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群青

班長大名張大福,聽起來有點像某一款首飾品牌,但是我們私底下都叫他“張齙牙”,或者偶爾會把姓氏省略,直呼“齙牙”。你知道,人們對於周圍的一切認知往往是基於最表象的東西,這就像為什麽有些男的就被叫成光頭,有些女的就被叫成波霸一般。

接我們回宿舍的那晚上,張齙牙對我們還十分客氣,甚至還為我們這群新兵蛋子打來洗腳水,並說了一些“一路辛苦了,一定要用熱水泡泡腳解解乏,才能睡個好覺”之類讓人感動的話,我甚至想,今後跟著這樣的班長幹,也不算太虧。帶著這樣美好的念想,我睡在陌生的架子**鋪,蓋著新發的門板一樣硬邦邦的軍被也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我是被尖厲的哨聲驚醒的。哨聲過後,張齙牙衝著我們每個新兵的耳朵“吊嗓子”:“起來!新兵蛋子們!那胖子,你是不是在找你媽呢?就這樣子來當兵?趁早滾蛋回家吧!”

驚恐之中我們九個新兵被他攆著屁股完成了穿衣、洗臉、刷牙等。

“這疊的什麽屌被子?!我告訴你們!從明天起,你們早上可以不刷牙不洗臉不撒尿,但是必須把被子給我疊好了!這——”齙牙凝神聚氣,指著他的鋪麵向我們吼道,“就是你們的標準!”

張齙牙的被子,正像一塊切好的豆腐一般驕傲地立在一進門的下鋪。

新兵連的生活正式開始。

第一個科目:軍姿訓練。班長張齙牙站在隊伍前麵,紋絲不動,像一顆不知什麽時候釘上去的大鐵釘,隻有嘴巴在那裏一張一翕:“……雙腿夾緊,雙腳分開約六十度,注意三挺:挺頸、挺胸、挺膝蓋;注意三收:收臀、收腹、收下巴頦……第四名!你眼睛骨碌碌亂轉什麽?你是在跟我扮可愛嗎?”

“班長,我眼睛進東西了。”朱聰在我旁邊大呼小叫,“快,夏拙幫我吹一吹……”

“哦。”我聽了也沒多想,轉過身去大大咧咧掰開朱聰的眼睛準備幫他。

“渾蛋!”張齙牙晴天霹靂一聲吼,把幾個軍姿剛站出點形的新兵嚇得蹲在了地上,順道把朱聰眼睛裏的沙子也給嚇出來了,“誰讓你動的?!誰讓你動的?!”

我一臉委屈,“班長,我就是幫他吹吹沙子。”

“我讓你說話了嗎?我讓你說話了嗎?!”

“沒有!”我也吼道。

“回答上級的問題要喊‘報告’!從現在起,你們時刻記住,上級叫你要答‘到’,你們的一切行動——包括吃飯、拉屎、洗衣服等,都要先打‘報告’。明白沒有?!”

“明白。”所有的人都回答道。

“你們是娘兒們嗎?我聽不見。”張齙牙的聲音瞬間提高八度,“回答我,明白沒有?!”

“明白!”我們喊得歇斯底裏。

“不夠響亮。回答十遍,明白沒有?!”

“明白!明白!明白……明白!”我們整整喊了十遍,周圍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們,不遠處的普洱也在看著我們,他的臉上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這個笑容讓我怒不可遏,我衝著齙牙大聲喊道:“報告!”

張齙牙明顯愣了一下,“講!”

“請問班長,誰是我們的上級?”

“問得好!”張齙牙瞪了我一眼,臉上盡是正中他下懷的“奸詐”笑容,“在這個圍牆裏,除了你們新兵蛋子,每一個人都是你們的上級,包括食堂的炊事員和豬圈的飼養員,明白沒有?!”

“明白!”顯而易見,他的意思就是:在這裏麵,是個人都能欺負我們,都能把我們當成9月的柿子一般捏來捏去。

我已經憤怒了,使出全身力氣大喊:“報告!”

“講!”

“我們還有自由嗎?!”

“不要跟我談自由!你們要做的隻有服從!服從!還有服從!”

“報告!”

“講!”

“我們是新兵,不是囚犯!”

齙牙似乎是因為這句話愣住了,他站在前麵磨嘰半天組織不起語言,隻有選擇惱羞成怒。

“全體都有!軍姿訓練,一小時,開始!”

隨後他踱著方步搖到我麵前,“大學生是吧?知識分子是吧?我告訴你,新兵和囚犯隻有政治待遇上的差別。明白沒有!”

“明白!”

“我聽不見!”

我聲嘶力竭地吼著:“明——白——”

“把你的答案重複一百遍!!!”

“明白——明白——明白……”

這兩個字重複到十遍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當兵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這兩個字重複到五十遍的時候,我已經對部隊絕望了;

當我用盡全力喊完最後一遍“明白——”的時候,風刮進了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眶刮得就像一個蓄滿水的堤壩,隻差那麽一下就潰堤了。

這是新兵訓練的第一天早上,我們九個人像木頭一樣戳在不知哪裏的山旮旯下的軍營操場上。周圍的情況也不過如此:到處是班長們的訓斥,到處是木頭一樣戳滿操場的新兵,到處是重複的“到、到、到……”和“是、是、是……”像極了初中時代用過的複讀機裏發出的聲音,有些新兵竟然哭起了鼻子,也不知道是受了委屈還是受了驚嚇。所有的豪情萬丈都灰飛煙滅,所有對軍營的美好憧憬、美好向往都化作泡影,我們的情緒就像金融風暴下的股市——已經觸底。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好不容易熬到吃飯的時候,普洱連長站在近百人的隊伍前麵宣布了吃飯的紀律:一、一個班一桌,嚴禁說話,有事打報告;二、吃飯時間五分鍾,值班員喊開始大家才可以動筷子,值班員喊停就不能再吃;三、吃多少拿多少,不許剩一粒米飯、一口湯、一片饅頭屑;四、飯前要唱歌,飯後收拾好餐具放門口、再集合帶回。

普洱說完,居高臨下,威嚴地看了看下麵的隊伍,順帶檢閱了一番上午的軍姿訓練效果,忽然間他提肛運氣,大吼一聲:“明白沒有?!”

“明白!”

“我聽不見。”普洱轉過頭去,裝模作樣地支棱起耳朵。

“明!白!”隊伍中響起氣壯山河的聲音,這聲音大得把我們自己都嚇了一跳。

普洱心滿意足地點點頭,看來他對上午的訓練十分滿意。

“開飯吧!班排長過來集合一下。”

新兵們魚貫而入,留下普洱和一堆班排長們在門外密謀著下一步折騰我們的辦法。

中餐:白菜粉條、燒蘿卜塊、土豆絲。肉是沒有的,米飯卻管夠。這是我們的第一頓午餐菜譜,也是我們未來將近三個月的新兵連午餐菜譜和晚餐菜譜,不過有時會把燒蘿卜塊改成蘿卜絲,把土豆絲改成土豆塊——當然,這得根據炊事班的心情而定,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們會將蘿卜和土豆一起燉了,吃得你急火攻心、大便滯脹,上廁所時的心情比上墳還難過。等到新兵就位完畢,隻待普洱一聲“開飯”便開始上演動物世界中群狼分食的場景。豬食也罷,狗糧也罷,你不吃沒有人會勸你,五分鍾後你就是想吃別人也不會讓你吃,這是新兵連的生存法則,無師自通!

朱聰算是狼群裏麵比較凶悍的一個,在寶貴的五分鍾吃飯時間內,他的嘴巴至少有四分五十秒是被各種食物填充著的。最後打掃戰場的時候,他總是用掰碎的饅頭把菜碗中的每一滴湯吸幹,然後塞進他那吃任何東西都甘之如飴的嘴裏。

吃過飯,張齙牙同誌充分發揚敬業精神,馬不停蹄地把我們帶回訓練場繼續進行一個小時軍姿訓練,還美其名曰“吃完飯幫助消化一下”,我聽過各種千奇百怪的飯後助消化活動,就是沒聽過站軍姿還能助消化的。真是不服不行!

如果有人問我新訓中最喜歡的科目是什麽,我可能回答不出來,但如果有人問我最討厭的科目是什麽,那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回答:站軍姿。也許在外人和過去的我看來,所謂軍姿,不過就是站著不動而已,可事實上並非如此——準確地說是遠非如此。除了軍姿的基本要領和不知哪個腦殘總結出來的“三挺”“三收”之外,“齙牙們”還添加了諸如“雙腿夾撲克”“頸上別大頭針”“腦袋上頂大簷帽”等輔助手段。我推想,這幫人一定是當年被他們的班長虐慘了,才這樣變本加厲地折騰我們。張齙牙告訴我們,站軍姿是讓我們實現從老百姓到合格軍人的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站好了軍姿我們才能上戰場。朱聰罵道,我操他奶奶的,上了前線最好在胸前畫幾個白圈圈然後站好軍姿等著敵人來打吧!

到了晚上,操場上一片漆黑已經不能組織訓練,不過沒關係,他們還有別的“訓練科目”:學唱歌。普洱親自上陣,教我們唱《團結就是力量》。唱歌之前普洱先跟我們傳授部隊唱歌的要領:“不要求你們唱得多準多動人,就是聽個響!五音不全也沒事,關鍵是要吼出來。好!大家跟我唱——團結就是力量……”一時間俱樂部裏傳出排山倒海般的歌聲,震得人頭皮發麻!

第一天訓練結束,普洱和“齙牙們”算是成功地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但若是認為僅此而已那就大錯特錯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就像電影的片頭,連片名都還沒出來呢。

“夏拙!夏拙!”是我的難兄難弟朱聰的聲音。此時我正蹲在廁所裏艱難地醞釀著倒出肚子裏放了幾天的存貨——拜炊事班的“上級”們所賜,幾天土豆燉蘿卜下來,我便秘了。

“這——兒——呢——”奮鬥了將近十分鍾,正有點靈感的時候被這大兄弟一喊,立馬前功盡棄了,我提起褲子,衝出廁所,“怎麽了?慌慌張張的。”

“快!快點!班長找你!”看那表情便知,大事不好了。

“報告!班長,你找我?”

“幹什麽去了?”

“報告,上廁所。”

“跟誰請假了?”

……

“我有沒有說過,出這扇門要打報告?”

“報告,說過。但我隻是去上個廁所……”我小聲地辯解。

“你隻需要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報告,有。”

“大聲點!”

“有!”

“門口,軍姿一小時。”

我想,這時擱在湘大,我一定會撿塊板磚就往他頭上砸下去了。

可是,這已經不是湘大了,這是個我混了幾天還沒有摸清方位的地方——高牆四合,電網密布,裏麵隨便哪路神仙都可以整得你服服帖帖,即使僥幸逃出了這堵圍牆,沒個三天時間,也走不出這片大山。

我一邊在心底罵著最狠毒的話,像一個潑婦一般恨不得把人咒死,一邊乖乖地站在門口,愚蠢地保持著軍姿。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十五分鍾過去了……班裏其他人都已經洗漱完畢上床睡覺了,隻有我還在站著。半個小時之後,我的身體已經抵達極限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從一數到六十,再回過頭來從六十數到一,每過一分鍾都像過一輩子那麽漫長。

一個小時,也就是晚上十點半之後,我終於結束了這痛苦的懲罰,這個時候兩條腿已經不像是長在自己身上,卻像是被螺絲和焊點固定在身上一般。

看著躺在**安然入睡的班長,我的惡作劇心態頓生。

“報告!”聲音很大。

張齙牙或許正夢見跟他老家的哪個村姑膩歪,嘴上還泛著難得一見的笑容,聽見我的“報告”後嚇得一骨碌從**爬起來,順手已經打開了手電。

齙牙壓低聲音:“怎麽了?熄燈了不知道嗎?!”

“報告,我要上廁所!”我聲音依舊很大,給人感覺上廁所是件很牛×、很值得驕傲的事情一般。

“聲音小點!”齙牙恨不得捂住我的嘴,“都在睡覺不知道嗎?”

“是!”

“去吧。”

“是。”

從廁所回來不到一刻鍾,我又跑到班長床前,大呼:“報告!”

“又怎麽了?”

“報告,上廁所!”依舊是很牛×的聲音。

“去吧!”張齙牙翻過身去,嘴裏還在小聲嘀咕著類似於“懶驢拉磨屎尿多”的話。

半個小時後,我再次跑到班長床前:“報告!”

“你又怎麽了?”張齙牙的語氣中含著殺氣。

“報告,上廁所。”

“你都上了幾趟廁所了?能不能利索點。”

“報告,拉肚子。”

“去吧!”這一句“去吧”裏麵似乎包含著一些妥協。在我得到指示出門的時候他追加一句,“以後你夏拙要上廁所不用報告了。”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一口氣跑到廁所,在裏麵笑了足足五分鍾才宣泄完小人得誌的痛快。

我以為這一場小小的鬥爭以我的勝利和齙牙的妥協結束了,事實上我錯了。今晚這一出事實上已經類似於我向齙牙發出了挑戰——挑戰他作為班長的權威,挑戰部隊賴以生存的鐵律。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如果把齙牙以及齙牙背後所代表的部隊權威比作大腿,那我其實連胳膊都算不上,充其量,隻能算得上大腿上一根桀驁不馴的腿毛而已。

隨後,我的耳邊總是縈繞著齙牙同誌的深情呼喊:

“夏拙,去把樓道拖一拖……”

“夏拙,去打點開水……”

“夏拙,你多站半小時……”

“夏拙,再跑一千米……”

沒有為什麽,用張齙牙的話講,軍人的回答隻有“到”和“是”。

新兵連的第一個周末,又趕上下雨,我們一群新兵蛋子暗自竊喜:下雨看你怎麽訓練?

果然,齙牙傳來普洱的指示:今天休整,各班組織壓被子。

用過軍被的都知道,那玩意兒七斤左右,冬涼夏暖,硬得像塊棺材板,醜得像塊老帆布,不適合蓋卻很適合疊。剛發下來的軍被裏麵的棉絮是鬆的,要想把它壘成豆腐塊還需一道工序,就是“壓被子”。

別看就這一道工序,卻是個累死馬的活。首先你要找個寬敞又平坦的地兒(一般是水泥地板或者大理石地板,髒不髒沒關係,反正沒人在乎這個),把被子攤開,然後拿個小凳在上麵反複推、反複壓,直到那蓬鬆的棉絮變成結實的棉餅才算大功告成。

好好的一床棉被,我們不惜代價把它壓成門板;好好的一條毛巾,我們費盡周折把它疊成豆腐塊;好好的一塊地板、一條馬路,我們拿著牙刷蘸著洗衣粉,一寸一寸地刷……為了“內務整潔”,所有人用同一個牌子的牙膏和洗發水,所有人用同樣顏色的牙刷和香皂盒,所有人穿部隊統一配發的**和襪子……這就是秩序,是鐵律,就是如來佛的掌心,無論你多牛×都無法僭越。

壓了一會兒被子,齙牙被別的班長叫出去玩“雙摳”了,就剩下我們幾個新兵在俱樂部。齙牙前腳一走,我的瞌睡就後腳跟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據了我的大腦。像武俠片裏被人吹了迷藥一般,我打著哈欠昏昏沉沉倒在了平鋪在地的被子上。

湘大、畫室、“墮落街”、顏亦冰、劉菁……一閃而過的片段闖入我的夢境,彷徨也好,恣意也罷,回頭看過去的一切是那麽美好。劉菁搖著我的手問我:“你為什麽要去部隊?”

我佇立在雨中不知如何回答。

“夏拙,回來吧,回來吧!”劉菁的聲音越來越急促……

“夏拙,起來,起來!”朱聰扇了我幾個耳光總算把我扇醒。

睜開眼,前麵不是劉菁那張溫婉美麗的臉,而是一張普洱茶餅似的又黑又板的臉。

我慌忙爬起來,舉起右手敬了一個剛學的軍禮。

“夏拙?”看樣子我已經給普洱留下深刻印象了,而且顯而易見不是好的印象。

“到!”

“大學生?”說到“大學生”的時候他的臉上露出毫不含蓄的輕蔑笑容。毫無疑問,“大學生”作為一個標簽,使我們受到了歧視和不待見。後來我才知道,普洱之所以對“大學生”比較反感,是因為他自己連續考了兩屆軍校都沒上,最後費了老鼻子勁才上了個提幹班,到目前為止他的“學曆”欄中填的還是“大專”。

“報告!是。”

“就你這德行?”普洱似乎存心想看看我的反應,見我沒動靜,便轉過身來,向聞訊匆匆趕來的手裏還捏著三張撲克的齙牙宣布了他的處理決定:“二排一班都有——向右看齊——向前看!軍姿一小時準備!”

軍姿,又是軍姿!又他媽是軍姿!

“報告!”我實在是忍不住了,“連長,我錯了!請您懲罰我,但是跟他們沒關係。”

普洱睨了我一眼,把目光掃向已經成一列集合好的二排一班,“我剛說錯了——”

他清了清嗓子,大聲吼道:“軍姿兩小時準備!”

我再要說什麽,被身邊的齙牙狠狠踹了一腳後也不再吭氣了。

普洱大搖大擺地走了。

齙牙像一顆生鐵釘一般釘在我們的正前方兩米處,身體紋絲不動,隻有嘴巴在那裏唾沫橫飛。

“你們給我聽好嘍!部隊的規矩就這樣—— 一人得病,全體吃藥。所以你們務必要收起那套地方上的懶散作風和自由主義思想,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管好自己的嘴巴,夾緊自己的尾巴!誰要是冒泡掉鏈子,跟著你吃苦的可是全班兄弟……”張齙牙的指示抑揚頓挫、**飛揚,他正前方一點五米外的豬頭和小白的頭發被他那從牙縫裏迸出的口水噴得跟打過啫喱水一般。軍姿站了兩小時,齙牙就兢兢業業地訓了兩小時。直到外麵響起開飯號,齙牙同誌還依依不舍地做了最後的四條總結,提出了三點希望,展望了未來兩個月新兵訓練的美好藍圖,再去食堂的時候,菜已經被搶光了,剩下一點殘湯剛好夠我們幾個泡飯吃。

“對不起啊!連累了兄弟們!”趁著齙牙上廁所,我給幾個受牽連的新兵誠懇地道了歉。

“咳,我說拙子,你這就不仗義了啊!”豬頭說道,“什麽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就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

“就是!就是!”其他幾個新兵附和道,“我們是戰友嘛!”

“我們是戰友!”這句話突然讓我心頭一熱。在那一刹那,我感受到了“戰友”二字的分量。這是一個隻有在這樣封閉而嚴酷的環境中才能產生的稱呼。相較於大學裏的“同學”,社會上的“朋友”,生意上的“夥伴”,甚至酒桌上的“哥們兒”,這一個名詞有著更加沉重的含義。這是由軍營獨有的強製力所決定的。在任何一個時間,任何一個地點,做任何一件事情(吃飯、睡覺甚至洗澡),身邊都有一個或者一群戰友。大家同吃同住同訓練同休息同娛樂,連犯了錯誤都一同受罰。生病的時候有人陪著你,受傷的時候有人護著你,跑不動的時候有人拖著你拽著你,上了戰場子彈飛來的時候有人擋著你。這樣的人,才能算作“戰友”。

周日晚上九點,全連在俱樂部組織點名。經過一周的訓練,我們基本上知道了“行”與“列”的關係,也搞明白了“立正”之外的幾個基本動作。點名也天天組織,基本上是值班員組織唱歌、整隊報告,然後是連長“講三點”,然後讓指導員“補充兩點”,總的感覺千篇一律。

今晚的點名有些奇怪,值班員報告之後,首先登場的不是連長,而是安哥。隊伍裏出現一陣小小的**,直到值班員吼了一聲“安靜”才算作罷。

“檢查。”安哥立定之後雙手端著一張A4紙,麵無表情地念道:

“今天上午八點四十分,我在宿舍裏學習條令,班長任欣同誌叫我去小賣部給他買一包煙。我不願意去買,便以上廁所為由拒絕了班長。從廁所出來之後,班長又讓我去買煙,我仍然拒絕了班長。班長說:‘林安邦,你學了這麽久的條令我考考你。’我起立回答‘是’。班長問:‘軍人以什麽為天職?’我回答:‘報告班長,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班長又問:‘你既然知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為什麽讓你去買個煙都不去。’我回答:‘我認為班長讓我去買煙,不能算命令,隻能算請求。既然不能算命令,我也可以不服從。’班長說:‘大學生是吧?有文化是吧?知道玩文字遊戲是吧?那我命令你從現在開始站軍姿,一直站到吃晚飯。’我回答:‘班長這也不算命令隻能算體罰。’於是我和班長發生了爭執……”

檢查念到這裏,安哥輕輕歎了一口氣,這聲歎息很輕,也很短,大概除了站在第二排的我,幾乎沒什麽人聽見。

“通過排長和連長指導員的教育,我意識到自己錯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們無權判斷命令是否合理,我們需要做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

我微微側過頭,瞟了一眼隔我三列的歐陽俊和隔我七列的易子夢。易子夢的眼裏充滿了恐懼,歐陽俊眼神中則更多的是不服。

“在此,我誠摯地向任欣班長道歉,也向連長、指導員道歉,希望同誌們引以為戒,堅決服從管理,堅決聽從指揮……”

我站在隊伍裏,靜靜地看著安哥。他的頭低垂著,如同一枚沒有按時被采摘而在樹上被風幹的果子,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手中的“檢查”,眼神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屈辱,也有一種被逼無奈的妥協——而就在一周之前,他還昂首挺胸意氣風發,為即將實現他投筆從戎建功沙場的抱負而躊躇滿誌。

新兵連第二周,齙牙開始教我們打背包。打背包有兩種方法,一種“三條筋”,就是背包繩裹著被子,剛好是三橫壓兩豎,看起來牢固而美觀,可惜比較費時;另一種叫“一條龍”,簡單來說就是繩子繞著被子纏上幾圈,不求漂亮,但一定要速度快。

“如果是拉練或者野營,就用第一種方法,如果是緊急集合呢——就用第二種,”齙牙說完十分嚴肅和莊重地挨個看了看我們,語氣凝重、語速遲緩地說,“做好緊急集合的準備。”

果然,當晚十一點,我剛剛入夢,就被一陣尖厲而短促的哨聲驚醒。齙牙低聲喊道:“緊急集合!快點!”我趕緊爬起來去找電燈開關,黑暗中一隻手重重地拍在我胳膊上,“混賬,誰讓你開燈的?!”

別的人已經穿好衣服開始打背包了。我火急火燎地摸索著我的上衣、褲子、背包帶,暗夜裏傳來小白絕望的聲音:“誰穿錯我的褲子了!”

豬頭的聲音傳來,“我說怎麽死也穿不進去呢,給你!”

“誰再說話我弄死誰!”齙牙惡狠狠地罵道,“就這屌素質還當兵呢!”

有人已經衝出去了,因為去開燈的動作耽誤了時間,我衝出去的時候已經落在了後麵。

跑出去十多米,齙牙一把堵住我,“你的帽子呢?”我在心裏罵了一聲“操”,又跑回去拿帽子。等再回來的時候,全連就剩我一個沒到了。

眾目睽睽之下,我衝著普洱喊了一聲“報告”。

普洱瞟了我一眼,迅速轉過頭去衝著齙牙冷笑道:“最後一名,二排一班。”

齙牙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上去要不是現在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隻怕會衝我咬上一口。

我無比狼狽地跑進隊伍,前後左右一看,除了幾個老兵班長背包像模像樣以外,其他的水平都差不多:背包跟粽子一般圓中帶方,衣服扣子錯了幾粒,沒戴帽子的不在少數,穿拖鞋的也有幾位,還有褲子穿反的,大門沒關的,甚至還有一個強人,就穿了一條秋褲跑出來了……看到這裏,我不禁稍感寬慰。

“科目!”普洱咬牙切齒,“三公裏越野,目標操場,出發!”

隊伍開始向右轉,帶來一陣“丁零當啷”的聲音,不知是誰把牙缸掉在了地上,隨後又有人背包散了架,有人鞋掉了,有人丟了帽子……總之一路,洋相層出不窮。用普洱的話總結:“沒有最差,隻有更差。”我因為先前已經丟過人了,可不敢再丟人,於是勒緊背包亦步亦趨跟著前麵的張齙牙,順便把大部隊甩在了屁股後麵。齙牙好像不大情願我跟著他,加大了步子,把我甩出一截來,我再次暗自問候了他的張氏先人,咬咬牙跟上他。攆著齙牙跑到終點,我的靈魂似乎已經出竅了,血液在血管裏左衝右突,如同一條條受驚的蛇。張齙牙也好不到哪裏去,雙手叉腰一邊大口大口喘氣一邊傻傻地瞪著我,像一條被6月的太陽曬暈了的狗。同樣瞪著我的,還有捏著秒表裝模作樣的普洱。後麵的人陸陸續續跟上來,那情形有點像1949年渡江戰役之後的國民黨軍隊。普洱連長好不容易把隊伍給弄整齊,這時遠遠地傳來“丁零當啷”的聲音,我們的親密戰友朱聰深一腳淺一腳闖進了大家的視野:帽子斜斜地扣在頭上,衣襟大開,武裝帶不見了,挎包上的牙缸和水壺隨著身體的晃動撞在一起,發出類似駝鈴的聲音;手裏的被子已經散架,如同被水泡過的花卷,背包帶一截還在背上,另一截已經在身後五米開外……“上級們”竊竊私語,普洱的臉更黑了,“普洱茶”變成了“硯台”;齙牙看上去也是氣得夠嗆,兩顆門牙不畏嚴寒地伸出來,看上去似乎很想在朱聰身上咬一口。

“二排一班!”

“到!”齙牙代表二排一班高聲回答。

“今晚上你們加加班。”普洱微笑著看著遠處。

“是!”

部隊帶回後,齙牙出人意料地和顏悅色,“都睡吧,都睡吧,以後要注意。”

看他如此溫和,我們心中的石頭也算是落了地,紛紛倒頭就睡。

大概二十分鍾,或許時間更長一點,反正是大約所有人進入夢鄉後,齙牙的聲音響起。

“緊急集合!”

見我們還愣著,齙牙加了一句,“抓最後一名。”

我們醒悟過來,開始瘋了似的找衣服,打背包,像被開水燙過的狗一般衝出了宿舍。

大約兩分鍾後,隊伍在門外集合完畢。當然,還是會有最後一名。這次又是朱聰。

“向右——轉!目標操場,跑步——走!”

四圈之後,我們被要求帶回,“朱聰,再跑四圈自行歸隊。”

朱聰從喉嚨裏含混不清地發出“是……”的回答。

“報告,”在得到齙牙的同意後,我提出申請,“我想陪朱聰跑完四圈。”

“理由?”齙牙的聲音在黑夜裏顯得愈加冰冷。

“我想進一步提高軍事素質。”

“很好!難得有人如此刻苦,”齙牙冷笑著回答,“你們倆,每人再加六圈。”

“報告!”新兵中又一個冒出來的。

“你們也想進一步提高軍事素質?”

“是。”七個人聲音不大,卻比較整齊。

“行啊你們,”齙牙一字一頓地,似乎要把每一個音節咬碎了才吐出來,“二排一班都有,向右轉!十圈!”

那次緊急集合之後,我開始放聰明了,晚上睡覺除了鞋子和外套脫掉,其他的能不脫就不脫,背包繩放在手邊,水壺和挎包的背帶提前擺好,以便在黑暗中也能準確找到。朱聰同誌更加警覺,晚上熄燈後幹脆把被子捆結實,連鞋都不脫蓋著大衣就睡,反正他皮糙肉厚,每天三頓補充的熱量是別人的三倍以上,這點凍他也能扛。

我們知道,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果然,隨後的兩周時間裏,我們拉了十次緊急集合。最不靠譜的,是周末普洱喝醉的那晚上,一共拉了四趟,完了每次講評還要長篇大論,從英阿馬島戰爭到伊拉克空襲,從美國的全球鷹到拉登的三姨太,最後落腳點是如何打贏信息化條件下的局部戰爭,不到四十分鍾決不罷休。他在上麵噴著酒氣,全連在下麵累得跟被騸了的馬一般,就連張齙牙也頂不住了,一回屋就預言普洱將來兒子的肛門有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