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詩文天地

阮承信不再無事閑居,找了幾份抄書的工作,雖然收入不多,但總能補貼些家用。林氏平時在家,便拿了一部《千字文》,從“天地玄黃”開始,一點點教阮元識字。

阮元雖尚懵懂,但平日看父母詩書相和,父親談天論地,自然對書籍也不陌生,而且頗具好感,又兼天資穎悟,林氏每教得字音字義,自己反複看上幾遍,也就認識了,識字速度也比林氏預想快了不少。

但那《千字文》並非簡單的識字課本,其間曆史典故、風俗倫理頗多。林氏父親林廷和考中過舉人,做過知縣,故林氏自幼知書。但涉及複雜的典故,想用阮元能理解的話來解釋,卻也並非易事。

這日林氏講《千字文》,至“推位讓國,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發殷湯”時,阮元前半句尚能聽懂,後半句便大惑不解:“娘是說,殷湯之前的國王總做壞事,所以殷湯把他打倒了,自己做了國王。那為什麽還有人要來打殷湯呢?”

“殷湯做了國王之後,不久就去世了啊。這書裏寫的周發,是後麵六百年的事了。”

“六百年啊?!那周發到現在又有多少年呢?”

這一下林氏有點不好回答,古人沒有數字紀年,有些時候就隻能把一些簡略的數字加在一起:“周八百、漢四百、唐朝又有三百年……大概有兩千五百多年了吧。”

阮元張大了嘴,完全不敢相信。他從出生起,也隻過了五年,兩千五百裏麵,也不知有多少個五年,總之殷周的世界,離自己是非常非常遠了。

“那……殷湯不是把壞國王打倒了嗎?為什麽後來周發還要打倒殷國呢?”

“因為殷國後來也出了壞國王啊。”林氏覺得阮元畢竟年紀太小,多說肯定不懂,便簡單的講道:“因為殷國後來的國王太壞了,百姓就不願意再讓他當國王了。這時候啊,有個叫姬發的人,就是書裏寫的周發,站出來反抗那個國王。後來……後來他們打了一仗,據說戰場相當可怕呢。”至於周文王、薑子牙之類的故事,林氏覺得阮元應該聽不懂,也就沒提。

誰知當晚阮承信剛一回來,阮元便迎上前去,央求著阮承信給他講周發和殷國壞國王的故事。阮承信也吃了一驚,問起林氏,方知其中緣由,看著阮元大大的眼睛裏充滿疑惑,阮承信也不好拒絕,便講起牧野之戰的故事來。

“……那一日,周武王親率戰車四千輛,大兵三十萬,齊齊向著朝歌城進發,眼看得前麵便是殷商紂王的大軍。此時,探馬來報,說紂王大軍,足有七十萬之眾……”阮承信這些數字倒也不是空穴來風,一半是《史記》原文,另一半是自己根據戰車數量推算而知。雖說自古以來,《史記》中這些上古數字便時有質疑之聲,但這是為了講故事,阮承信便寧可信其有,把書上數字照搬了過來。阮元平時所知盛況,隻有廟會,不過成百上千人,哪見過幾十萬人的陣勢?一時長大了嘴,聽得有滋有味。

“這時周軍將士,不免麵生憂色,敵人比自己多出整整一倍,可如何是好?但周武王依然麵不改色,對著前方將士大聲說道:‘今日之戰,是以有道討無道。我軍雖少,但天道在我軍,順天而行,我軍必勝,逆天而動,敵人必敗!誅昏君,行天罰!’一眾將士受其鼓舞,也齊聲高喊‘誅昏君,行天罰!’那時牧野的大地,都止不住的震動,就連邊上樹林裏的禽鳥,也嚇得在天上飛來飛去,根本就不敢落到地上!”

“那殷商紂王也非庸才,當即決定,三十萬大軍正麵進攻,左翼二十萬攻武王右翼,右翼二十萬攻武王左翼。想著三麵夾擊,讓武王顧前顧不了後。可周軍更是久經戰陣,又聽了武王剛才的話,這個時候也是氣勢如虹,武王兩個弟弟,周公旦守住左翼,昭公奭守住右翼,薑尚父親率前軍,鐵盾拒馬齊齊擺開。兩軍大戰三個時辰,那一日牧野平原流下的鮮血,多得讓盾牌都浮了起來……”

“可是娘說戰爭一下子就打完了啊?”阮元不解的問。

“能一天結束戰爭,當然很快了。商軍眼看三個時辰無法前進一步,不少人已經開始露了怯,也就是這個時候,忽然商軍中發出一聲大喊‘商軍敗了!’這一聲可不得了,整個殷商大軍,就在那時轟的一聲,一起扔下了武器,向著四麵跑了。”

“周武王也知道,這些人大都是被拉上戰場的普通小民,能減少傷亡,就不要再傷及無辜。於是下令,放過逃兵,直接向朝歌進軍!三十萬大軍一時殺聲震天,再也無法阻擋。殷紂王眼看大勢已去,便逃進朝歌城,一把火燒了王城宮殿,連他自己的命,也送在裏麵了……”

有關牧野之戰,《史記》中不過寥寥數語,戰爭細節更是無從談起,阮承信為了吸引兒子,把自己所學的兵法也融入其中,又將《尚書》裏“流血漂櫓”的說法,換了個方法加進這段故事。把一個原本非常簡略的故事,講得有聲有色。阮元聽得入神,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爹爹,那殷紂王做了什麽,讓那麽多人都反對他呢?七十萬人打三十萬人,根本不會輸的啊?”阮元對這個問題一直很不理解。

“隻因他是一等一的天才。”阮承信的回答大出阮元意料。

“你要是覺得那紂王是無能之人,就全錯了。相反,紂王勇武過人,可以和野獸搏鬥。又很聰明,和大臣辯論從未落過下風。這樣的智勇雙全,天下又有幾個人及他?”

“可也恰恰是這智勇雙全,讓他逐漸認為,自己便是天下第一,自己做什麽都是對的,和自己意見不一樣,那一定是對方錯了。於是,他大修宮殿,勞民傷財,隻供自己享樂,在宮殿裏,天天飲酒吃肉,沒完沒了,這樣百姓怎麽忍受下去?”其實紂王還有親近女色之事,但阮承信覺得兒子才五歲,估計聽不懂,便略去了。

“當時倒是也有人向他進諫,可紂王卻說‘你既然敢進諫,想必是聰明人了,我聽說聰明人心有七竅,不如這樣,你把心挖出來給我看看如何?’這人沒了心,還能活嗎?很快大臣就死了。紂王又覺得另一個大臣想造反,便把他砍成了肉醬,可這樣一來,大臣會怎麽想?便忠於紂王,也難免一死,那自然是要另立門戶了。”

阮元尚未見過這等殺人場景,一時不免冷汗漸生。林氏見阮元有些害怕,一邊輕輕撫著阮元額頭,一邊給阮承信使了個眼色,告訴他孩子還小,暫時別嚇到他。

阮承信隨即會意,便道:“這殷衰周興,便是如此了。元兒可要記住,聰明才智,未必就是越多越好,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多聽人言,總沒什麽損失。便是你覺得別人不對,也要多包容別人一點。可若是一味自以為是,甚至認為天下無人能及得上自己,便縱情極欲,無所不為,那紂王的下場,也就離你不遠了。”

阮元點了點頭,又問:“那爹爹可否知道,當今天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是像殷紂王還是像周武王呢?”

這一下,反倒是阮承信說不出話了。乾隆十六年那個難以忘懷的下午,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這時在位的乾隆皇帝,阮承信還真就見過。

但或許也正是因為見過,阮承信反而不好回答了。

想了一會兒,阮承信道:“當今天子自是聖人,可是……元兒記住他是聖人就好,剩下的,你還太小,不懂。”

阮元覺得父親可能有什麽秘密,但看父親神情,似乎不願多說,頗有些失望。可這時已近二更,困得難受,便到一邊睡了。

阮承信看著漸漸睡去的阮元,不禁笑著對林氏說:“看他聽故事那麽認真,或許,以後真是個讀書的材料。”

“你一說讀書我倒是想起來了,他賈姑父在陳集最近開了私塾,正沒人去呢。要不轉過年,讓他去陳集住段日子如何?”林氏問道,阮承信的妹夫賈天寧也是飽讀詩書的生員,在阮家鄉下的陳集老宅附近居住,平日教書為生。阮承信這時忙於抄書,無暇照顧阮元,是以林氏有此提議。

“嗯。天寧我是信得過的,元兒和他學習,我放心。再說我給他講《資治通鑒》,總有些早了,先讓他姑父講講四書,讓他多識些字。揚州這米物,是越來越貴了。”阮承信也認同妻子的想法,尤其最後一句,尤為緊迫。

次年阮家便暫時分開,阮承信繼續留在城裏賺些微薄的收入,林氏和阮元去了陳集。陳集距離阮家祖產所在的儀征縣頗近,阮家有所老宅在陳集,又是林家居住之地,林氏平時回娘家看看,倒也方便。

阮元便在姑父家學習,一邊繼續識字,一邊賈天寧也給他講些四書中易懂的段落。阮元記憶力還算不錯,平日又無雜念,很快《論語》、《孟子》章句也各學了不少。林氏看阮元進境甚速,也頗為放心。

可這一天,林氏卻意外發現,阮元從姑父家回來,便一直悶悶不樂,連招呼也不願打,便坐在一旁低著頭。過得片刻,林氏竟聽得數聲哭泣之音,料是阮元遇了什麽不快之事,又不忍讓母親聽到,故而一直忍著不哭,可終究無法掩飾。

林氏忙過去問起阮元究竟發生了何事,不料阮元竟答道:“娘……我……我不想念書了,書裏有幾句話,總是讀不下來……”

林氏不禁一驚,阮元這數月來,讀書識字頗為順利,雖隻數月,大約已抵得常人兩年。本想著阮元如此下去,大可日後繼承父業,不料這天阮元居然有如此沮喪的想法。

但林氏也清楚,阮元才剛六歲,讀書有困惑,亦或不能理解之處,也是正常,若是就這樣半途而廢,才可能遺憾終生。於是一如既往,柔和的看著阮元問道:“元兒畢竟還小,有些字用的少,看不懂記不住也是常事啊,便是讀書多年的秀才,也有不少念白字的呢。”

“可……可那幾個字並不難……”阮元哭道。

“能不能先念一遍給娘聽呢?元兒放心,念成什麽樣,娘都不會怪你,可若是你不念,娘就真沒辦法了。”林氏依然在鼓勵阮元。

“孟……孟斯舍茲……之守氣,又不如……不如曾子……”阮元說著說著,又不由得落下淚來。林氏也聽得明白,這一句原是《孟子.公孫醜上》中的“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大概是因為這一句中,連續出現了“施舍之守”四個翹舌音字,阮元年紀尚小,平日言語又不多,便一時無力換氣,把兩個翹舌字讀成了平舌字。

這一句之前,又有“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和“孟施舍之所養勇也”這種需要連續進行平翹舌轉換,或連續數個翹舌音的句子。若是成人氣息足夠,或許可以一口氣念完。但阮元原本氣弱,可能讀完前麵這些話之後,已經無氣再續,故而最後這兩句,不僅讀音混亂,而且含糊不清。這樣一來,也難怪阮元覺得自己不中用了。

林氏大概想了想前因後果,覺得也不該怪阮元。便柔聲道:“元兒今天念得這幾句,本是《孟子》中較難讀的。若是人人都能一口氣讀下來,那以後還不個個去中狀元了?”

“可、可姑父家隻有我念不下來……”阮元說到這裏,哭得更傷心了。

林氏略一思索,已知讀書運氣,不是阮元的長處,但這也不是沒有天賦就做不了的事。若能勤學苦練,總能讓發音達到一個基本清晰的水平。可阮元若是沒有耐心,或是自暴自棄,那就一輩子都改不過來了。便道:“娘有個辦法可以解決你的問題,隻是需費些時日,元兒願意試試嗎?”

阮元滿臉疑惑,看來是不相信自己可以克服眼前的困難。

林氏拿了矮桌,放上家中那部《孟子》,阮承信素愛藏書,收集的《孟子》注釋也多於常書,方便解釋。眼看準備就緒,便道:“娘知道,但凡讀書覺得困難,無非三個問題,一是氣息不足,二是口型不對,三便是缺少磨練了。娘今天先教你口型,你就看著娘,我怎麽動,你就怎麽動,可以嗎?”

阮元看著母親,雖說自己也不太相信可以改正問題,但學口型似乎並不難,便也不再做聲,隻仔細的看著。

“還是最後這句話,我們開始,孟……施……舍……之……守……氣,這樣,看清了嗎?”

“看清了,孟……施……舍……之……”

“還是這個口型,再來一遍。”

“孟……施……舍……之……守……氣。”

“好,接下來我們把需要連讀的地方連接起來,‘孟施舍’是個人名,需要連讀,後麵‘之’可以輕音,‘守氣’是個動作。你現在如果覺得,六個字一起讀困難,便先讀前三字,之後換一口氣,輕讀‘之’字,在用下一口氣讀後兩字,怎麽樣?”

“孟施舍……之……守氣。”阮元依樣照做,似乎比之前好了一些,可阮元有些著急,最後的“氣”字還是沒用上力。

“元兒不要擔心,讀書這種事,不是讀的快,就一定比別人更好,有的時候,讀得慢一點,多重複幾次,反而記得更深刻,理解得更清楚呢。”林氏知道阮元可能是眼看其他人讀得都不差,心裏過不去,便安慰他,但這也是事實。

“嗯,孟施舍……之……守氣。”這一次阮元念得更好了。

“你看,這次不是更好了嗎,這次從頭開始試試。”

“孟施舍……似……曾子……”

林氏看阮元的樣子,確實比開始時好了一些,但如果要真正通順的讀出一篇複雜文章,明顯還需要時日。自己也想起辦法來。

“發音換氣沒有捷徑,隻能勤學苦練,但用什麽來練呢?”想著想著,林氏忽然想起,古詩最重音韻變化,如果阮元讀書之際,多挑一些規範的古詩看看,說不定會有意外效果。

“父親在世時,時常編些唐人詩集,若是有尚在的,不妨給他看看。”林氏想到這裏,漸漸有了辦法。即便讀詩效果不如預期,總也不是壞事。

阮玉堂健在之時,曾編訂不少詩集,雖然因大雨損毀了一些,但仍有不少尚存。林氏找到一冊《王孟高岑詩選》,一函《樂天詩選》,均是阮玉堂所選頗為工整典雅之作。便以此為基礎,教阮元學詩。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古戍依重險,高樓見五涼。山根盤驛道,河水浸城牆。庭樹巢鸚鵡,園花隱麝香。忽如江浦上,憶作捕魚郎。”

“梁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觜爪雖欲敝,心力不知疲。須臾十來往,猶恐巢中饑。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

……

讀書學詩非一日之功,阮元聽了母親教導,也不著急,隻日複一日的多讀多看,過得數月,言語間日漸通順。而且阮元也意外發現,自己記憶文章,比之以前更為深刻難忘。

光陰荏苒,轉眼已是乾隆三十五年的冬季,阮承信原本抄書的雇主離開了揚州。阮承信閑來無事,便帶了阮元,去儀征江麵看長江過年。

儀征是阮家籍貫所在,阮承信祖父阮時衡原是揚州江都人,長居舊城,但彼時揚州人口眾多,官學名額卻有限。儀征人口不如揚州,官學名額卻不少,在儀征應科舉更易入官學學習,為日後打基礎。於是阮家在儀征買了田產,置了墓廬,便改籍為儀征。阮承信父親阮玉堂便是在儀征應武舉,直至武進士。阮承信擔心阮元自幼生長在揚州府城,不識籍貫所在,便多帶他來看看。

這時正值清緬戰爭結束,又臨近年關,儀征官員為慶祝天下太平,特許百姓得以放燈。阮元父子到得江邊一帶,隻見燈火通明,五彩花燈爭奇鬥異,江上船隻,如雲生蟻聚,確是一片盛世風景。

燈上所畫,多是些西廂、紅拂之類民間故事,阮元少時所讀之書尚未涉及,不免問起父親。阮承信倒是不忌諱說部故事,對這些民間之事所知甚多,便一一為阮元解答。父子間遊玩正是盡興,忽然遠處一個聲音大聲響起:“鹽船著火了!”

阮承信聽得這話,頓時一驚,看著聲音傳來之處,果然有隱隱紅光泛出。眼看不少人都往江邊趕去,便也抱了阮元,去江邊想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江上火勢漸大,等阮承信父子趕到近處時,已是一片火海。

鹽船平日僅在江上航行,多半質量並不高,也沒有多少防火用具。而儀征江麵,又是江寧省城和揚州關聯之所,一時大量鹽船在此聚集。這一場火下來,江上鹽船毫無防備,頓時紛紛起火。不滿半個時辰,長江已成了火海。

沿江民眾越來越多,可也沒人願意去救火。

阮承信找來一個路人,問道:“兄弟,這火燒得這般大了,也……也沒人去救嗎?”

“大哥是外地人吧,這裏的規矩也不懂的?”路人看著這場大火,似乎並不稀奇。

“我常年客居外地,多年不回儀征了。”阮承信籍貫在儀征,倒也不願說自己是外地人。

“這火災啊,原本都是巡河的守衛來負責。”路人似乎很了解這些,說起來如數家珍:“可這平日也沒什麽災禍的,大家太平日子過慣了,那些守衛平時也隻看他們吃喝玩樂,防火救災的事,就沒那麽上心了。反正事後報一個火勢過盛,撲救不及,也就罷了。若免了他們的職,又要找人,也是一般的慵懶,還不如用舊的。”

“那,平日民間就沒什麽辦法嗎?”阮承信還是很難相信。

“守衛不讓啊,若是咱們平時自己去救,那不是搶了人家的生意嗎?若是真有膽大的,真去救火了,沒得幾日,這些守衛就會變著法兒糾纏他們,直到他們再也不敢,或者幹脆搬出去。日子長了,咱也就不敢動彈了。”

阮承信聽完,不由得連連歎息,火勢大到這般局勢,便是守衛來了,恐也難救。隻得眼見一艘艘鹽船在火中爆裂傾覆,一袋袋精鹽沉入江中,與長江融為一體。又過得半個時辰,守衛終於漸漸趕到,救了一陣火之後,眼看勢難挽回,便相繼離去了。

阮承信雖不經商,但看得長江已成一片火海,也不禁為鹽商難過。正在這時,忽聽得一個聲音高聲吟道:

“逃灼爛之須臾,乃同歸乎死地。積哀怨於靈台,乘精爽而為厲。出寒流以浹辰,目睊睊而猶視……嗟狸首之殘形,聚誰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餘之白骨。嗚呼。哀哉!”

聽得文辭,竟是累年不出的駢文。駢文本以音韻見長,這時逢此極慘之景,更是悲愴淒然,令人淚下。

又聽這聲音繼續道:“且夫眾生乘化,是雲天常。妻孥環之,氣絕寢床。以死衛上,用登明堂……麥飯壺漿,臨江嗚咽。日墮天昏,淒淒鬼語。……強飲強食,馮其氣類。尚群遊之樂,而無為妖祟!人逢其凶也耶?天降其酷也耶?夫何為而至於此極哉!”

阮承信定睛看時,見是個青年男子,手持酒瓶,如癡似醉。想必也是讀書之人,不忍這人間慘劇被世人遺忘,故做文如此,為這一場大火送上祭奠。

阮承信不想阮元再看這等慘劇,忙遮了阮元眼睛,將他帶走了。

或許這個時候也沒有人想到,這場火看來尋常,卻似乎預示著乾隆朝的轉折即將到來。隨著朝中一眾能臣漸漸凋零,乾隆盛世自乾隆三十五、六年之後,竟也漸漸走上了下坡路。

這年冬天,阮家人暫時搬回揚州。這一日阮承信安頓好妻兒,又出去看護陳集搬回來的家中物件。好不容易家中之事安排妥當,卻又下上了雨,阮承信還未能回到家中,隻好找了個小攤,在棚子下躲雨。

店中夥計忙過來問道:“客官可是要吃麵?”阮承信點了點頭。

“那,是‘大連’、‘中碗’還是‘重二’?”揚州麵食豐富,依麵量大小,有三等分法,量最大的是“大連”,阮承信平日節儉,不過點個“重二”,但這天走了一日,頗為疲乏,便一反常態,點了“大連”。

“客官要個‘合鯖’嗎?上午新到的斑魚,正新鮮呢。”夥計問道。“合鯖”指的是麵中帶上成塊魚和肉,阮承信想著“大連”都點了,再點些也無妨,便應了一聲。

“客官,四錢銀子。”這一下倒是把阮承信嚇得不輕,忙問:“你這就一碗麵,雖說量大了點,也不值四錢銀子吧?”

“聽你口音也是本地人,客官是平日不用‘大連’,不知這加了新鮮斑魚的‘大連’,便全揚州最便宜的麵館,也不會低於三錢麽?”阮承信看他這店麵頗大,外麵棚子隻是一部分,又加上雨勢漸大,店家便是多收點錢,也是常事。又覺夥計口氣,似有譏諷之意。自己也頗為讀書人身份自矜,不願露出窘相,索性一咬牙,點下了這份“合鯖”。

“其實早十年間,客官倒是能少花些錢。”夥計一邊到後麵吩咐做飯,一邊和阮承信聊起天。“我家三代都在這個館子裏做麵,揚州城別的不說,吃飯這點事,沒人比我更清楚。我小的時候這‘合鯖’再貴也不過一錢七八分,後來便賣不得這樣低了,鄰家看你那樣賤賣,都把你當仇敵一般,還怎麽過?”

“那依你之見,這又是為何呢?”阮承信倒也不自命清高,主動和夥計聊起來。

“還不是因為那些有錢人家。”夥計看著麵煮好了,便送過來,和阮承信繼續聊道:“這城裏數鹽商最有錢,幾個大鹽商更是攀比得厲害。先是麵裏必有魚,再是有的人隻要斑魚,再後來呢,有的人除了當日海裏的斑魚,一概不吃,說腥了一碗麵。這東海離揚州又不近,打魚的多是連夜出海,隻為撈一網新鮮魚。長此以往下來,魚價高了,麵價自然也高了。”夥計也頗為感慨,畢竟買魚成本和麵價一相折算,可能麵館收入,反不如以前。

但話說回來,阮承信看著眼前這碗“大連”,魚湯倒是頗為清亮,嚐了一口,確比往日所嚐鮮美得多。這麵店也不愧為數十年的老店,麵湯香氣濃鬱,自有一番風味。若僅為一飽口福,四錢銀子花得也值。

正吃麵間,忽然見邊上有個不小的包袱,阮承信眼看周邊已無旁人,便問起夥計:“這兒還有別的人嗎?”

“別說別人了,要不是客官你過來,我們早走了。”夥計看阮承信頗為老實,也不免開開玩笑。但眼看大雨一直不停,店裏人倒也真的準備關張了。

阮承信吃完麵,不禁摸了一下那個包袱,隻感覺入手沉重,定睛一看,裏麵似有亮光泛出,再仔細一摸,隻覺裏麵之物,與元寶頗為類似,如果整整一包都是現銀,估計夠普通人家一二年用的了。

夥計卻沒那麽眼尖,一邊把鋪子裏東西收拾好,一邊和阮承信道:“看你躲雨不容易,棚子我們就不撤了,客官願意坐就坐著吧。”說罷,幾個夥計相繼走了,隻留下阮承信一人。

如果這個時候阮承信把包袱自己拿走,也沒有人看得到。

但他還是選擇了留下。

雨又下了大半個時辰,終於停了,阮承信也想到過順手牽羊,直接拿走這包銀子。可轉念一想,不知失主是什麽樣人,若是豪門大族也就罷了,若是和自己一樣,甚至不如自己的人家,丟了這許多銀子,年恐怕都過不下去了。自己雖日漸窘迫,終究還是有田產的讀書人家,比市井小民還要優越些。推己及人,倒是也於心不忍,便一直留了下來。

直到一個時辰之後,一輛馬車緩緩路過停下,走下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來。看到阮承信,不禁頗為訝異,問道:“敢問這位先生,在此多久了?”

阮承信看這輛馬車頗為精致,來人一身綢袍,其間以暗紋繡著幾道祥雲,想來家境不差,而且意境不低,日常頗為講究,便如實答了。那人也有點吃驚,笑道:“先生看來也不富裕,為何不將這包銀子拿了去,也好過個好年?我家開銷也說得過去,不差這些錢。”

阮承信笑道:“我這人平日膽小,不是自己的東西,確是不敢要。拿了,這心裏慚愧,與其拿你這些銀子,不如圖個心裏痛快。”那人也笑了,正要接過包袱,忽然眼神一變,似乎遇到了熟人,問道:“先生可認得一位姓阮的遊擊,名諱是上玉下堂的?”

阮承信不禁心中一驚,道:“正是家父。”那人又問道:“那令堂可是姓江?”阮承信忙道:“確是家慈,已亡故多年了。”

那人又驚又喜,忙道:“你把包袱打開,便知我是誰了。”阮承信應聲開了包袱,不禁一驚,其中大錠銀子,便有六七枚。除此之外,尚有一個文牒,文牒署名處寫著兩個熟悉的楷體字“江昉”。

“先生……先生是江舅父?”阮承信著實不敢相信,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阮玉堂是阮承信之父,早年便有娶親,可第一位妻子身體素弱,未及而立便已離世。後來阮玉堂考中了武進士,揚州大鹽商江氏眼看年輕人前途無量,便選了族中一位女子,與阮玉堂結親,阮承信便是這位江夫人的親生兒子。

江家親族眾多,這江夫人另有兩個同宗的表弟,一位名為江春,另一位則是眼前這江昉,阮承信應該叫他一聲舅舅。阮玉堂彼時官運亨通,一路做到九溪營參將。江春江昉兄弟當時襲了家業,曾為朝廷出力,押送糧草到阮玉堂軍前,故而和阮玉堂不僅是姻親,更是一同上過戰場的摯友。但阮玉堂素來廉潔,因此雖然江家事業蒸蒸日上,他卻不願和江家再多交往。

後來阮玉堂因故丟了官,雖一度被起複為欽州遊擊,卻再不複當年盛景,阮家自阮玉堂死後也日漸敗落。可幾十年間,江春憑著自己兩淮總商的地位,不斷鞏固鹽運銷路,到乾隆中葉,儼然已是兩淮第一大商人。

江春江昉兄弟倒也沒忘了阮家,阮玉堂去世之時,還一度籌了錢準備接濟阮承信。但彼時阮承信家業還算殷實,想著即便是貧者也不應受嗟來之食,更何況自己,便婉拒了江家。而江太夫人也已經在十四年前離世,阮江兩家雖是姻親,卻也因長年不走動,早生疏了。阮承信安貧樂道,本已漸漸忘了江家,誰知這天拾金不昧,竟又讓他遇上江昉。他少年時見過江昉一麵,可並未在意,是以此時已經忘了,不想江昉卻還記得他的模樣。

江昉看著外甥衣著樸素,臉上頗多風塵,顯然是近年家境敗落,念著姻親之誼,不禁有些心疼,忙握住了阮承信手,說道:“好甥兒,我記得上次見你,你還是個孩子,不想如今你我尚有重逢之日!今日若不是我托下人外出取錢,他又落下了包袱,我還見不到你呢。看你這樣子,也不來和我說一聲,非要自己在外過活,又是何苦呢?”

阮承信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顯然自己過得並不好,硬充好漢也沒多大意義。隻低了頭不答。江昉又問外孫多大了,得知阮元已經七歲,便道:“承信啊,你自己樂於貧寒倒也罷了。元兒是我家嫡親的外孫,你讓他在你那裏過苦日子,對他又有何益?我江家家塾凡是同宗之人、同姓之人,都可入學,你讓他到我們家去上學如何?”

阮承信還想婉拒,江昉早已會意,正色道:“聽舅舅一句話,你是讀書人,尚寒素、重氣節,不為五鬥米折腰,這是你的事。元兒才剛上學的孩子,有條件來江家讀書,你為什麽要幫他拒絕呢?別的事由你,孩子的事,他舅祖說了,得算數。”說到最後,已是麵色凝重,容不得阮承信拒絕。

阮承信仔細想想,實情倒也確是如此,又想到:“天寧在鄉間教書,畢竟才學有限,終不能讓元兒一輩子在鄉下讀書。江家素來和淮揚名士交往甚密,或許家塾裏有幾個有大才學的先生,也是元兒之福。”故而也不再拒絕。江昉給了他一塊江家的牌子,讓他擇日便帶孩子到江府。

阮承信這日回家,也把阮元去江家的事和林氏說了。林氏覺得阮承信所想確是有理,阮元經過自己兩年教導,已比之前進步了很多。若一輩子自甘貧寒,隻怕一個頗具潛力的孩子,便要在揚州市井間泯然眾人了。

次年入春,阮元便回到揚州,來到康山江府就學。江家豪華氣派,阮元頗不習慣,所幸江府另有通往家塾的側門,便隻走側門一邊,也不與江家子弟做其他交往。

可這日阮元剛走到家塾門口,便迎麵遇上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仔細看來頗為眼熟,那孩子見了阮元,也是喜形於色,立刻走上前來問道:“你可是阮家大郎?”

阮元依稀記得,去年過年,父母帶他去揚州北湖的叔祖家玩。當時在叔祖家裏,有個比自己略長一些的孩子,十分聰明,雖也不過七八歲年紀,卻能說出不少生僻字,據他自己說,已經認了一兩千字了。

阮承信有些不信,便指著牆上一副寫著“馮夷”的字帖,問這個孩子:“那你說這第一個字,念什麽呢?”

“念平啊。”孩子笑道:“叔叔一定是以為,我年紀這般小,隻認得這個字的逢字讀音,卻不認得平字讀音。可我上一年啊,早就把《論語》讀完了呢。”說完看著阮承信,一副初戰告捷的樣子。

阮元一時頗為羨慕,卻忘了問他姓名,隻記得這孩子來自姓焦的人家。回想起來,那個孩子便和眼前這個出現在江家的孩子長得一模一樣。阮元不禁大喜,問道:“可是把‘馮夷’的馮讀對了的焦家哥哥?”

那孩子也喜道:“你還認得我呀,我叫焦循,一看你就是貴人多忘事,隻記得我姓什麽,卻忘了名字,哼。”

阮元忙賠了不是,也頗為疑惑,問道:“焦家哥哥,我是因祖母是江府來的,才進了江府學習。你又是因為什麽,也來到這江府呢。”

“說起來還是托了你的福啊。”焦循答道:“今年年初,我家剛和北湖你們家定了親,等我長大了,就要娶你表姐了。以後你不能再叫焦家哥哥了,得叫一聲表姐夫才行!”想到這裏覺得“表姐夫”字數太多,又道:“表姐夫太囉嗦,以後就叫我姐夫吧。”

阮元這才明白,原來焦循和自己家裏訂了親,也算半個阮家人了,阮家又是江家姻親,焦循來這裏讀書便也順理成章。江昉為人又頗為愛才,看焦循小小年紀已能識不少字,自然樂意讓他進江家。又看焦循雖然年紀也不大,但畢竟比自己高半頭,叫一聲姐夫也不虧。便也笑道:“姐夫!”

焦循其實也沒聽人這樣稱呼他,一聽又樂了,道:“以後有什麽事,盡管找姐夫,姐夫幫著你呢。”話音剛落,隻聽江家後院的孩子喊道:“先生來啦!”

阮元和焦循回頭看時,隻見江昉陪著一位先生,緩緩走到家塾正堂。那先生高大肥胖,臉上笑嗬嗬的,倒是十分和藹可親,一部長須直垂至腹,又平添了些氣度。這時隻聽江昉說:

“這位是西岑胡先生,名諱嘛,是上廷下森,以後大家便叫胡先生好了。胡先生乃是我江都宿儒,通經術、明律法。就在前年,藩司薩大人也曾延請先生入幕為賓……”江家子弟尚不明就裏,阮元心裏早已喝了聲彩。薩大人便是當時江蘇的布政使薩載,也算乾隆中後期一位頗具實幹才能的地方要員。胡廷森竟然是他的幕僚,才華可想而知,眼看能得如此大儒教導,來江家一趟怎麽看也值了。

那胡廷森忙笑道:“老朽哪有什麽才能,不過癡長各位幾歲,多讀些書罷了,將來入朝建節拜相,還要看各位年輕人了!”其實清朝官製與唐宋大異,但清代文人多好擬古,便把總督巡撫與前朝節度使相等同,謂之建節,若是做了大學士,便是拜相。然而無論將相,實權均已不及前代了。江昉又教導了孩子們幾句,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