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雲白

普洱走後,新連長馮傑的訓練改革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每一個訓練科目都被冠以好聽的名字,諸如“分步訓練法”“一課三講法”“幫扶對子法”等不一而足。就像蔥拌豆腐不叫蔥拌豆腐,卻叫“一清二白”,清蒸王八不叫清蒸王八,卻叫“獨占鼇頭”一般,曾經在普洱帶領下訓了好幾年卻沒個名字的科目,在碩士連長的推敲醞釀下,立馬變得洋氣一番。機關新聞辦嗅覺靈敏的報道員們一聽到風聲,立馬架起“長槍短炮”一頓猛拍,全程記錄。半個月後,一篇由連長親自操刀,機關“一支筆”楊幹事潤色的名為《碩士連長為軍事訓練改革插上翅膀》的長篇通訊就刊登在《東風報》的頭版頭條上,以我們訓練為背景的英俊帥氣堪比明星寫真的連長個人照片作為配圖一並刊發。兩級機關工作組魚貫而至,食堂的小“雅間”高朋滿座換盞推杯,十餘項訓練成果被推廣。而我們,除了上級機關“蒞臨視察指導”時的夥食大有改善之外,其餘跟普洱在的時候比起來並無二樣。

臨近4月。桃紅柳綠,鳥語花香,空氣中彌漫著溫潤而浮躁的氣息。夜深人靜的時候,圍牆外麵的野貓叫了起來。開始是嗚咽,後來是呻吟,再後來便是撕心裂肺的慘叫。野貓的叫春聽起來讓人煩躁不安,特別是在滿滿一棟樓全是單身漢的營房外麵。崗哨衝圍牆外麵扔石頭打手電都不能解決問題。這是自然規律。任何試圖改變自然規律的努力終將徒勞。

萬物複蘇。

我和黃文的感情日漸升溫,豬頭也趁著買菜的時機向肉鋪的姑娘發動了春季攻勢。這小子把打靶剩下的子彈殼撿起來粘了一個相框,還把連隊發的一雙迷彩鞋送給了肉鋪的屠夫——也就是豬頭臆想中的嶽父。他甚至準備把用於拉練和演習的迷彩背囊送給屠夫的小兒子,被我及時阻止。那可是戰備物資,丟了要挨處分的。

好景不長,豬肉妹對他的殷勤隨著部隊的集中采購而終止。為節約采購成本,全旅統一集中向批發商采購蔬菜和豬肉禽蛋。屠夫及他女兒豬肉妹的店鋪因規模太小而未能參加競標。集中采購的第二天,豬頭再去豬肉鋪,豬肉妹再也沒有給他吃鹵好的豬尾巴,除了一個白眼,她甚至連話都沒有多說一句。第三天,豬頭再去豬肉鋪,屠夫拿著殺豬刀把豬頭趕出去了。第四天,豬頭再去豬肉鋪,屠夫直接跑到旅裏找到了我們新來的英明帥氣的馮連長,向他痛斥豬頭騷擾他們家女兒的罪行,並要求部隊賠償他女兒的“青春損失費”。此時新上任的連長正炙手可熱,又是上報紙又是做專訪,看上去飛黃騰達指日可待,沒想到半路滾出這麽個絆腳石。連長惱羞成怒,在晚點名上溫文爾雅地宣布了朱聰同誌不再擔任炊事員,改任養殖場飼養員的命令。並警告全體同誌,要深刻吸取教訓,不要給連隊添亂,不要給連首長抹黑。

旅裏的養殖場坐落在營區一側的荒山上,除了近百頭豬、數百隻雞鴨外,就剩兩個兵在那裏。除了宰豬殺雞和種菜拉糞的日子,平日裏連個人影都瞧不見。豬頭的職責由“喂人”改為“喂豬”,本質差不多,但從麵子上來看,差了可不止三個檔次。

“算了,豬頭,”我勸慰他,“去那兒也好,自在。省得天天對著這個道貌岸然的東西。”

“沒事,從前喂人,以後喂豬,其實差毬不多,”豬頭自我解嘲,“隻是以後哥們兒這兒沒有雞蛋黃瓜,隻有玉米飼料了。你要不嫌棄的話也可以拿點回去。”

“你大爺的。”我笑了笑,笑得很苦。

“拙子,”豬頭的臉色又陰沉下來,如同一塊吸滿了汙水的抹布,“我算是看明白了。我所稀罕的愛情,原來不過是他媽的每天三十斤豬肉。”

“看明白就好,”我拍拍他不再肥碩的肩膀,說道,“那女的,不值得你這樣。相信哥們兒,往後還有更好的。”

豬頭看看我,苦笑一聲:“更好的?這可是他媽的我的初戀!”

豬頭的眼角滲出眼淚,“我的初戀就是被人當猴耍了一把!”

“哥們兒——”我實在是不知道說啥,隻好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臂膀。

我用軍線打電話給歐陽俊,告訴他我和黃文的事,也一並告訴他自己準備提幹的想法。

“好啊!”他在電話那頭笑著問,“你和那個中尉真的——那個了?”

我笑了笑,“這也是我想提幹的緣由。”

“哦,別告訴我你要對她負責。”歐陽俊大笑了起來。這小子永遠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那般灑脫。

“也不完全是,”我搪塞道,“提幹也不是什麽壞事嘛。”

“那是當然!試想一下,一年之後,你們倆幹部在院子裏堂而皇之出雙入對,不僅衣食無憂,旅裏還給分一套房子,也確實挺美。”

我聽得心花怒放,眼前立馬呈現出我扛著威嚴的“一毛二”挽著黃文在旅裏漫長的林蔭道上散步的場景。那場景是如此溫馨、甜蜜,並且觸手可及。真好!

“對了,你呢?”我問起了歐陽俊,“你不也老喊著提幹嗎?怎麽樣?”

“還沒想好呢。”歐陽俊有些敷衍,說了聲“我們要集合了”便掛了電話。

歐陽俊處事向來篤定堅決,很少聽他說“還沒想好”這句話,我心裏不禁打起鼓來。

4月的一個周末,我依舊借口去閱覽室,去找了黃文。

“跟你說個事,”黃文麵色凝重,“關於大學生提幹的文件下來了。總體原則是擇優選拔。”

“啥意思?”

“就是說不是夠條件的都能提,有名額限製。”

“具體是多少?”

“分到旅裏來的隻有兩個。”

“那就是說,我、歐陽俊還有林安邦隻有兩個能被選上?”

“如果真是那樣也還行,”黃文說,“就怕到時候突然殺出個什麽這公子那千金的。”

“如果不能提就算了,”我有些沮喪,“大不了回湘城找工作。”

“你這是什麽話?”黃文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這話一點都不負責任。”

“沒有沒有,”我趕緊解釋,“其實我是不想跟他們倆爭,都是最好的兄弟,他們提幹的願望比我迫切多了。”

“憑什麽他們的願望比你迫切?”黃文的眼圈紅了,“你還有我在這裏呢,憑什麽你不迫切?”

我沉默不語。

黃文哭了起來:“夏拙,我算是看出來了,從我來這個單位到攛掇你提幹,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廂情願,都是我一廂情願!”

我最見不得女孩子哭了,一聽到她那哭聲我便腦子充血,一看到那淚珠子我便心裏泛苦。我輕輕摟住她,哄著她,“別哭了別哭了,我一定好好努力,爭取提幹行了吧?”

我想,命運真是個蹩腳的編劇,總是把一些狗血的橋段套在我們身上。大學時代“104舍”的鐵哥們兒,闖進部隊號稱同呼吸共進退的四個人,除去一個中途退場的,剩下的三個竟然麵臨著優勝劣汰的尷尬。安哥林安邦,作風過硬,為人剛正,我們當中最像軍人的軍人,需要通過提幹來實現他建功軍營的夢想;歐陽俊,進部隊便將“提幹”作為終極目標,這是他的願望,也是他風光不再的父母對他的願望;我,原本胸無大誌得過且過的一個人,又被所謂的“愛情”綁架著踏上“提幹”的漫漫征途。誰能放棄?誰可以放棄?

周三點名完畢,李瑞跑上來找我,“指導員讓你下去一下。”

“啥事你知道嗎?”我問道。

“不知道,”小李子言行謹慎,“看樣子氣色不大好。”

我心裏“咯噔”一下,跑下樓去。

“報告!”

“把門關上。”指導員神情嚴肅,全然沒有往日的隨和淡定,“跟你談談。”

“有人寫匿名信到政治部,反映你和宣傳科黃幹事談戀愛。有沒有這回事?”

我錯愕地看著他。

“回答我,有沒有?!”指導員的聲調高了一些。

“沒有。”我決定隱瞞。

“夏拙,我這樣問,不是為了審問你,是希望幫你找到解決的辦法。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到了非常危險的關頭,”指導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連隊為了讓你提幹下了那麽大功夫,老連長臨走還交代我,一定要幫你把這事辦妥了。現在有人告狀,肯定是你的競爭對手。”

“競爭對手?”我的腦子有些卡殼。

“一封是舉報你和宣傳科的小黃幹事談戀愛,一封是舉報一連的林安邦在駐地找對象。盡管沒有證據,但寫得都很詳細,很有可能成為幹部部門審查你們的基本依據。”

歐陽俊?如果匿名信來自競爭對手,那麽必然是歐陽俊無疑。

難道,這就是同窗四年的兄弟,這就是讓我掏心掏肺的摯友?

為了什麽?就為了一個士兵提幹的名額?

“現在你告訴我,你有沒有和小黃談戀愛?”

“有。”這個字出來時,指導員的眼神裏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失落感。“但我要跟您解釋的是:其實我在進部隊之前就和她認識,並且相處過。我們現在不過是在維持之前的關係。”

“你們以前認識?”

“是的。您可以調查黃幹事。前年暑假,也就是我大三的暑假我們倆就認識了。”我想了想,補充道,“其實,她來我們旅也是因為我在這裏。”

“你們有沒有……”指導員字斟句酌問道,“做什麽出格的事?”

“沒有。”我一口咬定,“如果舉報信中有,那一定是造謠、汙蔑。”

“好,”指導員的神情稍稍輕鬆,“我如實向機關匯報,希望能消除不良影響,讓你順順利利提上去。”

“謝謝指導員。”

從連部出來,我的心髒一陣劇痛。在痛徹心扉的**中,我想起了湘城,想起了“104舍”的美好時光,想起了歐陽俊那曾經坦誠帥氣的臉蛋,想起了他**不羈的大學生活,想起他深不見底的內心世界偶爾僅僅向我敞開,想起我們的聚會,想起安哥和吳曲的過往,想起易子夢的囧事……一切都如同昨日,一切都漸行漸遠。兄弟反目,鉤心鬥角,是什麽把我們逼成這樣?

我用IC卡撥通黃文的電話。

“我們指導員找我談話了。”

“我知道,主任也找我談了。你怎麽說的。”

“我承認我們戀愛了,同時我告訴他,上大學我們就在一起了。”

“嗯,我也是,”黃文的歎息從聽筒裏傳來,顯得那麽憂傷,“為了證明,我還把前年留在手機裏的照片給他翻出來了。”

“問題嚴重嗎?”

“可大可小吧。如果沒有確鑿證據的話,應該也不能怎麽樣。隻是會影響機關對你品格的判斷。”

“對了,”黃文問道,“我們的事你都跟誰說過?”

“沒有誰,”我長歎一聲,“除了歐陽俊。”

“這就是你交的摯友?”黃文在電話裏苦笑道。

我的心裏五味雜陳,我這麽信任他,他卻在背後捅刀子。掛了黃文的電話,我用軍線聯係上歐陽俊。

“拙子,怎麽這麽有雅興?” 他在電話裏拿腔拿調的,讓我愈發惱火。

“歐陽俊,你想提幹嗎?”

“還沒想好。”他還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腔調。這個惡心的虛偽之徒。

“那你抓緊想吧!反正我和安哥都沒希望了。”我在電話裏冷笑道,“不過我還是覺得你退伍回去演電影的話,應該也拿得到奧斯卡最佳男主角了吧?”

趁著他愣神的空當,我又加了一句,“不過你隻能演反派。你這個狗娘養的!”

我“啪”地掛了電話,胸中的一口惡氣總算是舒展開來。

指導員在為我的事奔波,黃文也在為我的事奔波,看上去他們似乎比我更加焦慮。我原本對這個勞什子提幹不大感冒,隻是被歐陽俊這樣一搞,弄得很是窩火。我找到安哥,一番長籲短歎,感慨世態炎涼。

安哥更加失落。在部隊建功立業原本就是他的夢想,沒想到因為這麽一個理由就讓他的夢想折戟沉沙。

“拙子,”安哥長歎一聲,叫住我,“不要告訴吳曲。”

“為啥?”

“如果她知道是因為她來這裏導致我不能提幹,她會難過的。”

我點點頭,問道:“話說回來,這一年多,你和吳曲也沒有什麽出格的事啊?”

“除了拿學位,我連大門都沒出去過,怎麽可能出格,”安哥苦笑道,“頂多也就是她周末來傳達室給我送點東西,看看我。”

“要我說,這也是一樁佳話。”我苦笑一聲,“可惜愛情這玩意兒跟部隊水火不相容啊。”

安哥聽罷,也笑了笑,“沒事,大不了我幹到年底把士官轉了。不是說士官到了一定年紀允許在駐地談戀愛嗎?”

“轉士官?”我大為驚詫,“值得嗎?”

對於一個名牌大學的本科生來說,在部隊提了幹好歹還有個奔頭,轉士官又有什麽意思呢?永遠當著大頭兵,把最好的青春時光奉獻給部隊,等到年齡大了幹不動了還是要麵臨退伍。

“什麽值不值的,”安哥笑看著遠方逶迤的群山,“我想起黃埔軍校的那一副對聯。”

他說的是:升官發財另謀他路,貪生怕死莫進此門。

我咽了一口口水,試圖為自己的狹隘自私找借口,“安哥,我知道你的夢想,可是你也需要考慮現實。你和吳曲,兩個重點大學的學生,就要守在這窮鄉僻壤裏度過一生嗎?你可以安於清貧,可吳曲怎麽辦?她來這裏的目的,也許並不如你那樣崇高,如果你不在這鬼不生蛋的地方當兵,她會當什麽山村女教師嗎?”

安哥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把頭輕輕地垂下來,望著地上的荒草愣神。

“即使吳曲陪你犧牲陪你奉獻,可你是否想過將來的孩子?他要成長,他要上學,他要接受好的教育,而不是在這山溝溝裏搓牛糞蛋蛋——”

“夠了,拙子!”安哥伸出左手示意我停下,“你說的都對,也十分中肯。但是我想告訴你,這個年頭人人都顧著自己,但是總得有那麽幾個人顧著別人,顧著這個社會,這個民族,這個國家。”

“拙子,我心意已決,如果不能提幹,隻要部隊願意接收,我就轉士官,一期、二期、三期、四期……直到部隊不需要我的那天為止。”

“好,我敬佩你,也尊重你的選擇,”我拍拍安哥肩上的兩道拐,“但我不會陪你走下去。”

我兀自苦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周遭的環境。為什麽普洱、安哥那般純粹的軍人在部隊難以生存,而鑽營之徒能青雲直上?這支在戰火硝煙中贏得世界尊重的軍隊在現代化、信息化、高科技等眾多時髦頭銜中是否迷失了自己?我們的對手是誰?我們的目標是什麽?和風細雨,數十年的安寧有沒有風化曾經堅固的城牆?承平日久,在現實之洪流的衝刷下我們遺失了什麽,又保存了什麽?誰是支撐這座“鋼鐵長城”的基石?誰隻是牆頭搖晃的狗尾巴草?

我聯係上黃文,求她辦一件事。

“別賣關子了,你說。”

我簡要講述了安哥和吳曲的故事,“你幫忙把林安邦的事跡好好報道一番,不要回避他的愛情故事,但最好是從積極的方麵寫。”

“你想幹啥?”

“盡我所能,幫幫他。”

“你瘋了吧,現在他這個幾乎已經有結論了,士兵在駐地談戀愛是違反了條令條例的。”

“這樣說來,我也違反了。”

“咱們這個無憑無據,他那個是人盡皆知了。誰不知道列兵和未婚妻的故事啊?”

“所以啊,需要你幫忙從正麵引導。”

“夏拙你知道嗎?如果三選二的話,其實就是二選一。”黃文在電話裏頓了頓,語調低沉地說,“如果歐陽俊定了,你和林安邦,就是競爭一個名額。”

“我知道。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一個純粹的軍人,部隊需要他這樣的人。”

“可我需要你!”電話那頭黃文哭了。

“好吧,”我歎了一口氣,“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幫,就算了。”

那天晚上(準確地說應是第二天淩晨),我被一陣雷聲驚醒。我翻身起床,有些驚恐地看了一眼窗外。炸雷滾滾,道道閃電在圍牆外麵的荒山上劈開空氣,把一切都照耀得慘白。雨聲嘈嘈,落在屋頂晾衣場的鋼化玻璃上,發出清脆的擊打聲,聽上去不像是雨水,而像是小石子在敲打一般。我把頭伸向窗口,用鼻子深吸了幾下,聞到了久違的泥土腥味。我再次躺下,卻噩夢連連。我心生恐懼,不敢再睡,於是起身把被子捂在胸口,坐在**等天亮。

雨下了整整一夜還沒停歇,等第二天起床,竟然發現門口的籃球場幾乎變成了遊泳池。由於排水口堵塞,門前的積水幾乎要漫過台階,灌進營房裏來。好大的雨,老兵們開玩笑說,再下兩天,我們又要準備抗洪了。

早飯吃到一半,通信員急匆匆跑過來,喊道:“連長,指導員,機關打電話過來,讓你們馬上過去開會。”

軍令如山,連長、指導員扔下饅頭就跑了,留下我們麵麵相覷。

伍衛國說,這麽火急火燎的,恐怕不是什麽好事。

我說,莫不是真的要抗洪吧?

伍衛國看看我,沒說話。他總是用沉默來表達對我的不屑。

會開了似乎很長時間,上午十一點,連長和指導員終於回來了。他們給我帶來一個噩耗:

昨晚突降暴雨,旅8810號陣地周圍山體滑坡,擔負陣地值班的上等兵歐陽俊為保護陣地防止泥石流灌入,用自己的身體堵住了陣地一側的通氣孔,有效阻止了泥漿對裏麵的導彈武器裝備的損壞,自己卻不幸犧牲。

歐陽俊?!

“指導員,你說的……犧牲的上等兵確實是……歐陽俊嗎?”

指導員點點頭,眼眶裏含著淚水,“是的。遺體已經挖掘出來了,現在就在禮堂放著。”

我衝進雨裏,蹚著渾濁的積水奔向禮堂。從營裏到禮堂隻有400多米,我卻感覺像跑了一年又一年。

我想起他在大學競選學生會主席時意氣風發的樣子;我想起他周旋在眾多女朋友之間風流倜儻的樣子;我想起他在酒桌上雲淡風輕告訴我們要去當兵時的樣子;我想起他在新兵連如魚得水的樣子;我想起他受處分後恬然淡泊的樣子……

禮堂裏許多的戰士,我扒開人群湊了過去。他並沒有躺在擔架上,而是蜷著在一張臨時鋪的紅地毯上,腹部依舊像頂著什麽東西似的弓著,手裏還拄著個大手電。衛生隊長說,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彎著腰,死死趴在從陣地裏伸出的排氣孔上。剛好把自己單薄的肚皮蓋住了排氣孔。泥水沒有灌進陣地,卻飽飽地灌進了他的口腔、食管、肺葉和胃。他的嘴裏、鼻子裏、耳朵裏、眼睛裏全是已然結板的泥巴,如同一尊剛剛出土的兵馬俑。

這一點都不帥氣,和他平日裏玉樹臨風的形象大相徑庭。他的表情也不如往常淡泊:眼睛和嘴都死死地閉著,五官在臉上擰成一團麻花狀,雖然來這裏之前有人為他進行了清洗,我還是看見了他鼻孔裏、耳朵眼裏已經結成塊狀的泥漿。

“歐陽俊,你別裝了,快起來!你快起來!”我像在湘大104舍催他上課一般輕輕推了推他的胳膊,沒動靜,我又加大了力氣,他整個人都挪動起了,卻還是那個姿勢。“哥們兒,你別裝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一條腿跪在地上一邊搖他一邊乞求,“狗日的你起來啊!你快點起來啊!你還要提幹呢!你還要扛星呢!”我“哇”地一下哭了起來。

那天,警衛連的幾個兵一起用力,費了許多力氣終於把歐陽俊的遺體掰直了。遵照旅長指示,軍需倉庫挑了一套最合身的嶄新的春秋常服給他,在我和林安邦的乞求下,我們兩個為他擦了個澡,清理了他頭發縫裏和鼻腔、口腔裏殘餘的泥漿,並把新衣服給他換上。下午,家長過來了。他的媽媽,那個曾經給我們104宿舍帶來好多零食的“劉姨”,幾次哭得昏厥,又幾次醒過來趴在穿著嶄新常服的歐陽俊身上哭泣。

歐陽俊的追悼會在禮堂舉行,上千名官兵挨個走過他的麵前,向他道別。許多兵都哭了,通信連的女兵們紮好一朵一朵的小白花,放在他的身上,把他映襯得更加俊朗清秀。縣城落成後,連個火葬場都沒有。在征求父母同意後,歐陽俊的遺體被安葬在陣地旁邊的一個小山包上。這裏水清木華,背枕著巍巍群山,山坳中便是我們的陣地,往南是綿延的小丘陵,如同上蒼從天上撒下的一塊塊鵝卵石。這裏方圓數公裏沒有人煙,除了一幢用藤蔓和灌木偽裝起來的陣管連的房子,和房子中住的十幾個兵——以前是十六個,現在是十五個。

下葬那天,我掏錢從鎮上買來一刀黃表紙,燒在他的墳頭。青煙嫋嫋,夾著紙灰漫過我的頭頂,向著陣地方向飄去。

歐陽俊,我苦笑著說,一直以為你是來混日子的,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記掛著你的陣地。

……

山上下來之後,一個三期的班長攔住我。

“你叫夏拙,是吧?”

“是。”

“我是歐陽俊的班長,他這裏有一封給你的信。這信他早幾天就交給通信員了,一直沒寄,現在你來了,剛好。”

“信?”我接過班長手裏那已經貼好郵票寫好地址的信,滿臉狐疑地打開。

拙子:

你好!

老實說兄弟之間用這種方式溝通,總歸還是感覺別扭。但是,電話永遠不能替代信件,就像聲音永遠不能替代文字一般。我寫這封信,是希望能有機會讓你心平氣和地聽我說。

之前你打電話過來把我臭罵一通,然後又在我驚詫之際掛掉電話,讓我感覺非常委屈也非常惱火。琢磨了好久,並打聽了好久,才明白你為什麽會有這麽大動靜。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沒有寫什麽匿名信,更不可能陷害自己的兄弟。因為我已經不再考慮提幹了。之所以遲遲沒告訴你,是不希望你因為我打消了自己提幹的念頭。

盡管先前我告訴你我來部隊的目標是提幹,但被“發配”到陣地之後我的想法變了。還記得有一次在電話裏跟你講過的“仁者心動”的故事嗎?我在這裏最大的收獲便是學會了“心不動”。這樣說起來可能有些玄乎,那麽我就直白一點告訴你吧。過去的我(其實我們都是)總是浮躁,追逐於人生得失,挖空心思謀求所謂最好的出路。我們渴望愛情,熱衷事業,崇拜金錢,唯獨沒有認真關注過自己內心深處的感受。我們為了所謂的明天耗盡體力和智慧,卻把當下過得敷衍了事。而明天,更有明天的煩惱。

佛說人有四重境界:看破、放下、自在、隨緣,看破了才有可能放下,放下了才有機會享受自在人生。(你是不是又在笑我賣弄佛法了?)這是一個好地方,因為它清淨。世事紛擾,隻有遠離了塵世的喧囂,真正清淨了你才有可能參透人生。

拙子,你知道嗎?我們的陣地上有一棵樹。就在我的哨位旁邊。剛開始上崗的時候很難受,老想著有什麽辦法能逃離這裏,我甚至規劃了自己的逃跑路線。有一天,我百無聊賴地走近了那棵長勢不怎麽樣的樹,赫然看見樹幹上寫滿了名字。名字寫得不怎麽樣,有的因為樹皮掉了或者樹長開了還顯得模糊不堪。我問老兵這是怎麽回事?老兵說,這棵樹從陣地建好那時起就在,一直陪著守陣地的兵日複一日地過著。每到退伍的時候,麵臨複退的老兵沒什麽可留念的,便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樹上,就這樣,守著陣地的老兵換了一茬又一茬,樹上的名字也越來越多,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了。

多好的一個故事啊!這樣的故事隻屬於我們守陣地的兵,跟你們沒關係,跟外麵的世界更沒關係。所以啊拙子,我決定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待滿兩年,等退伍那天,哥們兒要親自把名字刻在樹上……

信還沒看完,便被我一滴又一滴滾下臉頰的淚水洇得字跡模糊。我小心翼翼地用襯衣把信紙上的淚水擦幹,方方正正疊在左胸的口袋裏。我跑向陣地,尋到了歐陽俊提到的那棵樹。樹上布滿刻痕,一道刻痕就是一個名字,有“陳方貴”“周至遠”“曹喜來”“張卓”……這些名字從兩米多高的樹幹一直刻下來,字體或娟秀或粗獷,或規整或豪放,有的因為樹皮愈合已若隱若現,還有的因為字跡潦草無法辨認。這是一座碑,一座隻屬於陣地守護者的碑。

我找到班長,借來一把刀子。懷著無比虔誠的心情,在樹幹上刻下規規整整的三個字:歐陽俊。

回去之後,黃文告訴我,寫匿名信告我的不是歐陽俊,而是她辦公室的楊幹事,也就是曾經為我寫報道的機關“一支筆”。他追了黃文半年都沒見動靜,便偷偷用政工網管理員的身份調出了她的聊天記錄,發現了我們之間的秘密。他寫匿名信既是為了報複我的“奪愛”,又是想讓黃文迫於壓力斷絕跟我的來往。

“至於林安邦,他們連一個老兵嫉妒他當班長,便把他給告了。”

“我還要跟你交代的是,”黃文頓了頓,有些閃爍地告訴我,“歐陽俊根本就沒有遞交提幹申請。”

“已經不重要了。”我淡然地笑著,看了看她。

“怎麽不重要?”黃文有些興奮地拽著我的胳膊,“你這邊我做了很多工作,主任也表態了,出於對你前途的考慮,咱們的事情不再追究。旅裏全力保送你進提幹班。”

“可是黃文,”我定定地看著她,“我已經決定放棄提幹了。”

“夏拙,你啥意思?”黃文愣了。

“我放棄提幹。”我重複道,“我想替歐陽俊守著那個陣地。”

黃文趕緊跑到我麵前,拽著我的胳膊,喊道:“夏拙,你考慮清楚!”

我告訴她,我提出調到歐陽俊所在的陣管連的申請,旅裏已經批準了,半小時後有一輛給養車過去,我隨車一起走。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啪”一記耳光,來勢洶洶,落在臉上卻感覺不到疼。“夏拙,你就是個混蛋!”

“對不起。”我轉過身去。

我的身後,傳來黃文的抽泣,以及她不斷重複的那句,“夏拙,你就是個混蛋!”

山裏的日子過得特別慢,我每天坐在陣地門口的小崗樓裏,看三天前的報紙和托吳曲買來的書籍,聽各種鳥叫和蟬鳴,和鬆鼠、蜥蜴和偶爾出現的野兔戲耍。風時有時無,裹挾著大山裏的樹木和青草的氣味,讓人心曠神怡。我終於明白歐陽俊所說的“心不動”,這是一種境界,也是一種修為啊。這個5月,我們旅兩個大新聞上了解放軍報,一是大學生士兵歐陽俊為搶救陣地設施光榮犧牲,被總部評為烈士;另一個便是大學生林安邦投筆從戎,戀人不離不棄在其駐地支教;這兩個故事在部隊和社會引起強烈反響,扛著長槍短炮的記者來了一波又一波,林安邦和吳曲一下成了明星,據說上麵的大首長都開始關注他們倆的婚事了,而歐陽俊提到的那棵刻滿名字的無名樹,則被文工團排成歌劇在各大部隊輪番上演。因為這兩個新聞點抓得好,挖掘深,作者黃文被報社看中,開始辦理借調手續了。

我給黃文打電話,她沒有接。我發信息表示祝賀,她也沒有回。也好,幹淨利落地分手,省得抽刀斷水水更流,學心理學的人,應該更能控製好自己的情緒。

“黃文,我愛你,”我在心裏默默念道,“你這麽好,一定會有個好歸宿的。”

林安邦打來電話,號碼是武漢的,他告訴我,已經在提幹班學習了,學製半年,學完還是回旅裏。

“好好學,等你回來就扛星了。”我笑道,“是不是等你回來我就要給你敬禮了。”

電話兩頭哈哈大笑起來。

“拙子,在那邊待著寂寞不?”收住笑聲,林安邦很嚴肅地問我。

“還好。”我回答。

“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我一臉嚴肅地回答他。

“那你不覺得枯燥、無聊?”

我輕歎一聲,說:“安哥,我給你講一個‘仁者心動’的故事吧……”

掛了電話,我挎著“八一杠”,緩緩踱到無名樹下,看著已經有些陳舊的“歐陽俊”三個字,在它的下方找到了一塊空地。

等到11月24日,我要在這塊空地上刻下兩個字:“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