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牢籠

時光坐進停在別墅院外道邊的車裏,霍明遠就一把關上了車門,走到車外不遠處打了好一陣電話,才開門坐進來。

一坐進來,劈頭就是一句質問。

“你不是說過你沒有任何親人朋友嗎,這個宗亮是怎麽回事?”

山林深處的盛夏清涼如秋,車中先前開的冷氣還沒散盡,霍明遠側身坐在旁邊冷然看著她,整個車裏的溫度仿佛又降低了些許,低到像是要把時光凍結在這兒。

時光靠在椅背上,抱起涼出了一層雞皮疙瘩的手臂,平淡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不是從土地裏長出來的,現在沒有,不是從來沒有過。”時光垂眼看看霍明遠還握在手上的手機,“你都已經查過了,為什麽還問我?”

霍明遠落在她臉上的目光裏流動著沒有溫度的怒氣:“我讓你說。”

“沒什麽好說的,就是以前認識。”

“什麽時候,在哪兒?”

時光微一抿嘴,把手臂抱得更緊了點:“小時候,在南山。”

南山是雁城南邊與臨省交界處的一片山區,不是西雁山這樣的風景區,是一片直到現在還沒有開出一條像樣公路的地地道道的貧困山區。

霍明遠剛要再問,手機就在他手中震動起來了。

屏幕上赫然閃著秦暉的名字。

霍明遠目不轉睛地看著沒做半點反應的時光,手指輕一動,按下了免提接聽:“說。”

手機揚聲器中傳出秦暉一貫老成穩重的聲音,聲音壓得很低,背景音中混雜著水池龍頭嘩嘩流水的聲響,明顯是在小心堤防著什麽人:“他和時總是小時候在他南山老家認識的,有將近二十年沒聯係過了。”

時光覺得好笑,秦暉可真是謹慎到家了,這種時候居然還在一本正經地稱她“時總”。

“扯淡。”霍明遠的話是對著手機那頭的人說的,目光卻還定定地落在時光的臉上,似乎是不願錯過這張依然一片平淡的臉上任何一個可作為判斷的變化,“時光現在都還不到三十,二十年前她才多大,二十年沒見過她,一打眼就能認出來了?”

“據他說,他一開始不確定那就是時總,隻是隱約覺得像。開口喊她的小名,是認為我們是入戶搶劫的,覺得萬一蒙對了,我們能看在有熟人在場的份上放過他。”

霍明遠沒好氣地低罵了一聲,那牢籠一樣的目光終於從時光臉上挪開,下落到手機屏幕上:“知道了,一會兒時光進去,你出來一趟。”

“好的。”

掛掉電話,霍明遠再抬眼時,目光中怒氣盡退,隻剩點薄薄的惱意了。

時光還是一臉平淡地抱手靠在椅背上,仿佛一句“我說什麽來著”。

“這種慫貨還能教書……”霍明遠像是給自己找台階下似地嘟囔著,伸手打開儲物箱,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遞向時光。

時光還抱著手,沒接:“不用,謝謝了。”

有的謝謝聽起來是要謝謝你這個人,有的謝謝聽起來是要謝謝你八輩祖宗,時光這聲謝謝,在霍明遠聽起來就是後麵這種。

霍明遠一仰頭,瓶不沾口地喝了一大口,又兩手捧著遞了過去,好聲好氣地說:“剛才是我不對,嚇著你了。你又不喝酒,我以水代酒給你道歉了,行嗎?”

“也不用。是我嚇著你了。”

時光這麽說著,還是把水接了過來,淺淺地抿了一口。

霍明遠有了坡下,長鬆一口氣:“你是真嚇著我了……你也真是的,不就是青梅竹馬那麽點兒事嗎,你剛才一看見他還慌什麽?”

“我害怕。”

“害怕?”霍明遠好氣又好笑:“怕我還是怕他啊?”

“當然是怕他。”

霍明遠更覺得好笑了:“你怕他?我都把他按到地上了你怕他,你想替我挨鋤頭的時候怎麽不知道怕他啊?”

時光把半滿的瓶子平穩地托在手裏,在座椅中挪挪身子換了個更平淡的姿勢,正對著身旁的人。笑容已經鋪滿了他的臉,可那雙幽深的眼睛裏卻不見半點笑意。

時光清晰地感覺到,從坐進車裏直到現在,這個人根本沒有一秒放鬆過。

那座由目光鑄成的牢籠一直罩在她身上,從沒有撤開片刻,隻是在他的精心掌握之下,依他需要的節奏時隱時現罷了。

“我沒想替你挨鋤頭,隻是手快了。”時光仍舊平淡又平穩,“我怕的也不是這個。”

“那你怕的什麽?”

時光手指肚輕輕摩挲著瓶子上的紋路,蹙起眉頭看他:“你也看見那張餐巾紙了,他是個搞化學的。你不怕嗎?”

“搞化學的怎麽了?”霍明遠失笑,“我製藥公司裏搞化學的多了去了,咖啡吧裏磨豆子的那個還是化學專業的研究生呢,我怕搞化學的幹什麽?”

“隻有你一個人的話當然沒什麽,你身上全都是酒味,聞不出別的。但是約見你的人身上要是帶著你們那些貨的味,搞化學的人很可能一下子就聞出——”

時光話沒說完就忽然收了聲。

她並沒想把話斷在這裏,隻是霍明遠的目光猝然變得好像一把剛從冰窟窿裏拔出來的刀,既冷又利,直抵在她咽喉上,那句話的後半截就生硬地斷在了她的喉嚨口。

霍明遠紋絲未動,就這樣定定地看著,一字一句地問她。

“你怎麽知道的?”

時光直覺得脊骨中央自上而下竄過一道寒涼,渾身一僵,手上一抖,險些灑了瓶裏的水。

這雙眼睛裏沒有半點怒氣,有的是一股比怒氣更恐怖千萬倍的東西,那東西在他幽深的眼底嘶吼打轉,那座重又顯現出來的牢籠此刻竟成了一種變態的保護。

時光背後洇出一片細細的冷汗,正想轉開目光求一絲喘息,下頜忽然被捏住了。

不輕不重,剛好讓她動彈不得,隻能仰頭對著那雙愈發迫近的眼睛。

霍明遠低沉的嗓音又冷下幾度。

“說話。”

時光被捏著下頜,強咽下一口唾沫,才把聲音從唇齒間緩緩遞送出來:“知道什麽……你們的貨嗎?”

開口無比艱難,可一旦說出了第一句,後麵的話就好像種子破土,大水衝堤,陽光穿雲一樣,自然而然又勢不可擋地接了上來。

“我入行快十年了,什麽樣的賬我都做過,不管怎麽變樣我都能一眼看出來。第一次給你做賬的時候我就知道……不,是第二次。今年二月份你第一次去我家找我的時候隻是想試試我的能力,你讓我一小時做完的那個賬,材料看起來是你公司下麵一個加工廠的數據,其實是用你公司食堂去年最後一季度的賬改的,對吧?”

時光一句比一句平穩地說著,手中瓶子裏的水波也一重一重地淺了下去。

那隻捏在她下頜上的手絲毫沒有鬆緩,但定在她咽喉上的目光已見鬆動了。時光透過一口氣,勉強恢複到一貫的平淡,坦然問他:“你們做的是要命的生意,我膽子是小,但是我害怕得不對嗎?”

捏在她下頜上的手頓了片刻,終於鬆開了。

鬆開了也就鬆開了,不像宗亮的手腕那樣還留有紅腫脹痛的印子,這隻手剛一從她肌膚上離開,一切感覺就隨之散盡了。

那座牢籠也再次不見了。

霍明遠又從那儲物盒裏拎出一瓶礦泉水,一把擰開,一連灌下半瓶,才呼出一口氣來,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你膽子已經夠大了。”

時光大膽地把水瓶子伸過去,和霍明遠手裏的輕碰了一下,才送到嘴邊抿了一口。

霍明遠看得一怔,不禁有點好笑:“這算我以水代酒給你道歉了?”

“不,這算給你一個道歉的機會。”時光放下瓶子,掌心向上朝他伸出一隻手,“我要看你給我多少錢,再決定今天還要不要繼續做你的生意。”

眼看著這個人端出一副要錢不要命的倔強架勢,霍明遠笑出聲來,仰頭把瓶子裏剩下的水一氣喝幹,手背一抬抹了把嘴,從西裝外套裏掏出錢夾,整個拍進時光手裏。

“今天就帶了這點兒現金。”

時光一把掏空了裏麵所有的鈔票,連沉在錢夾底下的兩個一塊錢硬幣都倒了出來,正抓在手裏數著,就聽霍明遠笑著歎氣。

“你既然有這膽子,那我就實話跟你說吧。這趟按理說我一分錢都不該給你。”

時光隻管數錢,頭也不抬地問:“為什麽?”

“因為這趟不能算是我請你來的,得算是我陪你來的。”

時光一愣抬頭,隱約覺得這與那個被她忘幹淨的昨天有關:“陪我來?來幹什麽?”

“送死。”霍明遠說著,整個人往後一靠,仰在椅背上偏頭看著錯愕的時光,目光中的一切都已經消退殆盡,一雙深棕色的眼眸仿若無底深潭,淺處一片死寂,深處隱見暗湧。

“這回沒有什麽生意,是你七月份的賬出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