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鈷藍

2006年秋天,也就是我的大學生活過去一半多一點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陷入徹徹底底的空虛之中。少年時代那種對萬事萬物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與日俱減,而不惑之年又尚未到來,換句話說:我對這個世界一知半解,卻喪失了了解世界認知世界的熱情。我突然之間變得渾渾噩噩,就如猛地被一股力量推進了層層雲霧之中,我看不見前方的路,也踩不實腳下的步子。我心生恐懼,卻不知恐懼來自哪裏;我焦躁不安,卻不知找誰發泄和傾訴。我不再像剛進學校時那般中規中矩,甚至老師喊“上課”時還會忍不住起立。我把能翹的課全部翹掉,留下成塊成塊的時間在圖書館看閑書,或在畫室裏畫那些無聊的令人生厭的壇壇罐罐和石膏像。我每天要盯著手表看上無數次,期待表盤上的指針走得快點更快一點,而躺在**的時候又會覺得難以入眠。

我想,即使這種狀態不算正常,在學生當中也相當普遍:易子夢終日與電腦為伴,不是玩“傳奇”就是看小電影,他的160G大硬盤裏滿滿當當地塞著拷貝的、下載的、翻錄的等千辛萬苦收集的各種小電影,作為一個生活邋遢的學生,他的硬盤整理得倒是十分整潔有序。我們一致認為,就憑易子夢整理黃片的專業水準,完全有能力勝任省圖書館館長的工作;歐陽俊奔波於幾個女友和幾個社團中間可謂殫精竭慮宵衣旰食。我們曾為歐陽俊的女朋友們編號展開激烈辯論,我建議從大寫字母A一直往下排,這樣可以排到F或者G。但是易子夢不同意,原因是他對字母A有些過敏,一聽人提起這個就有整理硬盤的衝動。他提議用天幹地支:“子醜寅卯甲乙丙丁挺好的,挺有中國特色。”我笑問道:“那我問你‘午’後麵是什麽?‘申’前麵又是什麽?”歐陽俊想了想便不耐煩了,說幹脆用數字,從一號往下排,順溜!

我們在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安哥背著我們搖了半天頭,哀歎:“垮掉的一代,垮掉的一代啊!”我們深感惶恐:“安哥!你可不能垮!中華民族崛起的重擔可就全壓在您身上了。”

平心而論,盡管我們有事沒事就擠對安哥,但一直還是相處得比較融洽。眾所周知,大學男生宿舍可能是錘煉人在極端惡劣環境下的生存能力的最佳場所:垃圾總是溢出簍子也不會有人倒,煙頭、啤酒瓶和長了毛的橘子皮堆在牆角,方便麵盒子和袋子剩著殘湯就擺在桌子底下——老壇酸菜、泡椒牛肉等等各式風味彌漫在並不通透的空氣中,還和著千篇一律的臭腳丫子味——男生的襪子多是一次性的,從節能減排的角度出發,多數人非要左右兩邊各穿出一個洞來才肯扔掉,而襪子在被穿破之前,哪怕是起了厚厚一層硬殼,也不會有人去洗。所以,不論何時,腳臭味是男生宿舍裏不變的主旋律。

相比之下,在整片公寓中,我們宿舍幾乎可稱得上氧吧了:地板纖塵不染,窗戶通透亮堂,書本、桌椅、垃圾簍擺放中規中矩,從不僭越,連燈管都要卸下來每周擦一次;安哥的床鋪——進門的那個上鋪更是讓人吃驚:淡藍色床單抹得平平整整如機場跑道,軍綠色被子方方正正保留著去年開學軍訓時教官疊出的造型,誰能相信他每個晚上還要攤開睡覺?更不用說他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要花十分鍾整理那讓人瞠目的被子、床單,然後風雨無阻地出去晨練了。安哥就是這樣,從不超過六點四十起床,從不在晚上十點半後臥倒,從不遲到、早退、曠課……雖然大多數時候他很嚴肅,有時甚至很迂腐,卻深受我們敬重。他從不過多幹涉我們(至多在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搖頭歎息),卻用心良苦地感化著我們。他每天都會買回《參考消息》《環球時報》之類的報紙給我們傳看,盡管我們知道網上新聞更多,應有盡有,但我們還是樂意認真閱讀,遵照安哥指示:胸懷天下。

當然很偶爾的時候,安哥也會很突然地幽我們一默(他自己往往感覺不到),譬如說,有一個晚上他突然問我:“拙子,現在的女孩子對性都這麽開放嗎?”

他這一句算是靈魂拷問,把我們都給問懵了。

“應該……也不全是,”我回應道,“也有個別保守的。”

“那不是保守!”安哥聽起來怒不可遏,“那是本分和正派!現在的很多女生實在是——太墮落了,當然,男生更是,包括你們!”

我們噤若寒蟬。

安哥見我們不吭氣,沉思良久,鄭重宣布: “不論別人如何,我是要等到結婚才……那什麽的。”

我們再也忍不住,笑翻在地。

笑過之後,安哥再次發問:“拙子,你說,大學裏怎麽會有吳曲那樣的女孩子?”

“吳曲怎麽樣啦?”

“盯著錢袋子找男朋友,一開口便是房子車子,沒什麽別的人生理想和追求。太物質了!”

我知道這個沒法跟安哥解釋,因為事實便是如此,一目了然。而“吳曲”現象,在當今的大學裏實在是普遍極了。

“還大學生呐!垮掉的一代,垮掉的一代……”後麵的兩句他說得嘟嘟囔囔,明顯地自言自語。

我們麵麵相覷,沒有作聲。

“還有,哪有女孩子隨隨便便就摟摟抱抱的,也太不——那什麽了。”安哥對上次被吳曲吃豆腐的事情還耿耿於懷,他說著說著臉竟然紅了,隻是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因為害羞。

“是的是的,太不靠譜了。”我趕緊附和,若非如此,他非得嘮叨到熄燈不可。

正說著,歐陽俊的電話響起。

“是吳曲。”聽到“吳曲”兩個字,我感覺安哥的身體明顯晃了一下。

“約我們周末去郊遊,怎麽樣?”歐陽俊捂住手機問我們仨。

“好啊好啊!” 易子夢一聽跟女生出去郊遊立馬兩眼冒綠光。我點頭表示同意——平心而論,在這秋高氣爽的11月窩在宿舍實在是暴殄天物。

更為關鍵的是,我能名正言順地見到顏亦冰——上大學之後,上大學以來,還不曾有人讓我如此心馳神往,躁動不安。

安哥沒做表示,算是默認了。

“全票通過!”歐陽俊對著電話回應道,“我來安排。”

周末,我們按計劃集合在湘城大學的大門口,安哥、歐陽俊、易子夢還有我,看起來一個一個都是做了認真準備的,特別是易子夢,頭上抹了歐陽俊的啫喱水,一根一根頭發傲然挺立跟服了偉哥一般;有趣的是安哥,他穿了件凡客的淺灰帶紫色菱形格子羊毛背心,裏麵配著淺藍色豎紋襯衣,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金色邊框眼鏡,看上去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隻是跟他那張不苟言笑的法官臉頗為不搭。

“怎麽了?拙子。衣服有什麽問題嗎?”安哥誠惶誠恐。

“沒有沒有!相當地帥,”我收住笑容一本正經地回答,“隻是和你以往的風格不大相似。”安哥過去總是白色襯衣深色褲子黑色皮鞋,襯衣最上麵的扣子都得扣上,腰帶總是係在肚臍眼上方幾公分的位置,皮鞋永遠是雙耳係帶的。

“這是……歐陽俊幫我挑的,我也覺得……挺別扭。”

“沒有啊,安哥!這衣服穿你身上相當有型!是吧拙子?”

“簡直就是為你量身定做的。”

“看樣子安哥是動了凡心了,”易子夢說,“不過我可告訴你,你打誰的主意都可以,就是不能打劉菁的,我已經預定好了。”

安哥聽了大罵易子夢“不要臉”,我們在旁邊笑作一團。正鬧著,另一撥人到了,走在前麵的是謝蕊寒,吳曲和劉菁緊隨其後。

“咦?怎麽缺一個?” 歐陽俊幫我問道。

“冰冰今天有事,來不了。”謝蕊寒回答。

“給一家影城當模特去了!這小妮子倒是周末都不忘賺外快。”吳曲道出緣由。我正沉溺在自己小小的難以名狀的失落中,突然被吳曲的大嗓門兒嚇了一跳,“我靠!林安邦,今天很FASHION(時尚)啊!看不出來你雖然麵相老成,但也是個帥哥嘛!”

安哥的臉呈豬肝色,腮幫子鼓起來像含了兩個雞蛋,幸虧歐陽俊的一聲“抓緊上車”及時化解了氣氛,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劉菁跑到我麵前,招呼道:“最近還好?”

“百無聊賴,”我誠實地回答,“你呢?”

“彼此彼此。”她“咯咯”笑道,牙齒如雪一樣白。

歐陽俊租了一台“金杯”商務車,七個人加上一些吃的喝的剛好裝滿。他又從別處借來一副燒烤架,一個鋁鍋,從超市買來新鮮魚頭、火鍋料,穿好的生牛肉、雞翅等,連啤酒和軟飲都備齊了。你不得不佩服他的考慮周全辦事細致。

歐陽俊是個什麽樣的人呢?首先他智商超群,這一點從他同時與幾個女孩相處而沒有發生任何難以收拾的狀況便可以管窺一二,據說他是以應屆最高分的成績進湘大的,我們所知道的是,他每天把精力花在女孩子身上,卻照樣拿最高獎學金;其次,他的父親是個市局級領導,母親在銀行上班,金錢和權力是他的家庭給他提供的兩根讓人豔羨的粗壯臍帶;第三,他本人儀表堂堂,玉樹臨風,渾身上下散發著陽剛之美,並無嬌生慣養的“麵”氣和“粉”氣。

歐陽俊似乎跟誰都能稱兄道弟,找誰幫忙都簡單得跟打哈欠一般,即使是夜不歸宿,宿管也睜隻眼閉隻眼(在其他人麵前宿管可並非如此)。他善於團結別人並發號施令,讓大家心悅誠服地跟他走。他身兼數職——團委書記、社團領導、反日聯盟領袖等等,不一而足。

他“長袖善舞”,左右逢源,處理任何事情都顯得遊刃有餘,而當他隻身一人的時候,又顯得孤獨而敏感,他有時會拿著一遝照片或信件端詳半天,有時會反複聽一首曲子直到流淚(當然這隻被我撞到過一回),甚至有的時候,他會問我是否相信生死輪回,是否存在因果報應這樣的問題。

我想,在他那青春明媚的外表下麵,也有些陰暗如泥沼一般、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這是我們難以察覺也無力拯救的一個現實。

歐陽俊的日記本扉頁上記錄了這樣一段話:

人是什麽?一塊軟弱的墓碑,時間的犧牲品,命運的玩物,一個倒黴的影子。有時受到嫉妒的折磨,有時受到厄運的捉弄,剩下的隻是黏液和膽汁。

——亞裏士多德

“拙子!給大家講個段子吧。”歐陽俊看車上的氣氛稍顯沉悶,便鼓動我活躍一下氣氛。

“好,那我講個——有一隻小白兔在樹林裏迷了路——”

“停——停——停——停——”易子夢喊停都要重播四遍,“這個,都聽過八——八百遍了。”

“那我講個易子夢吃粉的故事吧。”我擠對道,一看易子夢笑著沒反對便講了起來。

有天早上易子夢去粉館吃米粉,“老板!下碗米粉。”

老板說:“米粉賣光了,隻有麵。”

“那我下——”這時老板以為他要下碗麵,於是把麵往鍋裏一扔,等做好撈出來才聽到易子夢的下文,“下——下次再來。”

老板癱倒在地。

大家聽了爆笑。易子夢也不惱,隻是笑著罵了我一句:“拙子,你——你大爺的!”

“再講一個,再講一個!”劉菁鼓動起來,周圍立馬起哄。

“好吧,再講一個,今天就貢獻我壓箱底的笑話吧!”我壓根兒就經不住勸,把自己高中的親身經曆抖摟出來:

有一天我吃壞了肚子,要上廁所,但手紙用完了,便找同桌女生要。

“有沒有手紙?我要上廁所。”

“有!”女生很大方,拿出一卷紙來,很自然地問道,“大的還是小的?”

我汗,問道:“小的還要紙嗎?”

全車的人都笑翻了,隻有安哥在那裏冥思苦想,“笑什麽啊?就是啊!小的還要紙嗎?”

這下連司機都笑得抓不住方向盤了。

吳曲一隻手捂著肚子重複道:“沒得救了,沒得救了。”

隻有安哥在那裏陷入沉思,看那陣勢如同愛因斯坦在思考宇宙能量是否守恒的問題,周遭的笑聲漸漸遠離他的世界……

車開了半個多小時,窗外的景致已和湘城無關了:道路變得纖細,因為車少的緣故卻更顯得通暢,路旁是稻田,像烏龜的甲殼一般被長滿毛豆的田埂劃分成一塊一塊——並不規整,卻錯落有致。眼下正是秋收時節,稻田中有稻穗飽滿等著收割的,如同蓋上了厚實的黃袍,在陽光下反射著華麗的金光;有已完成收割的,田中隻剩下樁子一般的齊刷刷的禾蔸,露出泥土的本色,數米高的草垛一個個如巨型甜筒般散落在田間,遠遠看去像極了歐洲童話中的城堡;還有些正在秋收的稻田,打穀機轟鳴,漢子們戴著草帽,將成捆的稻穗高高舉起,再伸進機器中,動作如舞蹈般充滿了張力和美感;待收的稻穗在村婦的鐮刀下齊刷刷地、飛快地倒下,十分壯烈的樣子;蝗蟲和螞蚱被端掉了老窩,撲棱著翅膀四處逃竄,有攀附在樹上、電線杆上的,也有撞在車窗上的,還有夾著泥土的清新氣息飛進車內的,引得女孩們陣陣尖叫。

車馳離了喧囂,沿著蜿蜒的公路上山,公路的盡頭是一所小學——隻有兩個教室,十六七套桌椅,桌子有的刷著紅漆,有的刷著綠漆,有的幹脆是木頭的原色;椅子更是參差不齊,缺胳膊少腿,甚至有兩“把”直接就是用砍斷的樹根替代。黑板上星星點點到處是被不知什麽砸出的坑,平整的地方卻大大方方寫著“上”“下”“大”“小”“人”“口”“手”等簡筆漢字。整座學校簡陋得幾乎讓人心疼。

“夏拙,”劉菁叫住我,悄聲問道,“你身上帶零錢了嗎?”

“帶了,你要多少?”我有些疑惑地打開錢包,“這附近可連小賣部都沒有。”

“嘿嘿,我知道!”劉菁神秘地笑了笑,解開自己的錢包,把十塊的人民幣都拿了出來數了數,然後又把我的湊過去數了數,然後自言自語道:“剛好。”

“你——要幹嗎?”我禁不住好奇。

“幹點有趣的事。”說罷拉著我的手衝進了教室,衝著每張課桌裏放了十塊、二十塊不等的零錢。

“想象一下:孩子們周一跑過來上學,看到課桌裏的零錢,會有多開心啊!”說完劉菁自己開心地笑了。我也笑了,心想這真是個善良的女孩。

學校外麵,他們幾個正盯著一棵樹在看。那是一棵蒼翠的鬆樹,樹幹挺拔,虯枝橫生,黛青色的鬆針成簇,如一把把扇子伸向遠方,樹上的標簽顯示:“樹種:馬尾鬆;編號:021;科名:鬆科;樹齡:700……”

“我靠!七百年!”吳曲誇張地感慨。

“應該是元代種下的。”安哥應道。

“七百年前是元代嗎?”吳曲歪著頭眨巴著眼睛擺出一副勤學好問的樣子。

“1206年到1368年。”

“我靠!林安邦,牛×啊!這都記得。”吳曲誇人跟罵人一樣,毫不吝嗇。

安哥瞪了她一眼,正色道:“女孩子能不能不要講髒話,聽了難受。”

吳曲手裏正捏著一張麵紙,聽了安哥的批評後也不惱,利索地把紙撕成兩半,做成兩個小紙團,遞到安哥麵前。

“幹……幹嗎?”

“塞住你的耳朵眼啊!嘁!”吳曲翻了個白眼,嘴裏嘟嘟囔囔地扭頭走了。留下安哥在那裏氣得兩片嘴唇直哆嗦。

看樣子,一根比這棵七百年的樹還粗的梁子從此結下了。

學校後麵就是這座被稱為“黃思岩”的最高峰,我們挑了塊靠近山泉的平地,從車上卸下鍋碗瓢盆和吃的喝的,忙活起來。

“安哥、吳曲拾柴火,我和小謝烤肉,拙子、菁菁還有易子夢挖灶做火鍋。”歐陽俊果然是領袖人物,安排野炊都是滴水不漏。

吳曲看上去興致很高,扯著安哥的胳膊就往林子裏麵鑽。

“幹、幹啥?”易子夢口吃的毛病似乎傳染給安哥了。

“沒聽清指示嗎?我跟你拾柴火啊!趕緊趕緊!等下沒火做飯要拿你是問!”吳曲似乎早把剛才的鬥嘴忘得煙消雲散,一個勁兒把安哥往林子裏麵拽。

劉菁看得在那兒樂嗬了半天,突然轉過頭來衝我說:“你們幾個太壞了,把吳曲和林安邦分在一起,那不明擺著要掐嘛。”

“好戲在後頭,”歐陽俊笑道,“拙子,打不打賭?這兩個人以後一定好戲連連。”

我笑道:“連廣告都不帶插播的。”

易子夢顛兒顛兒地跑過來,“菁菁(這小子連稱呼都改了),我們去洗菜吧?”

“好啊!”劉菁笑著應承道,看了我一眼。

“拙子,你辛苦一下,給咱挖個灶出來,等下煮、煮魚頭火鍋。”易子夢邊吩咐我邊跟著劉菁去溪邊洗菜,然後騰出一隻手放在背後,豎了個大拇指。

我笑著罵了句“孫子”就埋頭挖灶。

灶挖好了,洗菜的沒見上來,拾柴火的也沒見回來,做燒烤的倒是利索,先烤好兩串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吃起來,我看得口水傾盆,索性一個人去撿柴火。

此時的顏亦冰,或許正優雅地站在某個大型影樓的玻璃櫥窗裏,就如一尊靜放在天鵝絨台布上的青花瓷,在鈉燈溫暖的光線投射下,接受無數路人的矚目。

她的身上似乎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氣息,誘使你走近,而當你真正走近的時候,她的眼神卻如一道看不見的牆,生生地拒你於門外。

我是該做一個勇敢而莽撞的歐洲騎士,不顧一切翻過那道高深的城牆,還是該像一尊石獅一般,日複一日地守候在她的門前,隻為遠遠地看著她,就如天鵝絨上的鈉燈,日複一日地照亮著那尊青花瓷?

我拿出手機,撥完她的手機號,卻遲遲不敢按下綠色的“Call”鍵,於是刪除,再撥。如此反複糾結許久,把自己弄得焦頭爛額急火攻心。

突然電話響起,如同電流一般刺激了我正瀕臨斷線的神經,手機掉在地上,我撿起來一看——是顏亦冰。

“嗨……”我拚命壓抑住內心的狂喜。

“好玩嗎?”

“還行,就缺你了。”

“沒辦法,跟影樓約好了。”

“嗯,收入不菲吧?”

“還行吧,拿了三百。”

“請客吧!”

“好啊!”本是一句玩笑,沒想到她竟然應了,讓我多少有些意外。

“真的?”

“那算了。”

“別——在哪兒?什麽時候?”

“就今晚吧!米羅咖啡。不見不散。”掛電話前顏亦冰補充一句,“不許遲到。”

我已經開始盼望著這場郊遊早點結束了。

掛了電話,劉菁他們的菜也洗完了。“我說你們是不是每一棵菜都要掰開洗十遍啊?”我笑著調侃。

“我就說嘛!洗兩遍就夠了,這家夥洗個菜磨磨嘰嘰,還說什麽從大家健康角度考慮,”劉菁抱怨著,“你看!這菜幫子都給洗爛了!”

“洗洗更健康嘛。”易子夢隨口辯解道。大概是意識到話講錯了,話音剛落又趕緊捂住嘴。劉菁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罵了一聲“齷齪”就走了。

我打著哈哈,向易子夢投以鄙夷的眼神,易子夢壓根兒看都不看,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

火生好後我們把水燒開,把魚頭放進去,魚頭熟了再下火鍋料和“老幹媽”,不一會兒魚湯的鮮味就“噗噗”直往外冒,饞得我們哈喇子直流。

“奇怪!安哥和吳曲呢?”歐陽俊問道。我們才突然想起還有兩個人沒回來。

“對啊!怎麽還沒回來?都四十分鍾了。”

“就是要幹點啥,也該整完了啊!”易子夢的腦子裏倒是黃毒泛濫,指不定現在已經想象著某部三級電影的野合場景。

謝蕊寒無比詫異地瞟了易子夢一眼。

“該不會山上有野獸什麽的吧?”劉菁撲閃著大眼睛無比天真地問道。

“不會的,可能是繞遠了吧。”

正說著,遠遠地看著安哥挽著吳曲的胳膊過來了。

“天哪!這也太快了吧?”

“你們看!”易子夢提高聲調,“吳曲還穿著安哥的衣服!”果然,安哥的凡客羊毛背心真套在吳曲的身上。

“神速!”老實說我跟易子夢其實是一丘之貉,腦子裏也盡是些不幹不淨的東西。

“神速!”歐陽俊跟帖。

“真他媽神速!”易子夢加了三個字,又被劉菁剜了一眼。

“我還以為林安邦是個書呆子呢,沒想到這麽厲害。真是真人不露相啊!”謝蕊寒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我看不是這樣的,曲姐的眼光高著呢。”劉菁笑道。

“對了!等下不該問的不許多問,哪怕再好奇——特別是易子夢。知道吧?”歐陽俊交代道。

“哎,過來幫忙扶一下,她腳崴了,衣服也給刮破了。”安哥喘著粗氣。

“哎呀沒事,林安邦!我能走!你別小題大做行不行啊?”吳曲的話明顯有一絲嬌嗔的意味。

“好!我小題大做。”安哥氣鼓鼓地甩了膀子,張了張嘴準備解釋先前發生了什麽,看大家保持緘默也就不提了。

開飯!

啤酒、烤肉、魚頭青菜火鍋,還有吳曲帶來的便攜式音響,配上秋陽、暖風、秀水青山,簡直是絕了。

美中不足的是魚頭火鍋有些鹹,剛剛劉菁看我放鹽,覺得好玩搶著要放,結果一袋鹽被她毫不留情地倒進去三分之一,我放了好多水還沒稀釋過來。

“為了這次成功的聚會,幹杯!”歐陽俊倡議。

“幹杯!”

“為了我們美妙的青春,幹杯!”易子夢拽起了文。

“幹杯!”

“拙子,到你了!”易子夢提示道。

“為了今天的燦爛陽光,幹杯!”

“幹杯!”

“哎,火星男!到你了。”吳曲碰碰安哥。

安哥昂首挺胸站起來,語氣豪邁得如同主持春晚:“為了祖國的繁榮昌盛,幹杯!”

話剛落音,吳曲嘴裏的啤酒就盡數噴到了他的褲子上。

……

在從“金秋火鍋燒烤之旅”回來的路上,大家興致勃勃興高采烈——他們開心是因為這場成功的聚會,而我的開心卻還因為五個小時後將要奔赴另一場甜蜜的約會——當然,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事實上,這場約會被顏亦冰以“有事”為由推遲到了十一個小時後的淩晨一點——其實,那已經根本不算約會了。

“能來接我一下嗎?我在‘希臘神話’……”

她的電話午夜時分把我吵醒,我還沒吭氣那邊就掛了電話,我狠狠地罵了一聲“操”就火急火燎披上衣服往外跑。

“希臘神話”在河東的酒吧KTV一條街,這裏號稱湘城的“三裏屯”,白天蕭條沉寂,而隻要夜幕降臨,便紙醉金迷燈紅酒綠,通宵達旦地上演層出不窮的奢靡和放縱,整個湘城都湮沒在她的霓虹和笙歌之中。

如果說此時的酒吧街是一個巨大的舞池,那麽“希臘神話”無疑是舞池中最迷人最奪目的那位領舞。這裏以高貴的裝潢、高檔的服務和高昂的消費聞名於湘城。

我趕過去的時候她正斜躺在室內籃球場一般寬敞空曠的大廳一角真皮沙發上似睡非睡,酒味撲鼻。背後是一幅數十平方米的壁畫《與愛神抗爭的少女》——十九世紀下半葉法國畫家布格羅的作品——當然,是仿品。不過重要的是它似乎重點不是在表現少女遭遇丘比特時幸福又害羞的唯美場景,我想**和**成了這幅畫作置身於此的唯一原因。倒是畫上那少女迷離和拒絕的眼神,和沙發上的顏亦冰有幾分相似。

顏亦冰,你是不是也在拒絕著丘比特的金箭呢?

“你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她淺笑著,兀自把頭轉過去。

“我也這麽以為。” 我有些反感又有些心疼,扶著她就出門了。

湘城的11月已是深秋,路燈在夜幕下投出橘色的光線,路上因為車輛稀少變得異常寬敞、冷清,子夜的瑟瑟寒風順著褲腿往上鑽,讓人禁不住發抖。我把外套脫下來給顏亦冰披上,一隻手扶著她一隻手攔下的士。

“到哪兒?”

“湘大。”我看了看時間,想了一下,改口道,“到北門口的‘7天’酒店吧。”

顏亦冰抬起眼皮瞟了我一下,又合上,淺靨輕笑,亦醉亦醒。

女生宿舍是十二點關門,男生宿舍雖不關門,但也隔得太遠了。我在“7天”酒店找了個三樓的標間,把她背上樓扔到**脫掉靴子蓋好被子,安頓好她時,自己也困得不行,趴在另一張**倒頭就睡。

醒來的時候已是十點左右,我睜開眼時嚇了一跳,使勁晃了晃生鏽一般的腦袋,把昨晚的場景細細過了一遍才想起來。扭頭望去,另一張**已空空如也,桌上放著一杯綠豆汁、一個雞蛋、一塊麵包。

我拿起電話翻出顏亦冰的號碼,撥通了卻沒人接。

“靠!”我一聲長歎繼續倒在**,直到中午被人催著退房才起來。

此後的近半個月,顏亦冰杳無音信。

我的大學生活,也波瀾不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