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齊遠亮拿起手機,既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握住一顆定時炸彈。
沒有疑問,是“溫文“,要打引號的”溫文“。
“老齊,我又來北京了,能來麽,老地方?”
齊遠亮像中了毒,無法不回應,不行動,不依從,將剛剛疑惑、恐懼擱置了。
在那個巷口走出的,仍是“溫文”,十六歲的“溫文”。她為什麽會仍然是十六歲的樣子,從未經曆過那些歲月。不,她根本是另一個人,與現在已經人到中年的溫文毫無關係,她隻是湊巧有了跟她一樣的樣子,湊巧跟她一樣的姓名,湊巧跟她一樣的……不管這湊巧給他帶來多麽大的困擾和恐懼,她是無辜的。
她何止是無辜的,她簡直就是天使,她走過來每一步都是天使。
他緊緊地擁抱了“溫文”,不避諱街市穿梭來往的人群。其實,這龐大的城市可以徹底淹沒任何兩個渺小的人。
但“溫文”使勁推開了他。
齊遠亮看到她滿眼的淚水,受傷和委屈的淚水。
“你懷疑我。”
“我,我沒有……”
“你有,”花季少女“溫文”從來沒有那麽大火,“我雖然小,但不傻,你的眼神、表情、身體的動作,都在懷疑我。太可怕了,你居然不信任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齊遠亮覺得身體在破碎,在崩解:“我絕不會不信任你,我以後也不會不信任你,我永遠都不會不信任你。”
“溫文”抽泣著:“我就像一個人生活在黑暗裏。”
齊遠亮不願意回複到理智中了,如果他是瘋的,那就瘋好了。如果這是一場荒謬的幻覺,那就永遠在幻覺裏好了。
“溫文”伏在他身上,憂鬱地問道:“我是不是個壞女人,我這麽小,就跟你這個樣子,是不是很墮落呢。”
“不,不……”齊遠亮喃喃道,深深負疚著,在負疚中,又煥發出強大的**,呼應著她布滿周身的少女氣息。
“叮呤呤……”
又是電話,又是在不該響的時候響起,齊遠亮不想接,卻又莫名地接了。
寧亦超興衝衝的聲音直噴話筒:“有空嗎有空嗎,我和溫文約你飯局。”
齊遠亮掛斷電話,平躺著,像一根無望的稻草,眼看著就要被狂風卷走。
真的有風,“溫文”往他臉上吹著氣息:“你又一份魂不守舍的樣子了。“
“我有嗎?我沒有吧。”
齊遠亮不是魂不守舍,而是靈魂出竅。
齊遠亮又見到溫文,沒錯,她是真正的溫文,經曆了二十多年歲月,留存著二十年前的影子,是個年屆四十的中年。
如果隻有這一個溫文,齊遠亮雖然會失落,但不會陷入到眼前迷局裏。
“你一直死盯著她幹什麽,想彌補青春遺憾,來個黃昏戀呀。”寧亦超口無遮攔。
溫文說:“哪裏是要戀愛,他那個眼神,像是在檢查審視陌生人。”
齊遠亮根本聽不見溫文和寧亦超在說什麽,恍惚地應付著。
結束聚會,回到家裏,一個從門後衝出來,抱住了她。
這是“溫文”,另一個溫文,一個沒有經過二十年成長的溫文。她是不可理解的存在,但現在是他真實生活。他覺得這是一個深淵,卻已經無力抵抗。
齊遠亮又和溫文、寧亦超聚會了幾次,白天跟老同學溫文打著正常的交道,晚上跟少女“溫文”聚首,幾次反複,像一次次地抵達山頂,又一次次地跌落。
他猛醒地想起一件事情,追問身旁的“溫文” :“你怎麽可以這個時候跑到北京來,呆這麽久,你不是還在上課嗎?”
“我放假,假期。”
“不對,現在既不是暑假,也不是寒假……”
“好吧,我偷跑出來的。”” “溫文”慚愧地扭過臉去。
她必須回去了。這一次,齊遠亮不再開車送他,也不送站,在那個約定的巷口告別。
她看著她走進巷子,消失在深處,有尾隨她去看個究竟的衝動,但克製了。說好了每次都在這裏聚首、告別,他要遵守承諾。
看不見她了,隻有那棵楊樹,孤零零地在風中搖動著樹葉。齊遠亮覺得身邊空****的,連腳下也空了,像要被空氣習卷而去。
他下意識地撥出了一個電話,又像並非是完全下意識。
兩個號碼隻差一位數字,隻差一個1和7。
對方接聽了,是溫文, 不帶引號的成年溫文。
“齊遠亮,你找我?”
她的直呼其名,而那一個稱呼他“老齊”,她們終究是不同的。
他緊緊攥著電話,手機的側緣要勒進手掌了,卻說不出話來。他想把一切告訴溫文,關於她,關於那沒有長大的她。
但是,他沒有辦講出來,沒有人能講出這樣的故事,她也不會相信和理解,隻會得出他已經不正常,已經完全瘋狂的結論。其實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在她麵前保持住了正常的語調。
他眼前浮現著她的樣子,她的樣子扭曲了,變成了少女溫文的樣子,或者說是“溫文”的樣子,少女溫文又碎裂了,裂成了許多碎片,每一片都化作一個人,有的是現在的人,有的是過去的人。在這其中,成年溫文和少女溫文又一起向他走了過來,身後是成年寧亦超和少年寧亦超,身後是火師傅,再往後是數老師老師肖克明,再往後,是把他發配到資料室的領導汪寧……
他用盡最後一點克製力,發出平靜的聲音:“沒事,問候一下你,我先掛了。”隨即暈厥了過去。
在全然的黑暗裏,他向自己承認,撐不住了,崩潰了。
他處在無法理解,無法解脫,無法分析,甚至無法向別人說明的危險和困局中,他需要幫助,卻沒有人能幫得了他,甚至沒有人能明白他絕境。
親人遠在他鄉,寧亦超這樣的同學不行,同事不行,普通的朋友不行,那些通過社交軟件認識的女網友更不行……
還有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隻有這個人了。
他的暈厥時間不長,從外表看去也並不嚴重,清醒過來後仍在原地。他沒來由地覺得,那棵挺拔的楊樹,正像是校園裏的旗杆。
他很快在手機號碼簿裏找到一個姓名——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