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風輕日暖】

每周的體育課都是最難熬的。

“砰!”

“啊!”網球帶著重重的力道,飛過球網直接砸到我的胸口,如同被人用力地砸了一拳,我忍不住捂著胸口後退了幾步,手中的網球拍隨即落了地。

抹了抹汗水抬起頭,熾熱的陽光下,對麵穿著名牌網球裙的女孩子一手叉腰,一手將球拍搭在肩上,頗為挑釁地看著我。

“打得好,藤藻,再用力點兒!打斷她的鼻梁!”一旁有女生高聲喊道。

許悠將黑發高高束起,穿著潔白的網球服,坐在一旁的傘下悠閑地看著,嘴角帶著嘲諷的笑。

我喘著粗氣,撿起球拍,拋球,揮拍,擊球。

毫無力量的球飛過去,立刻又被藤藻用漂亮的動作擊了回來,角度無比刁鑽,我在球網前東奔西跑,疲於奔命。

本來就已透支的體力此刻已經消耗殆盡,心髒仿佛要跳出胸腔一般,耳朵裏也有“嗡嗡”的轟鳴聲,連目光都已經開始迷離。

“她快不行了,藤藻加油,用你的球將她打倒!”

“藤藻好樣的,讓她見識見識你的厲害!”

不行了,扔掉球拍,倒下吧,再不停下來,也許會死在這陽光下。

可是……

“比賽時間到,下課。”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搞什麽啊?不是還有半個小時才下課嗎?”藤藻站在球網的另一邊尖聲叫道。

“我宣布下課,有意見嗎?”淺陌麵無表情地走到我身邊,挽起我的手臂,在我耳邊說道,“流藍,還能堅持嗎?”

“可以。”我強撐著說道。

“她們是故意的,藤藻以前是專業網球運動員,班上任何女生和她對打都無力招架,更何況剛剛請過病假的你。”

“班長,提前下課,讓老師知道,處罰可是會很嚴厲的哦。”緩慢的語調——是許悠。

“大家已經在陽光下活動了兩個小時,都需要休息。”對許悠多少還是有點兒畏懼,淺陌的聲音不像剛才那麽冰冷。

“請問大家想休息嗎?”

不知什麽時候起,班上所有的女生居然都聚集了過來,許悠的聲音剛落,所有人立刻齊聲答道:“不想——”

“你們……”淺陌的臉因為憤怒而漲紅了。

許悠抬起白皙的手腕,手上的鑲鑽手表在陽光反射出耀目的光芒:“還有半個小時,讓她們把這場球打完。”

“不行……”

“淺陌,半個小時我還能堅持。”我朝淺陌笑笑,然後彎腰撿起了地上的球拍。

身為班長的淺陌,也有她的難處。

“流藍,你把球拍放下!”淺陌跺了跺腳。

我卻已經拿著球拍站到了球場上:“來吧,藤藻!”

奔跑,揮臂,擊球。火熱的空氣吸入鼻腔,呼出更加熾熱的氣息。

對麵的人影晃動著,一舉一動都如舞蹈般優美,而我,此刻汗流浹背,嘴唇發白的我,看起來一定狼狽不堪,全無形象了吧。

不知道是什麽力量在支撐著我,明明連握拍的手都在顫抖,卻還堅持在球場上奔跑著。藤藻發的球一次又一次地擊中我的身體,如同冰雹落在身上,一下一下地疼痛著。

胸腔仿佛要炸裂一般,眼前的球網也成了重疊的幻影。如同煉獄一般的折磨。

述,你是妖孽,也是禁忌。我不過是沾染了你一點兒氣息,便要遭受這樣嚴厲的懲罰,你看,這樣嚴厲。

仿佛一萬年那麽久,淺陌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時間到,下課。”

轉過頭,看到藤藻有些喪氣地走到許悠的身邊,許悠卻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就走。

沒有擊倒我,她們一定很失望吧。

我不等淺陌走近,便一個人支撐著穿過球場,走到教學樓後麵隱秘的水池旁。然後,無力地癱倒在水池旁。最後一絲力量終於從身體裏抽離,我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臉頰摩擦著粗糙的台麵,我聽見自己的呼吸,粗重、渾濁,如同受傷的小獸。

“為什麽不開口拒絕?”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轉過頭去,看到周田穿著黑色的製服,雙手插在口袋裏,站在離我十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

午後的陽光細碎地落在他的身上,迷離而夢幻,讓英俊的少年幻化成模糊的線條。

“為什麽要拒絕?”我的嘴角勾出一抹笑,“我明明可以的啊。”

“要我去告訴述嗎?”

“不用了。”

這群在學校裏橫行慣了的女孩子會忌憚什麽呢?讓述出麵,隻會讓她們用更加陰損的招數來對付我。

周田狹長優美的眼睛注視著我,很久很久,突然走近,然後俯身在我耳邊說道:“流藍,你剛才趴在水池邊微笑的樣子,真的讓人忍不住想要親吻呢……”

什麽?

我驚愕地看著他,卻看到一抹笑容如同漣漪一樣在他嘴角緩緩擴散開,一方整潔的手帕遞到我麵前:“這是什麽表情?開開玩笑而已,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這個輕佻的家夥,我鬆了一口氣,接過他的手帕,在臉上胡亂擦了一通。

“咦,你不是應該在足球場那邊嗎?怎麽會看到我們的比賽呢?”

身邊沒人回答,我轉頭一看,剛剛還立在身邊的人竟然已經不見了蹤影。

“走得真快……”我嘟囔著,將手帕放在水龍頭下衝洗,然後擰幹。看來手帕隻能下次還他了。

“可是,我為什麽要加入遊泳隊?”我看著眼前的遊泳隊培訓時間表,目瞪口呆地問道。

“我覺得以流藍這樣的身體狀況,能去遊泳隊訓練一段時間是再好不過的事,而且我和田都是遊泳隊的成員,在很多方麵都可以照顧到你。”述將時間表往我麵前推了推,“記住訓練的時間,不要遲到。”

“你一直都習慣這樣命令別人嗎?”我沒有去拿那張時間表,而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如果你不喜歡,換一個項目也是可以的,不過——”述漆黑的眼眸裏有不容反抗的情緒,“適當的鍛煉是讓身體好起來的必要條件,無論如何請不要拒絕。”

“你為什麽……這麽關心我?”埋藏在胸口很久的疑問終於還是問出了口。

難道說是對我一見鍾情?

我立刻推翻了這個想法,我這麽平凡普通的女生,連許悠的一根頭發都比不上,他又怎麽會拋下那麽優秀的許悠來喜歡我?

述的臉上帶著微笑,那笑容溫暖美好,如同灑落的月華:“你不需要問這麽多,有些事情,連我都無法向你解釋。”

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我怔了半天,還是說道:“好吧,什麽時候開始培訓?”

“明天。”述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盒子遞給我,“這個送給你。”

“什麽?”

“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我打開盒子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套玫紅色的泳衣,上麵盛開著大朵大朵豔麗的薔薇,妖嬈的顏色,精致的刺繡,漂亮而奪目。

“這……”

“從沒看到流藍穿過這樣鮮豔的顏色,很想看看。”

我的臉有些發燙,我的衣服永遠都是暗淡的黑白灰,一如我蒼白的少女時光。

顏色豔麗的衣服,精致的妝容,像許悠、藤藻那樣經常以明星一樣的裝扮奪人眼球,都如同那個海邊小屋一樣,對我來說是遙遠而不可企及的夢想。

可是此刻,我卻突然很想穿上這件泳衣,將我蒼白的身軀融入這樣明豔的顏色裏,將陽光一般純淨動人的笑容,展示給麵前英俊溫柔的少年。

“好,我明天會穿上它,參加遊泳隊的訓練。”

“哇,流藍,你真的要去遊泳隊嗎?”用餐的時候,淺陌表情誇張地問道,“那可是帥哥雲集的地方!”

“我不是去看帥哥的啦,我是去強身健體!”我做了一個大力水手的姿勢。

“少來……你老實告訴我,突然參加遊泳隊,是不是因為述的緣故?”

“怎麽連你也會這樣問呢?我跟述之間真的什麽都沒有啊。”

“沒有才怪呢,跟你說哦,昨天我去開會的時候聽校長助理說,本市最大最豪華的室內遊泳館就要在維川中學修建了!而負責投資的正是述家裏的財團!突然之間的決定,事先沒有一點兒預兆,咱們校長大人高興得差點兒犯心髒病!”

“呃,淺陌,你不會是想說,因為我加入了遊泳隊,述才決定投資修建遊泳館吧?”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流藍,你是什麽時候做的決定?”

“昨天。”

“昨天什麽時候?”

“中午。”

“這就對了,學校是下午得到的消息!”淺陌興奮得站起身來,手舞足蹈地說道,“說不定真的是因為你才投資修建的!說不定建成之後,會叫‘流藍遊泳館’哦!”

餐廳裏本來很安靜,淺陌的嗓門又大,一時間,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我們坐的這個角落。

“快坐下。”我壓低了聲音說道,“我最近麻煩已經夠多啦!”

“我好激動,述那家夥肯定是看上你了,又是參加清潔服務社,又是修建遊泳館的。如果真的能成為述的女朋友,那以後在維川中學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包括某位公主在內!”淺陌的眼睛往一旁的座位瞥了瞥,故意大聲說道。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左邊青藤下的竹編椅子上,一身白色雪紡連衣裙的許悠靜靜坐著,藤藻坐在她的對麵。我看過去的時候,正好對上許悠漆黑的雙眸。

冰冷,尖銳,犀利如刀。

進學校快半年了,我第一次走進維川中學的遊泳館。

剛走進去,目光就被鋪天蓋地的一整片藍色吸引了,藍色的穹頂,藍色的泳池,泳池邊藍色的大理石地麵。輕柔明媚的藍色,如大海,如天空,讓人一進去便覺得身心無比舒暢。

明明有了這麽好的遊泳館,還要去修建一個更好的,真是奢侈……

時間還早,遊泳館裏人不是很多,我隨便抓了個穿著泳褲的少年問道:“同學,請問更衣室在哪裏?”

少年看了看我,臉上露出一個誇張的笑容:“你一定是顏述學長推薦過來的流藍學姐了!”

“呃……”

“更衣室在這邊,請跟我來。”少年熱情地說道,“顏述學長遊泳技術超好,我們都超級崇拜他的,隻是他很少來遊泳隊。如今流藍學姐加入了遊泳隊,說不定以後能經常見到他了!”

原來受到這麽熱情的歡迎,是因為述的關係。果然是光芒萬丈的人啊!走到哪裏,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光環。

更衣室裏幹淨整潔,卻空無一人。我換上述給我的泳衣,站在鏡子前。

略微有些暴露的款式,細長的帶子交錯著綁在細瘦的肩胛上,上衣正好貼合微微隆起的前胸,整個肩膀和瘦瘦的腰肢都**在外。

下身是荷葉邊短裙,裙擺上有手工刺繡的大朵薔薇,剛好遮住臀部,裙子下麵露出一雙修長白皙的腿。

豔麗明亮的玫紅色,如同薔薇花瓣一般映襯著雪白的皮膚,使鏡中的少女看起來有了一種妖嬈的美感。

隻是,緊繃的嘴角,海藻般的長發,以及那雙看起來冷淡而漠然的眼睛——即使是這樣明媚的顏色,也掩飾不了與生俱來的冷硬。

“流藍學姐,大家都去休息室那邊開會了,你換好衣服就過來哦。”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是那個少年的聲音。

“好。”拿出一塊浴巾裹在身上,我才走出更衣室。

偌大的遊泳館已經是空無一人,我赤著腳走上藍色大理石地麵。休息室在哪裏呢?目光掃過整個遊泳館,落在碧藍的泳池裏。

若隱若現的水波中,那具俯身漂浮在水中的身軀……

“天哪!”我捂住嘴,不讓自己驚叫出聲。

怎麽會有人在學校的遊泳館裏溺水!

來不及去叫任何人,我立刻抓起一旁的救生杆,攀著扶手進入水中。然後將救生杆拉到最長,朝漂浮在水中的那個人伸去。

突然,扶手太滑,我還沒抓穩,便“撲通”一聲滑進了水裏,手中的救生杆也不受控製地用力打在那個人身上!

“天哪!謀殺啊!”那具原本一動不動的身軀突然一個優美的翻身,隨即破水而出,一張俊朗的臉露出水麵。

他還活著?

帶著驚愕的表情,我無聲地沉入了水底。

“嗚……救命……”這裏竟然是深水區!

我連喝了好幾口水,拚命掙紮著,努力地想靠近泳池壁上的扶手,然而腿腳拚命地揮動著,那幾公分的距離,卻始終無法接近。

難道我救人不成,反而要把自己給淹死了?

不要啊……

一雙修長有力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腰,用力往上一舉。

“嘩啦——”我的頭露出了水麵,撲麵而來的新鮮空氣陡然湧入鼻腔。我貪婪地吸了一大口氣,隨即,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好險!

跟著冒出水麵的人怔了一怔,隨即,嘴角勾起一抹攝人心魂的微笑:“竟然是流藍。”

“田……咳咳,怎麽是你……咳咳……”我的胸口劇烈起伏著,用力地抹著臉上的水,邊咳邊說道。

“你在做什麽?想跟我同歸於盡?”

這家夥!這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

“我以為你溺水了!”

“原來如此。”他笑了起來,眼睛彎彎如同月牙,“這麽說你是打算來救我?”

“沒錯,你快放我下來啦!”察覺到他的手還扶著我的腰,而我偏偏又穿著這麽暴露的泳衣,我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

他的目光掃過我身上的玫紅色泳衣,眼睛裏陡然染上一層迷離的光澤,不但沒有鬆手,反而連聲音都突然低沉了下去:“你穿這樣的衣服……很誘人呢。”

“喂……”

“田,可以將她放下來了。”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我回頭一看,身穿黑色製服的述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身後,左耳上的鑽石耳釘在陽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光芒,一如他的眼眸。

“述吃醋了。”微笑著在我耳邊輕聲留下這樣一句話,周田的雙手往前一推,將我送到了扶手邊。

述的手已經伸了過來,我將手搭了上去,隨即被他握住,輕輕一拉,我借著水的浮力輕易地上了岸。

“田在潛水,我以為他溺水了,想要去救他,結果自己一不小心滑進了水裏……”我不知道我在解釋著什麽,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開口解釋。

述卻隻是伸手摸了摸我濕潤的頭發,然後將兩樣東西遞到我麵前,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泳帽和眼鏡都還沒來得及給你,怎麽就下水了呢?”似乎完全不計較的樣子。

也是……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他為什麽要計較呢……

是我多心了。

我接過泳帽和眼鏡,笨拙地戴著。

述伸出手,輕輕替我戴好泳帽,然後後退了兩步,視線掃過我的全身,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微笑:“很漂亮啊。”

“泳衣是述送的吧,從沒看見流藍穿過這麽耀眼的顏色,驚豔!”周田爬上岸來,抓起一條毛巾一邊擦著頭發上的水,一邊說道。

“可惜流藍似乎不太喜歡。”

“也許是不習慣吧,習慣就好了。”

兩人隨意地聊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可是,是我的錯覺嗎?

仿佛有那麽一瞬,周田濕漉漉垂下的頭發下,那雙永遠漫不經心的眼睛看向述的時候,掠過一抹冰冷。

如同紅酒中半沉半浮的冰塊。

視野開闊的白色天台,和煦的風緩緩吹拂,山下是一片別墅區,漂亮的歐式別墅錯落在碧綠的草地上,紅頂的木屋,散落的鬆樹,如同點點繁花盛開於綠地。

穿白色T恤的少年倚著欄杆站著,鼻翼上的碎鑽薔薇如同星辰一般閃爍著熠熠光芒,修長的手指把玩著從天台的牆根下蜿蜒而上的淩霄藤。

少年依舊是慣有的漫不經心的語調:“述,這次你比我想象中要認真。”

述穿著一件合身的白襯衣,領口兩顆扣子打開,露出鎖骨處勳章式樣的銀色吊墜。他坐在一旁的白色圓桌邊,左手執著一根名貴的雪茄,右手慢慢地轉動著一個小巧精致的打火機,熏烤著煙頭,沒有說話。

“如果瞳是清冷寂寞的月光,那麽流藍便是冷漠又高傲的星辰,看起來都在同一片天空,實際上,卻是一個柔弱善感,一個堅韌孤傲。”周田轉身,看向空曠的遠處,“不知道從來都很清醒的述,是否看到了這中間的差別呢……”

就像他周田和他顏述,結識了十七年的他們,始終無法被對方同化,成為相似的兩個人。都是固執地、接近偏執地堅持著自己的秉性。

曾經我那麽渴望成為你,就如同你曾經那樣渴望成為我。

隻是,海水和火焰,如何能互換,彼此交融?

“田,你應該知道,瞳的名字是你我之間的禁忌。”述手裏的雪茄終於點燃,冒出了嫋嫋的煙霧,然而他卻沒有抽,隻是靜靜地看著煙霧升騰。

“那麽,流藍呢?是否有一天也會成為不能提及的禁忌?就像瞳一樣。”

“我會善待她,不會讓她重蹈……瞳的覆轍。”

“可是,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能夠控製的。”

“我會竭盡所能。”

“對於瞳,你也曾竭盡所能。”

天台上狂風乍起。

“夠了,田,以後不要再聊這樣的話題。”述的聲音從風裏傳過來,帶著徹骨的涼意,“我知道流藍和她之間的區別。”

閉上眼,仿佛仍然可以看到那雙湛藍的眼眸,憂鬱得如同大海一般的顏色。

她墜落的那一瞬間,天地在刹那間失去色彩,隻剩下絕望的黑與白。飛鳥遠走,杳無音訊,天空寥廓蒼茫。

如果,溫柔和寵愛也是囚牢,那麽親愛的瞳,請告訴我,是否在那時放手任你飛遠,你就會感到自由和幸福,並且勇敢堅定地……活下去。

“我會尊重流藍的每一個決定,不會勉強她做任何事。”述的手微微用力,深棕色的雪茄竟在他手中被折為了兩段。

“但願如此。”周田端起桌上的紅酒杯,朝顏述做了一個碰杯的手勢。

紅酒晃**起伏,如同內心深處隱沒的狂瀾。

如果能做到那樣,那麽,你就不是述了……

“手在胸前合攏,然後打開,把腰抬高。”述的聲音永遠都是溫柔而平穩的。

我費力地在水裏按照述的指導揮動著四肢,透過綠色的泳鏡鏡片,看到麵前帶著泳帽和泳鏡的述,隻露出窄而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

沒有笑容的時候,述下顎的線條是輪廓分明的,有著好看的棱角。不管怎樣,都是很俊美的一張臉。舉手投足間,有著貴族般優雅淡定的氣質。難怪許悠那樣的美人,都會這樣瘋狂地迷戀他。

“好像運用述教我的姿勢更加節省體力,現在可以在泳池裏連續遊五個來回了哦!”我有些興奮地說道。

經過一個月的訓練,我的遊泳技巧嫻熟了很多,不再像剛來時那樣,抓著一塊浮力板都會嗆水了。

“蛙泳是最省力的一種姿勢,把它學好,以後萬一遇到溺水的情況,可以很輕易地自救。”述開口說道。

然而,盡管隔著深綠色的鏡片,我依然可以感覺到他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在某個瞬間狠狠地擊中他的心髒。

痛不能言。

每個人的記憶裏,都有著無法觸碰的禁區吧,一碰,就鮮血淋漓,痛徹心扉。

“田,周末我在家裏舉辦舞會,你和述都來好不好?”甜軟如同棉花糖的聲音,帶著乞求的語調,從泳池那邊傳來。

我轉過頭看去,是藤藻。

她穿著粉紅色罩紗連衣裙,頭上綁著粉色的紗帶,寬寬的紗帶上墜著顆顆閃亮的珍珠,甜美的裝扮映著紅紅的臉蛋,看起來就如同童話裏的公主一般可人。

“周末啊……”周田隨意地坐在椅子上,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抹玩世不恭。

述卻完全沒有注意到旁邊的情況,而是半浮在水中問我:“流藍,你周末準備做什麽?”

“呃,周末清潔服務社有活動,打掃市中心新建好的博物館……”

“周末我好像沒空,要去博物館。”周田臉上露出他慣有的迷人笑容,溫柔地摸了摸藤藻的臉,“你們玩得開心點哦。”

天哪……田是找不到借口了嗎?我連忙低下頭去,不讓藤藻她們看到我。

藤藻的臉竟“刷”的一下紅了,語氣也更甜更黏:“討厭……那下次一定要來哦,田已經拒絕我好多次了!”

“下次一定來,好不好?快回去上課啦,藤藻這樣的小美人站在這裏,遊泳隊的色狼們會分心的!”

“嗯。”藤藻露出甜甜的笑容,揮手說道,“田,再見!”

見藤藻轉身走了,我才鬆了一口氣,將頭抬了起來。

田那家夥究竟在搞什麽……

誰知,我的頭剛冒出水麵,就看到藤藻身邊的女孩子側身向她說了什麽。已經走到門口的她突然回過身來,淩厲的目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糟糕,還是被發現了……

“清潔服務社的活動,以後還是不要參加了。”全然沒有察覺這些情況的述,在一旁沉聲說道,“流藍,你好好想想還有其他感興趣的社團沒?”

我從沉思裏回過神來,愕然問道:“為什麽不能參加了?”

“做清潔這樣的事情很浪費時間,而且也沒有任何樂趣可言。”

“你怎麽知道沒有樂趣?”

“誰會喜歡髒兮兮的清潔工作呢?如果是因為零花錢不夠的話,可以跟我說。”

“那麽,你是要給我零花錢嗎?”我嘴角浮起一抹笑,“那我以後是不是應該叫你‘爸爸’了呢?”

述沉默了下來,隔著深綠色的鏡片,我看不清他的眼神,隻看到他的嘴角逐漸凝成冷然的線條。我轉身上了岸。

隻是無法克製那一瞬間的刺痛。

我赤腳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向更衣室。

知道自己是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他們是龐大財團的繼承人,是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是學校裏叱吒風雲的人物。而我是得不到寵愛,也沒有任何光環的、卑微的謝流藍。

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接近我,給予我溫暖與關心,就像被人撿回去的流浪狗,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突然有了溫熱的牛奶,以及滿懷寵愛的懷抱。

同樣的,不知道自己在驕傲著什麽,又有什麽可以驕傲的資本。

參加清潔服務社,本來就是因為沒有零花錢,交不起其他社團的費用。

你真的沒有渴望過像其他同學一樣,穿著漂亮的柔道服,或是擊劍服,進行著自己喜歡的活動嗎?

站在低處的人抬頭仰望高高在上的人們,並接受他們的饋贈,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啊……

隻是為什麽,我卻在那一瞬間紅了眼眶……

如果說這句話的人是田,我是不是又會同樣這麽難過呢?

“述……你是一個傻瓜。”目睹著眼前的一幕,周田開口,輕聲說道。

夜幕降臨,窗外夜色朦朧,月亮如同夜空的淚痣,孤傲地懸在半空。我打開小閣樓裏的台燈,從書包裏拿出那封夾在課本中的雪白信箋。

純白如雪的信箋,泛著淡淡的香味,右下角,金色絲線勾勒的鳶尾花有著柔和的光芒。白天的時候打開儲物櫃,卻發現裏麵掉出一張雪白的信箋,是述寫給我的信。

上麵隻有短短的幾行字——

流藍:

對不起,隻是不想看你那麽累,才說了那些話,如果覺得今天我說的話有什麽不妥之處,請指出來,以後我會避免再犯同樣的錯誤,原諒我,好嗎?

末尾畫著一張眼角和嘴巴都耷拉下來的臉,旁邊一個龍飛鳳舞的“述”字。

我不由得輕笑出聲。想不到述那樣的人,會用這樣笨拙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歉意。

真是傻瓜……為什麽要向我道歉呢……

一個不識好歹的人而已。

“把信給我。”冷冷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我的手猛然一抖,信箋輕飄飄地掉落在地!

顧不得看身後的人一眼,我立刻跳下椅子,伸手去撿。然而,一隻戴著翡翠戒指的手先我一步,一把將雪白的信箋抓在了手中。

“媽媽,把信給我!”我立刻站起身說道。

媽媽卻收緊了手指,將信揉成一團,冷冷的目光在我身上掃視了一遍,一言不發地轉身往外走去。

我追上去,跟在她身後喊道:“請把信給我!”

媽媽連頭都沒有回,直接往她的臥室走去,身上鮮紅睡袍的後擺拖在地上,如同一地淒豔的鮮血。

“媽媽,您要其他東西都可以,隻有這封信您不能拿走!”

她走到臥室門口停下來,轉身看著我,保養得宜的臉上帶著輕蔑的神色:“你有什麽資格要求我把信還你?”

“這封信是屬於我的東西。”我伸手去拿信,去被她一把推開。

“既然稱呼我為‘媽媽’,那麽母女之間,又有什麽是不能分享的?”她走進房間裏,試圖關上房門。

我立刻衝上去抵住門,用盡全身力氣喊道:“你不能這樣做!”

然而她的力氣遠遠比我大,僵持了片刻,終於“砰”的一聲,臥室門在我麵前重重關上!

“媽媽!”

那封信上沒有任何曖昧的內容,可是,卻是藏在我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裏,是我竭力想要維護的、脆弱如同瓷器的私密心事。

那是述寫給我的信啊……溫柔的,可愛的,傻瓜一般的述……

是自卑的我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秘密,怎麽能夠讓這個永遠都在嘲諷著我,唾棄著我的女人看到?

“開門!”我用力地拍著門,木質的房門被我拍得“啪啪”作響,響徹整棟房子,然而裏麵卻沒有任何動靜。

隔壁房間的房門突然開了,怒氣衝衝的默衝了出來,用力地推了我一把,朝我大吼道:“你這個瘋子又發什麽神經?吵死了!”

我沒有理他,而是更加用力地拍打著房門。

“你如果不開門,我就在外麵拍一個晚上!”我豁出去了,咬牙吼道。

“瘋子,去死吧!”默狠狠地踢了我一腳,轉身回了自己房間,用力甩上了房門!

媽媽的臥室裏依舊是死一般的沉寂,我的心慢慢地冷卻下去,如同厚重的積雪迅速覆滿荒原。

從來沒有過關心,從來沒有過尊重,一直置身在她那樣偏執、那樣狹隘的仇恨中,一直飽受冷落和白眼,一直在沒有愛的空間中長大。

我的冷漠,全都來自你的殘忍。

心底從未爆發的怒焰突然翻滾如岩漿,我抬起腳,用力地將腳踢在門上:“砰!”

“砰!”

“砰!”

“開門!”

每一下,都帶著驚天的巨響,每一下,都仿佛讓整棟房子震動,每踢一腳,**著的腳趾就傳來一陣鑽心的痛!

然而,燃燒的怒焰已經使我無法再感受到任何痛覺,這麽多年的委屈和不甘,仿佛要在此刻全部宣泄。我歇斯底裏地踢著麵前那扇門,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

隔壁的默再一次探出頭來,這一次他卻不敢靠近,而是略帶驚恐地看著我,仿佛在看可怕的魔鬼。

“把我的信還給我!”我手腳並用地砸向那扇結實的木門,憤怒的聲音接近尖叫!

恨她,前所未有地恨她。

她竟然這樣將我的自尊和隱私踩在腳下,自私而粗暴!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終於緩緩地打開了,一襲鮮紅睡衣的她出現在門口,臉上充滿了嘲諷的神色。

“原來是開始戀愛了,怪不得會這麽不知死活。有了有錢人家的公子撐腰,就敢在家裏大呼小叫,跟我發脾氣了呢,”她將信扔到我臉上,“想不到看起來一聲不吭的你,跟你那個死去的媽媽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壞女人!”

仿佛突然被人剝去了所有的衣服,赤身**地站在眾人麵前。

刻骨的羞恥。

那是一種被侵犯的屈辱。

傷心和羞辱,使我無法再說出任何話,隻是緩緩地彎下腰去,顫抖著撿起地上的信,展開,將信撕成兩半。

然後重疊,再撕開;重疊,再撕開。直到成為雪白的碎片。

“是不是在向我示威?是不是在告訴我,你終於忍無可忍,打算爆發了?”媽媽冷笑道。

我沒有看她,隻是低頭看著被我撒落一地的信箋碎片,心如死灰。

不會爆發,不會和她正麵衝突,即使是這樣的時刻,依舊是傷心多過於憤怒。

“鬧夠了,就回去睡覺,我懶得動手教訓你,爸爸回來自然會好好收拾你!”媽媽俯身一把扯住我的頭發,將我往旁邊一拉,厭惡地說道,“不要成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讓人看了惡心。”

腳趾似乎骨折了,稍一移動便鑽心地痛。我被她用力一甩,站立不穩,腳一軟“撲通”一聲跌倒在地。

默和媽媽回了各自的房間,“砰”的一聲同時關上了房門。

我扶著牆壁緩緩地站起來,低頭看了看已經紅腫的腳趾,咬著牙,一步一步往房間裏挪去。

走廊似乎長得沒有盡頭,一如我看不到盡頭的灰暗人生。

再一次,以最卑微的姿態乞求天父,讓時光加速,加速,讓我盡快長大,然後,讓我以世間最決絕的姿勢逃離這裏。

再也不要回來,永遠,一生,都不要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