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鉛灰

果然,進入11月,幾場秋雨下過,氣溫就像坐了電梯一般驟然降下。道旁的梧桐樹葉似乎不堪忍受如此清冷的天氣,紛紛落下,每天早上都要掃下一大堆;訓練場的草皮經過一個夏天的滋養,好不容易由翠綠色變成墨綠色,而幾陣秋風吹過,這些卑賤的植物迅速枯黃,倒伏,如海星一般緊貼著地麵;菜地裏的瓜藤也老了,隻垂著幾根不爭氣的黃瓜、絲瓜;還有遠處蒼茫的群山,雨後朦朧的霧靄,山中野禽的哀鳴,似乎都在為深秋的離別醞釀氣氛。

我們穿上了部隊發的臃腫的絨衣和係著風紀扣的冬常服,看上去既醜又傻,晚上蓋了被子還要加大衣,普洱查鋪的時候總要幫好動的戰士蓋好被子。訓練漸漸鬆弛,而會議卻一個接一個地開了起來。

指導員說,年終總結開始了。

所謂年終總結,就是個人和班級針對一年的學習訓練工作生活進行一個係統的回顧和歸納,總結經驗,吸取教訓,為來年的工作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這是麵上的東西,而真正的核心和關鍵是:評功評獎。部隊是個崇尚榮譽的地方,一年工作到頭,功勞苦勞啥的年底見分曉。單位有單位的榮譽,個人有個人的榮譽,而“榮譽”在部隊就像美女,往往是追求的人多,到手的人少,所以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氣氛就會變得特別敏感和微妙。你會發現,平常訓練不怎麽樣的兵開始帶頭出操;過去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也拿起了掃帚;一貫隻躲在角落裏抽煙的人也給大家派起了“藍芙”;還有人夜裏拎著東西悄悄叩響連部的門;還有人有事沒事往機關跑;還有人霸著軍線電話說一些暗語般的話……

指導員告訴我,因為今年的實彈發射任務完成得不錯,連隊黨支部已經為我報請了三等功,並且獲得了旅首長的認可。

“本來這三等功是要給連長的,可連長堅持要給你,”指導員告訴我,“可要好好表現,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捅婁子。”

“明白!”我感激地點點頭,“謝謝連長指導員。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辜負您和連長對我的期望。”

年終總結快要結束的時候,普洱突然告訴我們:“有首長來我營視察指導,大家一定要做好充分準備。”

“要以最高的標準、最好的姿態迎接首長的檢查!”普洱振臂高呼,“誰出了岔子,板子就打到誰身上!”

我們停下手中的活,紛紛轉入迎檢工作中。我們用抹布擦操場,用鞋刷刷馬路,用指甲摳小便池的尿堿,用兩個通宵來補整整一年的軍事訓練筆記……指導員叮囑我出兩塊板報:“要最高標準!”

兩天之後的下午三點,所有迎檢工作準備就緒,我們在操場上進行隊列訓練,幹部們則列隊在門口迎接首長視察指導。一輛“考斯特”精準地停在連隊門口。首長從車上緩步走下。恭候多時的營長搶先一步跑過去,“啪”地敬了一個我從未在他那兒見識過的標準軍禮,然後緊緊握住首長的手,如同攥住一根救命的繩子,緊接著,教導員跑過去,腰彎成一張滿弓,他搶過剛從營長那裏解放出來的首長的手,虔誠如一名信徒,然後是副營長,然後是普洱,然後是指導員……

我在十五米開外打量了一番首長:身高一米七左右,少將軍銜,資曆章架看上去有五排。他的顴骨較高,眼窩深陷,眼窩中是一對深色的布滿魚尾紋的眼眶,他鼻梁高挺,嘴唇顏色泛烏,看上去洞若觀火,不怒自威。

“哎,”我輕輕碰了一下風子,“那個首長怎麽長得有點像你啊?”

“傻×,你應該說我像他,”風子毫不客氣地糾正我,“他是我老子。”

“隊列場上吵什麽吵?”伍衛國壓低聲音訓斥起我們來,“沒看到首長在這兒嗎?一點眼色都沒有。”

正在這時,普洱吆喝了一聲:“賈東風!”

風子的聲音有些不痛快:“到!”

“請你過來一下。”普洱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起來。

半個小時後,風子回到隊列場,他似乎為剛才的離開不大好意思,他看我的眼神有些閃爍。

11月19號,離老兵退伍還有五天時間,牙哥回來了。

一個半月不見,牙哥已經變了一副模樣。他看上去遲鈍,蒼老,心事重重。在集合站隊的時候,我們再也見不到那個軍姿筆挺站在隊首的牙哥,我們隻看到瘦削、單薄得有些駝背的張大福。隊列行進的時候,他不再昂首挺胸鬥誌昂揚,不再把口號喊得震天響,他不是邁錯了步子就是拉開隊伍一截,總之看上去就像一個剛穿上軍裝的農民工。他不再找我們下棋,即使我們讓掉一邊“車馬炮”他也不為所動。而他的煙,卻是越抽越凶了。

他準備退伍了。不僅僅他,連同馮濤濤和陳文博在內,我們連隊還有將近十個麵臨複退的老兵。有些人想走,卻不一定能走得了;有些人想留,卻不一定能留得下。這是部隊生活的永恒法則。就像五天之後一定會有擁抱和淚水,而這一天的擁抱沒有人說它矯情,這一天的淚水沒有人說它懦弱。

臨近老兵複退的日子,空氣中彌漫著種種不可名狀的味道:糾結,不安,沉重,失落,隱蔽,曖昧,僥幸,絕望……種種傳說從老兵們口中流傳開來,主題無外乎兩個:一是今年要走多少留多少,二是為了留隊或“套改”送禮的話“價位”是多少。版本很多,如同明星八卦;可信度很少,亦如明星八卦。

23號下午,機關在禮堂召開士兵退役工作大會。

這一次的大會比任何一次都要秩序井然,都要莊嚴肅穆,都要鴉雀無聲。

參謀長站在講台上,鄭重地宣布了“××等若幹名士兵退出現役的命令”。點到名字的老兵,自他的名字從參謀長嘴中蹦出的那一秒起,就算退出了現役,不再是國家武裝力量的組成部分;又服役期滿又未念到名字的,則有機會再為部隊“做幾年貢獻”。

上千人的禮堂,隻有參謀長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回響。如果用心聆聽,或許還能聽到心跳——幾百顆心髒在劇烈跳動。或許是因為緊張,或許是因為激動,或許是因為憤怒,我們不得而知。

“一營二連:中士,張大福……上等兵,陳文博……”

念到陳文博的時候,博哥的身體稍稍晃了一下,而二連的名單全部念完之後,我聽到馮濤濤輕輕地長籲了一口氣。他們都是麵臨退伍的上等兵,都想留隊轉下士,可是分配給二排六班的名額隻有一個。相較於陳文博,馮濤濤的優勢在於有一個表親跟部隊的某位副團職領導比較熟悉。

這即是瞬間被決定的命運。我們穿上了這身衣服,就逐漸習慣了被別人決定自己的大小事務——穿衣走路睡覺鍛煉,小到每一步多少厘米大到未來若幹年的命運軌跡。我們似乎習慣了被人決定命運,沒人質疑為何自己的命運會被別人決定。而此刻之後,有許多人的命運將不再被決定,至少不再被部隊決定。

可是,對於有些人來說,這不見得就是好事。他們習慣了這樣被決定,習慣了“組織”替他安排一切,雖然他們滿腹牢騷呼喚民主追求自由,而真正的民主和自由降臨,軍裝和軍紀對他不再形成約束力的時候,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失落和迷惘之中。他們無法(至少短期內無法)適應沒有軍號、口令和武器的社會生活。

參謀長命令宣讀完畢。全體服現役士兵為退役士兵卸去標誌服飾。“零七”式軍裝的標誌服飾非常多:帽徽,領花,肩章,國防服役章,胸標,臂章。裝卸起來異常煩瑣。可是在此時,這道煩瑣的手續變得莊重而充滿象征意義。

我給自己下達了“向左轉”的口令,輕輕地將右腳靠在左腳跟旁。牙哥也轉過身來,微笑地看著我。這是休假回來牙哥第一次衝我笑,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苦澀的笑容。我翻開他的常服衣領,輕輕擰動螺帽——一個、兩個、三個,金燦燦的鬆枝領花從他的領口掉下。我手搭在他肩上,動作遲緩地卸下他的肩章。他的肩章有些陳舊了,角上都磨出了印子,兩杆步槍的圖樣在上麵交叉著,似乎時刻在提醒士兵,榮譽和使命是應當時刻放在肩上的擔子;一道粗拐則告訴我們,這是一個中士,一個為部隊奉獻了八年的老兵。

而這個老兵,即將離我們而去。

我將肩章取下來,輕輕地放在牙哥手上。牙哥把它攥在手裏,粗糲的拇指輕輕地摩挲著,如同在撫摸嬰兒的臉蛋。我看見,他的淚水在眼眶裏飛快地打著轉轉,可是一直沒有掉下來。

塵埃落定了。他們穿著沒有任何標誌服飾的軍裝,看上去更像是工商局的工作人員、城管或者保安。從這一刻起,軍裝隻存在於他們的照片和回憶中,他們的軍旅生涯正式結束。

“送軍旗!”軍務科長下達了新的口令。《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響起,三名儀仗兵踢著正步護衛軍旗走過我們眼前。

“向軍旗——敬禮!”按照條令,各列排頭行舉手禮,其餘人員行注目禮。而此刻,所有退伍老兵都舉起了右手,把中指指尖靠向帽簷。

這是一個莊重的時刻,我想,或許明年此刻,卸下軍銜向軍旗告別的就是我了。

命令宣布之後,緊接著就是工作交接,辦理手續,物資點驗,行李托運,簽訂保密協議。老兵們都換上了便裝,因為軍裝都按規定上繳了。在部隊奮鬥兩年、五年、八年、十二年甚至十六年,除開少得可憐的退伍費和幾床被褥,什麽都帶不走——連同那一身軍裝。這真是一件讓人難過的事。換上便裝的退伍老兵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老百姓,他們不再操槍弄炮,不再站崗值勤,不再走齊步敬軍禮喊口令。再過十幾個小時,他們便會踏上返回故鄉的火車。

連隊組織了空前隆重的會餐。每個桌上都堆滿了雞鴨魚肉和啤酒飲料。普洱一聲不吭拎著啤酒瓶子給老兵挨個敬酒,見了麵招呼都不打直接拿著酒瓶子撞上去然後一口幹完瓶中的啤酒。偌大的餐廳鴉雀無聲,隻有玻璃撞擊的聲音和喉結抖動的聲音。九個退伍老兵,普洱幹了九瓶“雪花”,然後紅著眼說道:“記住,二連永遠是你們的家;在座的永遠是你們的兄弟。”說完,普洱就走了,留下一個倉皇的背影。

“夏拙,”牙哥叫住我,“我們喝一個。”

我把杯子倒得滿滿的,我的心也漲得滿滿的。我想起了新兵連的時候牙哥對我的訓斥,想起了大年三十晚站崗時牙哥對我說的那番掏心窩子的話,想起我生病時他端來的麵條,想起他跟我講起梅子時眉飛色舞的表情,想起他臭烘烘的象棋水平,想起他得知梅子去世時悲傷欲絕的樣子……

我的眼睛也被淚水漲得滿滿的。“班長——”我端起杯子,把酒倒進了喉嚨。

25號早上八點,縣城的小火車站上擠滿了穿軍裝和不穿軍裝的人。站台上掛滿了條幅:“老兵,一路走好”“退伍不褪色”“昔日軍營揮汗水,明朝回鄉創輝煌”……《夢駝鈴》的歌聲也應景地響起:“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我拎著牙哥的行李,最後一次聆聽牙哥的嘮叨:“要好好幹,爭取提幹……”我不住地點頭,盡管我可能會辜負他對我的殷切期望。

火車到了,停站五分鍾。我和牙哥、陳文博擁抱告別。普洱走過來,拉過牙哥的胳膊一把摟住,在他背上猛拍了幾下:“兄弟,走好!”

“連長——”牙哥“哇”的一聲慟哭起來。火車的汽笛聲響起,普洱推開牙哥,用手擦了擦眼睛,哽咽道:“上車吧臭小子。”

我的眼眶終於像不堪一擊的馬其諾防線,在淚水的洶湧攻勢下全線潰敗。

淚眼之中,我看到了歐陽俊。他正在隔我一節車廂的距離,緊緊地抱著一個個子高挑的姑娘。一向桀驁的臉上,也盡是淚痕。不消說,那個姑娘必定是和他談戀愛的那個通信女兵。

火車啟動了,緩緩向前挪動,我站在這些失聲痛哭的現役兵和退伍兵當中,看著他們把滾燙的淚水灑在站台上。

牙哥把頭伸出窗來,抬起右手放在了太陽穴上。

我掛著淚水站好軍姿,用他教我的軍禮送別我的老班長。

歐陽俊的聲音貼著火車歇斯底裏傳來:“婷婷,保重!”

兩個糾察跑上前去,把他架了回來。

我跑上前去,說盡了好話總算把歐陽俊從糾察手裏解救出來。此時此刻,火車已經駛遠,歐陽俊的心情也漸漸平複下來。

“不容易啊!大情種,”我調侃道,“難得你為女孩子流一把淚。”

歐陽俊睨了我一眼,慘淡地笑了一聲,沒說話。

“你是認真的嗎?”

歐陽俊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我每一次戀愛都很認真。”

我禁不住笑了:“你這句話聽起來比《東風報》上的還假。”

他跟著笑了,反擊道:“人家剛把你吹捧完,你就開始損人家。這屬於典型的當了婊子又立牌坊啊。”

“你還別說,”歐陽俊抓住機會繼續譏誚,“裏麵的故事感人至深,催人淚下,讓同為大學生士兵的我十分汗顏無比慚愧。從那一天起我就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向夏拙同誌看齊——”

我笑著踹了他一腳。

“對了,下一步怎麽安排?”

“什麽怎麽安排?”

“你還準備在那個鳥不拉屎鬼不下蛋的地方繼續窩著?”我問道,“聽說那裏五公裏內沒有人煙。”

“我覺得挺好。”歐陽俊打著哈哈,“不食人間煙火。禦風牧雲,得道成仙。”

“我是說真的。”我一臉嚴肅。

“我也是說真的。”他也一臉嚴肅。

“那你不覺得枯燥、無聊?”

歐陽俊悠悠歎了一口氣,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卻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六祖慧能去廣州法性寺,遇上一個法師在講經,這時風吹著寺廟裏的經幡在動,於是有兩個和尚開始圍著這個耍起了嘴皮子(辯經),一個說是風在動,一個說是幡在動。慧能看著隨口便來了一句: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你們的心在動。

我聽罷笑了笑,“在那憋著沒事,開始鑽研佛法了?”

歐陽俊衝我笑了笑:“不跟你說了,送給養的車馬上就要走了。我先回,電話聯絡。”

我站在那裏,滿腹悵然。

老兵複退之後的連隊顯得異常空**,如同一件“180/100”的衣服套在賈東風身上。我們的宿舍隻剩下五個人:永遠把臉皺得跟包子皮似的伍衛國、繼承了陳文博的裝備和錢幣在“DOTA”世界裏昏天暗地的馬哥向北、熱衷於狗血電視劇的秀才馮濤濤、愈加深沉的風子還有我。沒過幾天,伍衛國也休假了。

伍衛國一走,就沒有人在我們耳邊叨叨,也沒有人動不動給我們甩臉色了。我和風子高興得就差放鞭炮慶祝了。所謂天有不測風雲,我原本以為好日子即將開始,沒想到更大的麻煩正擺在我麵前——普洱通知我去新兵連訓兵。

讓一個剛“斷奶”的新兵蛋子去訓新兵,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但是,普洱沒有給我討價還價的機會。

“你去好好訓,完了發現好的苗子,記得給我擼回來。”

“是,保證完成任務!”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那還不如利索點。

“去吧!”普洱拍拍我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好好表現,旅首長都在關注著。”

所謂訓兵,就是把一群什麽都不懂的社會青年訓練成初步合格的解放軍戰士,就像牙哥訓練剛進部隊的我們一樣。那時我以為,訓兵沒什麽了不起,通過大吼大叫來樹立自己的權威,那是無知和無能的表現。而真讓我站在隊列場上,麵對一群較之一年前的我們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新兵蛋子,我才明白牙哥當時的用心良苦。

“向鼎!”

“哎,”一個愣頭青在隊列裏探出頭來,“班長你叫俺?”

我氣得眼冒金星。

“都聽好了!”我大吼起來,“從現在起,你們時刻記住,上級叫你要答‘到’,你們的一切行動——包括吃飯、拉屎、洗衣服等,都要先打‘報告’。明白沒有?!”

“明白。”隊列裏回答的聲音七零八落,萎靡不振。

“你們是娘們兒嗎?我聽不見。”我的聲音瞬間提高八度,“回答我,明白沒有?!”

“明白!”他們喊得歇斯底裏。

“不夠響亮。回答十遍,明白沒有?!”

“明白!明白!明白……明白!”新兵們整整喊了十遍,這樣的場景何其似曾相識?年複一年,我們就是用這種簡單粗暴卻行之有效的辦法給新兵們上第一課。

我終於微笑著點頭表示滿意。

“報告!”出頭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大學生,母校也是湘城大學——我的小學弟,但我沒有告訴他。

“講!”

“請問班長,誰是我們的上級?”真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我由衷地喜歡上這個新兵,這個小學弟。

“問得好!”我衝到他的麵前,在離他的鼻尖隻有十五厘米的位置向他高聲吼道,“在這個圍牆裏,除了你們新兵蛋子,每一個人都是你們的上級,包括食堂的炊事員和豬圈的飼養員,明白沒有?!”

“明白!”新兵憤怒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他使出全身力氣大喊,“報告!”

“講!”

“我們還有自由嗎?!”

“不要跟我談自由!你們要做的隻有服從!服從!還是服從!”

“報告!”

“講!”

“我們是新兵,不是囚犯!”

曆史總是驚人地吻合。我裝作被這句話怔住了,裝作惱羞成怒,開始罰他們軍姿訓練。

“全體都有!軍姿訓練,一小時,開始!”

隨後我踱著方步搖到他麵前,“大學生是吧?知識分子是吧?我告訴你,新兵和囚犯隻有政治待遇上的差別。明白沒有!”

“明白!”

“我聽不見!”

新兵聲嘶力竭地吼著:“明——白——”

“把你的答案重複一百遍!!!”

“明白——明白——明白……”

我想,這兩個字重複到第十遍的時候,他應該開始意識到自己當兵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我想,這兩個字重複到第五十遍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對部隊絕望了。

我在心裏暗自打賭,看他會不會掉眼淚,當他喊完最後一遍“明白”的時候,如果他哭了,那麽我贏了;如果他沒哭,那麽他贏了。

盡管他對這個豪賭一無所知,但是——他贏了。

同樣在這個訓練場的,還有安哥。安哥的訓兵區域隔我不到一個籃球場的寬度,一到課間休息,我便跑過去找他聊天,找他蹭吃吳曲送來的零食。吳曲放寒假了,但沒有回家,而是守在鎮上的學校。據說她這樣做是為了保證每個星期能在部隊門口的傳達室跟安哥見上一麵。

“給你看個東西。”安哥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解開了他的風紀扣和最上麵兩個扣子。

“你幹啥?”我大為疑惑,笑道,“你不是要跟我玩GAY吧?”

“什麽‘改’啊,”還好安哥雖然學識淵博,但是不知道“GAY”的意思,“怎麽樣?”

原來安哥苦心孤詣向我展示的,是他的愛心毛衣。

我看著那件銀灰色的毛衣,忽然想起大年三十站崗的時候,齙牙也滿臉幸福地向我展示過梅子為他織的愛心毛衣,可是後來,那麽幸福的一對竟然陰陽兩隔。一種不好的念頭拂過腦海,我趕緊打斷那個愚蠢的想法,笑道:“不錯啊!改天讓她給我也織一件唄。”

“那可不行,”向來豪放的安哥臉上竟然有些扭捏,“吳曲說了,隻有我才有這福分。”

我拍了他一巴掌,“看把你得瑟的。”

訓練之餘,我在政工網上跟“春柳如煙”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聯係。盡管我不知道她的模樣和真實姓名,但她對我的了解簡直比我自己還深刻,連我在大學時代的專業、興趣甚至情感狀況都了如指掌。我一直在想,“春柳如煙”是否確有其人,或許她隻是幻象,是魂魄,是我無意中闖入第四維空間遇到的生命體。

誰知道呢!互聯網也好,政工網也罷,在虛擬世界裏,人是否具備自然屬性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那麽多的人在網上戀愛交友、降妖伏魔、結婚生子、尋寶穿越、戰場拚殺、血腥對抗、****……無論他麵對的是文字、圖片還是視頻,那些終究是虛擬世界的產物,當網絡斷開、電腦關閉、電源斷掉,甚至隻需一個“Delete”鍵,這些東西便瞬間灰飛煙滅。而隻要具備上網條件,任何時候它都能重新開啟——就像不死的聖鬥士一般。

2007年9月,我的好朋友戴青跳樓自殺,驟然離世。於是我的QQ裏,便留著一個名喚“黛色青天”的永遠離線的頭像;我的郵箱裏,便有一個再也發不出郵件的地址;還有我的博客收藏裏,有一個永遠無法更新博文的網頁。按照無神論的觀點,在現實世界裏,戴青是永遠離世的,而在虛擬世界裏,她依然存在,她隻是不再上線,不再發E?mail,不再更新博文了。

虛擬世界好,但終究還是無法替代現實世界。因為我們是存在於現實世界中的。

而春柳如煙,即將從虛擬世界降臨到現實世界中來。

某日,訓練之後,我打開電腦,藍色頭像閃爍,她告訴我:“近期會去新兵連為新兵做心理輔導授課。”

我激動萬分,幾乎顫抖著手敲下一行字:“真的嗎?能有機會見到你嗎?”

對方習慣性地回複了一個笑臉,“就怕讓你大失所望。”

我打了個“靦腆的笑”,“怎麽會?具體什麽時候?”

“下周一吧。”對方回複。

周末,我抓緊時間洗了個澡,找一個老班長幫我理了發,然後“冒天下之大不韙”把髒兮兮的迷彩服洗了,再拿電吹風吹幹。我禁不住內心的歡喜,對手底下的新兵也特別仁慈,甚至我抓到一個在廁所抽煙的新兵也隻是沒收香煙教訓幾句就作罷了。要是在平時,我一定要罰他在廁所裏站一天軍姿才行。

周一,新兵營的禮堂座無虛席,連過道都盤腿坐著新兵。所有的班長和新兵都滿心期待,包括我在內,不過他們的滿心期待是因為據說為我們進行心理輔導授課的是一個年輕女幹事,而我滿心期待是因為虛擬世界裏的知音走入了現實,走進了我的生活。

“下麵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有請政治部黃文幹事為我們進行心理輔導授課。”

“黃文?!”我差點驚叫出來。來不及質疑是否和去年火車上邂逅的那個黃文重名,因為她已經走上了舞台。

她留著剛好齊肩的頭發,小而堅挺的鼻梁上架著細邊的紫框眼鏡。模樣和去年相見時沒有太多不同,唯一也最大的差別是:現在她穿著女軍官的冬常服,戴著女軍官的卷簷帽,肩膀上還扛著“一杠兩星”。我目瞪口呆,耳朵裏麵嗡嗡作響,我的腦袋像一鍋煮糊了的麵條,無論如何都理不清思路來。

“……好了,下麵我跟大家做一個遊戲。大家跟著我的提示進入一個想象中的場景,再根據我的提問用紙和筆把自己的答案寫下來……”

場上所有人都隨著她進入了想象中的城堡,而我卻依舊在拚命掐大腿告訴自己這不是夢,不是幻覺。

“……請大家寫下自己的答案,桌子上的花瓶裏到底裝了多少水?是滿的,一半,還是空的……”黃文一邊循循善誘地組織著心理測試遊戲,一邊在人群中搜尋著我。

驚鴻一瞥。就那大約零點一秒的對視,讓我看到了她熱切的眼神。我開心極了,如同一個考了滿分的孩子。

課程結束,部隊帶回。我領著我們班的新兵起立,向左轉,快步走出禮堂。在出門的一刹那,我轉過臉去,剛好和她的眼神來了一個猛烈的碰撞。她衝我笑了笑,低頭收拾起自己的電腦,我則迅速整隊,將新兵們帶入訓練場地開始一天冰冷也熱血的訓練。

整整一天,我亢奮不已,卻茫然無措,我見到黃文了。她是我最美的邂逅和最好的知己,在偌大的中國,我們曾偶遇在一條率性踏上的旅途,在短暫的旅行中我們結為最好的伴侶,又瀟灑地分開,時隔一年多,我們陰差陽錯,竟然再次相遇在湘西一隅,一同穿上了鬆枝綠的軍裝,而難以回避的是,我的身份是列兵,雖然因為新訓需要提前扛上了“兩道拐”,但她的肩膀上是讓人難以望其項背的一杠兩星。“兩道拐”與“兩顆星”,這中間橫亙的是身份和地位兩座比喜馬拉雅更難翻越的山脈。

訓練結束,我打開電腦,看到了藍色閃爍的頭像。這一次,我感受到的不是虛擬世界裏的“春柳如煙”,而是現實世界裏的黃文,那個扛著“一杠兩星”的黃幹事。

黃文打招呼的仍然是個笑臉。

我也同樣回複了一個微笑。

黃文:“感覺如何?”

我:“什麽感覺如何?”

黃文:“看見故人啊。”

我:“挺好的!”

黃文:“具體點唄。”

我:“這身軍裝挺適合你的。”

黃文打了一個“大笑”:“真的嗎?”

“嗯!”我回答,“特別是那中尉軍銜。”

那邊不吭氣了。過了大概一分鍾,黃文問:“你是不是挺介意的?”

我:“什麽挺介意的?”

黃文:“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你肚子裏那點小心思本姑娘很是了解。”

我敲了一個“汗顏”的表情:“介意倒是不至於,隻是沒想到。”

黃文:“沒想到我也混到革命隊伍裏來了吧?”

我笑了笑,回應道:“而且還是個幹部。”

黃文:“我是國防生——就是帶著軍籍在地方上大學的那種,畢業後三個月就進部隊了。”

我:“你不是學數學的嗎?怎麽搞起心理服務來了?”

黃文:“那是騙你的,我的專業是新聞,大學輔修心理學,拿到了二級心理谘詢師資格。”

我:“那你怎麽來這個單位的?”

黃文回答:“秘密。”

隨後,黃文又三次來新兵連,據說是為了做一個“90後士兵心理發育狀況”的調查研究。我們班的新兵“有幸”成了她的重點調研對象,免費享受心理谘詢服務、人格分析、心理遊戲參與等好事。我作為班長,自然“義不容辭”地配合她的調查,接受她的“單獨采訪”。

那個叫春柳如煙的女孩走下網絡,變成黃文幹事的時候,總是讓我感覺陌生和不適應。和她麵對麵交流我總是感到局促不安,即使拚命喝水也無濟於事,這不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幹部,一個“扛著星星”的宣傳幹事,還因為她能透過我的任何一個舉動窺探我的內心。在她麵前,我就像一個渾身**躺在手術台上的病人,毫無隱私可言。

而每當我閉上眼睛想起“黃文”的名字,腦袋裏最先浮現的,卻是她穿著藍色泳裝泡在青島那片浴場的模樣。她有著帶漢白玉質感的又白又細的雙腿,勻稱的腰肢和小腹,結實飽滿的胸脯,還有瘦削的鎖骨。她在浴室裏風姿綽約的背影,她裹著浴巾欲說還休的模樣,她在夜色裏魅惑的神態,她在晨曦中**的雙肩……這些場景讓我血脈賁張情難自已。無論如何,我都很難將這些形象和穿著軍裝扛著金星不怒自威的黃幹事對應起來。

歐陽俊在電話裏聽罷我的陳述,輕聲地笑了。

我有些急了,問他:“你笑啥?”

歐陽俊止住了笑,回答道:“我說你小子真是豔福不淺,自己不找別人還主動送上門。”

“別扯淡,人家是幹部。”

“幹部怎麽了?她是胸太大了還是個子太高了……”

“行了行了,”我打斷他的“三俗”言論,反唇相譏,“我可不想因為沒管住雞巴被貶到山洞裏麵去。”

“山洞裏怎麽啦?閑雲野鶴不亦樂乎,”歐陽俊不以為然,說道,“你是因為自己的義務兵身份感到自卑吧?”

“……”

“那我問你,如果你和她一樣,都是扛著‘一毛二’的連職幹部,你跟不跟她談?”

“那還用說。”

“那不得了,”歐陽俊輕歎一口氣,說,“還是因為人家是個幹部,自己是個大頭兵嘛。”

我點點頭,說:“這是沒法改變的事。”

“怎麽沒法改,不是6月份就可以提幹了嗎?”

我老實回答:“還沒想過這事。”

“現在想也來得及。”

“那你怎麽想呢?”

歐陽俊笑了笑,念叨著“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