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孫艾其實早就聽到樓下的響動,沒有動。

最近幾天,她發現公司和住地已經常有陌生人活動。來人遠遠跟隨著、逡巡著,甚至完全不避諱地用身體語言告訴她,他們就是針對她的,但暫時不會打擾和幹涉她。

孫艾知道,這是警方的姿態,她明確地被監控了,雖然人身自由未被限製。

孫艾索性來個自我限製,不去上班了,也不外出活動了,靜等著。

她等到的人是預料之內的。

對方不會粗暴地敲門,更不會破門而入。在一聲拖長的門鈴後,無聲地在門後等待。

門一開,意料之內,是郝濤。

孫艾做出請進的手勢:“朱警官沒來呀。”

郝濤婉拒進入的邀請,一邊應道:“朱隊請我來接您。”

“接我幹什麽,去裏麵看我老公嗎?”

郝濤想了想,答道:“是,但不完全是。”

孫艾忍不住笑了,笑聲延長了一段時間。她一邊笑,一邊說:“早就知道會有這個時候的,那就走吧。”

她伸出雙手,請郝濤給她戴上手銬。郝濤搖搖頭,說不必了。一個在附近巡視的人走上來,詢問需不需要一同坐車前往,這是協助押送的意思,也被郝濤婉謝了。

郝濤開著車,孫艾坐在駕駛副座上,猶如一起奔赴一次朋友間的聚餐。

“什麽時候知道的,”孫艾問。

孫艾沒有說明知道“什麽”,或者一句話很難說清這個“什麽”,兩個人都明白方向所在。

郝濤說:“朱隊會跟您談的。”

“你已經工作了這麽久,難道就沒有一點兒自己的想法嗎,什麽都是朱隊。”

郝濤沉默了一下,反駁道:“有,我有自己的想法。”

“什麽?”

“我的想法是,很少見到像您這樣智商、情商、顏值都高的美女,可惜……”

“可惜沒有走正道,對嗎?”孫艾說,“你們警察是不是有教育人的職業病。人是多麽複雜的動物,你辦了這個麽多案子也早該明白了吧,不要輕易給別人下結論,什麽是正道,什麽是歪道……”

郝濤單手轉動著方向盤,一邊歎氣道:“你現在不像你自己,像另一個人。”

“誰?”

“你的好閨蜜,莫曉曉。”

孫艾的嘴角不由泛起了冷笑,我何止是像她。

數天前,郝濤前往一個警方備用的住所,通知莫曉曉,她的事情快要結束了。

莫曉曉沒有真正失蹤,是被警方隱藏了起來。數月前,警方從從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手中接收了她,朱警官對她說,期望她被警方保護一段時間。

莫曉曉剛剛擺脫了險境,就恢複了她的桀驁。她一開始不答應,說憑什麽,我沒有犯法,還有工作要做。

朱警官說:“同意吧,美女,這次隱藏是為了你的安全,也有助於弄清楚,你是個什麽樣的人。”

朱警官的說法很奇怪。在聽到這個奇怪說法時,一縷陽光突然從窗外落下來,像柱子一樣打在莫曉曉的臉龐和身軀上。

莫曉曉微閉上眼睛,還保留著一點視線。周圍的一切景象都模糊了,空氣裏的灰塵卻清晰起來,一粒粒變得像核桃那麽大,紛紛遝遝,搖搖墜下。

莫曉曉一下子流了眼淚,說:“好吧,我真地很想知道,我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在莫曉曉被警方秘密安置期間,針對外界的消息是她失蹤。警方像處理一起失蹤案那樣做所有該做的事情,包括郝濤去她的家鄉小城調查尋找。

朱警官說:“想在一件事情上騙別人,就得連自己都一起騙。”

在莫曉曉“失蹤”期間,一些人關心她的去向,另一些人關心的,是如朱警官承諾的問題: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羅迅在分局招待所住宿前後,時時想到這個問題。

他等待了兩天,警方告訴他,可以見到她了。

他的心髒像要從裏嗓子眼裏湧出。

這是一個多年來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現在,他卻比任何時候渴望見到她。

那個人出來時,羅迅不由站了起來。

“你沒事吧。”

莫曉曉打量一下羅迅,笑了,帶著素常的玩世不恭。

“什麽時候擔心起我來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羅迅想問問她最近都在哪裏呆著。警方把她秘密地隱匿起來,是怎樣跟她講的,還有許多關於過去和現在的事情,但一下子都說不出來了。

他隻說出一句。

“如果你發現,你不是莫曉曉,你會信嗎?”

莫曉曉瞪大了眼睛看著羅迅,像是看到世界最奇怪的生物,尖厲的笑聲隨後噴薄而出。

“我不是莫曉曉,那我是誰呢,難道是你老婆,我倒想呢。”

羅迅覺得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一下子搞不清楚,但是,會搞清的。”

“有法子幫你搞清,”不知何時,朱警官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近旁,“牛叉的技術,不是光犯罪團夥有。”

羅迅轉過頭,仰視著朱警官,猶如仰視著一幢高大的建築。他喃喃起來,既像講給另外兩個人,又像是自言自語:“真地可以搞清楚那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嗎?”

朱警官不再搭理這個恍惚的男人,轉向莫曉曉:“謝謝這次配合。”

“不客氣,你們警察挺逗,”莫曉曉說,“我也沒有做什麽,隻是在那個地方呆著不出去。”

“這就夠了,”朱警官說,“答應的事情,我們一定做到,會幫你搞清你是個什麽人?”

莫曉曉微微動容。當時她突然被這句話所打動了,但直到此時,她並不明了這個警察的意思。

羅迅完全聽懂了,他猶如催促:“請幫我弄清楚,她究竟是什麽人,還有我。”

莫曉曉還是聽不懂,羅迅嘴裏的“她”,聽上既像她自己,又像是另外一個人。

朱警官笑道:“她是什麽人,可能就要弄清楚了,但我怕你會搞不清自己是誰,就像我有時候一下子糊塗了,也弄不清楚自己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