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憑處置(new)
江成月緩步朝那幾個跪著哆嗦成一團的少年走去,停在他們麵前,沉默了半晌,無形的壓力隻壓得其中有人身形不穩幾欲晃倒,被他身邊的同門師兄弟伸手相互攙扶住。
江成月道:“剛剛師父提到,青峰宗將這幾個弟子送來是,任憑本殿下處置……也就說……要殺要剮,都在本殿下一句話?”
靜默,現場空氣如同凝固了般。許久,青峰宗終於記起要回應,宋青鬱臉色陰鬱拱手抱拳沉聲道:“全在殿下。”
楚道長也收起適才禮節性的笑顏,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才道:“青峰宗身為其師門,未曾盡全教導之責,事後都會由青峰宗善後……殿下……盡管處置便是。”
這下,那幾個少年抖得更厲害了,各個都真宛若上了刑場的死囚。江成月又沉默了許久,好似認真思量著。他越是不說話,現場青峰宗門生越是緊張得恍若要窒息。
終於整夠了他們出了口惡氣,江成月這才滿意笑著對國師拱手一禮道:“師父,先前不是提過說淩霄殿多處陳舊須得修葺?”
國師不知他為何突然提到這一茬,卻也跟著微微點了點頭:“確有此事。”
江成月道:“淩霄殿門下弟子不多,人手不足……那不若,就著青峰宗這幾位小道友將淩霄殿需得修葺的地方都修修,四周園子林子也都打理一番,倒省的勞煩自家弟子動手?”
眾人聞言默然了許久,連那幾個跪地的孩子都不敢置信般抬了頭,盯緊了江成月。宋青鬱最先反應過來,追問道:“僅此……而已?”
江成月挑了挑眉:“怎麽?這話聽著,宋道長不是很滿意啊?”
宋青鬱急忙搖頭,興奮地拱手躬身一禮:“多謝殿下多謝殿下海涵!!”又見他那幾個師弟還愣著,急忙狠狠踹了最近的那個一腳,斥道,“還不快謝過殿下不殺之恩!!”
那幾個弟子急忙磕頭如搗蒜,嘴裏也一並念叨著:“多謝殿下!!多謝殿下!!”
江成月舉起手製止了一下,陰笑道:“隻是本殿下這邊這樣罰便可……”青峰宗眾人又是一驚,再次默然了。“此事……是你們恣意滋事,挑釁我五弟在先,昨兒個又莫名其妙打了一場,刀光劍影的,本殿下隻是受了些驚嚇,五殿下卻不小心傷到了手腕呢……”
他沒說完,李雲珩那國師老頭的師父便跟著接了個極心痛的驚呼道:“呀,阿珩受傷啦?”
江成月睨了他一眼,心道平日裏怎麽不見你這麽關心他呢,這外人在場戲就這麽足,足見這老頭仙風道骨的皮子下也是個老狐狸。當下也不好駁他,隻得恭敬和他繼續對戲:“可不是……昨兒晚上我瞧見了,腫得跟個饅頭似的。師父您沒看見……昨天這幾個孩子,打得嚇死人了,要不是宋道長及時趕到,怕我和阿珩都回不來了!!”
老頭配合地咋舌:“嘖嘖。”
青峰宗一眾臉色頓時精彩紛呈。
江成月道:“您說說……就算阿珩沒別個身份在那,咱們淩霄殿一個普通門生弟子在外,也不該被人這般任意欺淩吧?”
老頭:“嘖嘖……”
青峰宗一眾的默然中,那位楚道長尬笑著伸手試了試額頭冷汗,陪笑道:“都是這幾個孽障的不是!!殿下,國師,盡可放心……待這幾個孽障回師門也多的是懲處等著!敝派掌門也曾道,隔幾日必會親自登門致歉。”
江成月道:“我是無所謂,但是五殿下那邊……就不知道了。這樣吧,你們若是能叫五殿下開口也說原諒你們了……那這事兒,咱就揭過不提了,如何?”
青峰宗:“是是是……殿下說的合情合理,這便著這幫混賬給五殿下請罪去!!”
江成月又一擺手製止了:“慢著……”青峰宗眾人隻得“慢著”,轉頭恭敬討好地看著他。江成月又笑道,“五殿下呢……性子內斂沉靜。你們這麽直直跑過去,怕會適得其反呢。”
這話一出,李雲珩那師父卻是被這個“內斂沉靜”逗得差點兒沒繃住嗤笑出聲,見眾人都將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才坐正了身體,一本正經認真對青峰宗一眾道:“皇儲殿下說的在理,可確實是為諸位著想。”
江成月道:“反正各位接下來在淩霄殿還待待一段時間,有的是時間道歉。”
青峰宗:“是是是!”
那楚道長甚至道:“殿下放心,敝派著這幫孽障給五殿下當牛做馬但憑驅使,隻望五殿下不嫌棄粗鄙。”
江成月雙手環胸,這才終於露出了大獲全勝心滿意足的微笑。
……
於是乎青峰宗那幾個弟子便開始了他們日日早出晚歸到淩霄殿報道的日子。
這幫小子在青峰宗能偷得到他們師父的靈器,可見也是混得順風順水——這大約也是與他們的性格有關:心思特別活絡,年紀不大,一個個卻很能察言觀色溜須拍馬。從江成月手中撿了一條命回來,大約是確實感恩戴德他的不殺之恩,又或者是對這個尊貴的皇儲殿下存了幾分討好的心思,一晃不到半個月,這幫小子就把江成月哄了個心花怒放,前嫌盡棄。
淩霄殿修習本就無聊,這幾個青峰宗弟子倒像是為這無聊的生活注入了一絲帶著市井氣的活力。畢竟貴為皇家道觀,又有皇室成員修習,那些淩霄殿弟子也大多貴胄出身,家教嚴苛,涵養好,也放不下身段,不似青峰宗弟子沒那麽多忌諱,出身市井平民的較多,既市儈又粗俗,即便入觀修習了也一時改不了,高興了不高興了隨口蹦兩個髒辭兒出來,圖個一時嘴爽。
江成月生前曾有一段時間,也是混跡市井,遇到了這幾個,反而多了幾絲親切,於是乎時不時借著督工的名義去聽那幾個小子一邊奉承他一邊給他講解著齊峘山山下那些道觀寺廟的軼事,常樂得前俯後仰。
有了皇儲殿下對其態度轉變做開頭,淩霄殿那些弟子對青峰宗這幾個敵意和戒心也消得差不多,偶然也會駐足同他們閑聊幾句,或是討論討論修道上的問題。
本來淩霄殿沒有皇室子弟入內修行之時,同山上山下其他道觀廟宇也有類似的交流論道,隻因是住了皇室子弟才斷了,淩霄殿國師和青峰宗掌門不反對,兩邊的弟子也就沒什麽顧忌,隨心暢談。於是乎青峰宗這幾個小子這段時間在淩霄殿待著,表麵上看是受懲,實際上很是受用,倒有幾分因禍得福的意味了。
隻除了……在李雲珩那邊孜孜不倦地踢鐵板。
江成月也算是從側麵見識到了李雲宸這傲嬌皇弟的倔脾氣。無論青峰宗那幾個弟子怎麽道歉討好狗腿諂媚,統統當沒聽見沒看見不存在。若是被對方糾纏的急了,直接動手不帶廢話的。江成月見青峰宗那幾個圍著李雲珩賠笑時死皮賴臉死纏濫打的犯賤嘴臉,頗有點兒看到自己的窘意,每每都覺得不忍卒視。
有幾次看他們實在可憐,江成月也曾試著幫忙勸慰李雲珩,苦口婆心說了一堆什麽“冤家宜解不宜結”,“要擅長化敵為友”,“要廣交賢能與人為善不計前嫌”最後卻是自己慫在李雲珩默然冷冽的凝視下,灰溜溜摸著鼻子逃了。
國師和五皇子這師徒二人,一個開口閉不上一個死活不張嘴的,卻都真命中注定是他的克星,哪個他都惹不起。
於是乎青峰宗那幾個小弟子在淩霄殿待得時間越長,與眾人越融洽,李雲珩的臉色越差。最後連帶著幾乎連江成月也不理了,看到他就黑了臉轉身走,可憐了他的隨侍弟子滿頭大汗兩頭告罪。
這一日傍晚青峰宗弟子正騎在主殿屋頂添磚加瓦描梁畫棟地忙活,江成月帶了個隨侍站在下麵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們談笑風生,卻恰碰見李雲珩下了課,帶著那個隨侍弟子印柏從門前路過。
江成月當是很快就看見了他,笑著招呼了一聲,沒話找話道:“阿珩……放課啦?”
李雲珩自然是不理他,沒聽見一般徑直走過。
這邊沒話找話的自然不止江成月一個,青峰宗那幫弟子也是畢恭畢敬頷首施禮,喚道:“五殿下……”
李雲珩置若罔聞,連眼角餘光都不帶分一點給他們的。
剛剛還笑鬧著的一群人全靜默了下來。
許久,青峰宗那幾個中最年長的輕咳了一聲,因為年紀小隻是站在下麵幫他們遞遞工具的六師弟便會了意,急忙幾步趕上了李雲珩,攔在他麵前擋住他的去路,恭恭敬敬拱手施禮,從胸前鄭重掏了個精致的小藥瓶,一看就不是凡品,雙手奉上低頭道:“五殿下,上次我們師兄弟幾人行事莽撞,聽聞五殿下受了傷……心中實在過意不去。此藥是我們跟宗派裏的製藥長老跪求了好久才得來的,青峰宗隻有長老級的大修士能用,據說效果超群……請五殿下不要嫌棄——”
李雲珩低頭冷眼看著他。青峰宗這個六師弟才十歲的年紀,比李雲珩還小了一歲,窮苦出身,同齡的孩子中都顯得身量不高,李雲珩比他大了一歲又畢竟身份高貴,就算待在淩霄殿修習食膳也不會差了去,雖消瘦卻足足比他高了一個頭,那孩子又躬身俯首的,李雲珩便隻得居高臨下看著他,不待他說完,見他一時沒有讓開的意思,徑直朝旁邊走開,繞過他欲行。
那六師弟許是受了師兄們所托無論如何也要將藥送出去,一舉破冰同李雲珩的關係,當下便急了,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李雲珩的衣袖,哀求地看著他喚道:“殿下……”
那孩子雖矮小卻也長得虎頭虎腦頗為討喜,此時滿臉哀戚地看著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真是我見猶憐,江成月便忍不住拔足上前,笑著勸慰:“阿珩,人家既然是來道歉的……你也就不妨收下吧?”
李雲珩本還算麵無表情,聞言卻是直接蹙緊了眉頭,顯示出幾分慍怒,嫌惡地將自己的衣袖從六師弟手中抽出,冷冷道:“不必!”然後一刻也不停留,疾步離去。
印柏隻得無奈地在他身後替他給江成月施禮告罪,然後“殿下殿下”地叫著追著他很快便轉進小徑,花叢掩映之下,兩人皆消失了蹤影。
江成月無奈搖著頭歎了口氣,正準備喚回那個六師弟卻見那小小的孩子看著李雲珩身影消失的方向,靜靜站著,江成月上前,被他噙著淚的樣子嚇了一大跳。“怎麽了這是?”他蹲下身,有點兒手足無措,“這怎麽還哭上了?”
六師弟聞言眼淚一滾就落了下來,壓抑著抽泣道:“師,師尊說……如果五殿下不肯原諒我們……就要逐我們出師門呢!”
江成月一驚:“之前都沒說逐你們啊,怎麽現在要……”話未完,他自己倒是明白了過來。先前不逐一來是用青峰宗弟子的身份,多少會叫淩霄殿的有所顧忌好護他們一護,二來一出事就驅逐涉事弟子未免顯得青峰宗懼怕了淩霄殿,現下風聲稍落可以秋後算賬了。先前那個楚道長說他們回到師門一樣一堆懲處等著,看來不隻是說說的。
他身後忙著的那幾個也歇了下來,垂頭喪氣,唉聲連天。青峰宗六師弟越說越是傷心,捏著那個小藥瓶,拿另一隻手不停地抹眼淚,哭道:“要是被逐出師門……我們沒有地兒可以去了!!”
江成月驚道:“怎麽會?”
那個騎在木架上刷柱子的大師兄補充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們中大部分,是因家貧養不起,被爹娘棄在了青峰宗。青峰宗就是我們的歸宿,若是被逐出師門……”他說完,那個六師弟頓時從委委屈屈的擦淚一下子變成了嚎啕大哭,涕泗橫流,連帶著他身後的師兄弟中也有一兩個隱隱擦淚。
江成月一下子慌了手腳。
淩霄殿偶有弟子路過也被驚到了,駐足欲走不走預留不留地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