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新貴和珅

阮元聽老師這樣稱頌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也隻好說出實情,道:“老師見笑了,其實學生去年在儀征縣學,已經見過容甫兄了。實不相瞞,這……這院試的四書文試題,容甫兄上年冬天,便已猜出。學生本不擅長四書文的,今日能得老師垂青,其實是容甫兄之故。”

謝墉笑道:“無妨,我這兩篇四書文,出的題目並不難,本就是你等學子最應成誦之篇。我所看的,乃是你構思是否精巧,立意是否深邃。院試這許多士子,寫出的文章也是有高下的。而你這篇,立意深遠、上下有序、當斷則斷、當緩則緩,於這對仗八比之句,也是韻律分明。即便不是無可爭議的第一,自也是一流之作了。”

楊吉聽謝墉如此稱讚阮元,覺得阮元確實比起自己想象要高出太多了。可說道第一名,多少還是有些不服,便鼓起勇氣,問謝墉道:“老先生,他……他文章真的寫得那麽好麽?我在這家裏也有些時候了,竟……竟是一直不知,不知這家裏麵,竟然出了個案首。”

謝墉倒是沒有生氣,笑道:“這位賢侄,你這就叫做‘久入芝蘭之室,而不聞其香’了。你若是覺得伯元寫得文章還不算好,那你看過別人文章,便知高下為何物了。不過你說起案首,其實單論伯元這兩篇四書文,還不足以脫穎而出。我當時看你等行文,也知道這般題目,猜也是猜得出來的。這四書文和伯元不相上下的,原也是有幾位的。”

楊吉聽謝墉這般說法,更為不解,也隻好聽下去。

謝墉續道:“但這史論,就是第一天考的部分,這可就分出高下啦。四書文行文嚴謹,尚不能完全看出文章功力。但史論可不一樣,尋常學子大多認為,史論並無八股對仗之限,應該很好寫啊。其實大大不然,一不小心,便容易犯兩個錯誤。”

“這兩個錯誤,一是麵麵俱到,這樣不免限於冗長。二是出奇製勝,立論一味求新求變,可這樣呢,又未免失於連貫。伯元恰恰兩者都不是,他的文章啊,關鍵之處,一一點到,可絕無冗餘。用典、對仗,層層遞進,絕無生澀之感。隻讓人覺得,言已盡而意無窮,所以老夫看了伯元你的史論,可是恨不得多和你暢談幾日呢!你這樣的文章,不給第一,豈不是我老眼昏花,耽誤了你?”

楊吉知道,眼前這位老先生,絕非常人,他二品文官的身份,可比當年自己的恩公還要高一級,若是考慮到文武差異,二品文官更是遠非三品武官之比。既然這個才學遠勝於恩公的人,可以把阮元錄取為案首,還這樣連連稱讚他,那麽阮元的才能如何,自然也不用再質疑了。

而且,正所謂君子慎獨,阮元看不到自己的時候,自己可看得他一清二楚,論人品,自己也不該有所非議才對……

楊吉正想著,謝墉卻意外想起另一事,道:“伯元啊,你現已取了案首,按慣例,是要補廩生的。成了廩生之後啊,每月可以領米六鬥,雖說數量不多,總是能保你一家衣食無憂了。你家人情況,以後也可以少擔心些了。我來年還要到江南幾個府主持院試,現下正缺人手,不如你便與我同往,幫我取錄生員。順便我也可以指導指導你,來年便是鄉試年,咱就一舉把鄉試也考過了,如何?”

這接二連三的建議,讓阮元猝不及防,愣了半天才回答道:“老師是想……讓我幫老師取錄生員?老師說笑了,學生才疏學淺,生員也不過剛剛取錄,哪裏有資格去給別人的文章評頭論足呀?”

謝墉道:“這就是伯元自謙了,你才學在我看來,便是應舉也已經足夠,幫我取錄生員,其實並非難事。若你真覺得困難,便先把自己中意的文章交給我,最後取錄還是我來決定,如何?況且眼下學子入幕,乃是常事。若是一直執著於書本,不知曉如何辦理實務,日後鄉會試之時,也往往會因經驗不夠,而有所窒礙。你隨老師出門一年,或許抵得上你在家五六年功夫呢。”

謝墉所謂取錄之事,阮元雖不了解,也聽汪中講過一些,取錄生員有時也會由已錄取的生員協助,但最終取錄與否,仍是學政決定。這時聽謝墉解釋了,漸漸會意。隻是“入幕”一事,他卻並未想過。

謝墉所言“入幕”,乃是清中葉起出現的風潮,其實早在明代總督、巡撫二職漸成定製以後,“入幕”士子就已經層出不窮。例如明朝中期江南頗有名氣的文人徐渭,便曾在總督胡宗憲幕下參讚。隻是明代大多仍將督撫視為京官,督撫俸祿又頗為有限,是以未能出現持續的入幕之風。而進入清朝,從雍正年間開始,為改善督撫待遇,開始對地方官員發放“養廉銀”,各省總督養廉銀最多可達每年二萬兩,巡撫最少也可以獲得每年一萬兩的養廉銀收入。謝墉雖是學政官,可每年也有數千兩養廉銀進益,隻是學政來往全省主持考試,開支原本不小,所以相對於督撫依然是清水衙門。

獲得養廉銀之後,有才識的督撫,可決計不會把銀子拿去享樂。相反,他們為了施政便宜,便競相開出高價,吸引全國優秀士子前往他們帳下做幕僚,這便是清朝中葉開始逐漸興起的“入幕”風潮了。一時間有才華的地方士子,若是入幕參讚確有不俗之處,一年獲得千兩以上進益,也是常事。謝墉可用銀兩不算多,但阮元也隻是剛點了生員,尚是晚輩,聘他入幕自然無需高價。而對於阮元來說,能在謝墉幕中增廣見聞,也不失為一個合適的起點。

但無論如何,謝墉是阮元認識的官員裏,地位僅次於劉墉的第二高官,能受他指點,對阮元而言怎麽看都是好事。因此阮元也不願拒絕,道:“既是老師對學生如此放心,學生助老師閱卷,也是應盡之禮。隻是……隻是學生成婚不久,這一年多來,都在準備考學之事,家父那裏,未能盡孝,家中妻室,也未免少了些陪伴。所以學生也想多留在揚州些時日。”

江彩見阮元為了自己,居然不願去謝墉幕下做事,也不免有些羞澀。她自然希望阮元多和自己相伴,可她深明事理,眼下一位二品大員盛情相邀,是難得的幸事,隻怕阮元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再也見不到這般前輩了。便也對阮元道:“伯元,我不要緊的,我知道來年便是鄉試,你現下已是揚州第一,又有老師指教,鄉試應該也不難啊。等你考過了鄉試,時間自然也寬裕了,到時候再回來沒關係的。”

又對謝墉說道:“謝恩師,夫子……夫子他前年臘月才與我成婚,之後一直在考學,在一起的時間未免少了些。原是我照顧他不周,還望恩師見諒。”

謝墉笑道:“少夫人不必自責,我看伯元這般掛念你,也知他是個仁愛之人,你又如此賢惠,我這案首是真的選對了。”又對阮元說道:“其實伯元你心裏記掛家人,也是人之常情。我這邊現在倒也不忙,不如這樣,你先在家讀書學習,待到明年年初,再來江陰找我,這樣既全你闔家團圓之樂,也不誤你入幕見聞,如何?”江蘇學政駐於江陰,故而謝墉有此一說。

阮元聽謝墉之言,自覺應是眼下最為適宜的辦法,便道:“老師這樣辦法,是再好不過的了。學生一定勤於學業,來年再見老師之時,定不讓老師失望。”

謝墉笑道:“伯元能來我幕中,其實是我之幸啊。另有一事,也不瞞你,容甫前日剛寫信與我,也說明年鄉試之前,願意幫我一同閱卷呢。你二人性格完全不同,卻是一樣的才華橫溢。老師也想看看,你二人共事起來,會是什麽樣子呢!”阮元聽說汪中也會去謝墉幕下,自然非常欣喜。不知不覺間已過了大半日,謝墉另有公務,不便再留,阮元便和父親一起,到門前送別了老師。回到家裏,一家人也不免要再慶祝一番。

隨後幾日,阮家相識的友人聽說阮元取了案首,也相繼來到阮家祝賀。阮家每天迎來送往,忙得不亦樂乎。其中地位最高的客人,自然是阮元考中後第五天時,前來拜訪的江昉了。阮承信見舅舅親自到訪,自然也主動前往相陪。

江昉一進正廳,便忙不迭的道歉,道:“湘圃啊,我來得這樣晚,確實是慚愧啊。近幾日來,家裏天天都要看賬,可真是太忙了。其實伯元這次中了案首,我這幾天高興得覺都睡不著呢!能在咱人才這麽多的揚州府,拿下案首的位置,伯元以後,絕對是可造之才!”

阮元聽說江昉來了,也趕忙過來迎接,聽到江昉如此誇讚,也確實不好意思,自謙道:“舅祖言重了,其實這次考試,也有些機緣巧合,之前儀征的汪先生,正好也是學政大人的學生,是以準備更為充足些,不值得舅祖如此勞神。”

江昉道:“這你就小看咱揚州了,謝大人上次在揚州的時候,也不是隻取錄了汪容甫一人啊,揚州被他提點過的生員可不少呢!能在這裏脫穎而出,無論有多少運氣,實力總是不差的!對了伯元,既然已是案首,來年的鄉試,可是已經有準備了?”

阮元便把謝墉邀他入幕的事說了,江昉喜道:“太好了!若是謝公能提點你些,這鄉試想來也會容易很多。其實你小的時候在江家,我便已看出你學業才行,絕對在我家那些後生之上!若是你能有出息,舅祖自然也很開心。而且伯元放心,如果以後考試川資不夠,或者有想買的書了,隻管和舅祖說!隻要你願意考下去,舅祖這邊,支持絕不會少了的。”

江昉原本器重阮元,自那日聽江春說了,阮元考學可以幫助自家之後,便暗下決心,一定要幫阮元考過鄉試。若是阮元有了舉人功名,便有了授官資格,之後無論會試參加與否,都可以把他帶到乾隆麵前,江春的想法,也就可以實現了。

但阮元卻有些受寵若驚,道:“舅祖盛情,阮元自是感激不盡。可我也知道,江南鄉試,每一年都是精益求精,不少之前的案首,或許還等著考舉人呢。外孫這是第一次考鄉試,並沒想過一次就通過的。”

江昉道:“伯元這就是自謙了,謝侍郎我雖然交往不多,但他兩次典學江蘇,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他無論學術才識,別說在江蘇,便是在天下也是數得上的。我聽說先大學士傅文忠公在世之時,還請他給現在的嘉勇侯講過書呢。既然他選了你做案首,肯定有他的道理。再說了,有我這個舅祖支持你,伯元,你還有什麽後顧之憂啊?”

江昉所言傅文忠公,便是乾隆中期的名臣,乾隆內弟傅恒,所言嘉勇侯則是傅恒三子,當時的名將福康安了。阮元聽了江昉這番話,得知自己和福康安都可以師兄弟相論,信心也更加足了,便再次對江昉道謝。阮承信卻另外想起一事,問道:“舅父,聽說鶴亭舅父最近去京城赴千叟宴,鶴亭舅父年紀大了,這舟車勞頓下來,身體可還好?”

不料江昉語氣倒是頗為輕鬆,道:“兄長前日剛好有信送到,說一切都好。而且今年赴宴,皇上竟額外開恩,賞借了兄長二十五萬兩皇帑,說是要幫兄長重整廣達商號呢!這些年啊,向來隻有我家捐輸,這一次皇上竟然主動施以援手,湘圃你說,這是不是一件大喜之事啊?”

阮承信也知道,江家這些年為了支撐巨額捐輸和乾隆南巡開支,已是有些周轉不靈。這次乾隆突然大方起來,主動相借巨款,江家經營之事,當可輕鬆一陣子了。可隻怕乾隆表麵開恩,背後卻讓江家背上更重的枷鎖,遂問道:“那皇上可有其它條件?”

江昉道:“約了一分起息,所以也不是全無條件。可最近這些年,高利取貸我家見得多了,這一分起息,已是再輕鬆不過了。其實兄長到京城之時,滿心隻覺得平安歸來便好,江家這些年虧也虧了,早就見怪不怪了。誰知那日見了皇上,還沒問幾句話,皇上竟主動提出移借皇帑之事。”

“當時兄長自己也不敢相信,連連推辭,可沒想皇上對我家虧空,知道的一清二楚。還說江家開支,半數都給了朝廷,朝廷暫時借上一筆錢,也是應盡之誼。兄長聽著皇上並無別的說法,借下這筆錢,總是不虧,便謝恩了。事後兄長也覺得不安,便暗中尋人查訪,才知道這筆借款,原是要感謝和中堂的。”

江昉所言和中堂,無需多言,便是和珅了,上一年乾隆南巡,隻覺沿江上下,一切辦理妥帖,自然是和珅操辦之功。於是回到京城,便晉和珅為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有了協辦大學士的頭銜,和珅就可以被稱上和中堂了。同時戶部事務,也仍讓和珅參與,和珅自此總攬兩部大權,權勢自然倍於往昔。

但和珅也清楚,自己年紀尚輕,雖然已經做到協辦大學士,距離文官之首隻有一步之遙,但這些年勢力急速膨脹,未免有些操之過急,根基不穩。因此他對於有勢力,又不至於威脅其地位的官員,此時仍然維持著表麵的禮敬。他前兩次南巡時,時常在乾隆左右,眼看江春雖然隻是一介商人,卻有一品散官的頭銜,和乾隆關係又好,便覺得江春是個可以拉攏的強援。這時見戶部相關揚州賬目,得知江春近年為了捐輸和南巡的事,已經漸漸虧空,索性賣江家個人情,即便江家不能成為他的後盾,最起碼礙於這層麵子,也不致與他為敵。

阮承信自乾隆四十六年林氏亡故,便歸家操持家務,一時對朝廷高官變動,已經不太了解。但近一兩年來,市井皆傳和珅備受乾隆恩寵,大凡行軍、要案、錢糧調運之事,均有和珅參與,所以也知道這個名字,隻是不甚熟悉。便道:“舅父,這和中堂想來年紀也不大,竟然朝中大小事務,一應均經其手,皇上對他也言聽計從,可真是了不起。”

江昉道:“湘圃,阮家近些年也不容易,我是知道的。外麵的事,想必也無暇去顧了。這和珅說起來,乾隆四十五年那次南巡的時候,我就見過。當時朝中重臣,還是阿中堂程中堂他們。可皇上但凡有事要告訴我們,卻不用他們,也不用側近宦官,隻讓一個三十歲、那時連胡子都沒有的年輕人前來告知。那年輕人便是和珅了。”和珅相比江昉乃是小輩,又非當麵言及,江昉這樣稱呼也不算失禮。

“那時和珅隻是二品侍郎,也不算多稀奇。他是滿洲正紅旗人嘛,升官快些也是常事。但他傳達旨意,禮數從來不缺,也無自傲之色。當時兄長也有不解之處,曾多有事問他,可他應答起來,竟似早有準備一般,也絕無一句拂了兄長心意之言。那時兄長便對我說,此人日後,恐不可限量。隻是怕他這般年紀,驟然身登高位,容易把持不定。”

“那之後便聽說,和珅升了一品尚書,即便是滿洲旗人,三十歲位列一品,也是難得了。那幾年朝廷裏又多是德行有餘,而才能不足之人,阿中堂雖然文武雙全,也不能麵麵俱到。所以朝中事務,就漸漸歸和珅處理了。”

阮承信卻道:“我對朝中事務,雖然近來了解不多,可聽說三年前山東那起大案,和大人辦得並不好啊?”

江昉道:“其實這也是我和兄長擔心之處,乾隆四十七年,山東巡撫國泰因貪瀆不法,被朝廷徹查。那時和珅不知為何,竟力主國泰無罪,後來禦史錢灃發現其中隱情,方將國泰正法。可皇上那邊,似乎並無問罪和珅之意,隻怕他日後不以為意,反而愈演愈烈,那就糟了。”

說到這裏,也回頭對阮元道:“伯元,你考上案首,舅祖自然為你高興。可一定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還沒見過江蘇省,沒見過全天下呢。雖然考上生員,學業可也不要誤了。”

阮元自然謝過舅祖教誨,他才剛剛考上生員,對朝廷事務,仍然全無了解,這時隻覺得舅祖是為了自己好。全然不知未來會有一天,自己也會同那個叫和珅的人,發生一段紛繁複雜的故事。

阮家父子、江家兄弟或許這時還想象不到,江春的擔憂,正在一步步變成現實。

自和珅位列一品,至此也已經六年了。他在京城後海的府邸,時常有達官貴人來訪,平日在和府門前見到一兩輛豪華的馬車,乃是常事。若問起附近的旗人,他們在和府門前見過的貴客,加在一起,大概也有小半個朝廷那麽多了。

這日軍機處和吏部都無要事,和珅歸家也早。眼看一位珊瑚頂子的旗人官員,在和府門前恭候。和珅請得他入內,見過名帖,知道這人名叫福寧,眼下官職乃是陝西布政使,是從二品大員。

一時家仆奉上茶點,和珅問起福寧所來何事。福寧趕緊陪笑道:“下官在陝西的時候,久慕和中堂才學,若能稱和中堂一聲老師,下官這一生雖然庸碌,也是不枉了。隻是長年在外,這始終是無緣與和大人一見。這不,今年趕上入京奏報,下官想著,和中堂榮升大學士,下官還沒道過賀呢。所以下官在山西那邊連夜備了些薄禮,還望和中堂不要嫌棄,收下下官這個愚笨的弟子。”

正說話時,福寧的兩個仆人已抬了個箱子過來。眼看二人抬著箱子,已累得氣喘籲籲,便知箱中寶貨,決計不少。

福寧見箱子已經抬到,便親自取過鑰匙,開了箱子。和珅向其中細看時,隻見最上麵一層,全是上好的白狐皮。又再仔細端詳,竟連一根雜毛也無。揭開上麵一層,下麵又是一層灰鼠皮,同樣整齊。

又見灰鼠皮下,竟有點點亮光泛出,看來福寧拿來的不僅是上好的皮草,隻怕還有不少珍珠寶器。和珅已知這一箱子珍寶,價值決計不菲。便關了箱子,笑道:“福兄何必如此破費,和某讀書多年,自覺天賦也不算高,若是收了你做弟子,隻怕反而誤了你學問。”

福寧聽和珅這話,忙道:“和中堂說的哪裏話?這京裏人物,我也曉得,都說紀大夫之下,論學問優長,便是和中堂了。其實我看,那紀大夫不過做得幾首歪詩,對得幾個對子而已。論真才實學,下官最推崇的,那還數和中堂。”紀大夫便是當時左都禦史,《四庫全書》的總纂修官紀昀,福寧不好直接跳過這番人物,遂先抑後揚,以示結好之心。其實紀昀學問,可遠非福寧能及。

和珅眼看福寧對他推崇備至,也不好直接回絕,又想這福寧也算一方大員,結了師生之誼,其實有利無弊。當然,福寧送這般貴重的財寶,隻怕不是認個老師那麽簡單。便道:“若是福兄執意將這般寶貝送到寒舍,和某再行拒絕,便有些不合情麵了。隻是福兄,即便你要認我這個老師,也無需這般貴重的禮物啊?你這一送,也不知和某要和你講多少孔孟程朱,才能抵得上啊。”

話雖如此,一邊一位須發已漸斑白的和府老仆已然走上,示意兩個福家仆人將箱子搬至後院。這老仆便是在和珅少時,便侍奉於和府的仆人劉全,平日伺候和珅久了,最是知他心意。聽到“拒絕不合情麵”這句話,便知和珅已經準備收下這份禮,遂搶先一步,及時清理現場,以免留下口實給外人。

福寧這邊眼看和珅說出他真實想法,倒也不願再遮掩,便道:“和中堂,其實您身居這京城之內,也不知我等在外省孤苦。這陝西近年一向太平,我這布政使便是再有抱負,也無奈終日無事可做不是?”

和珅聽他這話,便知福寧定是不滿足於一個布政使,此次進京,也是想找他要官做的,所以第一次見麵,便送上如此厚禮。既然如此,便順水推舟,繼續問道:“福兄做布政使,陝西一境太平,便是有功了。吏部日後考績,自然不會虧待你,福兄卻還想做些什麽事?眼下這天下都是太平無事,隻怕換個位置,福兄依然要抱怨無事可做呀。”一邊說著,一邊他也將頭抬起了數寸,雙目直視著福寧的眼睛。

福寧看和珅眼色時,隻覺這眼神看似平靜,其中深處,卻似一點一點的泛著精光,竟似隻要他說了謊,這精光便能從和珅眼中探將出來,將他捆住,直到窒息一般。一時間心中不由得有些慌亂,好容易平複下來,略顯尷尬地笑道:“和中堂有所不知,這吏部長年因循慣了的,在外太平無事,原是不易升遷。和中堂雖然執掌吏部,也隻怕下麵有所欺瞞,竟把下官的事按下不報。那時候下官隻怕熬到白頭那一天,也沒有出頭之日嘍。不過說起有事做,這湖北,便是個有作為的地方。隻是這種地方,天下間已不多了,若是朝廷一直記不起下官,像我這般陝西布政使,終是碰不到那裏的。”

和珅道:“福兄,你現下官職已是從二品,若是升官,應是轉正二品。福兄是想要湖北巡撫不成?”按清製巡撫原是從二品,但乾隆末年時,巡撫加兵部侍郎銜已經成為慣例,即是正二品了。

福寧笑道:“不是要,這哪能說要呢?隻是下官覺得,這湖北巡撫,是個最好的為朝廷分憂之所。下官領了這許多年朝廷俸祿,又怎麽能不想著為朝廷效力呢?”

聽到這裏,和珅已知福寧來意,正二品湖北巡撫,若是自己在吏部的文卷上做點手腳,再到乾隆麵前稱讚福寧一番,讓福寧升到這個位置,原本不難。隻是如果就這樣答應他,未免有些過於簡單。隻怕福寧做了巡撫,便會覺得這位置是他心安理得所至,並不會繼續感恩於他。這樣,福寧的價值就太小了。

和珅在吏部已有年餘,但凡四品以上官員,履曆家世,官場關係,早已摸得一清二楚。當即想起福寧為官,與和人相好,又與何人不睦,想著與他同一品級之中,官員現狀如何。眼看一個人物已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便道:“福兄,若是想要這天下另外十四個巡撫,在下想來,都能幫到福兄。便是福兄想做個副都統,小弟去皇上麵前試試,說不定也能讓福兄年內便去赴任。隻是這湖北,現下確實有些難處。”

福寧一驚,道:“和中堂,難道皇上那邊……已經有了人選?”

和珅道:“不是皇上,是阿中堂。最近京城裏你不熟,我卻知道一事。阿中堂的孫子,這也已經成年了,眼看阿中堂準備聯姻的,是眼下的熱河副都統恒瑞。那恒瑞雖然和你品級一般,卻是宗室啊。福兄你想想,若是恒大人的女兒,和阿中堂的孫子聯姻,阿中堂眼看親家隻是個副都統,那還不得保薦一下?”

福寧急道:“那……阿中堂保薦親家,便由他保薦去,為什麽要和我搶這位置啊?”

“福兄有所不知,這些年湖廣任巡撫的,大多是京官改任,福兄若是不信,去調查一下便知。熱河皇上年年都要巡幸,副都統自然也是半個京官了。若是阿中堂再支持一下,我這個吏部尚書就實在插不上嘴嘍。”福寧也暗中調查過,確實湖廣一帶巡撫,京官比外官更易補任,也漸漸相信了和珅。

但眼看禮都送了,福寧自然不好這樣離開,忙問道:“那……那和中堂,這湖北巡撫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麽?”

“有是有啊,其實不瞞你說,那恒瑞近些年啊,也有些和阿中堂不對付。阿中堂為人公允,即便推薦地方要員,他恒瑞才幹平平,總是顧及不上。所以他雖然和阿中堂有聯姻之名,卻並非一條心啊。”

“所……所以呢?”

“所以他想著聯係我啊,其實我退朝之時,便已知他有求於我。隻是福兄你的馬車已經到了門口,想是先到,便先讓福兄進來了。若是福兄不信,不妨讓你的下人出去看看,右麵那條路上,是不是有輛馬車?”

福寧聽了,忙讓一個仆人下去看看,仆人不久便歸,在福寧耳邊耳語了幾句。福寧聽了,頓時冷汗漸生。

“和……和中堂,這……這我可是先來的,即便他恒瑞想要這個巡撫位置,那……那也得講先來後到不是?”

“按理說是這樣的,可福兄不要忘了,恒大人是宗室啊,畢竟在皇上那裏,他走得還近些。若是惹得他不快了,萬一在皇上那裏說些什麽……隻怕到時候,就算我給了福兄這個位置,福兄也坐不安穩呀?”

“和中堂,這……這恒瑞便非得和我爭這個湖北巡撫不成?要不和中堂,您幫忙美言幾句,給他恒瑞別的官做,不就兩全其美了嗎?”

“其實不瞞你說,去年熱河巡幸的時候,恒瑞便和阿中堂說起過這事,當時吳老師也在,親耳聽得那恒瑞就是想要湖北巡撫。阿中堂當時隻說日後留意,想必是忘了。可他找上我門來,這就不好辦了啊?”吳老師是和珅讀書時的師傅,其實有兩人,一為吳省欽,一為吳省蘭,和珅這裏說的是吳省欽。

眼看說到這裏,福寧麵色憂急,終於將要按捺不住。但和珅也知道,這時候讓福寧開口,還不是最佳選擇,最好的辦法,是自己替福寧開口,於是接著說道:“不過我聽吳老師說的時候,恒瑞並不如你這般執著,但他想要湖北巡撫,我看是不會變的。不如我先許了你這湖北巡撫,然後想想辦法,安慰他一番,或許他也能接受呢。”

福寧眼看即將絕望,忽然聽和珅這樣一講,頓時大喜,道:“和中堂,若是真能幫學生要到這湖北巡撫的位置,學生以後,一定加倍孝敬和中堂。”

“孝敬就不必了,隻是那恒瑞素來是個愛財之人。我這宅子最近剛修過一遍,用了不少銀子,如今上哪去湊銀子,安慰恒大人啊?”

福寧聽了,已知和珅說了這麽多,其實不過是坐地起價,想再要他一筆錢罷了。可仔細想想,若是真的升了巡撫,以後自己收錢的辦法更多,這時多花些錢,以後便多想辦法撈回成本罷了。便道:“和中堂不必擔憂,弟子平日做布政使,一年養廉銀還是有幾千兩的,今年的眼看要發到了。弟子這就讓家裏人回去說一聲,養廉銀今日下發,明日便送到和中堂府上。”

眼看又賺了一筆,和珅也漸漸滿意下來,畢竟不能對福寧逼得過緊,若是福寧狗急跳牆,自己便得不償失。眼看福寧態度堅決,也漸漸緩和下來,笑道:“福兄這般慷慨,在下是記下了,福兄放心,隻要這湖北巡撫出缺,在下第一個保舉的,便是福兄。可福兄,我仍有一事不明,福兄去哪裏做巡撫,都可以建功立業,卻為何盯著這湖北巡撫的位置不放呢?”

福寧笑道:“我在陝西數年前便已聽聞,這陝西湖北四川三省交界,流民最多,流民多了,這盜賊自然也多了。我們陝西這邊,流民……啊不,盜賊比較少,路也最不好走,但湖北那邊人多。和中堂你想啊,我去了湖北,不過幾年便能剿匪立功,若是有了軍功,想升遷可就有底氣了。”

福寧自然也不會把實話都說出來,是真的剿匪,還是隻在奏報裏“剿匪”,他清楚,和珅也清楚。但眼看這次前來和府,目的已經達到,花上一年的養廉銀也就值了,便告別和珅,回往陝西去了。

劉全那邊早已安排完畢,回到正門,眼看和珅送走福寧,忙過來陪笑道:“還是老爺厲害,奴才這眼睛也不知道長到哪裏去了。老爺說恒瑞家馬車就在那邊,奴才這看過去,才知道確實如此,老爺可真是料事如神。”

和珅笑道:“恒瑞自然不想讓我們知道,他家的馬車就在外邊。他畢竟要和阿中堂聯姻了,表麵上的親家還是要做的。所以平日馬車都停在偏僻處,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我在這地方久了,平日一點風吹草動,也能感覺出來,哼哼,他恒瑞多大能耐,還想在我這裏故弄玄虛?”說著和劉全又走回內廳。

劉全似乎仍是不解,道:“老爺,那恒瑞既然已經和阿中堂聯姻了,怎麽還要往咱家這邊跑?這幾日京裏不都說嘛,說他家女兒美若天仙,阿中堂的孫子知書達理,文武雙全,還是天生一對呢,嘿嘿。”

和珅道:“阿中堂那個人,長年在軍中,性子直。恒瑞雖然做得也是武官,可沒上過戰場,半點軍功也沒有,阿中堂如何信任過他?更何況阿中堂平日推薦官員,文官先看實績,武官便先看軍功,長此以來,皇上對他也不放心,便是他真的舉薦了,皇上也會懷疑。時間長了,恒瑞在阿中堂那裏保舉無望,便想到我了。”

劉全道:“那也是阿中堂自找的。可老爺,若是恒瑞家人一會兒真的來了,老爺怎麽回他們?這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啊?”

和珅道:“恒瑞和福寧之所以都想要湖北巡撫,原因是什麽,其實福寧已經說了。可福寧啊,其實眼界不高,說起剿匪,難道就隻有湖北一地有匪可剿?福寧腦子不靈光,才上了當,到恒瑞那裏,我自有一番說辭。”

眼看劉全不解,和珅道:“恒瑞家來了人,也必然如這福寧一樣,先送些禮,然後要湖北的巡撫位置。他知道來得晚,所以出價必然高於福寧,我隻收一次,也就夠了。再說他是宗室,不要逼得太急。之後我便可以告訴他們,湖北有匪可剿,福建便沒有了?恒瑞知道這些,自會心滿意足,去福建做將軍,也不算虧待了他。”

劉全笑道:“老爺真是聰明,這商人坐地起價的法子,老爺可是無師自通啊。而且,我看比那些商人玩得都好。那福寧看著聰明,最後還不是,乖乖給老爺送錢上來?”

和珅卻忽然道:“劉全啊,你說坐地起價……老爺我覺得你也不差呀?前門那邊那座大通錢莊,是你的吧?”

這話聲音不大,語氣也不算嚴厲。可劉全聽了,頓時如晴天霹靂一般,嚇得不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