的時候,我就想殺了你,如今你又利用扶桑雲冬來傷害我,帝漣月,我沒辦法再放過你!”

玖非夜仿佛懶得再聽帝漣月開口,眉心火色印跡驀地射出一道紅光打向帝漣月,趁他閃身避開的瞬間,右手一伸,一柄燃燒著紅蓮業火的長劍慢慢從他手中衍化出來,紅蓮業火中還夾著幽藍的狐火,他往半空中一躍,淩空狠狠地朝我們劈了下來。

除了三昧真火,這兩種火焰是最為厲害的,哪怕是神仙被燒中,也很難用仙法脫身,仙力稍弱的就隻有死路一條。

“太子殿下!”周圍六名仙侍齊齊驚呼,迅速飛身擋住帝漣月,帶著他往旁邊一閃,雖然速度極快,幾人依然被猛烈的邊焰燒傷。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切,也沒想過要去躲,巨大而詭異的火光像一條張著血盆大口的長龍從高空俯衝而下,我已經感到灼熱的疼,帝漣月焦急地喊了一聲,想要衝過來救我,卻已是來不及。

玖非夜見我不躲,麵色忽地激變,一股磅礴之力從他體內飛速溢出,整個人突然白光大閃,背後猛地延伸出九條一模一樣的白色狐尾,長長地鋪展到半空,那些狐尾以一種常人難以看清的速度在劍劈到我身上的那一刻,閃電般將我卷向空中。

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

我在半空中回頭一望,之前身後的那輛夜光天車眨眼間被劈成了兩半,熊熊燃燒起來,幽藍與火紅相交的火焰衝天而起,將漫漫黑夜照得恍如白日,不到片刻,就將天車燒得一幹二淨,連一絲灰燼都沒有剩下。

玖非夜抬頭,目光複雜地望了我一眼。這是他的妖身——九尾天狐,我抓著他的狐尾,看著他仙不是仙、妖不像妖的樣子,心裏頓時疼痛難忍。

他方才說過誰以妖的名義將他打入萬丈深淵,那麽想來他一定很討厭看到自己妖化的樣子,除了第一次在落霞山他受傷我見過一次,自到碧霄山這麽長的時日,我從來沒見過他妖化,可剛剛箭在弦上千鈞一發,他卻寧願妖化也要護我周全。

玖非夜,你還是在乎我的對不對?你舍不得傷我……喉頭一熱,我的眼淚控製不住地奪眶而出。

“大膽妖魔!不僅對太子殿下動殺念,還敢燒太子殿下的天車!”眼見天車被燒毀了,仙侍們憤憤不平地怒喝道。

眉間墮仙印跡暗沉如血,玖非夜像要應了他們那句“妖魔”二字,竟緩緩露出一絲妖邪之笑:“一個天車就心疼了?你們太子殺人的時候可是從不手軟!”

他飄在半空中,渾身戾氣大漲,連周圍的雲層都不敢靠過來,帝漣月就那樣安靜地望著他的變化,神情諱莫如深,麵無表情的臉上一絲情緒也看不出來。

片刻之後,他才緩緩道:“玖非夜,你的執念太深,如果石靈她還在,也不想看到你這樣。”

“你不要跟我提她!”玖非夜狹長的紫眼微微一眯,一抹銳利迸射而出,“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什麽如果,即便她在,我與你的恩怨也永遠不會消失!”

他說著,提著長劍又要攻擊,他現在已經滿身邪氣,我怕他一個不慎真的鬧出人命,連忙朝六名仙侍道:“你們快帶太子殿下離開!”

六名仙侍反應過來,撤身要護帝漣月走,帝漣月卻反手攔住:“你不用擔心,如果他真的想殺我,用不著等一千年。”

是,太子說的沒錯,玖非夜如果真想複仇,這麽多年他早就找機會下手了,隻是我所擔心的卻又並不止這些。如果今夜在這裏真的讓太子出了事,哪怕隻是讓太子受傷,那玖非夜就是與整個仙界為敵,縱然他修為再高,也總有防不勝防的時候,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我見玖非夜手中的劍高高舉起,飛快地一把抱住他的狐尾,衝帝漣月喊道:“太子殿下,你一定要逼著他往魔道越陷越深,越走越遠嗎?”

帝漣月一怔,看了我一眼,這才轉身帶著人迅速離開。玖非夜的那一劍劈了個空,奪目的火焰仿若流星,在夜色下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

他還想再追,我被卷在他的狐尾裏施展不開,隻好提著氣一口咬在他的尾巴上,他尾巴晃了晃,腳步果然停下,雖然這一口對他來說不痛不癢,但他還是回過頭來看我。

“普天之下,敢咬我的人,也隻有你。”他的語氣帶著一抹蒼涼,像是歎又像是恨,我聽不太出來。

收起長劍,他狐尾一鬆,將我從高空狠狠地丟了下來,眉心火色印跡漸漸消退,狐尾也消失隱藏,他又恢複到了俊美誘人的模樣,可神情間卻已不見關心溫柔,那雙眼睛沁滿了霜雪,冰冷到了極點。

“你方才為什麽不躲?如果我不救你,你就會像那輛天車一樣消失在這個世間!”他表情一冷,“還是你認為,你在我心裏很重要?我告訴你,扶桑雲冬,我救你,隻是因為不想你死得那麽痛快!”

他的一席話,句句擲在我心上,像一把尖刀在我心口不停地剜著,我喉頭一甜,一股腥味急往上衝,狠狠一壓,我將鮮血又咽了回去,望著近在咫尺的他澀笑道:“我沒有那麽認為,我隻是覺得,如果把我劈成兩半能讓你解恨消氣的話,也是值得的。”

玖非夜怔了片刻,忽然冷笑道:“不用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了,你就是個騙子!你騙了我,騙了碧霄山所有的人!”

“玖非夜,也許我一開始確實欺瞞了你,可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們,我隻是想要找到混元鏡,我……和你們在一起生活,很開心,我還想……”我還想和你們繼續生活下去,可這樣的話,我卻怎麽也沒有勇氣說出來了。

“開心?”玖非夜咀嚼著這兩個字,看著我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雲冬,早在你來碧霄山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有目的的,可我還是讓你留了下來。你回仙界替常休找解藥的那次,我就懷疑你了,我問你,你卻告訴我來碧霄山隻為避難,我帶你去參加仙宴會,就是想知道你到碧霄山的目的是否與帝漣月有關,雖然心裏疑竇,可見你傷得那麽嚴重,我便不忍心再懷疑你,我明知你在騙我,可我依然願意信你,我甚至還想,如果你願意,就這麽一直住著,多好。”

他自嘲一笑,轉身就要離去:“扶桑雲冬,你不要再回碧霄山了,從現在開始,你與我們再無瓜葛!”

他的背影決絕而冷漠,我心下一驚,飛速上前抓住他的衣袖,哀求道:“玖非夜,你不要趕我走,我不會再欺瞞你了,也不會逼你忘記石靈,混元鏡我也不要了,你不要趕我走……”

說著說著,我喉嚨哽咽,已經帶了絕望的哭腔。

玖非夜揮手甩開我,手指一動,在我與他之間劃出一道透明屏障:“混元鏡不在碧霄山,它生長在天眼門裏,天眼門可以隨意移動,它可以在任何地方,一萬年前未淵將混元鏡封印在天眼門後,它就再沒有出現過。”

“扶桑雲冬,你回落霞山吧,從今往後,不許再踏進碧霄山一步,如果有一天我們為敵,我可能不會再手下留情!”他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如果有一天我們為敵,我可能不會再手下留情!

他說得多麽絕情,仿佛我在他心中連個陌生人都不如……我渾身一顫,僵在空中的手竟半晌都忘了收回來。

他一頭銀發在夜色中很是好看,長風吹起他的發絲和衣擺,飄袂而決然,從背後望去,修長的身影淒涼又荒蕪。

我哭喊著,又拚命拍打著透明屏障,卻怎麽也衝不破,直到我聲嘶力竭再也拍不動了,才雙膝一彎,任憑鮮血從口中溢了出來。

我想起曾在呆子的書裏看過的一句話——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我這樣恐懼難過,是不是因為已經喜歡上他了?

回到落霞山的生活沒有想象中那麽快樂,我娘逼問了我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最後給我下了一個結論,她覺得玖非夜很適合做落霞山的女婿,因為下回如果妖王再來騷擾,有了這麽個靠山就再不用怕了,還要我用力抱緊玖非夜的大腿。

可我沒有告訴我娘,我跟玖非夜那廝玩掰了,是被人家灰溜溜趕回落霞山的,我要是敢抱他大腿,他一定會砍了我的手,想想就覺得疼。

落霞山的靈氣很鼎盛,我每天固元打坐,安安靜靜地療傷,之前被玖非夜紅蓮業火的餘熱燒灼,加上後麵急火攻心,損到了心脈,調養了好些天才徹底治愈,療完傷後我就開始閑得難受了。

就在我百無聊賴之際,琉心終於來找我了,她告訴了我關於洛天雪的身世,原來洛天雪竟然是羽族的人,羽族是神的後代,生而為神。難怪她敢那麽囂張,難怪手上即使沾了鮮血也能晉升成為上仙,既然她是羽族之人,那麽她與石靈應該就沒有關係了。

可她為什麽與石靈長得那樣相像?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通這個問題。

這天閑來無事我準備偷偷回碧霄山看看,走了這麽久也不知道大家都怎麽樣了,玖非夜自從我離開後就一點兒音訊都沒有,也不知道午夜夢回,他有沒有想過我們曾一起度過的時光,哪怕僅僅隻有一刻?

算了,還是不要奢望了,他現在對我恨之入骨,沒如他所說的讓我生不如死,已經很不錯了,可是他那樣決絕地與我劃清界限,從此陌路,比讓我生不如死還叫人難過。

我趁夜深來到了玖非夜的院門外,大家都進入了夢鄉,玖非夜的房裏也漆黑一片,想必也已睡下。他的院子有三進三出,我怕他發現,就隻敢走到第二道門的耳房悄悄朝裏張望。

這時,卻忽見一縷紅煙柔軟地從玖非夜房裏飄了出來,化成一個黑衣長發的女子,她臉上戴著麵紗,我看不清是誰,隻看她手裏拿著一樣東西,從第三道門側一掠而過,然後身影飛向天際。

我沒想到這天底下竟然還有人敢如此膽大包天地去玖非夜房裏偷東西,真是勇氣可嘉,我搖頭暗歎著,也跟著追了過去,趁她飛了一截路準備化身時,甩出一道仙法瞬間將她從空中打落下來。

那女子可能沒料到有人搞偷襲,身子一個翻轉跌落在地,手中的東西也掉在一旁,她抬頭望來,在看清我的麵容時眼神一變,伸手就是一道凶狠至極的法術,她修習的仙法太過剛猛,而我的仙法卻因靈力而生,全是治愈係的,和她一打全是弊端,沒幾下就落了下風。

既然打不過,那我就搶回東西逃跑,我打著這個主意一手與她對陣,另一手去拿攤開在地上的畫卷,她仿佛察覺到我的意圖,一陣陰風揚起,她就將畫卷吸了過去。

“僅憑你身上這點兒修為,想跟我鬥,還淺得很!”她譏諷一笑,朝我得意地揚了揚手中畫卷。

“你修為高又怎樣,還不是個小偷!”我鄙視地看著她,使出一招打向她的手腕,她輕鬆避開,任仙氣從她身邊擦過去,我趁她鬆懈,飛上前一把扯下她的麵紗。

麵紗下的那張臉,不能說熟悉,卻是精致如畫,對我來說,是格外刻骨銘心的一張臉,這個女子竟然是——洛天雪!

“怎麽會是你?”我瞠目結舌。

洛天雪摸著臉一驚,轉眼又冷靜下來:“扶桑雲冬,你果真不怕死!知道得太多可不是一件好事!”她疾言厲色,表情變得十分猙獰,五指成爪朝我狠狠一吸。

一股強勁的吸力瞬間就把我帶到她麵前,我心下又羞又怒,她修的到底是什麽法術,怎麽感覺跟吸星大法似的,你當我是磁鐵啊!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是羽族的獨門仙術,也正因為這樣的獨門仙術,才釀成了三界一場驚天浩劫,當然這都是後話。

彼時的我隻當洛天雪因被我抓包而氣急敗壞,想殺我滅口,她這麽心狠手辣,下手定不會容情,我自然也不會給她情麵,拚盡全力要與她一搏。

豈料她卻突然住了手,神色倉皇地朝我身後一望,隨著她的視線,我也回頭看去,遠處宅院裏一襲玄光忽閃,從前方急掠而來,眨眼就到了山腹,再到我跟前。

“你怎麽在這裏?”站在我麵前的男子五官絕美,身子修長,正是這些日子以來我日思夜想的人——玖非夜。

他看著我,目光冷淡,靜得沒有一絲漣漪:“你來這裏幹什麽?”

乍一見他的欣喜在看到他眼神裏的漠然後頓時灰敗下來,就連眼睛也漫上生生澀澀的疼,我強自歡笑,對他道:“我隻是跟著她來的……”我朝後麵的洛天雪一指,轉過頭看去,身後卻哪裏還有洛天雪的影子,她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錯愕地睜大眼睛,一時不禁啞然。

玖非夜明顯不信,不置可否地道:“我說過,不許你再踏進碧霄山一步!還是你根本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非要我給你一點兒教訓才甘願?”

他的話字字如誅,我卻無言以對,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對我這樣冷落疏遠,哪怕是剛到碧霄山的第一天,哪怕是小時候被我連射三箭,他也從沒有這般寡淡,仿佛我在他心中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什麽都不是。

胸膛裏就像有千隻螞蟻啃噬一樣,非常難受,我艱澀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淚逼回去,低聲道:“玖非夜,你放心,從今往後,我再不會來碧霄山惹你心煩了。”說完,我轉身離開。

他說的沒錯,我從來就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從前他總是說很多威脅我的話,動不動就要把我大卸八塊,時常把要“殺了我”掛在嘴邊,可我知道他不會真的動手,我也知道他雖然嘴上不饒人,可在他心裏,我一直是他要保護的人,所以從來有恃無恐,而現在呢……

我不再是他要保護的人,我的生與死都與他無關,可是如果感情是隨時都能舍棄,隨意就能變更的話,他為什麽沒有忘記石靈,又為什麽沒有喜歡上我?

我很想問他一句——玖非夜,你曾經在乎過嗎?這樣長的時光,很多個日夜,那些點點滴滴你都忘了嗎?

一夜無眠,第二天我頂著兩個大熊貓眼坐在鏡子前發呆,一早上歎了幾百口氣,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得憂鬱症。琉心帶著零嘴來看我時,我還恍恍然沒有回神,直到她把所有零嘴都默默啃完了,扯著我的耳朵狂吼一句:“招魂啦!”

我這才施施然看了她一眼:“耳朵聾了你賠得起嗎?”說完我又一怔,這種囂張的口氣分明就是玖非夜那廝的專業語氣,我是什麽時候學了來?

可惡的家夥!在我腦子裏跑了一晚上,現在還要從我嘴巴裏蹦出來,簡直分分鍾想揍死他一百次!

“玖非夜,你給我等著!”我幻想著若是練成洛天雪那種功力的樣子,隨手一吸就能把他給抓了過來,看他還敢趕我走,趕到哪裏我就把他吸到哪裏!

“啪”一聲,我突然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定神一看,原來是我幻想時一巴掌把鏡子拍碎了。唉,我大概精神失常了!

“好好的一個娃,怎麽就走火入魔了呢?可惜了。”琉心看著我搖頭悵歎,“雲冬,你說你怎麽就斷袖了呢?神君大人居然也被你傳染成了斷袖,你知道當你和神君同床共枕的消息傳開時,仙界有多少仙子想跳樓嗎?百花仙子還說要死給神君看的,幸好我把她拉住了。”

說到這裏,她話鋒又猛地一轉,雙眼賊亮賊亮地盯著我:“不過,雲冬,我是支持你的,這芸芸眾仙中,也就你們倆有勇氣闖破世俗的束縛,敢於走在時代的最前端!改天我讓師兄把你們倆的故事寫成一本書,你快跟我說說你們之間具體的故事。”

看來我已經被烙上斷袖的印跡甩不掉了,完了,這輩子是嫁不出去了。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很心酸。

房門被推開,有仙婢進來收拾鏡子的碎片,琉心那個八卦的心態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竊取隱私的機會,等仙婢們一走,立刻就對我開始軟硬逼供,我隻好一五一十全部交代,當然這中間省去了玖非夜發現我是女兒身的事。

末了,還忍不住問道:“琉心,他越討厭我,我就越是想他,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兒賤?”

琉心摘了幾顆桌子上的葡萄放進嘴裏,看我的眼神有種竊到國家機密的滿足感,淡定地回道:“你錯了,不是有點兒賤,是很賤!”

好吧,我竟無言以對。

屋外古老的銀杏樹迎風搖曳,我從窗欞望去,有些樹葉打著旋飛落下來。我離開落霞山時,這些樹葉還是青色的,現在已經變成了青黃,再過些時日,它就會全部變黃,然後凋落得滿地都是,把整個院子都鋪成金色的地毯。

到了那個時候,玖非夜應該就已經記不起我是誰了吧?

呸呸呸,怎麽又想起他了?難不成我堂堂落霞山少主,沒了他還活不了嗎?

我正這樣想著,屋外的銀杏突然瘋狂地扭動起枝葉來,正常情況下,這是它感知到危險了,我有些奇怪,這大清早的能有什麽危險呢,莫不成是妖王得到消息來落霞山抓我了?

我騰地一下站起身,跑出門一看,視野裏是一片輕淡微涼的薄霧,玖非夜立在薄霧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眼睛裏還帶著一團熊熊燃燒的怒火。

呃……他怎麽來了?來接我回碧霄山的嗎?可這副我砍了他全家的眼神不太像啊!

“非夜神君,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幸福來得好突然啊,嗬嗬嗬……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快請進快請進!”琉心看到玖非夜,嘴巴笑得都快咧到耳朵後麵去了。

可是玖非夜連半個眼神都沒給她,從雲頭輕飄飄落到我麵前,劈頭就問道:“扶桑雲冬,把東西給我交出來!”

“什麽東西?”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玖非夜的牙齒咬得嘣嘣直響:“你偷了什麽,你自己不知道嗎?”他一把推開我,直接就往屋內走去,力道之大使我差點兒跌了一跤,幸好琉心在旁邊扶了我一把。

琉心指著玖非夜的背影,一臉不讚同地問我:“你偷他什麽了,惹得神君這麽生氣?”

我翻了個白眼:“偷他的心了,你信嗎?”我忽然想起昨晚洛天雪手中的那幅畫,心裏隱隱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琉心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心?怎麽偷的?跟我說說,我也想去偷一顆。”“扶桑雲冬,你給我進來!”屋內傳來一聲怒吼。他這一聲可真夠響亮的,把許多仙婢都招了過來,琉心一邊拽著我往屋內走,一邊揮手將她們趕了下去。我又翻了個白眼,這都什麽人啊,在別人的地盤上還這麽囂張!屋裏的景象淒涼得很,像被什麽大部隊掃**了一樣,桌子櫃子上的東西全都亂七八糟,連衣服也被翻了出來,而且床頭這麽隱私的地方他都沒放過,此時他的手裏正拿著一截長長的我用來裹胸的白布。我麵皮一紅,忍不住怒道:“玖非夜,你是不是瘋了!”“你把畫藏到哪裏去了?”玖非夜手掌一揮,將裹胸布“啪”地一下甩在我臉上。這個混球,他他他……竟敢這樣羞辱我!“我沒有偷你東西!”我拿下裹胸布,氣呼呼地與他對視,“我還當是什麽事讓您老人家大老遠地跑一趟,沒想到是來興師問罪的!我扶桑雲冬從來不幹偷雞摸狗的事!”

說完我不禁又有些心虛,偷雞摸狗什麽的畢竟曾經還是幹過的,在碧霄山時,我還偷偷潛入過他的神誌呢……當然,這個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會承認的。

玖非夜嗤之以鼻,冷哼道:“昨天晚上我都抓到你了,你還想狡辯,你知道那幅畫上是誰嗎?那上麵是石靈,也是石靈在這個世間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他說到這裏,秀美的眉眼間凝起一抹殺人的寒意,“扶桑雲冬,以

前沒發現你這麽厚臉皮啊!”你才厚臉皮,你全家都厚臉皮!我握著拳頭,努力壓抑著胸口翻湧而上的鮮血,生怕自己一個不慎就被他氣得腦溢血發作。他果然是來興師問罪的,昨天晚上明明是洛天雪偷走的畫卷,我不過碰巧路過就生生背了這黑鍋,可我若是直接告訴他是洛天雪偷的,他肯定不會相信我。

玖非夜臉色鐵青,一副對我失望至極的神情:“扶桑雲冬,我沒想到你不僅是帝漣月的眼線,還是個賊!”賊?他竟然用“賊”這個難堪的字眼來形容我?“嘣”的一聲,我感覺我腦海裏有根死死壓抑的線轟然斷掉了,氣血“唰唰”地往上躥,我一把將裹胸布朝他臉上丟回去,怒火萬丈地吼道:“玖非夜,我再說一次,我沒有偷東西,誰偷你東西誰遭天打雷劈!”

玖非夜把布扒拉下來看了一眼,怔了一瞬,似乎現在才看出來那是什麽,臉色有一絲泛紅,繼而又迅速把布擲到地上,諷笑道:“你倒是挺狠,詛咒自己的事都做得出來!”

我內心頓時血濺三尺,手一伸,指著門口大喊道:“玖非夜,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給我滾!”玖非夜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趕,蹙著眉極是不悅地盯著我:“你敢……”“你看我敢不敢!”我抓起地上的東西一樣一樣往他身上丟,邊丟還邊咆哮著,“滾!有多遠你就給我滾多遠!”玖非夜左閃右躲,最後被我逼得無奈,袖子一拂,黑著臉走了。他走之後,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覺得心裏有一塊好像空了,風一吹,還有點沁沁的冷。

琉心一直躲在角落裏觀戰,這時才跑出來撿起地上的裹胸布,從一頭卷啊卷啊,一直卷到另一頭,她愣了下,突然“嘿嘿”奸笑起來:“雲冬,你們以前晚上一定很激烈吧?居然還喜歡這種虐待式的……好刺激!”

想太多了吧,那隻是我的裹胸布!再說剛剛才發生如此混亂的“戰爭”,這不是該關注的重點好嗎?我看著琉心一臉挖到八卦的表情,頓覺欲哭無淚,真是個缺心眼兒的臭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