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惡犬
宗亮被問得一怔，好像忽然明白點什麽，轉頭看看那扇已經離他們十步開外的門，回過頭來時有些靦腆地苦笑了一下：“你改了名字，我就猜，你是不想讓人知道以前的事吧。對不起啊……都怪我太冒失了。剛才那個秦暉問起來，我也來不及多想，隻好把咱們第一次見麵的時間地點說成最後一次了。我看他應該是相信了。沒給你添麻煩吧？”
時光在他小心翼翼的回答中舒開了眉心，輕搖搖頭：“沒有，謝謝了。”
宗亮鬆了口氣：“沒事就好。”
日近中午，山間雲霧漸散，時光在耀眼的陽光下看著眼前終於放鬆下來的人，微抿起發幹的嘴唇一時沒接話。宗亮好像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有些尷尬地抬手抓了抓後腦勺。
一道纖細的光芒在他抬起的手上忽地一閃。
“你結婚了？”
宗亮順著時光一下子僵住的目光看到自己無名指上的那圈光亮，不好意思地縮起手，輕一點頭：“嗯。你還記得童爍嗎？就是我那個同學，她和我一起留校了，我們就結婚了。”
時光淺淺地點了下頭，嗓音微啞：“挺好的。”
宗亮低頭看看手上那枚式樣簡單的戒指，無聲地沉了口氣，溫文的聲音稍稍發澀：“都十二年了吧……那年出事以後就再也沒有你的消息了，沒想到，你現在都是上市公司的財務顧問了。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
“還好。”
時光深吸了一口氣，麵不改色地轉開目光，低頭看看身邊碩果累累的西瓜地，蹲身下來，漫不經心地敲了敲腳邊的一顆渾圓飽滿的西瓜。
瓜皮發出的聲響透著讓人安心的甜意。
“這房子是你買的嗎？”
“不是，你知道我家的條件，在南山都蓋不起房，我怎麽買得起這樣的房子啊……是童爍舅舅的，他沒有孩子，去世前就把這房子交給我們了。我們平時都在學校工作，就住學校分的那套房子，這裏太偏了，也不常來。這回是因為我之前去美國交流學習了一年，昨天剛回國，覺得這裏清淨，就來住幾天倒倒時差。”
宗亮說著，看著似乎對那顆西瓜起了濃厚興趣的時光，抬手指指屋簷下的一處桌椅：“這裏太曬了，去那邊吃塊西瓜吧？”
“好。”
宗亮去廚房拿了把刀來，利落地斬斷瓜藤，抱起這顆西瓜到園子裏澆地的水管下洗了，拿到那張屋簷陰涼下的小桌上。
刀刃貼著墨綠的瓜皮剛一用力，熟透的西瓜就沿著刀印“哢”的一聲裂開了。
宗亮切下一角遞給時光，看著時光埋頭咬下一口。
“甜嗎？”
“嗯……你和霍明遠，你們上學的時候就認識？”
宗亮一邊繼續切著餘下的西瓜，一邊隨口應她：“嗯。”
“我不記得你提過他。”
“他啊，”宗亮頭也不抬地笑了一下，“他是商學院的，我和他上課不在一起，他也幾乎沒在宿舍住過，我們其實也沒什麽來往。我記得那個時候聽他們專業的同學說，他家裏很有錢，父母常年在國外做生意，不怎麽管他，他很少去上課，也不參加集體活動，天天就在外麵混著玩兒。誰知道他出國讀了研究生，現在手裏都有這麽大一家公司了……”
宗亮邊回憶邊說著，忽然想起些什麽，抬頭看看毫無動靜的廚房門，轉頭朝時光故作神秘地笑笑，壓低了嗓音：“你知道嗎，別看他現在長得像電影明星一樣，他以前可是個兩百多斤的大胖子。”
時光愣得差點咬了手：“胖子？”
“是呀，一米八多的個子，兩百多斤，那個時候他站在我麵前就像堵牆一樣，印象太深了。減肥可不是個有錢就能解決的事，他肯定還是有過人之處的。”宗亮感慨著低頭繼續切西瓜，又自言自語似的嘀咕了一句，“他的聲音和以前也不一樣了，可能是喝酒喝的吧。”
時光皺眉吐出幾顆西瓜子，含著一口甜如砂糖的瓜肉問：“你有他那時候的照片嗎？”
“這裏沒有，以前的老照片都在市區那邊放著呢，你要是想看，等回去我給你找。絕對判若兩人，一點也認不出來。”宗亮說著，又無奈地苦笑了一聲，“不過你別讓他知道啊，我可不想再跟他打架了，他動起手來太嚇人了。”
“好。”
時光正腦補著兩百多斤的霍明遠能是什麽樣子，就聽宗亮沉聲猶豫了一下。
“其實我這些年也經常看到他的一些新聞……”宗亮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看向時光，又拘謹地清了清嗓，糾結片刻，再開口時，別有幾分語重心長，“婷婷，你一個女孩子在他身邊工作，一定注意安全。”
時光微一驚，臉上神色不改，拿著西瓜的手已經不由得暗暗地收緊了。
“注意什麽安全？”
“就是……”宗亮為難地抿了抿唇，好像很難啟齒，猶豫了片刻才避重就輕地說，“你應該也知道，他生活上的一些作風，不是很正派。”
時光恍然明白宗亮指的是霍明遠頻頻見報的混亂私生活，薄唇微微一繃，收緊的手指緩緩鬆下來，丟下已經啃得見白的瓜皮，抬手抹了下嘴，站起身來。
“我和他隻是雇傭關係。”
宗亮在時光淡漠的反應中慌了起來，忙放下刀，抓過桌上的毛巾匆匆擦去滿手的西瓜汁，伸手朝時光的肩頭撫去。時光沒躲，那隻手卻伸到一半就頓住了，又尷尬地縮了回去，再次埋進了毛巾裏。
“婷婷，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時光低頭把吐在桌上的西瓜子一顆顆斂進手裏，一眼不看宗亮。
“對不起……”宗亮歉疚地低聲說著，兩手不由自主地把毛巾絞緊了，“我隻是很擔心你。這些年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如果當年我——”
時光驀地抬起頭來，鋒銳的目光看得宗亮一驚，一下子截住了話。
“沒有什麽如果。宗亮，這麽多年了，你一點都沒變，但是我變了，我現在是時光，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記清楚你剛才對秦暉說的每一個字，如果讓他們發現你撒謊，你就真的會知道什麽叫吃苦。”
片刻的沉默之後，宗亮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好，時總。”
時光把手裏的西瓜子一股腦丟進桌下的垃圾桶，正要朝進廚房的門走去，忽然被宗亮喚住了：“對了，你等一下。”
宗亮擱下毛巾，從身上拿出手機，點了幾下，緊走幾步遞到時光麵前。
“你看看，這條信息，是你昨天發給我的嗎？”
信息是一個宗亮的手機不曾備注過的號碼發來的，寫得很簡短，隻有兩句話。
第一句是“不要去西雁山，危險”。
第二句是“我是婷婷”。
昨天的一切在時光的記憶中依然是空白一片，時光還是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不是。”
沒等時光再說什麽，那扇連通廚房和菜園的門忽然敞開了。
霍明遠一手插在褲兜裏，一手拽領帶結，揚著下巴走過來。
“我說屋裏怎麽沒人，躲這兒來開小灶了啊？”霍明遠一眼看到宗亮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手機，嘴角一挑，“你在跟她要手機號呢？”
許是不習慣在光天化日下撒謊，宗亮一個笑容擠得無比僵硬：“呃……是啊。”
“她給你了嗎？”
“還沒有。”
霍明遠像隻領地被侵犯的惡犬，不快地揚了下眉，並不友好地笑笑，移步轉身站到了他的領地旁邊：“她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不過我能作證，她是真沒有手機。”
宗亮一怔，時光在那惡犬身旁默默點了下頭。
“哦……那是我冒昧了。”宗亮對時光抱歉地笑笑，收起手機，和顏悅色地問向那個不請自入的人，“怎麽樣，聯係到約你的人了嗎？”
“有點麻煩，我得在這兒等他電話。”
宗亮半開玩笑：“這是個什麽大客戶，居然能讓霍總這麽將就他？”
霍明遠徑直走到屋簷下的小桌前，拿起一塊西瓜，邊吃邊輕描淡寫地說：“大倒是不大，就是個很麻煩的人，懶得招惹他。”
“那這樣吧，時候也不早了，你們不嫌棄的話，中午就在這兒吃頓便飯吧。”
霍明遠一點兒客氣推讓的意思都沒有：“好啊。你這兒有酒嗎？”
“有，地下有個酒窖，一會兒我帶你去看看，想喝什麽隨便拿。”
聽見有酒，霍明遠低頭啐掉一口瓜子，放眼看看這片蔬果繁茂的菜園子，剛才的不快一掃而空，好像眨眼功夫連把自己來這兒的目的都忘幹淨了。
園子裏錯落著種了很多蔬果，豆角茄子西紅柿一類的應季蔬菜皆是一派豐收景象。
霍明遠愉悅地歎了一聲：“這種返璞歸真的環境最合適吃素了，我能點菜嗎？”
一股不祥的預感從心底升起，時光阻攔的話還沒出口，宗亮就已經爽快地答應了：“當然，山裏別的沒有，就是新鮮蔬菜多，全都是沒打過藥沒施過化肥的。”
“我要吃牛油果沙拉，黃油煎蘆筍，黑胡椒烤鬆茸，黑鬆露羅勒披薩，還有奶油南瓜湯。”
時光看著宗亮僵硬的微笑，在心底裏無聲地歎了口氣。
誰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了……
“好……這些下麵的酒店餐廳裏應該能叫到，一會兒我打電話訂餐。”
“那我就客隨主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