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魚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跟許藍離開日料店的,她們沒有打車,本來這裏離醫院也就不遠。但其實是許藍忘了,因為她幾乎是毫無停歇地在奔跑。

許藍一千五百米長跑在學校運動會上和體育生比,還能拿到名次,魚魚追了一會兒就跑不動了,氣喘籲籲地在地上撐著膝蓋:“懶懶!注意看點路!”

許藍聽見了,停下來和她比了個OK,然後繼續跑。很快,就到了醫院門口。她停下步子,或許是跑得太急,又或許是其他原因,她的雙腿在發顫。

然後她義無反顧地抬腿走了進去。

沈問夾著筆記本回到辦公室,一條新的微信消息發來,居然是魚魚。沈問疑惑地點開,魚魚隻發過來一句話:“懶懶來了。”

沈問沒懂這是什麽意思,剛想回複,下一秒阮遇推開他辦公室的門,邊喘著氣:“沈問你知道了嗎!?”

沈問抬起頭看向阮遇:“恩?知道什麽?”

阮遇歎了口氣,徑直走到他麵前:“許藍馬上就來了。到這裏。”

沈問一愣:“為什麽?”阮遇居然和魚魚說的如出一轍,但他們二人根本就不認識。阮遇的話和魚魚的下一條消息同時到來——

“因為許硯是她父親,他可能會醒。”

沈問一瞬間說不出話。短短十幾個字,信息量太大,沈問腦海裏追溯到多年前關於許硯的記憶,那場講座,那本筆記本,那場醫鬧,再到今年遇見許藍,那個夜晚許藍表現出的對醫院的恐懼……

他是高興的,許硯有可能會醒來。可是他還有心慌。沈問是何其沉穩的人,在這一片刻,卻感受到了心亂如麻。

許藍對醫院的恐懼並不是單純的,其中可能有許許多多盤根錯節,連帶著職業……那她對自己會怎麽看?今天他們會遇見嗎?他該和她怎麽說?

沈問現在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阮遇隱隱約約覺得氣壓不對,安慰道:“沒事兒沒事兒,兄弟別多想,等她來了我先給你看看人家小孩兒狀態怎麽樣。”

沈問的視線停留在那本筆記本上,沉默了很久。

和許藍初見,她那麽明朗,說凡是超過二十五歲的要叫叔叔這件事,是她十多歲那年爸爸說的。

在沈問的花園裏,她一臉輕鬆,說自己的爸爸走不了,字麵意思的走不了。

許藍發燒的時候,她不去醫院,眼神裏驚懼和慌張交錯,他還記得她的樣子。

他好心疼,心疼得要了命了。許藍難得流一次眼淚他都受不了,何況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

許藍出現在三樓前台的時候小伊差點下巴沒合攏:“啊——許藍。”

許藍點點頭,很輕地笑了一下:“護士姐姐好,我來找我爸。”聲音很甜很軟,一下子就想讓人喜歡。而且現在的許藍還有一點點喪的氣質,莫名像在吻你花園第一次拍攝時的浴室頹廢玫瑰少女。

小伊剛剛其實還在偷偷說她壞話,一見麵卻又莫名心疼起這個女孩子來。可能是真的有什麽其他原因,才一直不來看許硯的吧。小伊看著許藍,才二十歲的小姑娘,麵相也善良,現在看看又好像可憐起來了。

小伊拿起報告板,往前翻了兩頁放到前台:“這邊簽一下名字,我馬上帶你去。病人在303號病房,走廊盡頭,比較遠。”

許藍說了聲謝謝,低頭簽了名字。小伊理好表單:“跟我來,石醫生在病房裏麵呢,一直看著。”

石穗看見許藍的時候,莫名覺得這個女孩身上有一種氣質,讓她的確在初見的一瞬間就有被吸引。

和雜誌上不一樣的,這是真真實實的許藍。在電話裏沒有推辭,沒有猶豫,還記得禮貌地說謝謝,和藍臻不是一類人。

甚至那一副直挺挺的身板,明明好像很自然,卻還是覺得很沒有安全感。石穗畢竟快三十歲,看到她就好像看到很久以前手足無措的自己一樣。她讓小伊先出去了,自己來到許藍麵前。

許硯住的單人病房是醫院裏最豪華的,打開門之後是走廊,不會直接看到病房裏躺著的人。石穗站在走廊裏,對許藍說:“準備好了嗎?可以再緩一緩,畢竟你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許藍喪得並不明顯,在周遭的壓抑不像煩躁的情緒,並沒有任何辦法完美隱藏。她點了點頭,勉強地笑了一下,閉上眼睛:“可以的,謝謝石醫生。我單獨留在這裏可以嗎。”

石穗一愣:“好。那我先出去了。”

石穗剛出門就碰著阮遇,阮遇一臉擔憂:“怎麽樣?”

“挺喪的。畢竟還是孩子呢,她才多大呀。”石穗皺著眉,“我就跟她說幾句話,就覺得她是個好孩子,心裏有什麽苦都不說。你再想想她那個媽,估計對她影響也挺大的。”

阮遇拍拍妻子的肩:“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沈問呢,他不來?”石穗朝走廊外看了一眼。

阮遇壓了壓頭發:“呼——這個等會跟你說,挺麻煩的。總之先讓許藍一個人待會兒吧。我覺得她壓力有點大,而且不太願意傾訴。”

許藍站在病房內的小走廊裏,一直都沒有邁出那一步。她其實是怕的,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就怕,怕了七年。

剛出事的時候,許藍被藍臻縮在房間裏,不讓她出去。流程許藍也不懂,十三歲的孩子能做什麽呢?但到後來,許藍卻發現,自己已經不敢去麵對這件事了。

她深呼吸,然後吐氣,循環了好幾次,然後輕輕地開口:“爸,我來看你了。”許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終於她看到了許硯。

許藍真覺得恍如隔世,病**的人和她記憶裏的樣子完全不同。雖說已經略有些模糊,但許硯的大致樣子她還是記得的,絕不是現在病**這個人的模樣。

七年了,靠營養液維持生命的人,身上沒有血色,身形枯槁瘦弱,身邊是各種各樣的儀器,臉上蓋著氧氣罩。若是年紀再小一些,一定會被這樣的許硯嚇到。

許藍身體貼著牆壁,倒吸了一口涼氣,腿變得軟。她慢慢彎下身子,感覺壓力和恐慌鋪天蓋地地襲來,周圍的氣壓越來越低,她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她真的不懂——

許硯這麽好,救了這麽多人,為什麽是這樣的結局。

他愛的人不愛他,他救的人不謝他。他一個人躺在這裏,沒有親人來看他。但是許藍真的怕。她現在整個人依舊是僵硬的,她做不到去跟這個人說一句話。他明明是她的光,也不灼人,卻讓她冷。

從進醫院開始,這裏的味道,看她的人的眼色,穿著白大褂的人……都是她的陰影。她對這裏的一切都過於敏感,她看見與許硯相關的事物就會慌張。

她最終沒有做到,跌跌撞撞地朝走廊方向走,讓牆壁把病床遮擋,然後去衛生間洗了把臉,看著鏡子裏麵色忽然憔悴下來的自己。

出了這間房門,她該走了。許藍摸了摸口袋,發現口紅在包裏,而包好像還在魚魚那兒。她歎了口氣,告訴自己要鎮定下來,然後拉開303號病房的門,到外麵後輕輕把病房的房門掩上。

誰知剛轉過身,許藍就見到了萬萬沒有想到會遇見的人——

沈問。

他為什麽在這裏?許藍朝後退了小半步,胳膊肘抵在門上,同一時間,她看到了沈問身上的白大褂。

他穿這身是那麽好看,好看到許藍覺得悲哀。她何其聰明,太聰明的女人,就是很容易敏感的。

“你是醫生啊。”許藍沒有沉默很久,直勾勾地盯著沈問的眼睛。那雙漂亮的星星眼裏,除了溫柔,還有抱歉,這是許藍不願看到的內容。

“恩。”沈問的回答很輕,“對不起。”

“哪裏對不起?”許藍淡淡地看著他,“是我爸的事情對不起,還是你是醫生的事情對不起?”

“你哪裏對不起我了。”

沈問一噎。許藍的聲音還是好聽的,好聽到近乎脆弱了,她的頭發剛剛染好,紫色很漂亮。沈問想抱抱她,可是他的確做得不對了。

“叮咚——”電梯門打開,魚魚剛走出來就看到在走廊裏對視的兩人,怔住。

“懶懶……”魚魚走近的時候,許藍別開目光:“魚魚,我們走吧,沒事了。”

剛走了半步,她很長地歎了一口氣:“沈問。”

沈問等著她的話。許藍不叫他哥哥,不叫他叔叔,也不叫他沈先生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聽起來是那麽的陌生,甚至有些涼颼颼的,讓他不安。

“你先別來找我了,我一個人安靜一段時間。”許藍閉上眼,拉著魚魚的手就進了電梯。

沈問在原地閉上眼睛,與此同時前台的幾個小護士目瞪口呆,小伊嘴巴這回真的合不攏了:沒想到沈醫生的女朋友是許藍?同時,小伊腦海裏演繹了一部狗血劇《我愛上了我導師的女兒》。

不過現在看起來狀況不太妙啊。

許藍在電梯裏垂著眸,魚魚挺擔心的:“懶懶,我覺得——”

許藍抬手製止她:“我知道。你本來今天要說的。”

魚魚:“……恩。”她心疼總是一眼把事情看破的許藍,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經常不需要別人解釋,她就已經懂了。

魚魚歎了口氣:“對不起啊懶懶,我應該昨天晚上就跟你說的。”

許藍語氣莫名其妙:“瞎說什麽呢,我餓了。吃東西去吧,剛剛都沒吃飽呢。”

悄無聲息地避開了話題。

她對人情世故的每一分通透和豁達,都是無盡的失望與傷害換來的,誰能來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