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現在該怎麽辦?”我坐在地板上,把美妮放到右腿上,左腿已經被壓麻了。

宋銀錫還在翻那個文件夾,裏麵的內容我們都看過十幾遍了,它太短了,三頁紙的容量能有多少呢?可是裏麵的內容字字令人震驚。

爸爸居然有這樣的東西。

我們坐在宋銀錫的臥室裏,自從一個小時前我們進了門到現在,我們一直坐在地板上。

宋銀錫合上文件夾,雙手撐地,仰頭靠在沙發上,眼神空洞地瞪著天花板。

我把文件夾拿過來,將散落一地的白紙收起來,這是從文件夾裏抽出來的,足足有五十張白紙,一個字都沒有寫的白紙。在大量白紙中間夾著三張紙,上麵印滿鉛字,還有一張手寫的字條。

印滿鉛字的紙過了塑,表明了起草這份文件者的決心——一定要將這份文件藏好。

我很難相信這份文件是老爸的遺囑,如果不是看到了末尾簽名檔那個我熟悉的名字,我很可能會以為自己發瘋了,也許我已經發瘋了,隻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遺囑很正常,反常的是那張手寫的字條,上麵隻有幾行字——

你們別費心了,我將那份材料放進了保險櫃。是的,我沒動手,她還在,但如果我出了事,或者我的家人出了事,會有人把它找出來,公布於世。到時候,不僅你們,連巴爾財團也要跟著一起完蛋。我安全,你們安全,我出事,你們也跑不了,走著瞧。

走著瞧?

老爸居然用了這麽囂張的詞句,我想到他寫這句話時,表情嚴肅,眉頭深鎖,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

我從來沒想過,老實忠厚、總是對我笑眯眯的、就算生氣也隻是跺跺腳而已的老爸會是個狠角色。

也許他是被逼到了絕路,他一個小小的造紙廠財務會計會遇到什麽絕境,值得他寫下這樣狠毒的字條?

不光是你們,連巴爾財團也要跟著一起完蛋。

“你們”是誰?李赫和薑大山嗎?起碼,他們是“你們”其中之一。

“你說說看啊,怎麽辦?”我又問,把遺書和字條整理好,夾進厚厚的白紙中間,上下各二十五頁,然後把文件夾合上。

“就算我是克拉克,你也得給我一個電話亭啊。”宋銀錫的聲音很無力。我的腦海中閃過那個必須在電話亭中變身的超人,變身前是普通的上班族,變身後是超級英雄,能拯救整個地球。

人總有另外一麵,令人驚異,甚至可怕的一麵。我們永遠不知道,跟我們微笑道別後的朋友回到家中,走進他的臥室,會不會拿出一把手槍朝窗外射殺一隻野貓。

人是多變的、多麵的、複雜的,但又是脆弱的。

“喂,你不會哭吧?我可不會哄女生啊。”宋銀錫警告我,聲音很疲憊。美妮從我懷中掙脫,爬向他,雙手搭在他的大腿上。他把美妮抱了起來:“到哥哥這裏來。”

“我想給我爸打個電話。”我說道。

宋銀錫晃動美妮的胳膊停了幾秒。

“畢竟發生這樣的事,家中闖進陌生人,家裏人也有權利知道,對不對?”

宋銀錫想了想,說道:“別提我。”我看著他,他搖了搖頭,“別跟你家裏人提到我,宋英正的兒子,這個頭銜會引起麻煩的。”

“什麽麻煩?”我的腦海中閃過穿著防彈衣的老爸端著槍,衝進宋銀錫家別墅的情景,很快我就把這個情景抹掉了。

“我不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發現自己又開始聽從他的指揮了。不過,他說得對,我們現在的處境已經夠糟糕了。事件像大浪一樣,劈頭蓋臉而來,容不得我們喘息。

(2)

我起身走到陽台上給老爸打電話。老爸的精神狀態很好,老媽也搶走手機說了幾句,最後我特意要求跟老爸說幾句話(我撒謊說是關於開學的事情),老媽才不舍地把手機還給老爸。

“老爸,我要問您一件事。”我開門見山道。

“好啊。哈哈,是不是要征求我的同意讓你男朋友進家門啊?”老爸的聲音爽朗明快,讓我無法把他的笑聲和那冷冰冰的字條聯係在一起。

“老爸,是關於巴爾財團的事。”我說道。那邊的笑聲立即停止了,隻聽到海浪擊船的聲音,甲板上人來人往,幾個人在用德語交談,或是意大利語。有人在遠處歡呼一聲,我的心不斷下沉。

“你怎麽會……”

“我發現了您的遺囑。”我飛快地說道,將腦海中那個笑容滿臉的老爸抹掉,盡量讓自己清醒一點兒,不要被情感左右。這是非常時期,也是非常事件,我希望知道真相。是的,真相,這段時間以來,我已經發現了太多真相。有一些很好,另一些卻讓人難過,但是知道真相總比被蒙在鼓裏強。

“那張字條是寫給李赫和薑大山的嗎?”我問道。

電話那邊依舊無聲,兩個外國人走遠了,一些人從甲板“噔噔”地跑過,一聲尖厲的叫聲響起,我毛骨悚然,馬上意識到那是海鷗的叫聲。

“老爸?老爸,您還在嗎?”我問道,有點兒著急。

似乎過了一萬年之久,老爸的聲音傳過來:“我在。”

他似乎一秒之內老了幾歲,我的心很痛,我居然這樣對待自己的老爸,他那麽愛我、保護我。

“老爸,我隻問您一件事,希望您能告訴我答案。”我盡量輕聲說道。

老爸陡然嚴厲起來,警覺而憤怒,幾乎是吼叫出聲:“菲麗,你現在在哪裏?你是不是被綁架了?誰在你身邊?你是被逼著問我的是不是?你把手機給那幫渾蛋!我要跟他們說話!把手機給他們!”

我震驚了,不隻是因為老爸惡狠狠的叫喊,而是老爸這敏感的反應。我突然意識到,在多少個日日夜夜中,老爸都在擔驚受怕,為了某件事,他一直在承受可怕的壓力。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說服老爸,我現在很安全。他確定我不是處在他所想的危險境地中後,聲音才重新放緩,比剛才更蒼老了。

“老爸,對不起。我不想為難您,但是這些事關係到我和別人的安危,我想知道,可以嗎?那件事是什麽?求求您,老爸,告訴我行嗎?”

一陣長久的沉默,我知道老爸在電話那邊,可能他已經坐在了甲板上,頭抵著船舷,雙眼望著海麵。

老媽在他的身邊嗎?我希望不在。

這一瞬間,我突然好想家,想回到以前那個溫馨的家,眼淚無聲地湧了上來。

“老爸,告訴我,‘我沒動手,她還在’是什麽意思?”我的鼻子堵了,想掏塊紙巾擦鼻子,發現紙巾用光了。什麽都不如意,萬事都在朝糟糕的方向狂奔。我如今才發現,自己看似平靜的生活都是假象。

“我沒有做任何壞事。我當時答應了,他們說我可以進巴爾紙業工作,我能有什麽選擇?但我沒有去做,我沒有,沒有去做,那個女人還活著。”老爸像在自言自語。

一瞬間,一張女人的臉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她看著我,滿眼乞求。

“別告訴別人我在這裏,行嗎?拜托你,我欠了很多債,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在這裏。”

“有人要害我。”

我一直以為那是騙術,那臉上的懇求是假象。難道不是嗎?如今想來,她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在大聲宣布,她在躲避追殺。

“他們說給你一份好工作,代價是害死玉貞,對不對?”這一刻,我覺得很可笑,這完全是魔幻劇。

“你怎麽知道她的名字?”

“這麽說是真的了。”

沉默了片刻,老爸開口了,語速很慢:“去年中旬,他們找到我做這件事,是巴爾財團的一個部長薑大山,他答應給我一份新工作,還有錢。”

我握緊手機,去年中旬正是我初中的最後一年,需要上補習班,花銷很大。

“我知道薑大山經常偷賣他們公司的情報,是個奸詐的人,我不信任他,又怕自己惹上麻煩,於是偷偷錄了電話通話,把錢退給了他。我告訴那個女人,讓她跑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她當時好像懷孕了,我也不知道她跑到哪裏去了。”

“一旦參與這種事,就算沒做,也會永遠陷入麻煩中。現在廠子倒閉了倒好,在海上工作雖然辛苦,但心情很好。”

我的眼淚更凶了,開始抽泣起來。

“菲麗,爸爸隻想讓你知道,我隱瞞很多事情隻是為了保護你和你媽媽。”老爸的聲音在顫抖,“菲麗,你那邊發生什麽事了嗎?你現在在哪裏?你最近怎麽樣?晚上睡覺冷嗎?每天吃什麽?”

眼淚不住地流下來,流進嘴巴裏,我說道:“老爸,我想您,想您和老媽,我想家。”

半個小時後,宋銀錫已經知道了我所知道的全部事情。

“你相信嗎?我是說,如果你爸真的派人去處理玉貞,那玉貞怎麽會讓他保釋?如果她躲避的是你爸,又怎麽敢站出來?這本身就是矛盾的。”

宋銀錫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聽到我的話,他的嘴角浮現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美妮在他的腿上爬來爬去,手裏捏著一根什麽東西,我看清是雪茄,趕緊拿過來。美妮抓著雪茄不放。

“美妮,不許玩這個。”我嚇唬她。

美妮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宋銀錫。宋銀錫把一整盒雪茄推到美妮麵前,說道:“沒關係,好姑娘,都拿去,哥哥支持你。”

“喂!”我不滿地說道。

“好啦,讓她去玩。就不要破壞美妮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了,長大後要煩惱的事多著呢。”

我不吱聲,不是讚同他,也許有一部分讚同。讓我不再跟他爭辯的是,我發現宋銀錫的笑容特別蒼白、疲憊,而且我發現他對我的問題很淡漠。

“這種派人去處理掉討厭的人的事,簡直就是黑幫的做法啊,太不靠譜了。再說,你爸為什麽要那麽做呢?我不質疑他有做這種事的實力,我指的是,他對玉貞根本不用使用這樣極端的手段。玉貞再糾纏,也隻是個歌廳舞女,能力有限,根本威脅不到他,對不對?”

“是吧。”宋銀錫聳了聳肩,看著美妮在他的腿上爬。

“喂,宋銀錫,你到底怎麽了?我們在說很重要的問題,你到底有沒有聽啊?”

雪茄變成一堆煙絲,美妮咯咯笑著拿起來要放進嘴裏,我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

“聽見了,你一直在為宋英正開脫。”

“為你爸開脫?我才不會。我隻是說,這種事怎麽想都沒到那種地步。這是害人啊!一條人命!”

“怎麽沒到?也許他不是第一次害人。”宋銀錫抬起頭看著我,微微一笑,眼神卻是冷的。

“我不知道你們的關係已經惡化到這個地步了,你寧願相信你爸是殺人犯!”我有點兒生氣。

“那你呢?你曾想過你爸差一點兒當了殺人犯嗎?”宋銀錫針鋒相對,雙眼發光地看著我。

我像被凍住了,愣愣地瞪著他。

心中某個部分——自尊心和愛爸爸的心,像裂開一道口,流出鮮血。我站起來,一言不發地朝外走去,強忍住眼淚。

他居然說那種話!在我毫無保留地將真相告訴他時,他竟然那樣說!

我走到門口,手被拉住了。

“索菲麗。”他一臉後悔,但我不打算原諒他。

“放開我!”我甩開他的手,又被拽住,猛地一拉被拽回去。我撲進了他的懷中,掙紮著,拍打他的手,他的胳膊卻緊緊地箍住我的腰。

“索菲麗,索菲麗,你聽我說。”

“你怎麽能說那種話?我那麽相信你!”我推他,卻被拽回去。他緊緊地抱著我,額頭抵著我的額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瘋狂地拍打他,想掙脫逃開。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了,我沒有為自己考慮過,我以為你會知道,我那麽相信你……”我的眼淚洶湧而出,“宋銀錫,我討厭你……”

我的嘴唇被堵住了,是宋銀錫的嘴唇,溫溫的,暖暖的,柔柔的。宋銀錫閉著眼睛,我像硬紙做的骨架掉進了熱水中,轟然軟下去。如果不是他的胳膊很有力量,也許我就直接滑坐在地板上了。我感覺我的眼淚沾在他的臉上,他的手很暖。

鹹鹹的,又甜甜的,還有一點兒古龍水的味道——這是我初吻的味道。

(3)

夜空像一塊巨大的黑色水晶,繁星滿天。下午天邊堆積的雲朵散了,以為會下雨,想不到會如此晴朗。

我和宋銀錫並排躺在花園的草坪上,望著夜空。宋銀錫關閉了噴泉,夜色靜謐,昆蟲的鳴叫聲聲入耳,夏蟬嘶嘶,遠處玫瑰花牆飄來陣陣香氣。美妮睡熟後,我們才跑出來的。

“這樣的夜色,不好好欣賞就太可惜了。”宋銀錫說道。

我讚同,晴朗的夜空本身就很美,再加上身邊的人和剛發生的甜蜜初吻,結合在一起,算是人世間最沁人心脾的佳釀吧。

宋銀錫雙手放在後腦勺下,我雙手抱在胸前。我們一聲不吭地看著浩瀚的銀河從夜空跨過,閃亮的北鬥七星在銀河邊閃爍。我相信,也確定,時間在這一刻是停止的。

所有激烈的情緒——煩惱、憂愁、痛苦、傷悲和怨恨,都裝進這寧靜的夜色背後,不再露麵,永遠不再露麵。它們是森林深處愛惡作劇的小妖精,最終,它們覺得捉弄夠了路人,就此罷休,撤掉了黑暗的魔法。

森林恢複了寧靜、和平、幸福。

“星星真多。”宋銀錫說道,聲音淡淡的,自然而然,他的聲音也似乎變成一株草、一朵花,成為這夜色中的一部分。

“嗯。”

“你說,人活在世上的意義是什麽?”宋銀錫問道。

一片雲彩擋住月亮,又飄走,像一條魚遊過。

“沒有想過,就是好好生活吧,認真上學,考個好學校,然後找個好工作什麽的。”

“可是沒有人規定一定要這樣生活啊。”

“但大家都這樣啊,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吧。”

“做到這樣又怎麽樣呢?”

“這樣就算是成功的人生了吧。”

宋銀錫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裏,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在他的臉龐上空搖晃著。

“一定還有更好的生活方式,不隻是擁有大房子、許多銀行卡、得到許多羨慕和讚美的人才算成功。”

我笑了一下:“你懂什麽,從小就在錢海中長大,根本不了解很多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宋銀錫在黑暗中淺笑了一下,狗尾巴草開始打轉:“也許吧。不過我有時想,如果我不是我,我生在別的家庭,比如我生在你的家庭會是什麽樣子。過生日時媽媽煮海帶湯,周末全家一起去小店吃烤肉,逛公園,帶著米奇,給它找個女朋友,挺好的。”

“我才不要你當我哥,你一定討厭死了。”我笑道。

“嗯,也對。我會天天盯著你,看看學校哪個男生敢跟你講話,我就趕跑他。”

“當你的妹妹真是煎熬啊。”

宋銀錫沒有再說話,我轉過頭,狗尾巴草不見了。宋銀錫望著夜空,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像被黑暗吞噬了一樣。月亮在他的眼中灑下一片光,格外明亮,我心裏咯噔一下。

“是啊,可能當時敏兒也是這樣想的吧。”

“宋銀錫,我是開玩笑的。”我爬起來,草葉在胳膊下沙沙作響。

宋銀錫將手探過來,握住我的手,輕輕晃了晃,又鬆開,看著我微微一笑:“我當然知道了,不過我常常會想,在敏兒心中,我是個什麽樣的哥哥。她離開得太早了,我也從來沒問過她。”

“敏兒離開的時候是十五歲吧?”我問道。

繁星滿天,靜謐的花園飄來幽幽的玫瑰香氣,似乎連悲傷都染上了一層美感。

月光下,我看到宋銀錫點了點頭。

“我該帶她去的。”

“什麽?”我不明所以。

“我初中的畢業晚會,她央求我帶她去。她暗戀一個男生,在鄰校,我知道她是想偷偷跑出去找那個男生。我拒絕了她,而且對她發了火。我是嫌她太麻煩,不想她打擾我,而且當時她剛跟我爸吵架,我不想介入他們的爭執。記得我出門的時候,敏兒在二樓的窗口喊我,我卻沒有回頭,直接騎摩托車走了,我居然連頭都沒有回。”

宋銀錫停住了,他在努力克製情緒,深呼吸一下。

“如果我知道我和敏兒的相處時間隻剩幾天,我一定會守在她身邊,她想去哪裏,我就帶她去哪裏,去任何地方……”

草叢深處傳來幾聲窸窣聲,幾隻鬆鼠躍上了樹幹,尾巴尖端的毛反射出一道銀光。

“一切都是我的錯。”宋銀錫說道,“我本來就知道她已經快窒息了,需要逃出去。”

“逃出去?”

“你剛才問我,為什麽那麽堅信我爸派人去害玉貞,是因為我相信,我爸本質上就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今天的報紙你看了吧?‘巴爾財團侵占孤兒院’,聽聽,侵占孤兒院!”

我不作聲,沒法反駁。

“他很少有感情,在他眼中,每個人都是裝了程序的機器人。對,你這麽判斷過。在他眼中,公司是大機器,下屬是機器人,我、敏兒、媽媽都是機器人。必要的時候,他會切斷任何一個機器人的電閘。”

“宋銀錫,你別說了。你隻是把對妹妹的愧疚發泄到你爸身上而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根本不懂。”宋銀錫坐起來,雙手抱著膝蓋。

“敏兒就是被我爸害死的。他控製了敏兒,因為敏兒四門功課都得了C減,而且還被老師發了一張不及格卡,讓她找家長麵談。宋英正覺得丟盡了臉,停掉了她的繪畫課,把她關進了禁閉室,就是你見過的那間小屋,樓下客廳那間。”

“隻是考試不合格而已,這樣未免也太嚴厲了吧。”我想起宋銀錫走進那間小屋,翻找舊物,拿出宋敏兒的照片。

“事實上,讓宋英正真正惱火的是敏兒拿了他一筆錢,沒經過他同意。”

“你說什麽?你說你妹妹偷拿錢?她做什麽用了?”

“我也想知道。宋英正發現放在他床頭櫃中的一張銀行借記卡不見了,敏兒也承認,幾個月前她拿了卡,但她就是不說做了什麽。總之,這張卡成了最後的導火線。爭吵升級了,敏兒開始反抗,說了過激的話。宋英正發火了,沒收了她的手機、電腦,讓她在禁閉室中待了兩個星期。”

“兩個星期!”我不由得喊出聲,脊背有點兒發涼,“不過,他這樣也是為了你妹妹吧,畢竟影響到升學什麽的。主要是偷拿銀行卡這樣的事……”我住嘴了,宋銀錫的臉僵住了。

“對,升學是很重要,拿錢的行為也有問題,但是敏兒活著更重要。”

我不再說話,宋銀錫已陷入對父親深深的恨意中,我改變不了什麽,悲劇早已發生,仇恨埋下種子,我什麽都做不了。對他說“忘了吧,一起都會好起來的”?連我自己都沒底氣說那樣的話。說到底,失去親人的是他,不是我,我再怎麽有想象力,也沒辦法去體會他的痛苦。

我握緊宋銀錫的手,說道:“對不起,宋銀錫。”

他緊繃的臉漸漸放鬆,最後像泄氣的皮球一般,手臂垂在地上,折斷幾根三葉草。

“太晚了,該休息了。”他說道,聲音悶悶的。

我站起來,拍掉身上的草葉,走進別墅。月光透過玻璃灑滿整個客廳,一層薄薄的銀色、藍色、黑色,我們並肩走上二樓。

“晚安。”宋銀錫說道。

“晚安。”

宋銀錫走了幾步,停下腳步回頭叫我。

我轉過頭,他的臉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中,眼眸深邃,像墨畫一樣。

“在濟州島的時候,謝謝你。”

“呃?”

“我一定會給你挑一雙更漂亮的鞋子,這次由我來埋單。”

我笑了笑,點了點頭:“下次我不會跟你客氣的。”

宋銀錫笑了,這是今晚我最大的收獲。

回到客房,感覺很累,像跑了一天馬拉鬆,我頭挨著枕頭,遠處似乎傳來一聲沉悶的雷聲,難道真的要下雨了?剛才還一片晴空,不管了,先睡覺。

我很快睡熟了。

(4)

高善喜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就有點兒煩躁,甚至惱火。這是孤兒院,不是遊玩的地方,有什麽好參觀的。而且她忙得要死,還得幫院長處理諸多文件。“孩寶之家”,這個每況愈下的孤兒院,物資越來越緊張,孩童卻越來越多,政府坐視不管,社會捐助持續低迷。

這孤兒院維持不下去了。

她來這裏做什麽?是學校布置了課外實習作業——《考察孤兒院的現狀》論文嗎?但她看上去又不像大學生——烏黑的長發,在腦後紮起一個馬尾辮,清爽幹淨,一雙明亮的眼睛,十二三歲,十四歲也有可能,頂多十五歲。長得不算特別驚豔,但臉龐透著年輕人才有的光彩。

而她自己,足足有四十五歲了吧。

高善喜在心裏嘲諷地笑了笑,從二十歲開始到現在,幾乎一生都耗費在慈善事業中。開始熱血沸騰,立誌要建立全國最大的慈善院,讓每個被拋棄的孩子都有家可歸。東奔西走,二十幾年過去,如今成為一家破敗的孤兒院的組長,她覺得回到了原點,不,也許比原點更糟糕。

高善喜對女孩揮了揮手,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對不起,同學,我們這裏太忙了,沒時間帶你參觀。”

“我沒有要求參觀,高組長,我有其他事情。”女孩略帶歉意,掏出一個信封,放在高善喜的桌上。

高善喜不明白。

“這是我的零用錢,希望您能收下,給孩子們的。”女孩說道。

高善喜瞪圓了眼睛,一個小姑娘,確切地說是年輕女孩捐款給孤兒院。

高善喜拿過信封,當場拆開,抽出一張卡。卡是藍色的,印著首爾銀行的標誌。

“這裏是九百萬韓元,密碼是六個零。您不用擔心,錢是幹淨的。我雖然是個學生,但我平時的零用錢還挺多的,這是我積攢了三年的錢。”

一瞬間,高善喜覺得心底某個地方“轟隆”一聲,什麽東西掉了下去。她捏著銀行卡,看見女孩的T恤上印著一行英文字:當你想我時,我就在這裏。

“謝謝你,孩子。”高善喜說道,為自己剛才的反應感到內疚。長久以來經曆的事情已經讓她的心硬邦邦的,如今被這女孩一臉的純真融化了一點兒,就一點點。但她感覺到,自己還可以被感動。

“抱歉,孩子,剛才我的態度不太好。你知道,‘藍花朵’孤兒院被占據了,那些大財團隻顧著賺錢。‘藍花朵’已經關閉了,那裏的孩子都到了‘孩寶之家’,我有點兒忙。”

“千萬別道歉,高組長。”女孩說道。

高善喜還想說些什麽,女孩已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女孩突然停下腳步,望向呆呆地看著她的高善喜,說道:“對不起,我替那些人,那些為了賺錢而讓孩子們失去家園的人,向你們道歉。”

什麽?高善喜一時沒明白。

女孩走到雜草叢生的院中間時,高善喜跑到門口,朝她喊道:“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回過頭,陽光灑在她的眉梢上,淡粉的野牽牛花向上纏繞,花冠上有幾顆露珠,閃閃發亮。女孩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她說道:“宋敏兒。”

宋敏兒,宋敏兒,宋敏兒。

女孩不停地說著,笑著看著高善喜,一動不動,像定格的三維立體畫麵,而且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四周開始有回音,夾雜著女孩的笑聲,卻像從天邊傳來,令人脊背發涼。漸漸地,女孩的笑聲拉長、變銳,像幾歲孩童的聲音,咯咯笑著,仿佛是奔跑時發出的歡笑聲。但宋敏兒還立在原地,轉頭微笑,定格,是定格。

宋敏兒,宋敏兒,宋敏兒。

突然,陽光暗下去,牽牛花消失了,綠草不見了,女孩憑空消失了,孩童的笑聲變成了一聲長長的尖叫。

(5)

“轟隆!”

高善喜睜開眼睛,感覺自己直挺挺地坐起來,雙手在空中亂舞,尖聲喊叫。但是很快,她發現自己依然躺在**,躺在自己的臥室裏,手壓在胸口上,額頭有點兒濕,心髒跳得飛快,但沒有大汗淋漓。夢境世界的框架迅速坍塌,現實世界飛快地在腦海中建起。夢中的笑聲和尖叫聲在耳邊逐漸消散,宋敏兒的臉也渙散消失。

臥室的窗戶敞開著,風吹著玻璃,吹得啪啪響。

閃電照亮臥室,飛速熄滅,要下雨了。

“轟隆!”

雷聲響起,雨聲驟然而起,像趕不及了一般撲向大地。雨霧撲進臥室,帶著一股清涼的泥土草木芬芳。高善喜擰亮床頭燈,走到窗前關上窗戶。雨滴打在玻璃上,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高善喜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抱著胳膊,回想之前的夢境,轉過頭看向床邊的鬧鍾,淩晨四點。

她走到客廳,泡了一杯咖啡。她知道晚上再也睡不著了,沒關係,明天也不用早起。“孩寶之家”已經被占據了,雖然對外界表明,“孩寶之家”依然存在,但她知道,很快那幢破舊的老樓會被連根鏟起,蓋上寬敞的廠房,投入紙品生產。

巴爾財團出資為“孩寶之家”的每個正式員工派發工資,可從她的角度講,她失業了,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已到盡頭,真的是盡頭了。

她喝了一口熱咖啡,情緒緩和了一些。她把手撐在膝蓋上,又放下,拍在一份報紙上,報紙頭版上是記者揭發巴爾財團占據孤兒院的內幕。高善喜對此位記者的前途表示擔憂,當年“藍花朵”被巴爾財團占據時,也有過熱血記者跟蹤采訪,不過,後來那個記者就不知所蹤了,可能在首爾哪條街上賣炒年糕吧。

為什麽會夢到那個孩子?

高善喜雙手放在膝蓋上,客廳的燈投下昏暗的光,牆上掛著的高仿名畫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白色。高善喜的目光掃過這些畫,落在《呐喊》上,嘴角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這都是那孩子送的,真難想象這些畫都出自那個孩子之手,宋敏兒是學古典繪畫的吧。

可惜啊。

高善喜嘴角的微笑散去,她摸了摸咖啡杯,咖啡正慢慢變涼。真可惜,多麽好的孩子。

那孩子自從給“孩寶之家”捐錢後,就時常來這裏幫忙照顧孩子,給嬰兒換尿片,扶寶寶走路,為大家做壽司卷。她的到來像一道陽光,總是讓孤兒院充滿笑聲。她還說,已經計劃好給旋轉木馬刷油漆、修繕滑梯。

不過那是她最後一次來,她再也沒來了。

不久後,高善喜收到一個包裹,來自首爾的一所貴族學校。她按著地址去了宋敏兒所在的初中,發現包裹是宋敏兒的班導寄出的。

“在那孩子的書櫃裏發現的,上麵寫著您的地址。”班導說道,指著高善喜手中的信封,“強調不要寄給她的家人。”

“信封裏裝的是什麽?”班導好奇地問道。

高善喜搖了搖頭,捏緊信封,起身走了。

班導告訴她,宋敏兒的死是意外。但她從班導欲言又止的表情中,猜測不是那麽簡單。但她離開的事實是真的,像天使一樣的女孩進了天堂,成了真正的天使。

高善喜站起來,走到櫥櫃前,拉開最下層的抽屜,拿出一個方形鐵盒,鐵盒上著鐵鎖。這是宋敏兒寄存在“孩寶之家”的,她說,隻有這裏才最安全。高善喜看她每次來,用一把圓頭鑰匙打開鐵盒,放進去什麽,再寫些什麽,又鎖上,放回架子上。

至於裏麵裝著什麽,宋敏兒一直不肯透露,每次問到,她總是臉一紅,岔開話題。

女生總是有一些小秘密吧。

高善喜將鐵盒拿起,走回桌邊,又將鐵盒放下。“孩寶之家”被拆掉的那天,高善喜拿走了這個鐵盒放在自己家中。此刻,鐵盒在燈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上麵有一隻小熊牽著彩色氫氣球的圖案。鐵盒上放著一封信,是班導寄給她的——宋敏兒留言說一定要寄給她且隻寄給她的那封信。

信封中裝著這把圓頭鑰匙。

高善喜從來沒有用過它,她不想打開,不想知道裏麵放著什麽。那些都是宋敏兒生前最保密的東西,宋敏兒可能不喜歡別人偷看,但是把鑰匙寄給了她。難道這是一種授權,高善喜可以打開嗎?

高善喜常常想,宋敏兒將寫好地址的信封放進書櫃中時,是不是就已經決定要一去不回了。

高善喜曾經有可怕的想法,覺得宋敏兒的死是有預謀的,但是她那麽愛笑,總是那麽開心,怎麽會?

但是誰又能知道別人背後的故事呢?

高善喜看著鐵盒,窗外的雨聲更急了,敲得玻璃啪啪響,閃電劃破夜空,雷聲不斷。宋敏兒的葬禮她都沒有參加,這是一個多麽大的遺憾。她隻知道宋敏兒是在初秋的某天去世,八月十五,那是個晴天。

八月十五。

高善喜突然打了個寒戰,盯著鐵盒,八月十五……她轉過頭看向客廳牆壁上懸掛的老式表,日期的一欄中顯示著八月十五。

她站起來,手磕在桌角上,她也沒在意,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中。

過了幾分鍾,她收回目光,找了個結實的袋子,將鐵盒和裝著信封的鑰匙一起放進去,抱進臥室。她坐在**,抱著羽絨靠枕,像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台燈散發出橘色的暖光,她做了一個小小的決定。

也許這是她能為宋敏兒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對,天一亮就去。

雨聲漸弱,高善喜看了看鬧鍾,驚訝地發現才過了半個小時。但是當她做出決定後,發現困意襲來。她似乎解開了某個謎題,可以得到允許睡覺了。

她將靠枕放下,重新躺下,關了台燈,蓋好被子。

敏兒,你希望我這樣做,對嗎?

高善喜很快就睡著了,室內一片黑暗,隻有雨聲,風吹過,像輕輕的悲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