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朱警官介紹羅迅認識了一個人,一個看上去眼神格外明亮,猶如戴了美瞳的男人。

朱警官說,這是丁學鬆醫生,他也許有辦法讓你看清一些原來迷惑的事情。

在丁學鬆的身體姿態裏,羅迅感覺到金屬般的堅硬。在這個人的眼睛裏,又有一絲柔弱的氣息。

羅迅想,這個醫生看去像有挺多故事的。

“這是記憶修複儀,”不知不覺,羅迅跟著丁學鬆來到一個四周矗立玻璃牆壁的空間,一張皮製的躺椅,上方是個玻璃頭盔,看上去有點兒像理發店裏給女性做頭發的裝置。

“咱們的正經東西,不需要太花梢,是簡約的,不用那麽大一麵電視牆,”朱警官說。

丁醫生翹起嘴角,回應朱警官的打趣,轉身麵對羅迅的樣子顯出嚴肅:“記憶修複儀主要用於臨床治療健忘症、腦損傷記憶遺失和老年癡呆症,也可以糾正記憶錯置,不過很少用,您是最近幾年來的首例……”

記憶錯置!

這個有些奇怪的名詞讓羅迅身體裏的某個部位猛烈扭結了一下。他像是明白了什麽,又像更加糊塗不清了。

“記憶錯置不是一種天然的疾病,”丁醫生說,“是人為用科技儀器進行的記憶植入和刪除,有一個更簡略的說法,叫修腦術。”

如果自己被進行過記憶錯置,那是什麽時候,什麽人,出於什麽目的進行的?羅迅覺得渾身的皮膚和肌肉都皺縮起來。

“放輕鬆,”朱警官一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可惡樣子,“你先試試靈不靈,你行了,才好給莫曉曉治療,她的病比你嚴重多了。”

羅迅坐上椅子,在丁醫生的操作下,半躺著,用向上的餘光看著那個頭盔緩緩落下,罩在頭部,在醫生的操作下,儀器發出微微的熱量,包裹在頭上,暖洋洋的。

“盡量放鬆吧,你可能會休息一下。”丁醫生的語氣更柔軟了。

羅迅緩緩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就要睡著了,頭部的暖流越來越柔和,整個世界越來越遠,他像要沉入一個柔軟的草地當中,他希望自己沉進去……

突然,眼前一下子敞亮了,一切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一切也變得前所未有的真實,接近冷酷。

羅迅睜開了眼睛,睜到很大,仿佛要把天花板上的無影燈吸進眼眶。

“我好了,”羅迅說,“一切都明白了。”

朱警官疑惑地看著正在注視觀測儀的丁醫生,觀測儀是一個通過暗線連接在牆壁上的顯示器,上麵閃動著跳躍的波紋線。

“修複程序隻執行了三分之一,”丁醫生說,“不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速度,有的人在程序剛剛啟動時,就完成了自我修複。人腦其實仍然是一個比宇宙更大的謎,其中的奧妙我們無法完全掌握。”

“他真地可以了嗎?”

丁醫生走上前去,舉起了一張顏色紛紜的看板:“看看這上麵畫的,是什麽?”

那是一張顏色有層次的彩圖,色彩差異並不明顯,多數時候是用來檢查色盲色弱的。

羅迅看了一眼,思考了一下,答道:“一隻貓趴在窗戶上。”

“我怎麽隻看見貓,看不見窗戶呢,”朱警官嚷嚷道。

丁醫生點點頭,點擊按鍵,關掉修複儀,頭盔上升,座椅直立,羅迅從椅子坐了起來。

“你真的好了?”朱警官有些不敢置信。

“好了。”羅迅回答簡短,眼神前所未有的的明澈。

“你好了,知道自己是誰了嗎,你是誰呢,究竟?”

“我就是我,還是羅迅,”在這個時候,這樣的回答完全不是一句廢話,“但是,別人不再是別人。”

在離開醫療研究所的路上,羅迅問朱警官:“我可以回家了嗎?”

“當然,”朱警官說。“你本就是自己非要來的,誰也沒想留你,現在一切快結束了,你當然得回家了,不過……”

“不過什麽?”

“像上次一樣,你回家了,你老婆又得留下來,這一次……恐怕得留得久一些了。”

“我希望她留下來,再也不要出去,”羅迅的麵色冰冷如霜。

朱警官向郝濤投去一個怪臉,轉頭對羅迅開玩笑:“你這個丈夫怎麽變得這麽狠心了,你們一直那麽恩愛,孫艾這個老婆還是不錯的。”

“孫艾不是我老婆,”羅迅淡淡地說。

郝濤有些難過。一個人的感情變化這麽快,再次說明這個世界滄海桑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能不讓人寒心。

他又看了看朱警官,這個老警察正饒有興味地看著羅迅,像在等著看戲。

羅迅終於流露出了一絲微微的痛苦,搖了搖頭:“也可以說,我老婆不是孫艾。”

“你老婆不是孫艾,是誰呢?”

“莫曉曉。”羅迅漠然地應道。

這是一筆糊塗帳,但朱警官並不吃驚,反而伸手拍了拍羅迅的肩膀,篤定地點點頭。

羅迅一直有些冷冰冰的,此時一刹那眼含熱淚:“朱警官,郝警官,我要感謝你們。”

“謝什麽呀,”朱警官打了個掩飾的哈欠,“別恨上我就行了,本來活得好好的,這下子叫我們給攪了。”

“人在錯誤中活得再好,也是個幻覺,”羅迅說,“雖然錯了這麽多年,許多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了,隻要能醒過來,就還有糾正的希望。”

“我們警察沒有看上去那麽神氣,”朱警官說,“犯的錯兒,肯定比你多得多。”

“我想再見一下孫艾。”

“你要見哪個孫艾?”

“真正的那個,”羅迅說,“我要試一試,能不能把她的過去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