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翰林編修
阮元道:“老師,學生曾找過阿中堂,向他說明老師的事,難道……阿中堂沒有把實情告知皇上嗎?”
謝墉道:“我也隻是聽聞,阿中堂確向皇上說過,但阿中堂隻是說,我在江蘇學政任上也曾經提拔你等,在上書房,前幾年也算勤勉。至於別的,似乎沒再提及,想來阿中堂總需秉公持正,老師的事,再怎麽辯解,終有謀事不密之處。”
楊吉道:“老先生,難道那阿中堂,也有識人不當之處嗎?聽說那些小人誣陷老師取士不公一事,就是阿中堂向皇上提及的啊?”他素來心直口快,對不喜之人往往直言相斥,與阮元不同。
“即便如此,老夫也無怨無悔。”謝墉說到這裏,卻是異常堅定,又看了看楊吉和阮元,道:“伯元,你們要記住,老師致仕,是老師自己的意思,與阿中堂無關。以後無論如何,不可因老師的事,去說阿中堂的不是。”
眼看阮元仍有不解,謝墉道:“你們也要清楚,眼下朝廷裏,和珅的權勢,是一日盛過一日,眼看他招權納賄,朝中黨羽越來越多,這些人刻薄以馭下,厚斂以奉上,長期以往,隻怕大清朝廷,將有傾覆之虞啊。”
“好在眼下朝中,還有阿中堂和王中堂,阿中堂功勳卓著,論朝中位次,和珅之上,隻有阿中堂一人。而王中堂是我士林之首,人所共仰,朝廷也正是有他二人,這數年間才能太平無事。可若是他二人有個萬一,那時朝廷局勢,隻怕遠非你二人可以想象了。故而伯元,日後需要記住,無論如何,不可在朝中說阿中堂與王中堂的不是。那個時候得利的隻會是和珅,這番道理,須得清楚。”
楊吉道:“伯元若是在別處倒好,可他眼下就在翰林院,想不去和那和珅搭話,哪有那麽容易啊?”
“若是小事,也無需拘執,但大事上需要把持得住。”謝墉說道。看著阮元,卻仍是有些不放心,又道:“伯元,老師清楚你為人,你素來正直,絕非逢迎獻媚之人。但若是實在不可避免,往來一兩次也不打緊,隻是要記得問心無愧便好。”
阮元點點頭,見船上一切都打點完畢,不禁傷感道:“老師,三年前老師帶了學生來這京城,今日學生竟又要送老師歸鄉,學生無能,不能在朝廷上為老師辯白一二,也著實慚愧。”
謝墉道:“伯元,你初入翰林,與阿中堂並不相識,卻肯為了我的事,獨自上門拜訪。僅此一事,老師已經心滿意足了。你有才學,又是天性純良之人,故而老師在這些學生裏麵,最看重的就是你。但你經曆世事不多,隻怕京城之中,會有所不便……也罷,京城人事,老師也不擅長,教不了你什麽。但你需記住,凡與人交往,必要三思而後行。可不要學你身邊這位,動輒惡語相向才是。”說著也看了楊吉一眼。
楊吉聽了這話,也不禁笑了起來,道:“老先生,瞧您說的,你看我跟著伯元這些年了,這話說得都比以前少多啦!”
當然,阮元和楊吉都知道,謝墉這番話是真心為了阮元考慮,故而笑過之後,二人也一起拜別謝墉。謝墉自回江南終老去了,而散館漸近,阮元不久後也搬進庶常館,專心讀書。
冬去春來,眼看已是乾隆五十五年四月,距離乾隆八十大壽隻剩下四個月時間,但這個時候,和珅卻一直愁眉不展。半年前他舉薦湛露,卻被乾隆嚴詞責備,這件事讓他始終不能舒心。
半年之前,吏部一位年輕部員湛露,向他送了不少銀子,隻求外放做個知府。他見湛露禮金豐厚,便收了禮,在乾隆麵前舉薦了他。可沒想到的是,當他帶著湛露去見乾隆時,乾隆竟忽然問道:
“湛露,和珅舉薦你做廣信知府的事,朕已知悉了。但你這是初曆外任,外麵的事也該清楚。廣信兩個‘最要’之縣上饒和玉山,每年錢糧賦稅幾何,你可知道?”
這樣突然一問,湛露全無準備,自然回答不出。即便是和珅自己,這兩年改任吏部之後,對戶部隻是兼管,這些細節,也已忘了不少。但沒想到,乾隆竟然倒背如流:
“上饒丁銀兩萬四百六十兩,漕米七千一百石,兵糧一千二百四十石,雜稅一千一百七十兩,倉穀二萬石。玉山丁銀二萬八千五百九十兩,漕米一千二百六十石,兵糧九百二十石,雜稅二百七十五兩,倉穀萬一千九百八十石。湛露,朕見你年紀還輕,想來為官不久,和珅薦你赴知府外任,你當是不世奇才。可丁銀漕糧,是國之根本,你竟一無所知。你自己說說,你有何才能,去做這廣信知府?!”
湛露當時大驚,隻好叩頭謝罪。乾隆越看越怒,當即奪了湛露官職不說,還因為引薦失當,痛罵了和珅一頓。和珅入軍機處以來十四年,從未遭受如此斥責。
“老爺,還是半年前的事嗎?”劉全和馮霽雯看和珅悶悶不樂,也過來安慰他。
“是啊……”和珅也是一言難盡。這半年他也想著,乾隆突然對湛露發難,對自己嚴加斥責,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要用人唯親。故而他也想著,這段時間能舉薦一二有真才實學之人,以求挽回局麵。可思來想去,新進官員裏但凡有些名聲的,和自己都沒有往來,即便舉薦也沒有人選。
“致齋,今日是翰林散館,你選卷子的時候,可要再三斟酌才是。那湛露極擅作偽,竟把你騙過了,這個教訓,以後記住就是了。”馮霽雯道。湛露的事,和珅並未和她完全交待事實,故而她隻以為湛露虛偽,卻不知他已送了禮。
“其實想來,皇上對你已是不錯。隻斥責你一次,卻未降你官職,想來皇上還是希望你日後能舉薦些真正的人才。”馮霽雯雖然對和珅在外的行為也不甚滿意。但想著畢竟夫妻情深,若是和珅並非有意為惡,就安慰他一番。“眼看今年是你四十歲滿壽,今年的壽宴,我幫你好好辦一辦。”
“夫人想得周全。”和珅笑道。但這句話,也讓和珅有了別樣的想法。
眼看和珅態度緩和,馮霽雯也就不再言語,和珅也收拾好行裝,和劉全一道出門,準備去翰林院主試了。隻等到馮霽雯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時,劉全悄悄給和珅遞上一封信,道:“老爺,蘇淩阿的信,看來朝廷裏麵有人看準了這個機會,想彈劾老爺。”
“知道了。”和珅看了一眼,文中姓名便已記得清楚。“我有準備,這個你無需擔心。之後還有一事,你可記住……”劉全聽著,和珅所言確實是個好辦法,也就一一應允。
散館考試內容不多,隻一日便考核完畢,上一年的上書**件,不僅謝墉降了職,不少內閣、翰林官員都或奪職,或降級留任,一時之間,翰林竟至無人可用。乾隆也自憂心,故而此次散館,一切從簡從速,四書文索性不考,隻考一詩一賦,以賦之高下,排定名次。
這年的散館賦文,題目為《一目羅賦》,考試完畢,乾隆便同和珅、彭元瑞等人一同評議試卷,一並商議散館之後,庶吉士授官之事。乾隆看了數卷都不甚滿意,但中間有一卷,乾隆看了,卻連連點頭,道:“這人筆跡朕識得,名叫錢楷,翰林院新科進士,學清字的裏麵,就屬他字寫得最好,看來文采也自不錯。和珅、彭元瑞,朕擬授他戶部主事,你二人覺得可好?”
和珅雖執掌翰林院一年,但錢楷與他交往不多,原本不願讓他遷官,可想著湛露之事,隻怕自己出言相阻,又被乾隆斥責一番,故而一時不言。彭元瑞卻答道:“陛下,臣以為,這錢楷文采出眾,又工於書法,正是翰林之選,改部雖然可授六品,卻怕是用錯了地方。”
彭元瑞這樣說,是因為清代官職升遷並非隻看一時之選。其實散館考試,一等的往往隻能授翰林院編修,二等的卻很可能改部。表麵上看,六品的六部主事要高於七品的翰林編修,可翰林每過幾年就有一次大考,如果大考再次名列前茅,在翰林升至五品,乃至四品都有可能。相反進了六部,官員之間競爭極其激烈,反而不好升遷。
但乾隆似乎不太在意,道:“彭元瑞啊,錢楷工於書法,翰林六部都缺這般人才,可他另有一番長處,這些時日,朕看過他清字課業,已漸漸嫻熟了。翰林用清字的地方不多,改六部才是人盡其用。朕不僅要改他進六部,還要授他軍機章京,軍機公文撰擬,眼下也缺人啊。”所謂軍機章京,是軍機處裏的中級官員,平日負責朝廷文書下達,職權甚重。彭元瑞見乾隆所言有理,隻好改口讚同,和珅自然也沒有異議。
乾隆又往下翻著試卷,道:“這一篇……朕也知道,那彥成的。阿桂有這樣的孫子,也是後繼有人了。隻是他是大學士之孫,官職擬定之事,就不需你等參與了。朕先授他編修,以後如有功勳,再行升遷不遲。”大學士和軍機大臣往往也要統領六部,把那彥成暫時留在翰林,不去改部,也是乾隆擔心阿桂勢力過盛之故。和珅和彭元瑞自然沒有異議。
眼看試卷翻到最後幾張,乾隆忽然眼前一亮,道:“這篇寫得好,羅因鳥而始張,鳥以目而罔逸……理密文連,絲交花簇,隙漏相承,玲瓏互複……蓋集目成羅,唯一羅乃收眾目,而分羅得目,非一目可抵全羅……文采、氣韻,兼而有之,又不見滯澀,這般行文,今日試卷裏,當要數第一了。”最後尚有三篇試卷,乾隆觀其大略,都不滿意,道:“和珅、彭元瑞,你等過來看看,若無異議,這一篇朕取為第一,如何?”
和珅和彭元瑞將幾十篇庶吉士試卷一一對著看了,和珅尚且未答,彭元瑞已答道:“回皇上,臣以為這篇試卷確是不錯,皇上擬為第一,臣沒有意見,隻是不知是何人所作?”
“若朕記得沒錯,此人應是……阮元。”乾隆自江春舉薦阮元後,對他書法字跡也時常留意,故而這時見了試卷筆跡,漸漸想了起來。又道:“彭元瑞覺得不錯,和珅呢?這阮元在翰林院中,表現可好?”
和珅聽到阮元姓名,心中倒也思緒複雜,一時說不出話。
阮元傳臚之前,和珅聽宮中消息,便知道阮元與江春關係密切,當時便備了禮物送到總商行館,想著阮元若能與自己共進退,自己也能順藤摸瓜,把兩淮鹽務納入自身勢力之中。可阮元收了禮後,並無其他動靜,更沒有上門拜訪過自己。
他曾暗地裏調查阮元家世,知道阮元祖母妻子都是江春同宗,自己拉攏阮元的策略原本沒錯。所以翰林之中,他也有意數次接近阮元,阮元態度尚屬謙和,每次見到自己,都恭恭敬敬的作揖成禮,稱自己一聲和伯或和中堂。甚至偶爾還會提出一兩個問題問自己,自己懂的也就隨意解釋一番,好在阮元也沒問自己不懂的。
按理說,這樣的態度自己不是很滿意,和那些登門送禮的官員相比,阮元的態度簡直就是不近人情。可翰林之中對自己恭敬,同時能看出學問的,就隻有阮元一人。錢楷見他,是成禮後便離去,再不多言。胡長齡、那彥成等人,更是見到自己影子便即退避三舍,絕不與自己相交。翰林中倒是也有向自己獻媚討好的,可那幾人學問淺薄,隻怕難成氣候。若說既值得,又有可能收為旗下的翰林後進,隻怕也隻數得上阮元了。
想起湛露之事,自己也不免有些心虛,乾隆對阮元和江春的關係,對阮元的才學均是了如指掌,自己若是因為私交不夠就排擠阮元,隻怕又要被乾隆訓斥一番。故而隻好說道:“回皇上,臣以為阮元此人原本才學不錯,入翰林後學業也自精研。散館之前翰林開庶常館,入館讀書者不多,阮元便是其一。皇上真知灼見,臣自無異議。”翰林選舉乃是公事,故而要稱臣。
“很好。”乾隆看二人都已認同阮元為第一,便繼續道:“那便照例,授編修之職吧。”說著又看過其他卷子,眼看編修、檢討、改部之任,已經擬定完畢。對彭元瑞道:“眼下授官之事,朕已擬好,彭元瑞便去擬詔吧。”翰林授官與六部外任不同,不甚拘泥程式,彭元瑞領了旨,便下去草詔了。
眼看翰林授官之事已畢,乾隆道:“翰林的事,今天就到這裏吧。今日另有一事,宣王傑和尹壯圖進來。”
和珅記得,蘇淩阿向他送密信時,提及的官員,就是這位內閣學士尹壯圖。
尹壯圖的名字,阮元也有所耳聞,隻知他為人正直,敢於進諫,這一天他說了什麽,阮元也無從知曉。但幾日之後,翰林院也收到消息,乾隆準備徹查山東山西倉庫存銀,此事是六部負責辦理,翰林院不過討論一番,也就散了。
又過得幾日,翰林院的散館考試成績公布,位在第一的果然便是阮元,授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那彥成也授編修,錢楷則授予主事。胡長齡、汪廷珍、劉鳳誥三人是一甲進士,上一年就已授職,故而此次不再升遷。
聽聞阮元高中,江鎮鴻自然大喜,也提議擺宴席為阮元慶祝,阮元再三推辭,才改了尋常家宴。他本覺得,江家這一兩年來,形勢也未見好轉,加上去年江春去世,未來前途並不樂觀。但江鎮鴻覺得,阮家時隔三十年,終於又有人立足官場,著實不易,心意還是要表明的,阮元不好拒絕,隻得與江鎮鴻以茶代酒,飲了數盅。
但就在此時,楊吉忽然過來,道:“伯元,外麵有個太……有位宮裏來的公公,說有旨要宣。”他原本瞧不起內監,隻想說太監二字,但覺得阮元用詞一貫文雅,不好說得那麽直白,才改了口。
阮元心中自也疑惑,編修授職已過,卻又有什麽事,不過幾日,便來宣旨?但旨意到了也不能不接,便走到門前,下跪接旨。那內監他在宮中見過兩次,知道名叫呼什圖。
隻聽呼什圖宣旨道:“奉上諭,阮元才學兼優,勤勉奉公,朕甚嘉焉。著令充《萬壽盛典》撰修,兼朝鮮國使迎送。欽此!”
阮元自接了旨,心中也是又驚又喜,喜的是《萬壽盛典》撰修,乃是朝廷中博學儒臣所能執掌,自己中進士不過一年,就能參與其中,自然是乾隆格外重用之故。驚的是朝鮮國使迎送一事,朝鮮曆來西來清朝的使臣,都是精於儒學的朝鮮名士,故而清朝方麵往往也會派出朝中學術最為精通的儒臣前往迎送。自己若得列迎送使之中,乃是莫大榮幸。
故而阮元也有些疑惑,問道:“內監大人,我聽說朝鮮使團上年來過京城一次,去年冬天就走了,怎麽現在就要準備使團迎送之事了呢?”
呼什圖道:“朝鮮使臣當在皇上萬壽之前,入京朝見,不過是三個月以後的事。今番迎送,正使乃是禮部尚書紀大人,你同他學習便是。阮元,皇上同和中堂這一番厚愛,以後你可要記著啊。”
阮元連聲應是,呼什圖看著阮元,忽然俯下身子,輕聲道:“阮翰林,京城裏的揚州糕點和六安茶,要比江南貴一倍吧?不過啊,皇上喜歡,和中堂呢,也喜歡,阮翰林出身揚州,想來是有福之人啊,哈哈。”
附上阮元作品《一目羅賦》,乾隆五十五年,阮元於翰林散館考試中憑借此賦,獲得第一名並授職編修:
羅因鳥而始張,鳥以目而罔逸。羅惟取其周遮,目非貴於專一。椓之初聽夫丁丁舉焉,乃觀其乙乙。多為之備,得之在少,而不在多。密為之防,獲之在疏,而不在密。然而偏於少則綿綿未成,惑於疏則恢恢反失。觀離忘作罟之方,掌禮昧張弧之術。豈織千絲之網,以一統千,如祝一麵之羅,解三留一。原夫為罻為罿,曰羅曰麗,或成掩畢之箕,或作翻車之軸。雉何事而離罦,鴻何為而漸陸。理密文連,絲交花簇,隙漏相承,玲瓏互複。本一緯而一經,乃或衡而或縮。兔有蹄兮不忘,繭為綸而非獨,至於綱舉目張,網開鳥覆,逸翩莫翔,修翎已蹙。故結羅者必有四維,而得鳥者唯憑一目。此亦如百囊魚罟,非九罭皆膏鮮鱗,七屬犀函,唯一劄或當金簇也。若乃經連極寡,繩結無多,非連罝之組織,異數罟之搓挱,人惟一孔之智,製非四寸之過,空成方而仿佛,繯為橢其若何。若兩縁虛設於網侯,莫加采鵠,若單緯初施於機軸,未擲金梭。結比繩樞,竟一欞之徒具,張若縆瑟,何一弦之可歌。蓋集目成羅,惟一羅乃收眾目,而分羅得目,非一目可抵全羅。是以空為結網之求,繆作臨淵之慕,豈虛張而冀其自投,抑徒設而思其偶遇。編一絲以為罩,欲求翡翠之毛,煉寸鐵以成罘,願掛珊瑚之樹,正恐魚緣木上,未識其難,鳥萃蘋中,罕知其誤。我皇上道挈乾綱,網開賢路,綸孛宣而人仰機衡,條理密而世欽法度,廣搜羅於四海,未嚐或有遺材,析節目於萬幾,安得紀其成數。張鳥羅以有,待豈同文子之書。加一目以何為,無取正平之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