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睡一覺就不認賬了

一張水淋淋的臉抬了起來,從水池上方的鏡子裏茫然地看她:“什麽錢?”

談到錢的事上,時光就會有十倍百倍的耐心,一字一句認真地和他說清楚:“七月份給你做賬的酬金尾款,你昨天沒給我,已經逾期一天了,你要加付我百分之五的違約款。”

那張水淋淋的臉對著鏡子怔了片刻,又哂笑著低了下去。

“你以為一瓶十二度的酒就能讓我醉到現在啊……”

一瓶十二度的酒?

看昨晚在酒吧的架勢,她去找他的時候,他起碼已經喝了三四瓶了。

又兩捧水潑上臉,霍明遠才“吱嘎”一聲關上鏽跡斑駁的水龍頭,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直起腰來,一邊疏懶地解襯衫扣子,一邊從鏡子裏看著身後那個還執著等在門口的人,語聲中睡意全無:“去你那金山裏數數,少一張,我賠你一萬張。”

“金山”說的是時光臥室裏的那張高箱床。

時光做賬收酬金就隻收現鈔,收來之後也不存去銀行,就整齊地碼放進床板下麵的床箱裏,然後用一道複雜的機械鎖鎖好。

直到在床邊打開鎖的時候,時光還在想這個人是真忘了還是在拿她尋開心。但一把掀開床板,隻掃一眼,她就不得不承認,這裏麵的錢確實比她上次打開的時候憑空多出好幾摞。

差不多就是霍明遠昨天應該支付給她的數目。

錢是什麽時候放進去的?

她怎麽一點都不記得了……

這不像是什麽無聊的惡作劇。

從她一睜眼就感覺到了,今天的空氣中充斥著一股影影綽綽的怪異,總覺得處處熟悉,又處處都有些說不上來的陌生。她屋子裏雖然亂,但亂得自有章法,一處亂得不對她也能一眼看出來。比起她昨天出門的時候,這貌似淩亂的屋子裏明顯多了些新添的痕跡,明明沒有半點印象,卻又的的確確都是以她自己的習慣留下的。

這種事以前從沒有過。

五分鍾後,霍明遠從浴室裏衝澡出來,裹著一件不知道哪兒來的男士浴袍,帶著一身溫暖的水汽赤腳走過來的時候,時光正坐在床箱裏皺著眉頭飛快地點錢。

一遝鈔票拿在她左手裏,右手眨眼間就在每一張上挨個點過一遍,速度快得連手指的動作都看不清楚,一頁頁的鈔票像是變成了連貫的**,直接從她指縫裏淌過去的。

霍明遠也不進屋,就止步於門口,斜著往門邊上一倚,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興致盎然地看她數錢:“哎,看過《霍比特人》嗎?你現在這樣,就像那電影裏麵趴在錢堆上的那條龍,叫史什麽,還是什麽史來著……”

錢堆上的龍隻顧埋頭點錢,沒理他。

最後一遝鈔票在她指間流暢地淌完,時光終於舒開了眉頭。

“怎麽樣,一張沒少吧?”

“沒有。”

來回三遍點完,一張沒少,連百分之五的違約款也在裏麵了。

錢拿到了就好,過程不重要,忘了也就忘了。時光把鈔票碼好,從床箱裏邁出來,扣上床板,重新上鎖之前戒備地看了一眼還倚在門口的人。

“你出去。”

“怎麽翻臉比數錢還快,昨晚上還請著我進呢……”

霍明遠抬腳踢走一團寫滿了潦草數字的廢紙,怏怏地往外走,時光跟在他後麵,正要甩門把這個滿嘴胡說八道的人關到外麵,又聽他回頭說:“你快點吧,八點前得出門,不然十點前趕不到西雁山了。”

時光剛摸上門的手一下子頓住了。

“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霍明遠納悶地皺起眉頭,定住腳步轉身看她,“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嗎,今天跟我去西雁山,明天回來。忘了啊?”

昨天一整天,她就隻在酒吧裏匆匆見了他那一麵。

“你什麽時候說的?”

也許是時光愣得足夠真誠,也許是時光往日信用記錄良好,更也許是他自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到底說沒說過,霍明遠沒質問她為什麽抵賴,隻一手抵在門框上,微傾上身湊近她的臉,眯著眼睛像安檢掃描一樣打量她。

“睡了一覺,怎麽跟換了瓤似的?”

時光在撲麵而來的水汽中後退一步,和他拉開一段距離。

西雁山是城西郊邊緣處的一片山區,交通便利,風景絕佳,高檔度假酒店和娛樂設施應有盡有,是近圈富豪們揮金如土的一片聖地。霍明遠愛玩,但從來不帶她玩,霍明遠叫她出門向來就隻有一個原因。

有些見不得人的賬目,隻能去見不到人的地方做。

時光早幾年前就已經不會在這種時候多餘地去問一句叫她去幹什麽了,這是這一行裏諸多不成文的規矩之一,等到了地方她自然會知道,去之前她隻需要問清楚一件事。

“我可以去,酬金怎麽算?”

“酬金?”霍明遠收回那個扶門的姿勢,挑眉看她,“昨天還說不要錢呢,睡一覺就不認賬了。這可不是跟我學的吧?”

時光更愣了。她昨天什麽時候說過?

她吃的就是這碗飯,無論什麽時候,她都不可能說出做賬不要錢的話來。

不等時光辯駁,霍明遠已經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無所謂,你開價吧。”

“照舊吧,外業一天五萬,法定節日三倍,今天加上明天,一共二十萬,現金——”

“你等會兒,”霍明遠皺著眉頭打斷這段熟悉的報價句式,單價確實還是照舊的單價,但是,“節日?哪天?什麽節日?”

“今天,八一建軍節。”

霍明遠一愣之後氣得笑出聲來,線條緊實的胸膛在質地輕薄的浴袍下起起伏伏:“就算有錢的是爸爸,你也不能拿我當爹坑啊。”

那股影影綽綽的怪異隨著霍明遠的這句揶揄再次一掠而過。

時光說不出為什麽,但她就是有種強烈的感覺,從今天一見麵開始,她與霍明遠就好像在某件關鍵的事上彼此誤會了。因為那一點點不明所以的錯位,兩人貌似是在說著同一件事,但實質上南轅北轍,相去甚遠。

但是不管怎麽樣,談錢總是沒錯的。

時光據理力爭:“六一兒童節算節日,八一建軍節為什麽不算?”

“算,八月一號算,”霍明遠把擦頭發的毛巾隨手一扔,從浴袍口袋裏摸出手機,按亮了屏幕,指著鎖屏界麵上的一行小字伸到時光麵前,“但你告訴我今天幾號。”

時光對著那寬大清晰的屏幕怔怔地看了好幾秒。

無論她怎麽看,那行被霍明遠洗得白白淨淨的手指指著的字都是一樣,一樣的不可思議。

是了,雖然不可思議,難以置信,但這無疑就是那怪異的源頭,誤會的根本了。

“今天是……八月二號,星期二?”

那昨天……

不是星期天嗎?

“什麽意思?什麽叫……把昨天全忘了?”

星期二的早晨七點五十,市中心這家五星級酒店的下午茶餐廳離正式開門待客還有七八個小時,足以容納數十人的大廳中隻在落地窗邊坐了時光和霍明遠兩個人,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所以時光相信,不是霍明遠沒聽清她的話,而是她還沒把這件荒誕的事情說明白。

時光放下手裏的牛奶,認真地看著餐桌對麵一頭霧水的霍明遠,隔著身旁的窗玻璃指指外麵那輛嶄新到紮眼的黑色進口豪車。今天給霍明遠開車的是秦暉,他這會兒正忙著擺平霍明遠剛剛為了這口吃的在酒店裏惹起的一波**,車就熄火停在離門口最近的車位上。

“你能確定我昨天是清醒的,那件睡衣是我自己買的,車上那個行李包,是我昨天,自己,收拾的?”

“是是是,你都問三遍了。”

霍明遠不耐煩地應了一聲,用手指餅幹挑起一大抹朗姆酒提子冰激淩,十分享受地送進嘴裏。這是他最鍾愛的食物,也是他一大清早非要拿錢砸開這家下午茶餐廳大門的唯一原因。

時光等他把這口吃完了,才用更加清楚直白的說法又給他解釋了一遍:“我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原因,但是昨天,就是八月一號星期一,這一整天的事我全都想不起來了。我今天早晨七點二十六分醒過來的時候,最後能想起來的事就是星期天晚上掉進河裏。”

霍明遠皺眉吮著指尖上殘存的香甜,消化了一下時光的這番話。

“你是說,你失憶了?”

“你放心,我隻是忘了昨天一天的事,不影響我處理賬務的能力。”

霍明遠仍皺著眉頭,似懂非懂,似信非信。

時光渾身上下最笨的地方就是這張嘴,更何況是要把這麽一件連她自己都還沒弄清前因後果的事對別人解釋清楚。時光想了想,低頭掃了一眼滿桌精致得像裝飾擺件一樣的西式甜點,拿起銀亮的餐刀,指指桌上那塊還沒動過的紅絲絨蛋糕。

“比方說,這一整塊蛋糕是我全部的記憶,”說著,時光動手在蛋糕邊緣整齊地切下一小塊,拿進自己麵前的盤子裏,“這一小塊是我昨天的記憶。我記憶裏的這一小塊好像就這樣被切走了,但是其他的都還在,完全不受影響。”

霍明遠一時反應不過來,抱著那一大杯冰激淩怔了一陣:“你……身體哪不舒服嗎?”

時光忙搖頭。霍明遠明顯誤會了她對他說這些話的初衷,她不是來和他分享困惑的,也不是來博取他的關心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知道,你昨天有沒有跟我說過這趟去西雁山的什麽特別事項?我不想因為這個出岔子,砸了招牌。”

盤旋在霍明遠眉宇間的困惑終於一掃而空。

“也沒什麽……”霍明遠欲言又止,拿起一根手指餅幹挑了抹冰激淩送進嘴裏,像是把什麽話連同這口冰激淩餅幹一起吞了下去,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才輕描淡寫地說,“到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