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定格的破裂
【一】
“你——”
鉤藤塚沒有料到他會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一下子被他嗆得說不出話來。
“你別激動。我隻是很好奇,天下有對兒子不管不顧的爸爸嗎?有不管自己的兒子怎麽被人欺負,也隻是冷眼旁觀的爸爸嗎?有一旦兒子犯了錯,就將他打得遍體鱗傷而不管他死活的爸爸嗎?”鉤藤焱一字一句地訴說,從小到大的一幕幕像電影片段一樣在腦海中緩緩回放。
他也曾期待過爸爸的愛。
那還是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媽媽自從生了他之後,身體一直不好。從媽媽的口中,小小的他就知道他是一個不被人接受的孩子。因為媽媽告訴他,那個看起來英俊偉岸的男人就是他的父親,卻警告他,不可以叫他爸爸,隻能叫老爺。
那時候的他還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自己的父親,卻不能叫他爸爸。
在那個家裏,有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長得就像個精致的洋娃娃一樣。白皙的肌膚,小小的個子,總是穿著可愛的王子裝。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總會讓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片片花朵盛開的田野,而且總會在他被人欺負的時候,幫他趕走那些仆人的孩子。他喜歡那個男孩兒,他想跟他做朋友。
媽媽說,那是新,是他的哥哥。
小小的他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問媽媽,那新哥哥也是媽媽的孩子嗎?
媽媽的眼神閃過他看不懂的陰霾,就像每次看到梨花凋零的時候,他的眼中閃過的那種神情一樣。後來長大一些的時候,他明白了,那叫憂傷。
媽媽說,新不是媽媽的孩子,卻和焱有同一個父親。
他懂了。
那個叫新的哥哥,搶走了他的父親。
所以那些仆人的孩子天天都欺負他,卻很害怕看起來那麽孱弱單薄的新。
從那個時候起,他就開始恨這樣的哥哥,他想,或許有一天他可以把自己的父親搶回來,讓他天天陪著媽媽,而不是那個雍容華貴的婦人。
終於有一次,他又被仆人的孩子們打得渾身是傷。他遠遠地看到鉤藤塚從黑色汽車裏下來,走進院子裏,身邊跟著那個雍容華貴的婦人。
小小的他哭喊著跑到那個偉岸的男人身邊,躲到他的身後,喊著:“爸爸,爸爸……”
那些追打他的孩子們看到鉤藤塚都嚇得哭了。
他得意地笑了起來,原來,這些平時欺負他的孩子,都知道他是鉤藤塚的兒子。可是他的笑容還沒有蔓延到眼底,就迎來了狠狠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聲震得他小小的腦袋發暈。
他揚起髒兮兮的小臉,看著在他心裏像天神一樣的男人。男人眼底的尷尬和厭惡還沒有褪去,正擔憂地看著身邊那個表情陰沉的女人。那個女人的眼神讓小小的鉤藤焱感到害怕,她像野獸一樣盯著他,似乎恨不得將他拆骨入腹,吞進肚子裏。
他預感到,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因為很快,媽媽就被人帶走了。
一連很多天,他都沒有看到媽媽。他問了很多人,可是鉤藤家的那些仆人都用看垃圾一樣厭惡諷刺的眼神看著他,告訴他,他是一個卑賤的私生子,跟他那個低賤的女傭母親一樣卑劣,壓根就不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他們說,他隻是鉤藤先生醉酒後的失誤。
可是他知道,媽媽是多麽愛慕那個冷酷卻好看的男人。
一直過了三天,媽媽才被送了回來。他看著躺在**形容枯槁的媽媽,不知道她受到了什麽待遇才會像現在一樣憔悴,似乎比窗外飛舞飄零的白色梨花都要單薄。
媽媽病得很嚴重,他想去找那個冷酷的男人,讓他救救媽媽,就算再被他打一耳光也沒關係。他幾乎哀求了每一個人,可是,連那個男人的麵都見不到。
那些人都告訴他,他根本沒有資格去見鉤藤先生。
媽媽在病**拖了一個多月,離開了人世……
在媽媽簡單的葬禮上,他終於再一次看到了他那個所謂的爸爸。可是那時候,他已經學會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地站在人群裏,看著那個清秀得像小天使一樣的新,他的哥哥;偉岸得像天神一樣的鉤藤塚,他的爸爸。
然後,他安靜地笑了。
從那之後,不管被誰欺負,哪怕被打得滿身是傷,哪怕從地上爬不起來,他都不會哭,也不會逃……
訂婚典禮上所有的賓客都屏住呼吸看著鉤藤焱,原本打算看笑話的那些人也漸漸收斂了笑容。因為他們從鉤藤焱的笑容裏看到一種極具侵略性的危險,他的表情,他的自信,他眼底閃爍的淺淺的勝利和喜悅的光芒,似乎都在宣告著,即將會有一個震懾人心的消息被宣布出來!
他們想,或許,鉤藤焱要正式跟他的父親對決……
或許,他要搶走他哥哥的未婚妻……
這該是多麽令人震驚的事!
鉤藤焱那雙沉靜的黑眸中似乎連一絲憂傷都找不到,有的隻是濃濃的恨意和和報複的快感。他伸長脖子,優雅地揚起下巴,緊緊盯著鉤藤塚,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飄進鉤藤塚的耳朵裏:“爸爸……這兩個字,還真是神聖啊,可惜,我連怎麽寫都不知道,因為——我的爸爸從來不會教我。”
“你——你給我滾出去!”
鉤藤塚氣得脖子都紅了,憤怒地盯著鉤藤焱,指著門口的手指也不斷顫抖,銀色的發絲因為他輕顫的身體,閃爍著灰敗的光澤。
“我會滾,隻是我要帶走屬於我的東西。”他陰狠地靠近鉤藤塚,勝利的笑容在此刻愈顯猖獗。
“鉤藤家沒有任何東西屬於你!”鉤藤塚像是宣告一般,視線在眾人臉上掃過之後才落在鉤藤焱的臉上。
“是嗎?”鉤藤焱對上鉤藤塚憤怒的眼神,挑唇輕笑,狹長的眼睛似乎飛滿了雪白的梨花,朦朧中帶著蠱惑人心的妖嬈,“啊,我忘記告訴你了,鉤藤集團現在已經不是你的了,難道還沒有人通知你嗎?不過,你放心,它還是姓鉤藤,畢竟,我確實是你的兒子。”
他將近冷血的笑容凝固了每一個人的思想,沒有人去反駁他,因為他的表情告訴了大家,這一切都是事實。
就連鉤藤塚都幾乎相信了他的話,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一個踉蹌,扶住了身邊雕花的長餐桌。就在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鉤藤塚被驚得渾身一顫,才顫抖著從西裝口袋裏拿出手機……
一片寂靜中。
優雅寧靜的鉤藤新緩步走到鉤藤焱的跟前,他站在鉤藤焱的麵前,久久沒有開口,憂傷的眼神就像秋天的落葉一般,明明寂靜柔和,卻令鉤藤焱的眼神顫了顫。
新沒有說話,隻是這樣靜靜地看著他。
“我並不想恨你,但是很抱歉,馨果是屬於我的。”鉤藤焱避開他憂傷的雙眼,說著,將馨果拉入懷中,不顧別人的目光,柔聲道,“馨果,你願意跟我走嗎?我說過,為了你,我會變得更好。現在,王子來接公主了,你願意跟我走嗎?”
“焱,我……”馨果不知道該說什麽,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別說話,跟我走。”他握緊了馨果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笑著走出人群。
“鉤藤焱,你給我站住!”鉤藤塚氣得滿麵通紅,“你說,你到底使了什麽手段,難道除了之前搜集的東西,你還做了別的事情?這些日子的言聽計從,你都是裝出來的嗎?”
“你覺得呢?”勝利的笑意在瞳孔中閃爍,他以為他掌握的隻有之前查到的那些東西?那也太低估他的能力了!鉤藤家在商界的成就,已經證明了鉤藤塚超凡的生意頭腦,可是他鉤藤焱,是他的親生兒子。在他的身體裏,有著跟鉤藤塚一樣的基因,甚至更為驚人。
“你——你——你這個畜生!”
在剛才的空隙,鉤藤塚接到了董事們打來的電話,不斷詢問關於鉤藤集團移到了鉤藤焱名下的事情。他終於確定,鉤藤焱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
“畜生?”鉤藤焱停下腳步,尋味著這兩個字,大笑出聲,“我很想知道,當年和我媽一起生下這個畜生的人,是誰呢?老爺,請您告訴我!”
“你——”鉤藤塚語塞,嘴巴一張一合,眼睛瞪得老大,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而鉤藤夫人已經完全失了方寸,整個訂婚典禮現場亂成一團。
鉤藤焱不再停留,抓住馨果的手,大步朝外走去。當他走到韓氏夫婦麵前時,對上他們驚懼不安的目光,再一次得意地笑了起來。
他做到了,終於做到了!
可是,當他聽到身後鉤藤塚倒下的聲音,還有新和黃麗慧子驚恐的呼喊聲時,心卻如同被什麽活生生撕開了一般,一條很深、很長的口子,不斷沿著心髒加深蔓延……
他沒有回頭。
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二】
記者很快就包圍了婚宴現場,無數閃光燈跟在他們身後閃爍。鉤藤焱沒有理會他們,大步走到一輛黑色的法拉利跑車前,迅速將馨果塞進車中,帶著她離開了這一片混亂。
車子飛奔而去。
路上的樹木飛速後退,天空一望無際的藍,車廂裏的沉默仿佛浸入了心髒深處,讓人焦躁不安,一種沉沉的壓力在車廂裏彌漫。
馨果不安地看著他,在離開鉤藤家之後,馨果終於開口:“為什麽要來?”
“什麽意思?”
“為什麽要來?為什麽要帶走我?”
“我答應過你的,我一定回來接你,我做到了。”鉤藤焱的嘴角終於浮現出一絲發自內心的笑意。
他擁有了這麽美好的馨果,他成功了!
“我是草果!”她大聲喊了起來。
“聽清楚沒有?我是草果,韓草果!”她取代了馨果,參加了訂婚典禮,可是她沒有料到,焱會出現,甚至帶走了她!
一個急刹車!
車輪在地上劃出滾燙的黑色痕跡,鉤藤焱扭頭看了過來,狹長美麗的眼眸裏充滿了驚愕的神情。下一刻,驚愕轉變成燃燒的憤怒,鉤藤焱的目光幾乎可以殺人!
“你說什麽?”他雙手抓住了草果的肩膀,瞪大眼睛,想要從她的臉上找出破綻。
他不相信,他辛辛苦苦搶過來的人竟然不是自己心中的公主馨果,而是雜草一樣的草果……
草果沉默了。
她看著焱,笑了笑,閃亮的眸光明亮得像是有水在流動,晶瑩的霧氣在眼底彌漫著,讓人看不透她此刻在想些什麽。
終於確定了麵前的這個人不是那個溫雅端秀,像花兒一樣清澈美好的馨果。鉤藤焱冷冷地打開車門,將草果拉了出來,像是發泄憤怒一般,死死地攥著她的手,沒有目標地朝前走著……
“痛!”
草果掙紮著想要甩開他的手,卻像被鐵掌抓住了一般,無論如何都甩不開。
鉤藤焱緊抿著唇瓣,一直拉著草果走到防護欄外的一片草坪上,才恨恨地甩開她的手,一臉憤怒地瞪著她。修長的身軀被陽光的陰影籠罩,渾身都有光芒在閃耀,俊美妖冶的臉模糊在光芒之中,隻有一根根發絲在陽光中微微閃爍著金子一樣燦爛的光輝。
他沒有想到,自己計劃好了一切,卻唯獨沒有算到草果。似乎每一次,都會因為她而破壞了計劃。
他冷笑著:“韓草果,你最好跟我說清楚!”
草果麵對著陽光,看不清楚光芒裏那個美輪美奐的少年,卻依然能感覺到他此刻的怒氣,心沉沉地痛了一下,可是她眯著眼睛笑了起來,像是講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我代替了馨果,就是這樣。”
晴朗的天空似乎因為草果的這句話變得陰沉。
幾片烏雲沉沉地從天邊飄來,擋住了明媚的陽光,如同壓在他們的心髒上一般。
“是你們安排好的是不是?你們都知道我一定會來,所以這樣安排的是不是?”他精美的五官染上了濃濃的怒氣,就如翻滾而來的烏雲一般,令人無法喘息。
“我不知道你會來,不過你剛才真的好勇敢,就像電影裏在最危難的關頭拯救心愛的女人的大英雄一樣!”草果想著,自己當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忘記了自己當時是馨果,焱像王子一樣勇敢地走向她,告訴她:他來了……
一切就像做夢一樣。
不過,那一幕對她來說,確實是一場最美的夢!
現在——
夢醒了!
“不知道?”鉤藤焱再一次冷笑,“你會不知道?韓草果,你為什麽陰魂不散,總是出現在我的身邊?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讓人討厭?從小到大,你那些自以為是的舉動,像個小醜一般,你卻覺得自己有多成功!你早就安排好了這一切對不對?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可是,草果,我喜歡的是馨果,是馨果!”
麵對著幾乎失控的鉤藤焱,草果第一次覺得這麽悲哀。
她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或許不論現在的她說什麽,都無法讓焱相信,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永遠都不可能喜歡你!”
最後一句,鉤藤焱幾乎咆哮著說出來的。
風靜靜地吹過。
細細的發絲飄揚而起,掠過草果細長的黑睫毛。
她飄逸的長發像是在傾訴無盡的憂傷一般。她想要笑,可是嘴角動了動,終於還是無法像往常那樣笑起來。這時,她在想,草果也是有眼淚的。很痛很痛的時候,草果的眼淚就會想流下來,可是她不想讓焱看到那樣的草果。
於是,不再反駁。
她靜靜地站在昏暗的天空下,使勁地揚起嘴角。
漫天的烏雲在頭頂翻滾,之前明媚的陽光連一絲都看不到了。風越來越大,呼嘯著卷起路邊的落葉,草坪上碧綠的嫩芽被大風壓彎了腰,卻仍然奮力地跟狂風搏鬥,掙紮著想要挺直腰杆,空氣中夾雜著幹燥的沙土撲上麵頰,打得臉蛋生疼。
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憤怒的焱,眼中充滿了悲傷。她隻是想再看一眼,多看一眼,將他的樣子記住,這樣,就算將來有一天她消失了,也不會忘記他。
可是焱沒有看到她這樣悲傷的眼神,繼續大聲地咆哮,憤怒的吼聲跟天邊滾滾的轟鳴融為一體,狂猛而暴躁。
“我白來了對不對?我所有的表演才是真正的小醜對不對?現在,馨果一定在和新舉行訂婚典禮!哈哈,我才是那個最可笑的笨蛋!”
烏雲開始在頭頂聚集,微亮的天空開始黑了起來,整個大地都籠罩在悲傷之中。
靜謐而蒼涼。
草果看著焱,不再笑了。
遇到他的那天起,她總是在想辦法令他開心,讓他不孤獨。她總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她想,有一天他要是回過頭,身後還有她,而不是一片沙漠般的荒涼。
那樣,她就有足夠的理由支撐自己,不論他怎麽對待自己,都可以留下來。
可是現在,似乎真的沒有理由了……
“如果有一天,在我和馨果之間,隻能留下一個,是不是……是不是你也會選擇留下馨果?”草果緩緩地抬起頭,水光淹沒了她澄淨的眼瞳,微微地顫著,顫著,就像冰川深處凝結的堅冰突然被灑下漫天的晶光,破碎,寧靜,清澈得不可思議!
她的目光中滿是期待,看著焱,明亮的眸中似乎落入了星辰。
時間仿佛被定格了一般。
久久的對視,目光穿越了幾億光年,穿越了幾生幾世,碰撞在一起!焱的咆哮在這樣的悲傷的凝視中,沉寂了。
第一次,鉤藤焱發現,原來草果的眼睛,也這麽好看……
可是,那麽好看的眼眸,卻落入了悲哀。他忽然有股衝動,想要將裏麵的悲哀抽去,讓她再像從前那樣,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了月牙兒……
她不是第一次問他這樣的問題,卻是第一次讓他覺得奇怪。
平常總是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她,突然這麽安靜,甚至是悲傷地問他這個問題,令鉤藤焱第一次有了不安的感覺。
心沒來由地發慌,沉默了許久。
在她催促的目光下,終於,他還是咬著牙,故作輕鬆地說:“我早就說過了,隻要有腦子的人,都一定會留下馨果的。隻有馨果那樣美好的女生,才會令人不舍,而你——十足的瘋丫頭,你以為在演電影嗎?”
隻有馨果那樣美好的女生,才會令人不舍,而你——
十足的瘋丫頭,你以為在演電影嗎?
“焱,我以為,至少你會選我。”
她低低地說,望著天際的烏雲翻滾著朝她襲來。
【三】
是不是,一直對你好,所以你已經習慣了?
因為,你覺得理所當然。
所以,你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會難過。
隻要我在笑,隻要我偽裝快樂,就真的是一個快樂的孩子。
草果不再看他,抬起眼眸,悲涼地望著天邊。天邊的烏雲將所有的陽光吞沒,沉沉地向她湧來。無窮無盡的絕望一瞬間淹沒了她的心。那些她無法訴說的悲傷、無法言喻的恐慌,他從來都不明白。
看著這樣的草果,一向都沉靜冷漠的焱突然有些慌亂。
他張了張嘴,半晌卻說道:“草果,我現在真的不討厭你了。可是,我真的沒辦法喜歡你。你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個女生,你和馨果太不一樣了!你總是對什麽都無所謂,你習慣張牙舞爪,沒有人會傷害到你。可是馨果不同,她需要一個人去保護,她需要人去憐惜。”
寒風掏空了草果的心髒,她一動不動。
“所以,我要去找她了。”
他說。
他沒有忘記王子對公主的承諾。
可是,為什麽在轉身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天邊的雲都湧進了他的心底。他記不起太陽的模樣,一直以為習慣了在陰暗的角落裏,就不需要陽光的照耀,隻是這一次,他突然感覺,那個像陽光一樣的草果,再也不會在他的身旁了。
她沒有追來。
他急促的步伐變得緩慢,他在心底不停對自己說,隻是習慣,習慣了她總是追來,所以身後突然的安靜才會令他這麽不自然。
“鉤藤焱,再見!我……我隻想好好和你說一聲再見!再見……”
哽咽聲隨風飄來,他聽不真切,這真的是草果說的,還是隻是他的幻覺?
風中,有低泣聲。
他的心猛然一震,淩亂的腳步狠狠一頓,接著卻又邁得更快。這是第一次,他聽到草果哭。
從來沒有想過,像草果這樣的女生,也會流淚。
一直覺得,她夠堅強,甚至根本不會明白什麽悲傷。她傻傻的,隻知道嘻嘻哈哈地度過每一天,所以他厭惡她,因為那種自欺欺人的日子,就像生下他的媽媽一樣。
他厭惡低賤,他厭惡所有看不起他的目光,厭惡那些嘲笑他或是同情他的人。他無法讓自己在那樣的環境裏還安然存活,他絕不!
所以,他得到了一切,卻發現,並沒有想象中快樂。
可是,他又停不下來,隻能不停朝前走。哭泣聲越來越遠,他僵直了脊背,好幾次想要回過頭,卻無法控製自己,任由自己消失在小山坡的盡頭。
第一次,他覺得好像有什麽碾過心髒,響起了一片破碎的聲音……
再回到鉤藤家時,他才知道,原來馨果並沒有回來,訂婚典禮並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繼續舉行。
門口的記者也已經陸續散去,整個鉤藤家一片愁雲慘霧,烏雲似乎在鉤藤家別墅的頂端盤旋。他繼續往裏麵走,往日忙前忙後的仆人都看不見一個。偶爾路過的幾個人,一看到他立刻飛快地逃離。他知道,那是往日欺負過他的人。再往裏走,甚至聽不到一點點聲響,一切都顯得沉寂空寥。
看著頹敗的鉤藤塚,他竟沒有一絲想要炫耀的心情。
“你站住。”
前方響起一個聲音。
鉤藤塚站在離他不遠的走廊上,隻是幾個小時而已,他竟然一下蒼老了許多。
鉤藤焱停住腳步,總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可是當看到那樣蒼老的父親時,本已經麻木的心卻還是會顫動。
“就算是我們對不起你,可是,新有什麽錯?從小到大,新對你怎麽樣,你心裏很清楚!為什麽還要這樣對新?”
“到現在,你的心裏,還是隻有他。”鉤藤焱苦笑著,這一刻,哀傷才在一瞬間充滿了那雙墨玉一般漆黑的瞳孔,“在你的心裏,隻有他才是你的兒子,而我,在你的眼中,連條狗都不如。”
“你的心思太重。我承認之前對你,確實太過冷落。可是——你是一個意外!我完全沒想到會有你這麽一個兒子!我也想過要對你好,可是你總是那麽疏遠我。而且,我也必須顧及外界對我的看法。尤其是你的性格像你母親,沉默,隱忍,不愛講話,讓我看不透,也讓我覺得可怕。作為一個精明的商人,我無法養一隻隨時會攻擊我的狼在身邊。你總是責備我不像一個父親,你覺得,你又像一個兒子嗎?”
“你現在是要和我討論誰對誰錯嗎?”鉤藤焱回過頭,殘忍地笑著說,“我想,現在我隻有心情和你討論——誰勝誰敗!”
“新,在醫院。”鉤藤塚起身,最後看了鉤藤焱一眼,看到鉤藤焱在聽到他的話的時候,眼底微不可見的一絲暗淡,重重地歎息一聲,搖晃著蒼老的身軀,步履蹣跚地轉身,“念著他對你的好!如果一個人的心中總是充滿仇恨,即使得到一切,也不會快樂的。”
【四】
他本以為,躺在醫院裏的人會是鉤藤塚。
那是他曾預料過的結果。
他站在原地,在鉤藤塚的腳步聲消失在耳畔的時候,他才緩緩轉身,腦海中浮現出小小的新第一次出現在他視線裏的樣子。小的時候,他和鉤藤新長得有些相像,隻是新給人的感覺清秀雅致,像一股柔和的春風,而他的氣息從小就太過鋒利,像一把出鞘的鋼刀!
他曾經是恨新的,每次看到新受到寵愛時,他的內心就會翻湧出濃濃的恨意。他發誓要新搶走所有的一切,可是,當這一切都發生的時候,那些片段卻不斷地湧進他的腦海中……
“你們不要再打了!他是我弟弟,和我是一樣的,你們再欺負他,我就告訴我父親!”
“焱,你喜歡這個啊?那送給你好了!”
“我一定不會讓他們欺負你的,因為我是你哥哥啊,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嘛!哥哥應該保護弟弟。”
“不要擔心我哦,也不要難過,雖然他們說,是因為你我才得了哮喘,可是我想,肯定是因為我本來就身體不好,所以不關你的事。”
……
新不會明白,每當他站出來為焱說話時,焱的內心有多恨他。
那是**裸的比較!新是那麽純潔善良,而他,是那麽邪惡黑暗!
相同的一句話,在新說出來是理所當然,而當焱說出口時,便成為萬惡的證據。有時候他甚至不知道是該怪誰。
該上天的不公嗎?還是該怪早已經死去的媽媽不應該生下他?
還是……
還是像現在這樣,恨鉤藤家的每一個人!
“去看看他吧,畢竟,他從來沒有虧待過你。”
鉤藤塚的聲音從他的背後處傳來,鉤藤焱回頭,看著鉤藤塚走遠,忽然發現,他的背有些彎了。這個在商場上叱吒了大半生的神話,如今終於敗下陣來,敗在他最看不起的兒子手中。
鉤藤焱靜靜地轉過身,兩個人背道而馳。
沒有人告訴焱,在他被打得重傷時,那個藥箱,是鉤藤塚讓人悄悄放在他的身旁的……
他終究還是沒有去醫院,而是來到了鉤藤集團的總部。今天是宣布他正式接手鉤藤集團的日子,盼了這麽久,他終於迎來了這一天。
第一天,他就讓業界的人感受到他的作風。
他沒有開除任何一個人,在那些不滿與不屑的目光中,他一個一個對視過去後,隻說了一句話:“我隨時準備接受你們的辭職信,但是,我也隨時會通知所有不敢得罪鉤藤集團的企業,如果他們錄用你們的話……嗬嗬!當然,如果你們為我創造出更多的價值,你們也將會得到更多的回報。”
一句話,改變了所有人的看法,擊碎了外界跟隨鉤藤塚奮鬥半生的老將要集體罷工的傳言。
之後,他將公司原本停滯下來無法解決的案子,在三天之內全都擺平,其狠厲、果斷和高效驚動了整個業界。
他所做的一切都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一時之間,鉤藤焱成為了商業界神話的代表。所有看不起他的人,無不對他心服口服,陸續成為他的追捧者。
隻有鉤藤焱知道,這樣的成功,背後所付出的代價是多麽殘酷艱難。
【五】
一周的時間,各大媒體的頭條都寫滿了關於鉤藤家的變故。然而,從最初的譏諷到了後來爭相采訪,鉤藤焱隻用了一周的時間。
當他再回到鉤藤家時,鉤藤新已經出院了。
兩個人在客廳交錯而過,鉤藤焱沒有看鉤藤新一眼,筆直地和他擦肩而過。
“焱。”鉤藤新開口。
他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一直都覺得,你比我更適合當鉤藤家的接班人。我希望你的心裏沒有負擔,也希望你可以真正快樂。至於鉤藤的產業,如果你能讓他有更好的發展,我一定會支持你,畢竟,這是爸爸辛苦了大半生的基業,我希望你能把它發展得更好。”
鉤藤焱回過頭,對上鉤藤新清澈的目光,他知道新說的都是真的,新的心太過純淨,本就不適合在勾心鬥角的商界掙紮。他沒有說話,卻也不再懷疑。
“其實,我一直希望,我們能像真正的兄弟那樣。不論你信不信,如果你告訴我,你喜歡馨果,我不會和你搶她。因為,這是我欠你的。”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神中閃過一絲沉沉的痛苦。
他的一生似乎並沒有什麽願望,而馨果的出現,成為了他最美的渴望。
“你以為這麽說,會改變什麽嗎?”鉤藤焱開口,語氣冰冷。
“現在,還需要改變什麽嗎?有些東西,並不是所有人都在乎。可是,焱,你得到了全世界,卻失去了一個真正對你好的女孩子。你真的不後悔嗎?”新的語氣有些哀傷,腦海中閃過草果憂傷的眼睛。
她似乎已經不會笑了,失去了笑容的草果,原來那麽讓人心疼。
有一些事,他也是剛剛才知道。
那樣的情感,連他都為之動容,他真的不明白,焱是怎麽硬著心腸,去對待一個那樣勇敢又那麽脆弱的女孩!
“你什麽意思?”鉤藤焱目光驟緊,他隱約覺得有事發生,心髒不安地跳動著。
“如果草果消失了,你會難過嗎?她應該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吧!”鉤藤新走近鉤藤焱,認真地凝視著焱的眼睛,似乎想從那墨玉一樣漆黑的瞳孔中捕捉一些訊息。
鉤藤焱沉默了,長長的睫毛擋住眼底閃爍的光芒。
新看向窗外,似乎有清澈的溪水從高高的懸崖頂端隕落進天塹裏,明澈,清晰,卻帶著那麽尖銳的疼痛。
“我們都覺得,草果很堅強。因為她從來不會難過,即使被冷落,即使不被疼愛,她也是那麽快樂地活著。其實,是我們沒有真正去關心她,所以我們看不到她的脆弱,感受不到她的悲傷。訂婚那天,草果隻是想取代馨果,破壞訂婚典禮,讓你有爭取馨果的機會。可是……誰也沒有想到,你來了。”
鉤藤焱努力忽略新的話在他心底激起的波瀾,他抬起頭,微微眯起雙眼,可是那樣的目光始終無法淩厲起來。
“你在恨我?”
“我從來都不恨你,小時候我很希望媽媽能夠對你好一點。一直以來,是你自己放不開,想不開。你的驕傲,你滿心的恨意,讓你迷失了心智,蒙蔽了雙眼,甚至連自己真正的心意都看不清!”
“你到底想說什麽?”
鉤藤焱終於慌了,一些心底藏匿的東西漸漸浮出腦海,似乎連他自己都不曾發現過。
在鉤藤新寧靜的聲音中,鉤藤焱失去了耐心。他抬頭怒視他,卻發現,原以為該理直氣壯地接受這一切他奪來的東西,可是在麵對新時,他卻是那樣的無措,需要用盡力量才能坦然麵對他的目光。
因為,他從未傷害過自己。
因為,他一直真心把自己當成家人。
所以,隻有這樣強勢的態度,才可以讓自己不後悔。
“有些問題的答案,你還是親自去告訴草果吧,如果還來得及的話……”
新離開了。
他能夠做的,隻有這些而已。
就像爸爸從小教他的那樣,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任。
“我的事,不用你來管!”對著新優雅的背影,鉤藤焱幾乎咆哮出聲,心底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腦海中紛雜錯亂地不斷閃現出草果的影子。
狼狽的草果,傻笑的草果,髒兮兮的草果,張牙舞爪的草果,奮力保護他的草果,一直一直,不離不棄,陪伴在他身邊的草果……
他忽然想起最後一次見到草果時,她不停地對自己說再見。
再見……
再也不見……
他慌亂地撞翻了椅子,猛地朝著一個方向奔跑而去。
可是跑到鉤藤家的大門口的時候,他卻頓住了腳步,在原地站了很久,扭頭回到了自己原來的房間。可是,他還是無法讓自己的思緒沉靜下來。草果憂傷的雙眼,和飄散在風中的低泣聲,那麽清晰地在他的腦海中回響。
最終,他還是拿起了手機……
【六】
“佳佳,這個也給你。”
粉色的房間裏,宋佳坐在草果的公主**,雙腿一晃一晃地看著草果忙碌著,將她的東西陸陸續續拿出來,一樣一樣送給她。
“草果,你真的很奇怪耶!而且這幾天你都沒有來上課,現在又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全部送給我,你是要出國了嗎?”宋佳終於忍不住,跳下床來,拉著草果問。
“是啊,我要出國了。很有可能就不回來了。佳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謝謝你一直以來都陪在我身邊,讓我這麽快樂!”
草果含笑看著她,和宋佳認識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說這麽感性的話。
見宋佳的笑容暗淡下來,草果抬起明眸,害怕傷感的氣氛會令自己忍不住掉淚下,於是飛快地吐了吐舌頭說:“算是便宜你啦,好多東西我自己都還沒有用過呢!”
“你是在開玩笑的,對不對,草果?”宋佳的眼眶中頓時蓄滿了淚水,抓著草果的手不肯鬆開。
“你別難過嘛!你看這個,我把我每天晚上和我一起睡覺的大熊送給你,以後你天天抱著它睡覺,就好像我還在你身邊啊!”
“可是,我舍不得你,嗚……”
一聽到離別,似乎就感受到已經離開的悲傷,宋佳抱著草果不肯鬆手,嗚嗚地哭了起來。草果也抱著她,眼睛濕漉漉亮晶晶的,努力地微笑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平常總是嘻嘻哈哈,湊到一起時話都說不完的好姐妹,這一刻,卻隻能緊緊地將彼此擁有懷中。
突然,**的手機響了。
草果回過頭,宋佳也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著那個手機,又看向草果。
“草果,手機響了,你不接嗎?奇怪,你換手機了嗎?這款比你原來那款好看呢!”一看到手機,宋佳立刻就忘記了剛才的傷感。
“這是馨果的。”草果看著屏幕上閃爍的名字,沒有接。
“馨果?就是你那個雙胞胎妹妹嗎?我和你認識這麽久,還從來沒有見過她呢,是不是真的和你長得一模一樣?你們還真是奇怪,都不拍照的嗎?”提起馨果,宋佳就一肚子的好奇。
她已經覺得草果很漂亮了,可是據說,馨果比草果還要好看。
“你很快就可以見到她了吧。”草果淡淡地一笑,手機終於停了下來。
“佳佳,你記得,以後多和班上的同學來往,不要因為我而被孤立了。如果以後我真的……真的留在國外了,那你一個人會好孤單的。還有,你可以來找我妹妹玩,她是一個很善良、很友好的人。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成為好朋友的。”
“嗚嗚……草果……”
兩個人一直聊到了傍晚,宋佳才離開。
那天之後,馨果的手機一直沒有再響過。明天她就要跟著媽媽到國外去手術了,她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吧?
所有人都想留下馨果,她已經找不到可以留下的理由……
就連焱,也隻想留下馨果,不是嗎?
第十章
來不及的愛戀
【一】
第二天清晨,草果從一陣芳香中醒來。
睜開眼,她才看到床頭放著一束櫻花,像是剛剛摘下來的,一片一片柔嫩的花瓣水分飽滿,似乎要從花瓣深處流出來。晨曦從窗外傾灑進屋裏,讓那些粉嫩的精靈仿若複活了一般,顯得晶瑩剔透,嬌豔可人,充滿了生命和希望。
“好。”草果從**起來,“媽,這櫻花……”
“哦,馨果喜歡,所以我……”韓夫人的話沒有說完,像是想到了什麽,急忙抬頭,淺淺地看了一眼草果,見她看著櫻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才微微鬆了一口氣,“草果,馬上就要動手術了,你不要緊張。記得要聽醫生的話,還有……媽媽,媽媽真的很想你妹妹。”
草果仰起臉,嘴角顫了顫,終於溢出一絲笑容:“嗯,我知道了。媽媽,放心。”
她越來越安靜了。
自從訂婚典禮之後,她幾乎都不怎麽開口說話了。早就知道自己快要消失的她,原本隻想要快樂地過完這些日子,可是,最後一點快樂,在那場大雨中,被埋葬了。
“就這樣吧,草果,幹脆地說再見。隻要他快樂就好了,不是嗎?”草果對著鏡子,努力地讓自己微笑,可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記憶,飄向很久以前,那時候,她和馨果還很小……
“媽媽,馨果呢?馨果怎麽樣了?”
手術室外,草果慌張地問媽媽,她知道馨果從小身體就不好,平常都不能淋雨的,這次落水肯定很危險。
可是,媽媽沒有回答,她的臉上掛滿了淚水。聽到草果的聲音後,媽媽低下頭看她的目光,是那麽怨恨。
“啪——”
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在她的小臉上。
小小的草果被打得暈頭轉向,整個人跌坐在牆邊。手術室的門被打開,病床被推出來,上麵小小地凸起一塊,被白布完整地蓋著。
她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可是直覺告訴她,那裏麵躺著的,是親愛的妹妹,馨果!
“媽媽……媽媽,馨果怎麽了?他們要把馨果推到哪裏去?”
“馨果死了!你把你妹妹害死了!你知不知道,你把你妹妹害死了,你這個禍害!還沒出生就搶走你妹妹的營養,害得她身體那麽孱弱,那樣還不夠,現在,你還把她徹底害死了,滿意了嗎?”
歇斯底裏的咆哮聲穿破草果的耳膜,她怔怔地看著妹妹被越推越遠,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小小的她戰戰兢兢地走到爸爸身旁,啜泣著小聲問:“爸爸,妹妹怎麽了?媽媽是騙我的,對不對?”
“走開。”韓爸爸看她的目光幾乎是厭惡,一把將她推得遠遠的,扶住了泣不成聲的韓夫人,一直朝著馨果走去。
那一刻,草果覺得,沒有人要她了。
爸爸媽媽全都不要她了……
因為,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妹妹,是她害死馨果的。如果她不是那麽不小心,就不會掉進人工湖裏,那馨果也不會跟著掉進去,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她造成的……
是啊,難怪爸爸媽媽都討厭她,都不要她了……
從那之後,她會穿上馨果的衣服,變成馨果的個性,做著一切馨果會做的事,可是她完全不自知。直到有一天被媽媽發現的時候,她才感覺到,好像一切已經不受自己控製了。
她習慣在鏡子裏看著自己說話,她覺得鏡子裏出現的並不是自己,而是馨果。
她還清晰地記得,媽媽第一次看見她和鏡子裏的馨果說話時那種又驚又喜的表情。後來,媽媽馬上就找專家查找相關的資料和病例,終於知道了發生在雙胞胎之中的人格分離症。這種症狀到最後,甚至可以通過手術,從本體裏把另外一個人分離出來。
她清楚地記得,媽媽說:“你也知道,鉤藤夫人喜歡馨果。當年,我和你爸爸帶著你們兩姐妹去鉤藤家,是為了談生意。你們倆出事前,你爸爸和鉤藤先生在客廳大吵了一架,發誓斷絕兩家的所有往來。一聽到你們幾個落水的消息,鉤藤夫人一邊擔心自己的兒子鉤藤新,一邊擔心我們家馨果來著。隻是,你爸爸堅決不同意跟鉤藤家去同一個醫院,所以後來馨果的事情,他們也不知道。現在,我們韓家在生意上很需要鉤藤家的幫助,你爸爸不肯低眉順眼說討好人的話,頂多也就是陪我去去鉤藤家,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以後你經常以馨果的身份去鉤藤家,討好鉤藤夫人,最好……你就是馨果。”
最好,她就是馨果。
現在,她就要變成馨果了。
草果注定要消失了……
到目前為止,這是個重大的秘密,還隻有草果自己和韓氏夫婦知道。
不管是在暮光學院,還是在聖櫻藝術學院,抑或是在鉤藤家,草果都掩飾得很好,沒有人發現草果和馨果,其實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這個,也是韓夫人心中永遠的痛。
真正的馨果,早在幼時救草果墜湖後就高燒不治離世了,現在存在的她,隻是接受不了打擊的草果分裂出來的人格而已。
對於痛失愛女的韓夫人來說,不管馨果是草果分裂出來的,還是本身就存在的,隻要她還是馨果,那她就該去好好疼她。
而且,她已經找到了解決了這個尷尬問題的方法。
那就是給草果做神經分離手術,隻留下一個人格。
而留下的這個,自然是她所愛的馨果。
到了機場的候機室,草果一直沉默著。
她沒有回頭,沒有茫然四顧,因為她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人希望她留下,更不會有任何人追過來看她。哪怕她心裏那個很強烈的願望,讓她想要再見焱一麵,她依舊沒有回頭張望。
韓爸爸因為公司的事,所以沒有來,一直陪伴著草果的韓夫人,卻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媽媽,放心。馨果很快就會回來了,草果會把馨果還給媽媽的。”
“草果……”
韓夫人的心被她的笑容刺中,看著她,卻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改變的地步。
自從馨果死了之後,她每一天都夢到馨果,她說:“媽媽,我冷,我好害怕。”
她是那麽想念馨果,隻要看到草果,就會想起是草果害死了馨果。所以這些年,她一直對草果很冷漠。每當看到草果笑得沒心沒肺的時候,她就會忍不住想起馨果,心中更加怨恨草果。
總是希望她早點消失。
可是這一刻,她才忽然發現,不知不覺,她已經欠了草果那麽多。她從來沒有給過她最純粹的母愛,她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一出生就柔弱不已,然後在一次落水事件中死去的馨果。老天對她是那麽不公平,為什麽明明給了她一對女兒,卻非要讓她隻能選擇一個?
草果怔怔地坐在機場的候機室,突然,焱的名字飄進了草果的耳朵裏。她的眼中瞬間閃過微微的亮光,扭頭看過去。
“你知道嗎?鉤藤集團的鉤藤焱,今天又上新聞了。據說他收購了一家快要倒閉的新公司,居然三天就起死回生了!”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暮光學院尚未畢業的鉤藤焱嘛!我見過他,長得很帥哦!”
“他真的好了不起,年齡和我們差不多,竟然那麽厲害,現在都成了叱吒商場的風雲人物,成了商業界心中的神話!”
身旁的女生唧唧喳喳地討論著有關於焱的最新消息。草果聽著,微微地笑了起來。他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很快,馨果就會來到他的身旁。
這樣,他就不會再緊皺眉頭了吧?
“草果,要上飛機了。”
“嗯。”
拎著簡單的行禮,草果跟在媽媽的身後。在經過安檢門時,她最後回過頭,看了一眼這個城市。一切,都不曾改變,隻是人群中,沒有她熟悉的麵孔。
再見了,爸爸。
再見了,新哥哥。
再見了,佳佳。
再見了,我生長的城市。
再見了……
焱。
在飛機上,草果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焱來找她了。
他說,終於明白,原來一直陪在他身旁的,不是馨果,而是她。他要她不要離開!可是,一瞬間,她看到了自己飄向空中,焱握著那雙手的主人,可是那個和自己有著一樣容顏的女生卻轉過頭說:“我是馨果……”
草果猛地驚醒,轉過頭看著熟睡的媽媽,淚水悄然落下。
她拿出紙巾,用力地擦拭著淚水,所有的依戀,所有的不舍,都將在明天畫上句點。
明天,她就再也記不起他的模樣了……
【二】
鉤藤大宅。
鉤藤焱在書房裏埋頭處理著文件,優美的弧度勾勒出他完美的五官輪廓,睫毛從側麵輕揚在空中,流轉著淡淡黝黑的光澤,在桌上的文件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窗外的光線傾瀉在他的眉宇之間,讓他專注的神態顯得格外迷人。
這些日子以來,他都在處理公司的各項事務,忙得焦頭爛額。
甚至,他都沒有發現已經走近他的新。直到抬起頭的瞬間,他才微微地錯愕,因為他從沒見過新這樣的表情,清亮的眸光中含著微怒,那一絲鋒利竟讓他的心顫了顫。
他看了新一眼,便冷靜下來,放下手中的文件,聲音恢複沉靜冷漠:“找我有事?”
“爸在醫院。”
“所以呢?”
“不去看看他嗎?”
“有必要嗎?你去不就好了。”鉤藤焱冷笑著,在他快要死掉的時候,那個所謂的父親有出現過嗎?
新似乎早已經料到焱會這麽說。這些日子以來,新發現焱並不是真正的快樂。他很想要改變現在的焱,卻毫無辦法。而他們的父親鉤藤塚也因為這次的打擊一蹶不振。
他知道今天是草果離開的日子,本想去送她,鉤藤塚卻在他離開之前突然暈倒,被送往醫院。
“你跟我來!”
新突然生氣地抓住了焱的衣領。
在焱狠戾與不解的目光中,新固執地將他拖到了鉤藤塚的房間中,然後從一疊文件中抽出一個被藏得很隱蔽的文件,用力地甩在焱的麵前。
“什麽東西?”鉤藤焱低頭看著地上的文件,冷冷地問。
“你從來都覺得,爸爸對不起你,不是嗎?可是,你又關心過他嗎?他的心髒一直不好,這些年來,因為公司的事,他的身體有多少毛病,你又知道嗎?因為害怕自己隨時都有可能離開人世,所以他早就立好了遺囑!至於遺囑的內容,你自己看吧!”
鉤藤新轉身離開,從來不會發火的新,第一次生了這麽大的氣。
鉤藤焱低頭,看了很久地上的文件,半晌,才終於拾起來。
用了很大的勇氣,他才將它拿出來,閱讀著上麵的內容,手漸漸開始顫抖……
“我名下的財產,百分之十歸我太太黃麗慧子所有,其餘的,大兒子鉤藤新和小兒子鉤藤焱各占百分之四十五。”
這一句,刺痛了鉤藤焱的雙目,一直以來,他總覺得父親看不起他,討厭他,終有一天,他會將自己趕出鉤藤家。所以,為了將來像狗一樣地被趕出家門,他才早早做了打算,可是現在……
“嗯……可是,我想要哥哥那個……”
“孩子,做人不可以老想著別人的東西,知道嗎?”
媽媽的聲音一時間在腦海中跳了出來,記得那時候,媽媽總會拿給他一些漂亮的小禮物。媽媽說,那是爸爸給他的,可是那樣的記憶已經在歲月裏慢慢布滿塵埃,直至消失不見,此刻才驀然清晰。
原來,從小,父親並不是沒有看到自己。
而是自己忽略了手中所有的,隻看到他給予新的。他叛逆地抗拒鉤藤塚,仇恨身邊的一切,漸漸地,他不再給了,鉤藤塚看向他的目光也變成了防備。
渴望變成巨大的黑洞,不斷地吸收著他所有的仇恨。
最終,無法挽回。
他大笑著,將遺囑扔到一旁。
那一句從來未喊出口的父親,在這一刻如同紮在喉間的刺,拔不出來。當所有人的目光變為羨慕與恭敬時,他才驚覺,原來他還是一個人。
就連那個不論他怎麽衝著她吼、衝著她凶的草果,也不見了。
他想草果,強烈地想!
她大大咧咧的笑容、粗魯的衝動、死纏爛打的關心,全都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拿出手機,立刻撥打了草果的號碼,可是一次又一次傳來的,都是那個冷冰冰的聲音:“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他衝出門,卻撞上了新,霍然想起上次他和自己說的那些奇怪的話,於是衝動地揪住他的衣領問:“草果呢?馨果呢?為什麽她們都消失不見了?”
“消失的,不是她們,而是隻有草果一個。”新用力地推開他,清亮的眼底含有淚光,他微微搖頭,目光那麽憂傷無奈,“你不是一直都不在乎她嗎?現在你又在做什麽?你喜歡的不是馨果嗎?難道,你傷害完草果,還要傷害馨果嗎?焱,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到底在說什麽?到底在說什麽?你說明白一點!”他越聽越糊塗,可是當他聽到草果要消失時,他的心竟是那麽害怕。
從此這個世界上,他就要一個人了嗎?
“我說,草果要消失了。幾天前,韓夫人把整個事情告訴給了我,我本來想告訴你的,可是你自己不肯聽。一直以來,草果和馨果根本就是一個人!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們兩個同時出現。事實的真相是,馨果在十年前那次落水事件中,因為身體太弱,在醫院搶救無效而死亡了!因為草果一直很自責,加上伯父伯母太過思念馨果,所以草果患上了人格分離症,會經常分裂出馨果這個人,以至於到最後馨果可以自由使用她的身體。現在,草果要去國外動手術,隻要手術成功,草果就會永遠消失,馨果就會回來。是因為你,草果才做了最後的決定,讓自己永遠離去,留下馨果!”
這麽離奇的故事,很精彩,可是一點兒都不好笑。草果和馨果是一個人,怎麽可能呢?她們完全不像,草果和馨果的個性那麽分明,那個大大咧咧的草果身上,哪裏看得到一點點馨果的影子?他不信,他完全不相信……
鉤藤焱冷笑著瞪著鉤藤新,但是漸漸地,他笑不出來了。
【三】
新的神情是那麽嚴肅,這一切都不是笑話。
他猛然想起那天在草地上哭泣的草果的樣子。
她說:“焱,我隻想好好和你說再見……”
他節節後退,心髒的位置突突地疼,好像有什麽東西重重地砸在上麵了一樣,一種無法承受的恐懼感油然而生。
“如果,有一天,在我和馨果之間,隻能留下一個,是不是……是不是你也會選擇留下馨果?”
他搖頭,他不要相信草果會這樣離開,那個天天纏在他身邊趕也趕不走,令他無比厭惡的草果會這樣毫無征兆地離開……
“焱,我以為,至少你會選我……”
是啊,所有人都忽略她,她卻始終這樣陪伴著自己。鉤藤焱想起草果悲哀的目光,頓時明白,他是她留下唯一的希望和理由。
可是,他推開了她……
“焱,再見!我……我隻想好好和你說一聲再見!再見……”
風中傳來的低泣聲在他的腦海裏越來越清晰。他顫抖著,漆黑的眸在這一瞬間遽然明亮,是那樣驚心動魄的明亮,似乎斂聚了所有的光芒,讓世間的一切都變得黯淡,清晰的隻有草果絕望的低泣聲……
“告訴我,她現在在哪裏,告訴我!”
鉤藤焱猛地抓住了新的領子,劇烈地搖晃著,聲音不斷顫抖。
“美國,最權威神經分離手術實驗基地的醫院,你應該知道。”新看著滿臉激動的焱,眼神卻顯得那麽平靜清亮,數不盡的哀傷流淌在他的眼底,仿若落入眼中的櫻花瓣,揮之不去,“焱,不要再傷害馨果,好嗎?”
“什麽時候手術?”
“來不及了,今天是術前準備,明天就要手術了。”
焱看著新,一動不動,突然,猛地轉過身朝外奔跑,一邊跑一邊掏出手機瘋了一般地吼道:“幫我訂一張去紐約的機票,要今天,半夜都要!”
終於到了候機室,他連一刻都坐不住,不斷地撥打草果的電話,甚至韓夫人的電話,可是全都接不通。他心裏從未有過地慌亂起來,他幾乎可以看到草果坐在這裏候機時的心情。
那時候,她該是多麽絕望和難過!
那時候,她一定覺得很孤獨吧……
從小,他就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因為所有人都討厭他。
隻是,他忘了,他的身後一直跟著一個人,那就是草果。
但是草果的身邊,卻從沒有一個人陪著她,就算是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秒鍾,她依然是孤獨的一個人,沒有人希望她留下,那該是怎樣的絕望……
她是不是還回過頭,在人群中尋找他的影子?
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深深地傷害著她……
在臨登機時,他突然看著手機,撥打了鉤藤新的電話。
“好好照顧爸爸……無論我去的結果怎麽樣,我都想和草果說一聲對不起。我要告訴她,不要離開……哥,我也欠你一句,對不起。”他沒有等待新的回答就掛斷了電話。
在登上飛機的那一刻,他終於會心地笑了出來。
謝謝你,草果。
是你讓我明白了,原諒,會讓人這麽愉快。
我不再恨了,你是不是還會在那裏等我?現在明白,來得及嗎……
飛機上的鉤藤焱,並不知道在他掛斷電話的那一刻,鉤藤塚被送進了手術室。
他在進手術室時,緊緊地抓住新的手,虛弱地說:“告訴……告訴焱……別……別恨我……我……我不配……當他的爸爸……”
新看著爸爸被推進手術室,扶著哭得幾度昏迷的媽媽,看著手中被掛斷的電話,哀傷如同帶刺的藤蔓,爬滿了整顆心髒,越勒越緊,緊到無法喘息。
有一些事,總是在過後才會明白。
可是——
後悔了,卻錯過了……
“媽,你後悔嗎?”手術室外,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將頭埋在手心,低聲問黃麗慧子。
半晌沒聽到回答,他抬起頭,看著眼神呆滯、含著淚光的媽媽。
人過中年的她,一直保養得很好,而如今,卻也在瞬間老了十歲一般。新這才發現,原來她的眼角已經爬滿了皺紋。他伸出手,將她擁入懷中。
“不後悔。我從來都不後悔。”
黃麗慧子的聲音低低的,如同風中凋零的櫻花。她盯著手術室的門,眼睛一眨不眨,像呢喃一樣的聲音傳入新的耳朵。
“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兩個人,就是你和你爸爸。當年,你爸爸犯了錯,我沒有阻止那個女人生下焱。我隻是害怕,他會搶走屬於你的東西,所以總是那樣對他。我很想對他好,可是新,他是那個女人生下的孩子啊,是我丈夫背叛我的恥辱,我要怎麽去對他好?如今,他得到了一切,我也不怨他。我隻希望,他能夠明白,一直以來,你是真的把他當成家人,不要為難你。”
“放心,媽媽,他不會。”
他知道鉤藤焱是怎麽樣的人,看似冷漠的心中,其實隱匿著洶湧的情感,所以,他承受的痛苦也比別人沉重很多。
新看著窗外的天空,潔白的雲朵一片接連一片,夕陽的餘暉將雲染成了血色,美麗妖嬈,卻刺痛人的雙目,他知道,此刻的焱,一定在飛機上。
他忽然很希望,草果能夠堅強一點。
畢竟——
十年前,馨果就已經離開他們了。
他不希望再有遺憾發生。
病房裏,草果坐在**,手中抱著自己的日記本。
醫院的窗台上灑下了一些細細碎碎的白色花瓣,雪白的顏色讓草果有一種錯覺,仿佛還置身於鉤藤家的那棵梨花樹下。紛飛的梨花雪中,那個優雅的少年站在樹下,清亮的眼眸裏布滿漆黑的顏色,深邃得像旋渦一樣吸走了她的靈魂。
門被推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走了進來,他的臉繃得緊緊的,嚴肅得好像天生就不會有表情一般,草果突然就笑了出來。
醫生奇怪地瞪了她一眼,一板一眼地說:“你跟你的妹妹是雙胞胎,而雙胞胎之間往往會有強烈的心電感應。你們一起在母體的時候,腦神經的生長極為相近。你會有這些奇怪的舉動,是因為你的腦神經出現了分裂,而神經分離的手術,取決於誰留下的決心比較大。所以,最後消失的人並不一定會是你。”
“你不會笑的嗎?”草果好奇地看著他。
醫生皺眉看了她一眼。
對於她沒有認真聽自己的話並不在意,心裏卻不禁惋惜,明天,可能這個堅強可愛的女孩子就看不到天空的太陽了……
“術前不要緊張,要保持心情放鬆,盡早結束這樣分裂的生活,對你的健康而言,是一件好事。”醫生並沒有理會草果的問話,依舊一板一眼認真地說著。
“哈哈……”
草果突然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笑得眼淚都擠了出來。她拍打著被子,怎麽也止不住自己的笑聲。
醫生被笑得有些惱怒,憤憤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解釋什麽,轉身離開。
直到他離開後,草果依舊還在笑,笑聲充滿了整個病房。她用力地捂著嘴,想停下來,笑得都有些喘不上氣了,可還是停止不了那樣的笑聲。
她突然好想那片梨花樹。
好想念那個和醫生一樣,說話時正兒八經,不愛笑,像個小老頭一樣的焱……
她真的好想再看他一眼,隻要一眼,哪怕是遠遠的,也可以。
笑聲越來越大,眼淚飆了出來,她還是止不住。
眼淚爬滿了臉頰,她似乎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裏此刻是什麽樣的心情,甚至不知道是自己努力忽視的原因,還是因為本身就已經變得麻木……
“草果?”病房的門再一次被推開,媽媽擔憂地看著狂笑的草果,急忙來到她的身旁,“你沒事吧,草果?你在笑什麽?”
“媽媽……”
她想告訴媽媽,剛才那個醫生連笑都不會,看起來有多麽奇怪。
可是在看到媽媽眼神裏的擔憂時,她的笑聲猛然止住了。
她怔怔地望著媽媽熟悉的容顏,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媽媽,以後要好好保養,你看你,臉上都有皺紋了。”
……
“媽媽,對不起,以前總是讓你生氣,讓你難過。以後,草果再也不會這樣了。”
草果微微一笑,靠在媽媽的肩頭,淡淡的馨香撲入鼻翼,是媽媽的味道。
一直以來,她都好想像這樣靠在媽媽的懷中,感受她的溫暖,現在,她終於感覺到了,原來媽媽的懷抱,是這麽舒服……
“媽媽,你放心。”最後,草果說道,“馨果馬上就會回來了!”
韓夫人僵直了身體,看著草果明亮的笑容,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終於忍不住,捂著嘴衝出了病房。
窗外的月亮很圓,那些不知名的白花依舊像白雪一樣紛紛揚揚飛滿了整片天空。草果發現,紐約的空氣很涼,連夜晚都帶著霧氣。那些霧氣落在她的臉上,凝成一顆又一顆水珠,沿著腮前落下,滑進嘴裏,又鹹又澀。
她堅持,那隻是霧氣。
草果想,美國夜裏的霧氣原來是這種味道的。
她拿出日記本,有一片晶瑩的花瓣落在她的筆尖前,類似梨花的形狀,潔白的晶瑩中映出鉤藤焱沉靜的容顏。她微微一笑,用指尖輕輕觸碰那片冰涼,在日記本上麵一筆一畫地寫著,霧珠掉在紙上,暈化開了字體,那是她還來不及對鉤藤焱說的話——
“我喜歡你……”
【五】
飛機從機場的滑行道緩緩降落。
一天已經過去了,到達美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
雪白的雲朵慢慢飄向遠處,天空藍得一望無際,清新的花香夾雜著傍晚的潮濕空氣撲麵而來,太陽在天邊收起了最後一絲金燦燦的光線,無數飛鳥從陰暗的角落追逐著落山的夕陽而去。
鉤藤焱第一個衝下飛機,迫不及待地衝出機場,攔了車直奔醫院。
他穿梭在那片雪白的花瓣裏,雪一樣的花瓣撲滿了他狹長的眼瞼,擋住了視線,優雅的身影飛速地奔跑著,似乎每一片花瓣都變成了草果可愛的笑臉。
草果、草果……他迫切地想要見到她,告訴她,他是多麽需要她……
來到谘詢台,他瘋狂地詢問著草果的病房。
“韓小姐正在手術中。”
當谘詢台的護士對他這樣說的時候,鉤藤焱隻聽到自己的血液漸漸凝結成冰的聲音,草果,草果……不要離開,草果,韓草果,一定要堅持住!
他站在谘詢台,腳步卻沉得無論如何都抬步起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隻要她不離開,他什麽都可以放棄,不要了,什麽都不要了,他隻要他的草果!
可是,當他衝到手術室門外時——
剛好看到手術室的燈暗下。
一旁的韓夫人立刻著急地迎向醫生,緊張得渾身顫抖,幾乎說不出話來。醫生摘下口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韓夫人期待的眼神中,終於有了些許的笑容說:“請放心,手術很成功。”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便看到馨果躺在病**,被護士從裏麵推了出來。
她是馨果!
這一次,隻消一眼,韓夫人就認出來了。
隻有馨果,才會擁有這樣溫柔而甜美的笑容。她優雅地看著媽媽,卻意外看到了媽媽身後的焱。她的臉微微紅了起來,羞怯地一笑。
鉤藤焱怔在那裏,看著躺在病**的馨果朝自己淺淺地笑著,如同清晨最嬌嫩的花兒。可是焱的心,卻劇烈地疼了起來。他死死地抓住胸前的衣襟,生怕自己被那樣恐懼的疼痛淹沒,可是完全沒有作用。心還是好疼好疼,撕心裂肺地疼,仿佛要掏空他的心髒!
草果……草果……
太陽穴突突地跳了起來,腦海中一片混亂。
鉤藤焱後退著,後退著……
突然瘋狂地朝著樓下衝去。
天邊最後一道霞光褪去。
整個世界變得一片黑暗,那樣的黑暗仿佛宣示著,陽光再也無法升起來……
“可是這樣,就不會挨打啦!”
“焱,你看,是草果!”
“喂,你這樣包,會好嗎?”
“還不走開,誰允許你們欺負他了!”
“你有什麽資格說焱!你以為你很不了起嗎?!”
“焱,是不是你也覺得,馨果比較好……”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本來就那麽少,你總說我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明白,可是快樂地活著,有錯嗎?為什麽一定要讓自己的心,承擔那麽重的東西?”
“我以為,至少你會選擇我留下。”
那些過往,就像是潮水一般,一次一次朝他撲來,他快要被淹沒了,卻逃不出來。
草果!
草果!
那個令他厭惡的草果!
那個總是在說完笑話後卻自己哈哈大笑出聲的草果!
那個不論怎麽被欺負還是堅忍不拔的草果!
原來,她早就走進了他的心底,隻是他一直不願意去麵對。她曾經不顧一切地保護她,即使被推開,也從來不會離開,她總是害怕他孤獨,所以黏著他。
可是——
他把她趕走了,這一次,是真的趕走了……
鉤藤焱步伐零亂地走在大街上,腦子裏全是草果的樣子。
她說,絕對不會離開他。
她說,她覺得總是生病的新卻有那麽多人疼愛,而故作堅強的焱,卻總是一個人,所以她要陪著他。
他的心,在這一刻,終於明白了,原來草果,對他而言,是那麽重要……
總是說她什麽都不懂,原來他才是那個白癡!
她早就知道自己要消失了,她曾經想過要自己留下來吧?所有人都拋棄了她,連他也拋棄她了,她沒有理由留下了,所以她走了。
走得那麽徹底,連告別,都已經想好了。
是他沒有聽懂,是他不懂得珍惜,是他總覺得她對他的好,是那樣理所當然。
回了國,再一次麵對馨果的笑容時,鉤藤焱逃似的離開了她的身邊。他看不到馨果眼底的哀傷和失落,他想念草果,瘋狂地想念。
“如果,有一天,在我和馨果之間,隻能留下一個,是不是……是不是你也會選擇留下馨果?”
回到最後一次跟草果見麵的那個山坡上,他又想起了這句話。
終於,他明白了,為什麽那時候草果哭了。
“草果,你是生氣了嗎?所以,你不肯再回來了。沒有一點預告,你就這樣走了。為什麽不再給我一次機會?為什麽?你知道嗎?我原諒爸爸了,也原諒阿姨了。爸爸已經出院了,可是為什麽,你不能原諒我呢?草果,為什麽?你回來好不好……”
恍然間,他似乎又看到草果就坐在他的身邊,在山坡上一晃一晃踢著腳丫,碧綠的小草在風中搖擺著,一陣陣清風撲入鼻翼,帶著梨花的香氣,似乎有大片大片的梨花從遙遠的山坡那邊飛了過來,將他們並肩而坐的身影淹沒。
他看到草果在梨花雪中仰起臉,衝他笑得沒心沒肺!
“草果怎麽會離開你呢,要是草果離開了,焱就是一個人了,所以,不管發生什麽,草果都要陪在焱的身邊……好不好?”
“好,好……”
鉤藤焱笑了,他向草果伸出手。
沁涼的空氣穿過指縫,他一驚,卻看到眼前空無一人。空空****的山坡上,隻有他一個人的身影孤獨地坐在草坪上,回**在空氣中的,也隻有他自己的喃喃低語。
身旁再也捕捉不到草果的笑聲。
原來……
失去喜歡的人,是這麽痛。就像,一顆早就生在心上的,從一開始厭惡到慢慢習慣的小草,突然,被連根拔起,是這麽痛。
“韓草果——韓草果——韓草果——”
他對著山坡拚命地喊著,一遍又一遍,直到聲音嘶啞,再也喊不出來時,他跪在了山坡上,淚水一顆顆掉在土壤裏。
“焱。”
馨果,最終還是跟來了。
她遠遠地看著焱哀傷的容顏,緊縮的心髒中,似乎有血液漸漸流失。她似乎感覺到姐姐在離開這個身體的那一刻,是多麽不舍和難過。可是,她不想離開這個身體,因為焱說,要跟她在一起,焱說,會來接她,焱告訴她,要等他……
她占了姐姐的身體……
可是,一切似乎都錯了,事情並不像她想的那樣子。
她看著焱,在他的眼睛裏看到的全部都是草果的影子。她知道,一切都錯了,可是事實已經無法改變。她走向焱,依舊是那麽恬靜的笑容,安靜得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這個,給你。”
鉤藤焱回過頭,卻不敢去看她的臉。
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日記本上。
“是姐姐留下的。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姐姐對你的感情是這麽深。這,就當是姐姐送你的最後的禮物,希望你珍惜。”
長長的秀發被風吹得揚起,粉色的裙擺在風中飄揚,她閉上眼睛,淚水流了出來,她的嘴角卻含著笑容。在醫院裏看到焱的那一瞬,她就知道,也許該留下的,並不是她。
單薄的背影在陽光中拉出長長的陰影,越來越淡,越來越遠……
蔚藍的天空下,空氣中安靜得隻剩下穿梭的風。
優雅的少年孤寂地跪在山坡上,顫抖的雙手緩慢地翻開日記本。
風輕輕揉地拂過他絕美的麵頰,如同少女溫柔的掌心,貪戀著他的哀傷的容顏,一顆顆滾燙的淚,打在那些清秀的字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