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醒了嗎

時光在一陣細微的響動中悠悠醒來,還沒睜眼,失去意識前發生的一切就從腦海裏由近及遠地浮現出來。

她是在水裏失去意識的。

韓照死把著方向盤在橋上生硬地擰過兩道危險的折線,連刮三車,到底沒能把車刹住,終於在一輛大型集裝箱卡車前徹底失控,一頭撞斷橋邊護欄,連人帶車栽進湍急的運河裏。好在他倆都有準備,趕在車入水的前一刻及時打開車門,分頭跳河逃生了。

她伴著一陣轟隆的雷聲一頭紮進水裏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按說不應該的,她水性很好,這點水勢根本算不上什麽。

不過無論怎麽樣,現在她四肢俱全,活動自如,頭腦清楚,說明她還活得很好,還有命找霍明遠追討欠款,那就行了。

時光還沒睜眼,但能清楚地感覺到清透的日光正從左側灑在她的臉上。

不同季節早中晚不同時段的陽光落在皮膚上的感覺截然不同,夏天早晨七八點鍾的陽光就是現在這樣的感覺,像小鳥翅膀下麵最細的那撮羽毛,輕薄,溫暖。

她正躺在醫院裏嗎?

可是空氣裏捕捉不到一丁點醫院的氣息,沒有消毒水的氣味,沒有監控儀器的響聲,沒有醫生護士走動的聲音,甚至這套**用品的觸感也不像醫院裏的東西,不但不覺得別扭,反而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還有她身上的衣服……

時光閉著眼睛在自己身上摸了兩把。這樣柔滑的質感,流暢的剪裁,這樣的領口和肩部設計……這不是病號服,這是一件睡衣。

一條真絲吊帶睡裙。

時光幾乎在睜開眼睛的同時從**彈坐起來,看清周圍景象的一瞬間狠狠愣住了。

這是城區老舊居民樓裏一間十來平米的屋子,窗在南,門在北。開窗的那麵牆似乎被昨天的大雨泡透了,稍稍一幹,大片牆皮就暴起剝落,沿著牆根零零碎碎地落了一地。同樣落了一地的還有用完的和沒用完的黑色中性筆芯,以及用這些筆芯潦草地寫滿算式符號後被暴力揉成各種形狀的廢紙,廢稿紙、廢報紙、廢廣告頁、廢雜誌頁,幾件誰跟誰都配不上套的舊家具,和隨手丟在舊家具上的各種風格迥異的廉價夏季女裝……

亂,差,倒還算不上髒。

這是……

她家臥室。

她正穿著一件嶄新昂貴得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陌生睡衣,蓋著她那條花裏胡哨的腈綸料毛巾被,傻愣愣地坐在她寬大得幾乎占據了大半個房間的**。

床頭她那隻印著方便麵廣告的塑料電子時鍾顯示著“07:26”。

時光的生物鍾一向很準,總能在七點半到來前的幾分鍾醒來。

是韓照把她送回來的?

那是誰給她換的衣服,還給她換上這麽一件衣服?

時光翻身下床,隨手從床頭抓過一件T恤和一條牛仔褲迅速換上,赤腳躡步走到緊閉的臥室門前,剛一搭上門把手就愣了一下。

臥室門從裏麵反鎖了。

屋裏沒有第二個人,這門又是誰鎖的?

時光正愣著,門外忽然傳來一聲硬物磕在木質地板上的悶響。

聲源距離很近,好像就在門口,時光驚得手上一緊。老舊的門鎖有點滑絲,被她這麽一扽,“哢噠”一下就開了。

開都開了,時光沉了口氣,猛地一把拉開門。

飛踢已經起勢,可一眼看清聲音的來源,時光又硬硬地把腿收住了。

一個一米八幾長的大男人正橫躺在她臥室門外的地板上酣睡著,身上裹著一條質地精良的淺灰色羊毛毯子,頭下枕著一隻雪白的蠶絲麵羽絨枕頭,旁邊還放著一瓶原裝進口的紅酒。酒已經喝幹了,隻剩下一個空酒瓶子倒在地上,剛才那一聲悶響應該就是它弄出來的。

男人大半張臉都遮在毛毯下,隻露出兩指寬的一截額頭,時光不用扯開來看也知道蓋在下麵的那張臉長的什麽樣子。

剛才屏住的一口氣也隨著放下的腿緩緩鬆了出來。

霍明遠突然出現在她家裏已經不是什麽稀罕事了。

他們半年前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是這樣,那會兒還是冬天,她感冒在家睡了一天,下樓去小區門口的小攤上買了個烤紅薯當晚飯,回來推門就見這人抱著酒瓶子大馬金刀地坐在她客廳裏那張四處勾絲掛線的破沙發上,左邊站著韓照,右邊站著秦暉。

“你肯定在新聞裏見過我,我也知道你是誰,咱們就不囉嗦什麽自我介紹了。”

這是霍明遠對她說的第一句話。說完,不容時光接話,他就揚起酒瓶子指指疊放在茶幾上的一疊財務資料和幾遝嶄新的百元現鈔,開門見山:“這是做賬的材料,這是酬金,我有急用,給你一個鍾頭,夠了吧?”

時光不懂客套,但也從不得罪送上門來的金主,可是這位金主不但把自己送上了門,還把自己送進了門,所以時光還是慎重考慮了一下,從懷裏提溜出那個捂在羽絨服和棉睡衣之間的烤紅薯,不大高興地朝他晃了晃。

“我還沒吃飯呢。”

金主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

“這附近也沒什麽好吃的。韓照,你去小區門口買隻烤鴨吧,就剛才來的時候門口在排大隊那家,讓他把鴨架子剁好了,拿回來做個湯。”說完,不等時光道謝或是拒絕,一隻手就朝她的烤紅薯伸了過來:“你忙你的,飯我替你吃。別客氣。”

那天晚上這個人就像坐在電視機前欣賞大猩猩做算術一樣,一邊吃喝,一邊既驚又喜地看著她扯了兩米衛生紙當草稿,不用計算器也不用電腦,隻拿了根光禿禿的中性筆芯連寫帶算帶整理,就在四十分鍾內吸著鼻涕幹幹淨淨地做出一份明白賬來。

時光撂下筆的時候,他碗裏的鴨架子湯還燙得沒法下嘴。

從那往後,這人就成了她眾多金主裏給錢最痛快的一位。

也是從那往後,不管她怎麽換鎖,換多麽複雜的鎖,這位金主總有辦法突如其來又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裏。

他也不是有生意找她的時候才會來。有時候他像是來投宿的,賴在這裏白吃白喝一宿不走,喝多了隨處一躺就睡,有時候又像狗圈地盤一樣,隻花兩分鍾轉上一圈,上趟廁所就走了。起初還會帶人跟著,後來就成了他自己。好像這隻是他荒唐放浪的日常生活裏無數無聊遊戲中極為普通的一個,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就玩一玩。

他習慣了。看在錢的份上,時光也習慣了。

擱在平時,她會無視他的存在,徑直從他身上邁過去,該幹什麽幹什麽,隨他在這兒睡到自然醒。但是現在她迫切地想問他幾個問題。

她身上的衣服和反鎖的房門是怎麽回事,以及,他欠她的尾款呢?

時光伸腳過去,輕輕頂了頂他橫展在外麵的胳膊。

男人在毛毯下悶悶地哼了一聲,不快地嘟囔了句什麽,縮起胳膊把毛毯往懷裏一卷,伸腿翻了個身,背對時光側蜷起來。一張臉埋進鬆軟的枕頭裏,沒有半點醒來的意思。

側蜷的姿勢讓他身上的襯衫西褲緊繃起來,把這副身體良好的線條展露無遺。

時光看在錢的份上,耐著性子再次伸腳過去,繃起腳尖在那片被黑西褲包裹得格外矚目的翹臀上客氣地戳了兩下。

那翹臀煩躁地動了動,人還是沒有醒來的意思。

時光看在錢的份上也忍不住了,收腿蓄力,一腳踹了過去。

人在地上卷著毯子翻滾一周半,正麵朝下地停下來的時候,時光終於聽見了一句吐字清晰發聲響亮的話。

“誰他媽——”

“我。”

一句話沒罵完就收住了,男人趴在地上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捂著剛從地板上硌過的左肋慢吞吞地翻身坐起來,悶悶地埋怨了一聲:“胸不大,勁兒不小……”

“你醒了嗎?”

“你說呢!”

“你還記得你昨晚在我臥室裏幹什麽了嗎?”

時光話音裏沒有半點質問的意思,好像隻是平平淡淡地問他一個平淡的問題,霍明遠坐在地上愣了一下,才皺皺眉頭,沒好氣地回答她。

“你一進去就把門鎖了,我能幹什麽?”

門是她鎖的?

時光不禁回頭朝臥室門看了一眼。

她是自己進的臥室,衣服也是她自己換的嗎?

她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時光正愣著,霍明遠已經扯開了纏在身上的毛毯,睡眼惺忪地在雞窩頭上揉了兩把,從脖子上拽下鬆垮的領帶,隨手往地上一扔,起身搖搖晃晃地朝洗手間走去了。

那條皺巴巴的黑色綢緞領帶像條死去的蛇一樣萎靡地蜷在地上,時光聽見腳步聲回頭時目光正好從上麵經過,不由得又是一愣。

她記得很清楚,昨天晚上在酒吧裏,霍明遠沒係領帶。

任何不合常理的事,隻要扯上這個人就都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時光沒心思去對這些無關痛癢的事刨根問底,她最關心的事隻有一樣。

時光追到洗手間門口,看著那人彎腰站在水池前掬水洗臉。

“我的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