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人出賣你

七月份的賬,就是她在七月份的最後一個工作日,也就是七月二十九號的晚上,在她家裏當麵交給霍明遠的那一份。

七月三十一號,星期天的晚上,她去龍堡酒吧拿的就是做這筆賬的尾款。

才不過短短幾天,那份賬上的每個字每個數都還清晰地停駐在她腦海中。

“不可能。”時光幾乎脫口而出。

入行這些年,除非按客戶要求故意為之,她做賬還從沒有出過錯。

“不是我說你錯。我帶你來,就是相信你沒錯。再說了——”不知怎麽,霍明遠忽然頓住了,用一種意味不明的複雜目光定定地看了她兩秒,在冰涼一片的真皮座椅上緩緩立起了肩背,微一傾身,支肘撐在膝上。

手機拎在他手指間不安分地轉了兩圈。

再開口時,那句說了半截的話就被他直接抹掉了:“是上頭查我賬的人,他要我把你帶這兒來,準備和你當麵算清楚。”

“誰?”

“沒見過,不知道。”

時光有點惱了:“我連誰要找我算賬都不能知道嗎?”

霍明遠挑眉抬眼看她:“我說了,我不知道。”

“你撒謊。”時光用一種霍明遠從沒在她眼睛裏見過的鋒銳目光看著他,好像要把他分分縷縷地剖解開來,一眼一眼地看清楚,“你剛才在客廳按下宗亮,還沒看清楚他是誰,你就知道他不是你要見的人。你知道誰不是你要見的人,就肯定知道你要見的是什麽人。”

時光似乎是為了把話說得足夠明白,有意把語速放得很慢,霍明遠怔怔地聽完她這繞口令一樣的話,忽然低頭笑起來。

車裏後排座位上偏暗的光線把他本就硬朗的麵部線條勾勒得愈發棱角分明,這個笑浮在這樣一張臉上,顯得別有深意。

“你笑什麽?”

“我差點兒忘了你還有這本事了。”

時光沒聽明白,“這本事”是什麽本事?

不等她想明白,霍明遠就輕點了一下頭,沉聲開口:“我沒撒謊,不過你也沒說錯。這麽說吧,我沒見過這個人,不知道這個人的確切身份,但是這個人的外號在江湖上都已經響了將近四十年了,你覺得他會有一副宗亮那樣三十來歲的筋骨嗎?”

“什麽外號?”

“教授。”

平平無奇的兩個字飄進耳中,時光仿佛被什麽擊中了似的,神色驀地一頓。那兩枚硬幣兒在這一頓之間從她手上接連跌落下去,掉到座椅下的腳墊上,逃跑似地滾沒了影兒。

霍明遠目光一動,皺眉看她:“你做過他的生意?”

“沒有,隻聽說過一點。我知道他是雁城近圈的毒販子裏最有錢有勢的,他手裏掌控著雁城和金三角唯一的往來渠道,又狠又神秘,身上背了很多人命。聽說警察追了他很多年,好幾次以為抓到他了,後來又發現都不是,到現在連他長什麽樣都還不知道。”時光說著,重新打量她身旁衣冠楚楚的男人,“你是他的人?”

霍明遠定定地看了她一陣,到底還是像敲章落印一樣地點了下頭。

時光皺眉:“你撒謊。”

“我又怎麽撒謊了?”霍明遠冷然笑笑,這笑容仿佛一隻無形的手,撩開他長久以來覆在臉上的那層散漫二世祖的麵具,挑釁似的露給她一張精明裏透著陰鶩的麵孔,“我長得不像,還是我的賬不像?”

時光對著這張麵孔平淡地搖頭,不但不怕,語聲裏還透著點被人兜來騙去的不快:“教授的生意都有自己的賬房,外人不可能靠上邊。你要是教授的人,就不可能找我給你做賬。”

“我——”

“除非,你讓我做的那些賬,是瞞著教授做的。”沒等被她截了話的人承認或否認,時光又自顧自地搖了搖頭,“不對。如果是這樣,教授查賬怎麽會查到我做的賬呢?”

霍明遠剛一張嘴,還沒等出聲,時光又自己把自己的問題給答了。

“除非是有人故意讓他看見的。也就是說,有人出賣你。”話音落定,空氣靜了幾秒都沒見霍明遠表態,時光不禁追問,“對嗎?”

“你問我啊?”什麽精明陰鶩都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堵沒了,霍明遠板著一張臉,疊起兩條長腿往後一靠,斜眼看她,“你不是自己跟自己聊得挺明白嗎?你接著聊。”

時光像是看不出這一隻手就能捏死她的人有多窩火似的,彎腰尋回一枚硬幣兒,卻再找不到另外一枚,隻好重新靠回椅背上,輕蹙起眉頭有些可惜地歎了一聲。

“如果我說得都對,那應該是我來陪你死的。”

霍明遠眉頭一沉,繃不住問:“為什麽?”

“因為清算錯賬隻是一個借口。”

這話裏分明還藏著許多話,霍明遠已經沒有耐心一句句地往外掏了:“你別在這兒一句一句的往外冒,想說什麽就一口氣兒說完,什麽借口,什麽陪我死?”

“每個賬房先生都有自己的做賬習慣,內行人也能一眼看出區別,就像警察看指紋看腳印一樣。教授隻要讓他的賬房看過,就該知道這不是錯賬,而是另一套獨立的賬。所以清算錯賬隻是個借口,是查你背著他轉移貨和資金,打算自立門戶的借口。”

說話間,時光飛快地把那疊鈔票在指間過了一遍,順便按麵額大小捋好順序疊了疊,塞進裹身裙下罩杯半空的文胸裏,扯好領口,不等霍明遠臉色沉下去,就舉起剛被她掏空的錢夾,揚手丟了過去:“別再問我怎麽知道的了,這些事都擺在你的賬上,我以前隻是不想說出來給自己添麻煩,我不是瞎。”

那個被空錢夾砸了胸口的人臉上微微抽搐了一下。

“我不是說你瞎……”時光收住那點不快,重新梳理了一下語言,繼續平心靜氣地說,“我是說,你要做好最壞的準備,他很可能不是來找我清算錯賬的,而是找你清理門戶的,而且你身邊還有他的奸細。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

“這些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時光薄唇一抿,她以為她已經說得足夠清楚了,可還是沒能讓霍明遠做出預期中的反應。時光又換了個更清楚的說法:“我是想說,這趟你是應該付給我酬金的,而且,考慮到這種情況,你能不能提前付給我這趟的全款?”

霍明遠還沒反應過來:“什麽這種情況?”

“你今天有生命危險。”

片刻的怔愣之後,霍明遠忽然明白了點什麽,嘴角又微微**了一下,粗著聲問她:“繞這麽半天,你就是想說,讓我死前先給你把賬結了?”

話是難聽了點,但就是這個意思。

見時光點了頭,霍明遠咬肌一繃,探身伸手過來,一把打開她這側的車門。這個舉動讓時光幾乎被迫貼進了他的懷裏,清晰地感覺到那遮在衣服下麵肌肉緊實的胸膛因為憋著股氣而不自然地起伏。

“下去,回屋裏等著。”

時光下了車,剛想走,忽然想起些什麽,又轉身看向車裏的人。

“我進去以後可能要跟宗亮說話,不然顯得不自然,你需要我帶個竊聽器什麽的——”

話沒說完,車門就被“忽”地一把關上了。

秦暉一見時光走進廚房,就向她和宗亮客氣地微一點頭,出門去了。

宗亮把麵前那台全自動意式咖啡機的水槽加滿,放下兩個咖啡杯,熟練地按下幾個按鍵,看到秦暉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口,才在咖啡機運轉的“嗡嗡”聲中看向時光。

“怎麽樣,沒事吧?”

眼前的人戴上了那副金絲眼鏡,一絲不苟地穿好了外衫,通身的書生氣又濃了一重。

比之剛才洪水猛獸一樣的霍明遠,這人小心說話的樣子就像隻在洞口忐忑張望的兔子,溫和得近乎有些怯懦。

時光沒有答他的話,一邊擺手示意他噤聲,一邊放眼在廚房中掃了一下。

後牆上有一扇入戶門,時光一言不發地走過去,開門向外看看。

外麵是後院大片的菜地,門口附近的土地上就隻有宗亮腳上那雙布鞋留下的一種足跡。

時光走出門去,轉身朝還在咖啡機旁發愣的人招了招手。

宗亮一頭霧水地走過去,直跟著她走進菜園,站到一片四圍空闊的西瓜地裏,才見時光收回警惕四顧的目光,對著他沉下眉頭,在周遭聒噪的蟬鳴聲中平淡地問他。

“你為什麽對秦暉那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