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平平常常的工作日,醫院裏靜謐而安寧。
十一月已經到來,上海的天氣越來越冷,大家都開始穿上低領毛衣和厚薄適中的風衣外套。
阮遇穿著白大褂,整理了一下衣領。手裏拿著幾份報告,麵色不同往常,眉頭有些緊鎖地推開院長辦公室的門:“院長。”
“阮遇來了。”院長停下手頭的工作,“怎麽樣?來匯報你最新的研究課題成果?”
“不是很順利,遇到了點瓶頸。”阮遇打開課題報告,“而且這隻是我的一個研究方麵,書上關於這種心理的描述很少,目前我也沒有遇到過實例,可能沒法繼續研究。”
“您是我的老師,不知道您有沒有遇見過這種心理狀態的實例?”阮遇一臉認真,“如果有的話,請老師指教。我很感興趣。”
院長頗有興趣地打開了他的課題報告,眼神隨著時間漸漸沉下去:“你之前研究的課題都不會往這方麵偏的。”
“人總得挑出舒適圈。”阮遇笑笑,“功利點談,說不定就能評上教授了,看看沈問。”
院長沉默了很久,最終他歎了口氣:“有。並且你認識。”
阮遇一愣:“什麽意思?誰?”
院長的話猶如一道驚雷狠狠地劈下,砸在阮遇心口:“許硯。”
隨後,院長盡量言簡意賅,用二十分鍾時間,把許硯的情況講了一下,阮遇從始至終都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一樣。
“他很久以前就發現自己有這種狀況了,跟他的感情經曆有關,並且很樂於接受我的心理谘詢。”院長緩緩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過,可能是職業病,但他來找我之前,我就經常感覺到,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阮遇點點頭:“我有過感覺。但真的沒多想。”
“所以我經常說,你很有學心理學的天賦。”院長有些苦澀地笑笑,“當時還沒來得及深入研究,就出了那件事。許醫生睡了七年多了吧?”
提到這件事,院長的情緒就有些低落:“他一直不醒,我也就一直沒有再查下去了。今天跟你說了,你也不要外傳。畢竟是咱們醫院年輕有為的醫生,傳出去心理有問題之類的,肯定不太好。”
阮遇點點頭,隨即皺眉:“等等院長,這個有沒有遺傳的可能……”
院長似乎是遲疑了一下:“有。”
阮遇感覺心髒提到了嗓子眼:“一定會有嗎?”
“當然不一定,但是……”院長閉了閉眼睛,“你見過他女兒來醫院那一次的狀態,並不太好。雖然和許醫生的情況並沒有相似之處,但是我們不知道她平時又是什麽樣的一種心理狀態,完全沒有辦法下定論。”
“而且許醫生當時明確地跟我說過,他大多時間都可以控製自己心裏的情緒,雖然心理時常易怒和煩躁。”院長手肘撐著桌麵,“所以我們無法確定,許藍是不是這樣。再有,她對醫院有抵觸,不是說她不抵觸沈問,就不抵觸醫院了,是吧?”
阮遇深呼吸:“知道了。”
“個人覺得,許藍很矛盾。”院長眉頭緊鎖,“我也就和她一麵之緣,她既抵觸醫院,但好像又很依賴許硯的存在。沒有深入溝通,也沒法確定這是一種什麽心理。”
阮遇歎了口氣:“我消化一下。”
院長點點頭,朝他招招手:“去吧。欸對了。”
“?”阮遇動作頓了一下,“什麽?”
“跟沈問也別說。”院長鄭重其事地指了指他,“這個事兒不能說。”
“不是,為什麽啊?”阮遇呆了一下,然後又明白過來:“行。不說。”
院長這才放他走了。
心情變得亂,阮遇撓了撓頭發,路過的小護士和他打招呼都沒理。
“你說阮醫生怎麽了啊?”實習護士小伊對身邊的另一個護士咬耳朵道,“是不是和石醫生吵架了?”
“沒有吧,今天早上石醫生心情挺好的呀。看阮醫生是從樓上下來的,估計是跟院長有關吧。”
“哦,話說石醫生呢?”小伊朝兩邊張望了一下,“下午沒見著。”
“估計查房去了,別想了我們先去休息休息吧,累死了今天。”
三樓冗長的走廊通道,石穗正一間一間地進。
醫院除了偶爾路過的病人和護士的腳步聲,沒什麽很嘈雜的聲響,原本一切都照舊,如果警報聲沒有響起。
303病房門口的燈變成紅色,幾乎是在一瞬間,石穗衝進病房,隨後趕到的是另外幾個醫生。
警報聲一陣一陣衝擊著人們的耳膜,所有在303病房第的人都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撲騰,但是他們沒有時間緊張。
七年過半,其實已經是奇跡了。
世界上本就沒那麽多奇跡。
“滴——”
石穗驚恐地看著綠色的心電圖變成一條平直的線,耳邊有轟鳴聲,那條直線沒有任何起伏,散發著詭異的光。
世界好像在那一刻安靜了,耳膜像是被水淹沒,可是他們依然聽得見聲音,因為心電圖還在尖叫。
石穗不是第一次見到生命在她的眼前瞬間消逝,卻沒有任何一次有這樣的落寞。
許醫生他是多好的人,溫和善良,榮辱不驚,救了很多人。隻是七年前那一次沒有成功,明明拚盡了全力救人,失敗了,然後就付出了這種代價。
石穗閉上眼睛,隨即睜開,眼睛還是紅了。
許硯挺了七年半,最終還是死了。
當天夜晚。
許藍今天一整天心情都特別好,之前做的項目獲了獎,晚上傅紳請客吃飯,很多同學都去了。她和魚魚都喝了酒,晚上打車回來的。
到了門口,許藍覺得自己可能喝醉了,不然怎麽會看到沈問站在她家門口。
“我是不是太久沒見著沈問了啊,”許藍遠遠地歎了口氣,“出現了幻覺。”
“……好像不是。”魚魚一臉懵逼,“我也看到了。”
“啊?”許藍一怔,隨即喜笑顏開地加速往目的地跑去,在沈問跟前停下:“哥哥怎麽來了?”
還沒等沈問開口,許藍有點壞壞地笑著靠近他,兩手背在身後,聲音軟軟的:“是不是太久沒見到我了,哥哥實在想我啊。”
沈問突然很用力地把她扯到自己懷裏。
“?”許藍兩手不知道往哪兒放,有點錯愕:“哥哥?”
沈問的呼吸很重,但是和平時不太一樣,周身莫名散發出一種……沉重且沒有安全感的氣息。
他的下巴抵在許藍的發頂,聲音很低:“許藍。”
“怎麽了啊到底。”許藍用了點力氣推開沈問,“你怎麽奇奇怪怪的。”
“許硯出事了。”沈問閉了閉眼睛,像是狠下心決定了什麽事情似的,沒再多欺騙:“他死了。”
許藍瞬間清醒了,整個人從下身一直到後腦勺都是拔涼拔涼的,像是一瞬間從火山掉進了冰窟窿一樣,空洞洞的冷。
她雙腿發軟,幾乎是一瞬間往下跌,沈問趕緊扶住她,聲音緊張又心疼。他皺著眉:“許藍。”
許藍感覺喉嚨口像是充血,瞬間天旋地轉,眼前看不清東西,意識就這麽模糊了。但是她不得不清醒,因為強烈的疼痛在侵蝕著她,那是直擊心髒的猛烈劇痛。
她花了五分鍾調整呼吸,身體依舊是冰涼的:“沈問,帶我走。”
沈問心疼地蹙著眉:“現在嗎。”
“對,現在。”許藍偏過頭,“——魚魚,你不用跟著了,我自己一個人。”
魚魚欲言又止。
沈問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可是魚魚沒辦法放心。
因為許藍的光熄滅了。
車上,許藍和沈問都沒有說話。沈問難得開車分心,每一次都是因為許藍。
許藍曾經一直以為自己早已麻木,但是每一次去醫院的恐懼感和眩暈感,無時不刻不在提醒著她。她從昏厥中清醒,聽到那個消息的一瞬間除了猛烈的悲痛居然還有令她感到惡心無比的輕鬆,她覺得自己是瘋了。
四肢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長久地坐姿使她不適。終於忍不住換了個動作,像是獲得了新生一般,四肢的血液再次開始流動,但隨著身體再一次的僵硬,血液好像又冰凍起來。
七年來囫圇吞下的一些情緒將要釋放,許藍在忍。心裏的煩躁馬上就要蓋過悲痛,她的臉上依舊是平平淡淡。許藍死死咬著下嘴唇,唇縫間滲出的紅色血液提醒她自己還活著。
明明周圍都是空氣,她卻覺得無法呼吸了。頭也有刺痛感,因為窒息般的缺氧。許藍想要砸東西,卻很安靜地在崩潰。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更大的崩潰在等著她。心疼本就是可逆的,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也會不斷地重複發生。
她盡全力調整了一下,渾身依舊是冷的。
“什麽時候?”許藍終於開了口,平平淡淡,似乎是平常語氣,又像是沒了靈魂。
“今天下午。”
“通知她了嗎?”
沈問很快反應過來許藍說的是藍臻。他頓了一下:“通知了。目前沒有來。”
許藍點點頭,麵無表情:“我知道了。沒關係。我會處理的。”
醫院門口。
許藍自己解開安全帶,幾乎是沒有猶豫地跳下車。沈問緊隨其後,許藍卻轉過身定定地看著他。
“我之前對魚魚說了什麽,沈問,你還記得嗎。”
沈問一愣。
“你不用跟著了,我自己一個人。”
沈問蹙眉:“不行。”
許藍輕笑:“別這樣。”她眸子隨著眼底最深處的笑意,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
她往回走了幾步,抱住沈問:“沒關係的,相信我。在這裏等我,我肯定會回來的。”
沈問兩手緊了緊:“那我等你回來。”
“恩。”許藍笑了,“在原地等哦。不許走,一定。”
那個時候沈問也不知道,他要在原地等那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