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紅

元旦假期結束,新兵訓練驟然變得緊張。每天都有新的科目要學習,每天有舊的科目要鞏固。總之一句話:不讓咱閑著。齙牙和其他的“上級”們似乎很享受這湘西大山中的寒冬,看上去每天對著獵獵寒風練我們是件無比愜意的事——盡管他們也凍得瑟瑟發抖鼻涕橫流,真不知道這群人的腦袋是不是都曾集體受過驢子等單蹄動物的踐踏。

齙牙一走我們就攏在一起叫苦不迭,小白的一雙手已經腫得如同開衩的胡蘿卜,宿舍裏兩個新兵的腳趾已經凍爛了,流出的膿像喜之郎果凍一般。豬頭抱怨道:“這不是把咱往死裏整嗎?再這樣下去朱爺我再厚的肥肉也吃不消啊!”我雙手合十,對著蒼天把普洱、齙牙等新兵連的全體上級們唾罵了一遍,順便向佛祖、真主和耶穌祈禱下一場雨或者一場雪,以避免在操場上被寒風凍死的命運。

長這麽大我的祈禱啊許願啊從來就沒有實現過,基本上是要什麽什麽偏不來,沒想到這一次竟然靈驗了,不但靈驗還一發不可收拾。

1月12號,果真氣溫驟降,天上如劉德華唱的下起了“冰雨”。雨一直下,落地結冰,操場上不能組織訓練,我們隻能在走廊裏練練軍姿,在俱樂部拉拉歌,在宿舍裏搞搞體能訓練,雖然齙牙因地製宜發明了在過道走鴨子步、在床底下做俯臥撐、在樓梯上練軍姿等變態整人的辦法,但這比起在外麵吹風受凍還是要好多了。我花了六塊錢從營長家屬開的小賣部那裏偷偷買來三根“精白沙”,一一點著舉在頭上,對著蒼天拜了三拜,一來感謝老天照顧,二來希望再接再厲,爭取更大輝煌:來吧,讓這冰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最好是下到來年開春——不,最好下到老子退伍!

看樣子是我的誠心打動了蒼天,再一次如我所願,豆大的凍雨和粗鹽一般的雪粒子一直下了兩周還不見停,路麵上的冰堆積了幾厘米厚,連運送給養的車都進不來,於是我們多了一個科目:每天頂著凜冽寒風扛著鐵鍬鎬頭高唱《團結就是力量》去給營區外麵的公路鑿冰掃雪,掃完再把雪堆起來拍成等腰梯形狀,使之看上去莊嚴肅穆如同一具具排列整齊的柏木棺材。

到了1月下旬,天空依舊布滿陰霾,冰凍沒有緩解的跡象,反而看上去愈加嚴重,都有點電影《後天》裏麵的感覺了。因為冰雪壓垮了電杆,壓斷了電線,駐地的很多村鎮都開始停電,到了快過年的時候,給縣裏供電的萬伏高壓線也給壓斷了——全縣停電!

部隊駐紮的這個縣,是一個人口不到三十萬的少數民族自治縣,地處湖南最西南角,交通極不方便,這些年穩坐“國家級貧困縣”的寶座。縣裏除了兩個農村作坊一般的土特產加工廠之外,基本上沒什麽企業,所以停電對他們的影響其實不算太大。

中午,我們剛拿起筷子準備吃飯,普洱就吹響了緊急集合哨。經過這麽長時間的訓練,我們總算是在三分鍾內完成了集結。

“都給我聽好了!”普洱清了清嗓子告訴我們任務:縣裏唯一的綜合醫院有十幾台十分迫切需要實施的手術(其中有好幾個是等待剖腹產的孕婦),必須要緊急供電才能完成,請求部隊大功率發電車的支援。我們必須趕在天黑之前打通去縣城的十公裏水泥路,以保證我們的大功率發電車順利抵達人民醫院。

“最後我說一句,”普洱咳了一聲,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動員,“十幾條人命握在我們手裏,咱們就是用手刨,用牙啃,也要打出一條路來!”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各班排下達任務後,每一個人都揮舞著鐵鍁和鎬頭,連一向“隻講解不示範”的普洱都躬下身子使勁地刨著地麵上的冰,指導員則在漫長的“戰線”上顛前跑後,噓寒問暖,鼓勁加油。因為身形比較笨拙,他看上去像一隻剛學會走路的小狗熊,走幾步摔一跤,走幾步再摔一跤,逗得大家直想笑卻又不敢。

下午兩點,連續幹了兩個小時以後,部隊組織小休。因為中午飯沒吃完就集合了,到這個時候每個人都差不多是饑腸轆轆了。此時天上又下起了凍雨,在零下兩三攝氏度的氣溫下,剛清理出來的路麵又結起了一層薄冰,大家一邊搓手頓腳,一邊抱怨天寒。

風子(我和豬頭給賈東風取的小名)雙手叉腰朝天罵娘:“這狗日的老天,怎麽下起來沒完沒了?他大爺的就是尿尿也有尿完的時候啊!”

我趁著沒人,朝天作揖:“老天啊!看在我過去求你你都不靈驗的分上,這次你就繼續別靈驗吧!”

“哎,叨咕啥呢?”豬頭從兜裏掏出一團已辨不出顏色的東西偷偷塞給我,“吃一口。”

“啥?饅頭?”我有些遲疑地接過一瞧:這原本比拳頭還大的“饅頭”已經被豬頭捏成雞蛋大小,上麵粘著衣兜裏的纖維、被豬頭遺忘的癟殼的瓜子,還深刻地印著豬頭的“爪印”。

“我說祖宗,你能不能低調點?”豬頭慌慌張張摁住我的手,“從食堂偷饅頭出來,這不是死罪也是充軍啊!”

“你現在不就是在充軍嗎?”風子湊過來笑嘻嘻地說。

“你大爺的夏拙!你到底吃不吃?不吃胖爺我吃了!”豬頭作勢要搶。

“他不吃給我。”風子已經下手了。

“吃吃吃!”我一把奪回饅頭,看了看,雖然髒是髒了點,但中午實在是一口沒來得及吃,到這個時候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我把饅頭掰成三塊,兩塊撒出去,留下一塊把上麵粘的各種“點綴”摘掉,一口塞進嘴裏。

“謝謝啊!”我吞著饅頭含混不清地衝著豬頭捶了一下,“以後我的就是你的。”

“那好!”豬頭也捂著嘴正大口大口地咽著饅頭,趁著喘氣的時候來了一句,“等新兵連結束你那本女人沒穿衣服的書歸我了。”

這個時候我方知上當,這孫子!

下午兩點半,旅裏的大部隊從十多公裏外徒步趕來,一路上唱著整齊的軍歌,邁著鏗鏘作響的步伐,看得我們一幫新兵很是震撼。一到位置,他們便“嗷嗷”叫著幹了起來,一邊幹還一邊喊:“兄弟們,快點整啊!給這幫新兵蛋子們做做示範!”

指導員一聽,也在那兒鼓噪:“新兵同誌們!聽見沒有?長江後浪推前浪,可別讓這幫老兵油子們看扁啦!加油幹啊!”

我們一聽,也紛紛甩開膀子開足馬力幹了起來。這就真應了毛主席那句話:“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四點一刻,醫院打來電話,說有兩個孕婦臨盆和一個因交通事故受傷的病人生命垂危急需手術,我們務必在一小時內保證通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聽到消息後新兵老兵都噤了聲,路上一片啞然,隻有鐵鍬快速撞擊地麵發出的“叮叮當當”的聲音。這聲音單調、急促、帶著火花,一截一截地向人民醫院移去……

五點五分,通往醫院的十公裏路段全線貫通並鋪上了防滑的煤渣和幹稻草。我們的塗著迷彩偽裝的大功率發電車威風凜凜地開到了縣人民醫院。“啪——”的一聲,在因為沒電而變得昏沉的暮色中,醫院的窗口亮起了燈火,這燈火是那般親切,直通通地映著我們被冷風割得傷痕累累的臉龐,把我們的心中也照得亮堂堂的。

二十分鍾後,產房裏傳來一聲清脆的啼聲,我們的心都驟然狂跳起來,不管新兵老兵,每一個人都找了就近的裹著軍裝的身體擁抱起來。隨後的三個小時,又陸續傳來陣陣嬰兒的啼哭,這些聲音或清脆或嘶啞,或柔弱或明亮,每一聲都落在我們心裏,激**著我們的神經,引得我們陣陣戰栗。

最後一台剖腹產結束於晚上九點半,母子平安,據說年輕的父親當場給孩子取名“擁軍”。

九點四十分,我們完成保障供電任務,開始撤回。這時路上站滿了自發送行的群眾,老太太送來滾燙的雞蛋,姑娘們投來熱辣辣的目光。一路走過,一路有鞭炮的鳴響,一路有禮花的綻放,一路有陌生的百姓拉著你的手,把吃的喝的一股腦兒塞進你的兜裏和懷裏。我們淡忘了臉上和手上皴裂帶來的疼痛,忽略了鞋裏冰冷潮濕的襪子和長滿凍瘡的腳趾,我們邁著整齊的步子,高唱著“過得硬的連隊過得硬的兵”,昂首挺胸地穿過縣城,就像受閱方隊接受天安門城樓上的元首檢閱那般莊重。

冰災過後,“上級”們變得溫和起來;同樣,我們也變得稍許溫順——雖然對於部隊的製度,依然有這樣那樣的不滿。

春節臨近,鬱積已久的陰霾終於散去,久違的太陽映照在湘西的土地上,溫暖如同上帝之手輕輕拂過;小河的冰麵開始解凍,春水悄然開始泛著粼粼的波光;被冰雪壓迫已久的樹木也不急不緩卻義無反顧地挺直了脊梁,附著的冰淩和雪塊開始剝落,到處都傳來“簌簌”的聲音。我們的訓練依然緊張,卻不如先前那麽壓抑:新兵中開始傳來了笑聲,老兵也會訓斥我們,但這種訓斥開始帶著溫度和善意;雖然他們依舊嚴厲,但至少我們開始接受,並習慣。訓練之外我們忙著掛燈籠、接彩燈、貼春聯、整理營院,忙得不亦樂乎。

過年前的一兩周,新兵開始陸續收到家裏寄來的包裹。裏麵無外乎是可以解饞飽肚的家鄉特產,也有香煙茶葉之類的禮品,這些東西的來源和去向我們都心知肚明,有些機靈點的已經開始爭相效仿。我自知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既無人給我寄包裹,也省去了“提豬頭拜廟門”的麻煩,隻有到處蹭吃蹭喝,今天搞點無錫醬排骨,明天搞點青海犛牛肉,這裏蹭點陝北大棗,那裏蹭點天津麻花。或許是新兵連夥食太差的緣故,這些南北特產總能勾起我肚子裏的“饞蟲”,讓我心裏麵也好生羨慕。

大年三十,上午組織訓練,下午包餃子,到了晚上便是聚餐和收看春晚。年夜飯最讓我們期待的,是屬於新兵的每人一瓶的雪花啤酒。看到這裏的朋友,或許對三塊錢一瓶的雪花純生不屑一顧,但是當你置身於管理嚴苛的新兵連,當你在進去第一天就被告知“嚴禁飲酒和含酒精飲料”,當你連一個家裏寄來的包裹都要被層層“上級”翻檢一遍,你就知道這一瓶酒是多麽來之不易。

餐桌上,盡管隻有一瓶酒,我們也喝得是豪情萬丈。我們高舉著劣質的一次性紙杯,分別在連長和指導員、排長、班長的提議下連吼三聲 “幹!幹!幹!”才喝完。

幹杯的時候豬頭特意留下來一口,跟我碰了碰杯,說道:“媽的!這點啤酒還不夠老子打濕喉嚨呢!來,夏拙,我敬你這個兄弟,幹。”

我沉沉地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幾滴啤酒幹下去。

新兵的酒量參差不齊,有的還沒醞過味來,有的卻已臉紅脖子粗,有的開始嚶嚶哭泣——大年三十了,全中國的遊子都回家了,我們卻還在這裏喝著每人一瓶的劣質啤酒,吃著大鍋蒸出來的年夜飯,誰不懷念老媽做的飯菜,誰不希望跟老爹喝上二兩,誰不願意和朋友們一起點上一堆爆竹,或者在KTV裏麵縱情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這一聲聲哭泣開始還很小,後來便如同多米諾骨牌,哭倒了一片。指導員左安慰沒用,右鼓舞也沒有用,最後悻悻地放下酒杯,說解散吧。

“起立!”普洱在食堂的一個高台上咆哮了!

剛剛還“琴瑟和鳴”的一片哭聲戛然而止,每個人都如突然鬆開的彈簧一般彈了起來。

“大過年的哭個屌哭?!喪氣不喪氣?!你們要哭可以,先脫下這身軍裝再給老子哭!因為,軍裝不能穿在孬種身上!”這一招果然奏效,每一個人都抹了抹眼睛,試圖毀滅剛才哭過的證據。

“同誌們,”普洱的聲音難得地柔和起來,“你們的心情我也理解。大過年的能回去一趟,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可是你們想過沒有?如果沒有我們這些人聚在這裏,你們家裏的父母能安心過年嗎?隻有我們守在這裏,才會有千千萬萬的人能團團圓圓!”

掌聲應景地響起來。

“話說回來,有什麽值得你們哭的?想想你們,馬上就是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了,而你們的許多朋友們,還在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或許是的,此時此刻他們比你們痛快,但是想想未來,你們一定比他們有出息!(掌聲再次響起)那誰不是說過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不得不承認,普洱還是有一套忽悠人的本事,這樣一來原本收不得場的年夜飯總算是完美結束。

“吃得怎麽樣?”風子走到我身邊,把原本就很低的嗓音壓得更低。

“吃個鳥,排場挺大,菜卻沒幾個。”我看了風子一眼,眼神一亮,“莫非?”

“大學生腦子就是好使,”風子笑了笑,“走。”

“去哪兒?”

“豬圈。”

“豬圈?!”我差點喊出來。去豬圈吃年夜飯喝酒,這也虧他想得出來。

“那你說去哪兒?”風子胸有成竹地看著我。

我把整個新兵營圍牆以內的地方全部過了一遍,竟然沒有一個數平方米大小可以讓我們小聚的地方。

我的心中感覺無限悲涼,歎道:“普天之下,竟然連——”

“別他媽跩文了,你愛去去,不去拉倒!”風子不耐煩了。

“去!”我趕緊收口,亦步亦趨跟上,“對了,我叫下豬頭。”

“已經叫了。一瓶茅台三個人,剛好。”

他大爺的,“一瓶茅台”竟然被他說得雲淡風輕。

在新兵營的豬圈裏,幾頭黑花母豬正躺在幹草堆上哼哼唧唧。看到我們走進去,其中的一頭爬起身來往豬欄上拱了拱,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了一坨碩大的豬屎。

風子開起了玩笑:“豬頭,你看你媳婦對你多好,過年了還給你送財喜。”

豬頭瞟了風子一眼,然後笑眯眯地對著那頭不注意形象的豬說:“嘿,小賈,你東風哥哥來看你了。他怕你過年孤獨,特意還叫了兩個帥哥陪你。你選哪個啊?”

我笑著朝他們每人屁股上踹了一腳,“媽的,你們還纏綿上了。”

“開動開動!”

風子打開一個塑料袋,從裏麵掏出報紙在地上墊好,再拿出六個保溫飯盒,裏麵分別是:醬豬蹄、涼拌豬耳朵、烤羊排、炸雞腿、幹煸牛肉和煙熏臘肉——都是“硬菜”。這讓許久不曾沾過葷腥的我們垂涎不已,顧不得這是在豬圈,也顧不得旁邊的豬們正哼哼唧唧拉屎助興。豬頭眼疾手快,將罪惡的魔爪伸向醬豬蹄,捏起一塊放進嘴裏,兩秒過後,他吐出的就隻是幾塊零碎的骨頭了。我不甘落後,抓起一隻雞腿,狠狠地啃了起來。

“出息——”風子看著我們,搖著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不知什麽時候他的手裏多出一瓶茅台來,“糟了,沒帶杯子。”

“怎麽辦?”

“虧你還是大學生,”豬頭吐出第五塊豬蹄骨,“對著瓶子吹啊!每人五秒。”

“這主意不錯。”風子表示讚同。

“隻是這樣就要跟你們這幫畜生間接接吻了,”豬頭說完一副憂鬱的表情,“可憐朱爺我還沒有過初吻呢。”

“你要覺得不甘心,就把初吻獻給它吧。”風子邊說邊努努嘴,指向豬圈裏的那頭豬。那豬似乎聽懂了一般,哼哼唧唧“淺吟低唱”搖著尾巴朝我們這邊蹭來。

“老子就算打一輩子光棍,也絕不碰你妹。”豬頭以牙還牙,我乘機啃了一個雞腿三塊豬蹄兩根羊排外加牛肉、臘肉若幹塊。

“對了,”我已經有了七分飽,從容問道,“你這菜是哪兒來的?怎麽還是熱的?”

“老頭子讓司機送過來的,裝在保溫箱裏跑了三百多公裏。”

“你們家老頭子對你真不薄,”我感慨道,“三百多公裏啊,怎麽著也得三個小時吧?”

“多大個事,又不要他跑。”風子不以為然,對著茅台吹了五秒,“到你了。”

我接過酒瓶子,把酒倒進嘴裏。

“話說你們家老子是軍裏的參謀長?”

“嗯,”風子點了一下頭,“豬頭,到你了,別光顧著吃。”

豬頭嘴裏包著一整塊羊排和一大坨豬蹄,給噎得直翻白眼,等嘴裏那些東西落進肚子裏,豬頭才長籲一口氣:“媽的,你說我要是噎死了,算不算烈士?”

“當然算,”風子笑著說,“明天的軍報上就一定有大黑標題:烈士朱聰在豬圈裏被噎死。副標題:小母豬傷心欲絕幾天不吃不喝。”

“你小子積點口德,”我笑著說,“大過年的還是說點吉利話。”

風子和豬頭異口同聲:“祝夏拙與普洱同誌生死與共、形影不離。”

這或許是最陰最損的祝福了。

風子再次把酒瓶遞給我,“說點正經的,大過年的,你說家裏人都在幹啥?”

“看春晚唄,”風子的話勾起了豬頭的思鄉情緒,“我爸,我媽,我姐,我爺爺,幾個人圍在一起,吃著年飯,看著電視,放著煙花……”豬頭的眼神穿過豬舍的窗戶,投向遙遠的東北方。

“拙子,你們家呢?”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舉起了瓶子,“咕嘟咕嘟”喝了幾口大的。上千元的茅台跟幾塊錢的二鍋頭在我嘴裏其實沒有太大區別——都能嗆出眼淚來。

此時此刻,孫老師應該如豬頭描述的那般,吃著年飯、看著電視、放著煙花,然後給那個叫她“媽”的小子一個大大的紅包;夏躍進呢?不知道白泥湖監獄裏會不會像這裏一樣,過年了加個餐,每個勞改犯人一瓶三塊錢的“雪花”?還有葉馨,我年少時代的暗戀對象,現在的一直不願承認卻無法回避事實的我的後媽,以及我的同父異母的小妹妹夏敏,你們好嗎?

風子沉默地拍了拍我的後背,豬頭從兜裏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衛生紙來。我揩去眼淚,灌下了一口酒:“哥兒幾個,喝了這頓酒,以後就是難兄難弟了。”

風子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豬頭說:“有酒同喝,有肉同吃。”

我接口道:“有對象呢?”

風子趕緊接上:“那還是算了。”

我和豬頭起哄,鼓動風子講起了他那纏綿悱惻、**氣回腸的情史。

“糟了!”風子的情史剛進入初中階段,我突然想起晚上有自己的崗。我又懊惱又害怕,“壞了壞了!齙牙不把我吃了才怪。”

當我趕到哨位時,發現齙牙班長已經站在那裏了。

“口令?!”齙牙衝著我有點開玩笑的味道。

“泰山,回令?”

“黃河。”

“班長,我錯了,我來晚了。”我想態度好一點,又是過年,應該不會太嚴重吧。不管怎樣,要有最壞的思想準備:或許是站崗一晚上,或許是跑步十公裏。

出乎我的意料,齙牙竟然衝我笑了笑,“回去吧。跟他們看晚會去。”

我愣在那裏,半晌才開口:“班長,這是我的崗。”

“我知道。”

“那回去的應該是您。”我稍稍放鬆,也輕聲笑了笑。

“別囉唆了,這班崗我來站,”見我要開口,齙牙厲聲道,“這是命令!”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肯離去。

“喲,又想抗命不是?”齙牙板起了臉,但看得出,他的眼神是溫和的。

“我不想看電視,那晚會太傻×了。”剛說完我就後悔了,因為“上級”有規定,新兵不讓講髒話。我滿懷忐忑地瞟了一眼齙牙,等待著他的發落。

“是挺傻×的。”齙牙附和我一聲。而後,我們對視了兩秒,一起大笑起來。

“這樣,我們一起站會兒吧,反正都沒啥事。”

“是。”

“怎麽一股怪味?”齙牙衝著我嗅了嗅。

剛在豬圈裏待了那麽久,沒有怪味才怪呢。

“在廁所裏待了一段時間,”我大言不慚地撒了謊,“我便秘。”

“哦。”齙牙點點頭,若有所思。

“說說你的故事,大學生。”

“關於什麽?”

“揀你感興趣的吧,愛情、學業、家庭什麽的。”

我笑了笑,回答道:“不值一提。”

齙牙眯著眼睛看了看我,淺笑道:“那你要提了我才知道。”

沒辦法,誰叫人家是“上級”呢。我把歐陽俊和安哥他們的故事湊了湊、編了編,總算是搪塞了過去。

“能上大學真好啊!”齙牙仰望著遠處的零星煙火,唏噓道。

“班長你呢?”我趕緊岔開話題,“你今年該有二十六七了吧?”

齙牙白了我一眼,“你才二十六七呢!我比你大了不到兩歲,二十四。”

我偷偷伸了伸舌頭。蒼天啊,二十四歲老成這樣子,也算是讓咱開了眼界!

張齙牙似乎心有不甘,瞪著我的眼睛問道:“我真的——看上去有那麽老嗎?”

“沒有沒有!班長你隻是看上去很成熟穩重,不像我們這樣的愣頭青。”

齙牙沒看我,自顧自念叨:“部隊催人老,部隊催人老啊!”

我趕緊岔開話題:“班長,那你年紀也不小了,應該有對象了吧?”

“有啊!”齙牙的眼睛在夜色下驟然睜大,瞳孔裏麵閃爍著光芒,“拿著。”

說話間他把步槍交給我,自己騰出手來掏自己胸口。

我看著他解開冬常服的第二個扣子,小心翼翼從貼胸的襯衣口袋裏摸出自己的綠皮士兵證,再小心翼翼打開,如同打開一件絲綢包裹的稀世珍品。

“這,”他的話音稍稍有點顫,“我對象。”

為表示鄭重,我雙手接過證件,緩緩打開——是一張三寸大小的半身單照,照片中的女子穿著淺粉色的短袖T恤,留著細碎而整齊的劉海兒,看上去一臉的清純和朝氣。隻是照片的歐洲田園背景略有些俗氣,很明顯是在鄉鎮的照相館拍的。

“怎麽樣?”齙牙臉上帶著欲蓋彌彰的幸福表情,眼神中飽含期待,齙牙齒在夜色裏熠熠生輝。

“班長你真幸福,找了個這麽漂亮的女朋友。”我滿足了他的小小心願,“她是做什麽的?”

“你猜猜。”

“老師?”

“哇?!”齙牙一臉驚詫地看著我,“你咋知道?!”

“開玩笑,學美術的嘛!觀察力非同一般嘛。”

“初中老師。在我們老家的初中教英語的。”

我驀地明白了為什麽我會張口就能猜出她的職業,原來她跟葉馨有幾分神似。

“怎麽認識的?”

“嘿嘿,這說起來話就長了。”

女孩叫梅子,是齙牙班長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兩人從開襠褲時代(齙牙原話)起,經曆了兩小無猜的童年,一起上小學、初中,無比幸福地度過了長達九年的同學生活。升高中的時候,兩人雙雙考上重點學校,但都因為身處農村家境貧寒而麵臨輟學。齙牙同學從小就信奉刷在他們那土坯房學校牆壁上的那句標語“知識改變命運”,當他還沒來得及學好知識並以此來改變命運時,殘酷無情的命運已經阻隔了他求知的路。十五歲的齙牙做出了一個偉大的決定:他打工賺錢送梅子讀書。

齙牙的眼裏泛著無比的真誠:“既然沒來得及讓知識改變我的命運,那我就想辦法讓它改變她的命運。”

我真想插一句班長你好早熟,但看他那沉浸於回憶中的陶醉表情,就忍住了沒打斷他的故事。

為了這個決定,初中畢業的齙牙扔下書包拿起了泥刀抹子跟著村裏的民工混入了城裏的建築隊。挑磚頭、和水泥、睡工地……十五歲的齙牙幹著二十五歲小夥子的活,一天下來,也能拿到五十塊錢。梅子高中每學期的學費一千五左右,加上梅子省得不能再省的夥食費和當時名目還並不繁多的建校費讚助費等其他費用,一個學期的開支兩千五百塊錢就夠了。

齙牙說:“每當我想起我幹一天活,就夠梅子在學校吃一個星期,我就特別有成就感,幹活就特別來勁!”

好景不長,當年年底,工程出了點事,包工頭卷著一筆尾款跑路了,欠下工地上每個民工兩個月工資。由於當時錢一湊整就給梅子打過去了,齙牙連回家過年的路費都沒有,隻好在工地上燒著碎木頭、硬紙板,吃著方便麵過年。

齙牙說:“實話告訴你,那年過年,可比現在這情形差遠了……唉……那時我才十五啊!”

齙牙說完,用手背輕輕地揩了一把眼淚。我站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齙牙看了看我,笑了笑。

年過完了,包工頭還沒見回來,梅子又馬上要開學了,齙牙一咬牙,借了兩百塊錢去了廣東,投奔了一個老鄉。因為齙牙還沒滿十六周歲,按規定還不能參加招工,於是無奈之下又花掉一百做了張假身份證,再配上他在工地上鍛煉出來的身板,總算是在一家鞋廠找了份工作。每天工作十四小時,一個月差不多能賺兩千。

後來,他又先後跳槽幹過保安、汽修店雜工、電鍍廠工人,最後在某個以高自殺率而赫赫有名的電子加工廠幹到梅子高中畢業。

齙牙雙眼看著無窮遠處,說:“哪裏有錢,哪裏賺得多我就去哪裏。隻要不違法,就是拚了命我都幹!”

靠著齙牙的拚命三年,梅子順利完成了高中的學業,並且考上了一所師範學校——她之所以這樣選擇,是因為師範學校能夠減免部分學費和生活費,這樣就不需要齙牙那麽辛苦了。

2001年秋天,梅子進了大學後,齙牙終於騰出身來追逐自己的夢想——當兵。這兵一當就上癮,同一批戰友大多已經退伍,齙牙還堅持著,算起來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了。

齙牙說:“我們沒什麽文化,也沒有太多的念想,我隻知道,現在的生活,比起我過去遭的罪來,真的可以算是幸福了。”

我點點頭,沒說話。

齙牙又說:“老實說,挺羨慕你們大學生的,有知識、有思想、有抱負,敢想敢做。”

我繼續點頭,沒說話,心裏卻開始打起了官司:你不是一直看不起大學生嗎?

齙牙又說:“不過你們啊,一直待在學校,沒吃過什麽苦,所以很嬌氣,就像……就像一塊生鐵啊,硬度是夠了,可是韌勁不夠。碰到比你們軟的好對付,可是一碰到比你們硬的,‘哢——’一下就折了。”

我依舊是點頭,等待著他的下文。

“所以啊,你們來部隊是好事,打磨打磨,淬淬火,百煉成鋼,將來才能成材不是?”

我轉過頭去,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了看這個我一直背地裏叫他“齙牙”的班長——懷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心情。

“我想,你們幾個大學生來部隊,也無非是這個目的吧?”

我開始汗顏。平心而論,我們幾個除了安哥是懷著從軍報國的遠大理想之外,剩下的幾個都是各懷鬼胎:歐陽俊為了公務員的安置卡,易子夢為了逃避就業高壓,而我,幹脆是為情所困。為情所困,這理由他娘的現在來看怎麽著都像是個笑話。

我岔開話題:“班長,那你跟……嫂子處得怎麽樣?”

齙牙班長的臉上立馬綻放出幸福而又靦腆的神采,這跟他平時訓我們時凶巴巴的表情大相徑庭。“挺好的。”說罷朝我解開冬常服的風紀扣和第一個扣子,亮出他裏麵穿的銀灰色桃心領毛衣,“她織的。還不錯吧?我本來今年過年回去跟她訂婚的,沒辦法,趕上訓你們這幫新兵蛋子。”

我帶著稍許的歉意衝他笑了笑,齙牙也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突然之間我們聽到一聲咳嗽,聲音不大卻足夠聽到。

“誰?!口令!”齙牙喝道。

剛光顧著聊天去了,什麽時候周圍站了一個人都不知道。這要是被普洱撞到不寫檢查才怪。

對方不說話,緩緩地而又義無反顧地向我們移動過來,看起來真讓人汗毛倒豎,一瞬間腦子裏全是僵屍電影裏的場景。

“站住,口令!”齙牙已經端起槍並拉響了槍栓。

“泰山!”我們一愣,慘了!還真是普洱,怪不得一站樹下就全遁形了,整個就一坨黑影。“好了好了張班長,大過年的別拿槍對人了。我剛看你們聊得挺歡實,就沒打擾你們。”

我和齙牙對視一秒,迅速把頭低下去。

“好啦沒事!大過年的聊聊天不挺好的嘛,你們下崗了。我接崗。”

“連長,不是我們班新兵的崗嗎?怎麽能讓您站崗呢?您快請回吧!”

“哪兒那麽磨嘰,快回去!馬上就到十二點了,指導員在組織放禮花,帶你們新兵去幫忙吧!”

“連長!”我和齙牙同時喊道。

“你們去不去?!”普洱說著已經握著槍管作勢要用槍托砸我們。

齙牙帶著我並排站著,衝連長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跑進了操場。

操場上,指導員正帶著兵們在擺鞭炮。

“同誌們!馬上就新年了。我們倒數10——9——8——7——”,所有的聲音都跟了進來:“6——5——4——3——2——1——”

“放!”指導員一聲令下,鞭炮齊鳴,鑼鼓喧天,璀璨的煙火綻放在小山旮旯裏的軍營上空,如同一簇簇來自天堂的鮮花,把這個幾乎被上帝遺忘的角落映襯得格外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