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夢想分我一半
陸霄緊緊攥著袖標，不敢看那個從黃土中穿過，全身髒兮兮幾乎看不清本來麵目的少年。
這一切他都可以解釋，成年世界擁有的那些無奈，每一條都是對他極為有利的辯訴。他也打算向唐宋承諾，等他出人頭地之後，一定會找關係把唐宋帶出去。不用辛苦組建球隊，不用參加業餘聯賽，他們可以很輕鬆的在足球這條路上走下去。
但唐宋沒給陸霄機會，他追上來隻是為了把袖標送給陸霄。給陸霄買的禮物就一定要交給陸霄，唐宋的想法一點都不複雜。
所以，看到陸霄把袖標拿在手裏，唐宋什麽話都沒說就要下車。
原本還想問陸霄喜不喜歡，然後再問陸霄還生不生氣。現在沒必要了，陸霄要去的地方連踢壞了球都不用賠，怎麽會少這一個袖標？
想到這裏，已到車門的唐宋重新來到陸霄身前。
“還給我。”唐宋向陸霄伸手。
“我……”陸霄心如亂麻，他知道唐宋要他還的不是袖標。但他不可能將機會還給唐宋，坐上這輛車的時候，他就已經無法繼續留在臨原市了。
“唐宋，有些東西不是說還就能還的！”林高峰也不允許陸霄將機會還給唐宋。
唐宋看了一眼林高峰，清澈的眸子讓林高峰有種犯了錯的慚愧，他後悔不該用自己的思維去揣度唐宋。
而後，唐宋又看向陸霄，他的眼神中沒有責怪和埋怨，卻讓陸霄感到恥辱，他不得不將頭埋得更深。
“真的不能還？”唐宋問陸霄。
“是的，我不能還。”陸霄的聲音幾乎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好。”唐宋很幹脆，點頭後就跳下車，回頭咄咄的盯著陸霄：“那個足球是我十塊錢買的。陸霄，既然你不想還給我，那你就必須拿東西來賠。我不為難你，給你打個折，你就拿五個金鞋來賠吧！少一個你就是王八蛋！”
“五個？”司機忍不住笑了，“你這孩子還真有點傻，你以為金鞋就是金色的鞋子，想買多少就買多少？那種獎項，拿一個就很了不起了，哪有人能拿五個？”
“別人不行，因為他們不是四廠的人。”唐宋一點也不覺得這個賠償過分，“陸霄說過，四廠的人不管做什麽都要做到最好。他說過的話，就必須辦到！”
唐宋的話如同一個巴掌，重重的抽在陸霄的臉上。
他的確說過這樣的話，宣布要成立四廠球隊的那天對王建軍等人說的。
當時決定要留在四廠的陸霄是何等的壯誌淩雲。去留肝膽兩昆侖，話是這麽說，但在陸霄以及那些同樣決定留下的球員心中，他們始終還是比王建軍他們高一等的。
然而，就在短短的一周之後，陸霄就成了第一個離開的人，比王建軍他們走得還早。
“快走吧。”不等陸霄從悔恨中回過神，唐宋已經挪開自行車，平靜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來，“以前訓練你到廠裏的時間就比我晚，以後不能這樣了。聽李成棟說，外麵的年輕球員比我們厲害，你要加倍努力才能追得上。”
唐宋交給陸霄保管的足球，早已爛得不成樣子，現在就在陸霄的背包中，可陸霄舍不得。這是他帶出去的唯一和記憶有關的東西，他舍不得還給唐宋。他的手再次抓緊，被他掌心汗水打濕的隊長袖標幾乎都快滴出水來。
他搶走了，不，是偷走了唐宋的機會，唐宋不管做什麽都不過分。打他，罵他，向他吐口水都能接受。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樣，那個少年竟然一點也不怪他，甚至還以獨有的態度向他送出祝福。
他知道，他是不配得到這些祝福的。
“你不用覺得對不起誰。”林高峰對沉默的陸霄說，“我帶你走，不是唐宋不去而做出的無奈之舉。成為職業球員，野心同樣不可缺少，來自心底本能才能讓人走得更遠。這一點是唐宋所缺乏的。不過我希望你明白，你現在的水平離合格的球員還有差距，在未來的幾年中很有可能得不到進入一線隊的機會，你需要做的是控製內心的欲望……”
陸霄咬著嘴唇，語氣帶著痛苦：“不是這樣的，那孩子的野心，比我更大……”
林高峰一愣，他不明白陸霄為何會為唐宋辯解。
“沒錯。陸霄，就憑這句話，你在我心中的好感並沒有完全消失。”林雨曈說。她看向窗外，靜靜佇立道旁的唐宋孤單得像被遺棄在道旁的髒舊玩具。她的內心突然湧出無法控製的衝動，驅使她慢慢的走向車門。
“爸爸，你什麽都不知道。”到了車門處，林雨曈轉頭看著林高峰，笑靨如花：“唐宋要留下來，同樣有遠大的目標。他要帶領四廠球隊去拿冠軍，他要讓四廠成為一支職業球隊。這份野心，比所有人都大，這條路也比跟著你走出臨原市更難。”
“這算什麽野心？”林高峰微微皺起了眉毛，同時，他對林雨曈的動作也有些不解，“一個孩子的玩笑話而已。他連成立業餘球隊的條件都不知道，何談成立職業球隊？而且，現在的球隊都是靠企業養的，四廠那個情況，沒人會幫他的。”
“的確是個玩笑，但那個孩子是當真的。”陸霄悔恨得無以複加。他早已明白，那天成立球隊時的宣言，是所有初次闖進社會這個大熔爐的年輕人都會犯的衝動。他還知道，安吉他們也會很快明白這一點。四廠沒有能力讓他們這群毛頭小子去折騰，他們的家庭也負擔不起這份不知何時能成功的幻想。
也許，到最後隻有唐宋會記得那天發生過的事。但唐宋還能記得多久？他也會長大，他也會麵對這種無能為力的選擇。終有一天，所有人都會忘記那天。
“那不是玩笑！唐宋說過的話，他就一定會做到的。所以我要留下來，因為唐宋什麽都不懂，他需要我的幫助。”林雨曈斬釘截鐵的說著，突然從車門向下跳去！
“瞳瞳！”林高峰大驚，從過道飛奔過去，卻沒抓住林雨曈，隻能眼睜睜的看她飛出車外，向地麵摔去！
不，林雨曈並沒有摔在地麵，唐宋好像猜到林雨曈要做什麽一樣，正好在外麵接住了林雨曈。
兩個年齡相近的孩子在臨原市特有的灰蒙蒙空氣中抱在一起，同時滾倒在地上。塵土飛揚中，唐宋齜牙咧嘴，氣憤不已。
“這是我今天才換的幹淨衣服。”唐宋很不高興。
林雨曈銀鈴般笑著，在唐宋耳邊輕輕說道：“唐宋，你說過再次見麵要送我一份大禮的，不如就把你的夢想分一半給我吧？”
唐宋連忙停下抱怨。他被林雨曈嚇得不輕，這個小姑娘不僅記得他說過的每句話，下手還這麽狠，連他的夢想都要分一半。以後可怎麽得了？
“瞳瞳！”林高峰想下車，被站起來的林雨曈堵了回去。
“爸爸，我要留在臨原市，並不是為了和你鬧情緒。我不想跟媽媽走，你的工作又讓你沒有時間照顧我。所以我要留在臨原市，這裏有爺爺奶奶，這裏有葉爺爺，更重要的是，這裏有從來不會迷路的唐宋，我會過得很開心的，你就不要擔心我啦。”
林雨曈很認真的對林高峰說，臉上的堅決，讓林高峰伸在空中的手慢慢放下。他知道林雨曈的選擇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最好的，林雨曈留在這裏，的確比跟著必須四處出差的他要好。
“唐宋，那就拜托你把瞳瞳送回她奶奶家吧。你還年輕，盡早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專心參加校園聯賽，以你的能力加上一點外界助力，要走出去並不難。”
這是林高峰對唐宋的衷心規勸。足球圈對學校走出去的球員印象還是要好一些的，這種球員比起在業餘聯賽摸爬滾打的球員更單純。隻要唐宋在校園聯賽上有所表現，林高峰說什麽都要再幫他一次。
“我知道你為什麽離開你爸爸了。”唐宋對林高峰的暗示置若未聞，小聲的對林雨曈說：“他，太囉嗦了……”
林雨曈笑得直不起腰，林高峰臉色變了又變，最後也隻是無奈的搖頭苦笑。他可以幫唐宋，卻無法左右唐宋的選擇。以後的事，隻能任其發展。
汽車走了，載著陸霄，從那條唯一通向外界的公路上飛奔遠去，沒有停留也不再回頭。
唐宋推著自行車，帶著坐在後座的林雨曈慢悠悠的回臨原市。唐宋很累了，他想歇一歇，所以不趕時間。而林雨曈，隻要和唐宋在一起就很滿足，她也不急。
兩人走著走著，一輛出租車停在他們麵前。過了很久，裏麵的人才走下來，長發被風吹得四處亂舞，遮住了她的眼睛和麵龐。
“他……走了？”柳飄飄的聲音也仿佛被風吹散。
“他走了。”唐宋點頭。
“他還會回來的，對嗎？一定會的，因為我會在這裏等他。”柳飄飄仿佛在問唐宋，又仿佛在說服自己。
唐宋想了想，狠狠的點頭：“會的。如果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會去把他帶回來的。”
“……
我們路過痛苦，
路過一個女人的溫暖和眼淚，
路過生命中漫無止境的寒冷和孤獨。”
在道旁，一輛賣盜版CD的三輪車播完了《旅途》的最後一個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