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道人(new)

兩百六十餘年後。

宗邖國王都壽陵,人聲鼎沸的大街上,一個身材纖瘦的身影,牽著一個小小的人兒混跡在人群中,顯得有一些格格不入。那人一身玄色布衫道袍,大約是洗過太多次而退了色,顯得格外斑駁。那道人身背一個小小的包袱,包袱上還插著把破舊的雨傘,腰間懸著一柄黑色長劍,雖不至於衣衫襤褸,但大體也差不太遠了。他手上牽著的約莫十一二左右的小人兒也是一樣的衣著簡樸,正興致勃勃地四下打量,一副鄉下人進城的沒見識摸樣。

兩人與地處富庶城中那些衣著光鮮的行人形成了鮮明對比,是以才會看著格外引人注目些。

那玄袍道人看上去亦不過十六七的年紀,還帶著些許稚氣的臉笑意盈盈,一樣興致勃勃四下打量。

“壽陵還是這般繁華呀。”道人歎道。

小兒不由問道:“師父莫不是從前來過壽陵?”

道人大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忽一個背著草把上插滿糖葫蘆的小販自兩人麵前走過,兩人不由一齊目不轉睛地眼光隨著那個草把轉動。

小兒咬著手指頭,可憐兮兮:“師父……”

少年道人吞了吞口水,伸手進前襟掏了幾個銅板出來,排在手心猶豫了一下,叫停了那個小販,問道:“多少錢?”

小販道:“五文……”

少年道人支支吾吾一番,鼓起勇氣問道:“三文成麽?”

小販翻了個白眼正欲走,被他二度叫住:“四文?”

“愛買不買!”小販有一點兒火,不想理他,正準備走卻又被他一把抓住了:“五文就五文吧……”

付過了錢,少年道人從草把上挑了半天挑了串又大又紅的,拔下來遞到了小兒手中。

小兒喜逐顏開接過卻還是舉到他嘴邊:“師父先吃。”

道人笑著咬了一口,滿意道:“還是我家稗兒乖~”

稗兒見他咬過了,才收回手,張大了口滿滿咬了一口。

等到一根糖葫蘆都快要吃完了,稗兒才想起來問:“師父,您這錢都用來買糖葫蘆了……咱晚上還有錢住店麽?”

道人聞言一笑,道:“不買糖葫蘆我們也沒錢住店呀……”

稗兒聞言倒是也不擔心,一邊繼續把手裏的糖葫蘆最後一顆咬進嘴裏一邊問:“那師父,咱晚上住哪兒?”

道人四下搜尋了一下,恰看到不遠處幾名舉著破碗哀求好心人賞錢的乞丐,笑道:“天地之大,咱還能找不到個容身之所不成?”

稗兒也不甚在意,吃完糖葫蘆,搖著道人衣袖道:“師父,我餓了。”

道人摸出懷中最後幾文銅錢道:“哎,買幾個饅頭正好。”

“師父,那明兒怎麽辦?”

“測字兒,算命,師父還能餓死了你不成?”

兩人正欲離去,忽而人群中傳來一陣歡呼,擁擠的街道忽叫一隊身著重甲的禁衛軍給衝開了,跟在禁衛軍身後的是一群衣袂飄飄仙姿卓犖年輕修士,全部約莫十八九歲模樣,個個清俊秀麗,鶴立雞群;一水銀白甲胄,月白衣袍,前襟袖口,皆是銀線繡水紋的圖騰,當真是叫人眼前一亮美不勝收。那一群白衣修士簇擁著一輛華貴馬車經過人群,飄飄****的白色紗幔掩映下,隱隱約約露出一個剪影。自少年道人這邊經過時,那紗幔恰被風吹起,露出馬車內那人的麵容:約莫才是個十七八歲青年模樣,單薄消瘦,麵容秀美,頭戴銀白束冠,束冠垂下一條眉心墜,恰擋在那人雙眉中間,墜腳飾有水滴狀紅色寶石,恰似朱砂畫就白毫相,配上其柔和的五官,既帶著一絲說不出的風流,又帶著悲憫眾生的神聖。

“是白澤君!是白澤君呐!!”人們歡呼雀躍,更有甚者在大街上便對著白澤君座駕頂禮膜拜,人群不由更加擁擠。

“白澤君居然來壽陵了!看來劉丞相中的咒有解了!”

“也幸虧中咒的是丞相,換做旁人,斷然不會連白澤君都請得動!”

“劉丞相中的這咒邪門呀,若不請白澤君仙架來此,旁人怕是解不了,你們看到沒,這些日子壽陵各派玄門修士匯集,沒人解得了丞相身上中的咒的……據說,那些修士們研究來研究去,連丞相大人中的什麽咒都搞不清楚,更別說解咒了。”

周邊人群議論紛紛,倒是對劉丞相府上的事情如數家珍。

隨著白澤君的座駕離去,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大街終於鬆動了些,道人牽著小兒立於原地,目送那群白衣修士離去,若有所思默然不語。

他牽著的小稗兒搖了搖他的手道:“師父師父。”

道人這才回過神來,彎下腰笑問:“怎麽了?”

小稗兒問道:“白澤君是誰,緣何那些人都跪他?”

道人還不待回答,身側一人忽接道:“嗨,說到這白澤君呀,天下可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哦,這位小友。”

道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模樣清秀的青年身著一件素色長袍,看著竟也像是哪家玄門的服製,正笑嘻嘻地盯著他們二人看。道人還不待說話,身側小稗兒忙問道:“他很厲害麽?”

那青年笑道:“‘白澤君’乃是公認天下玄門聲望最高的修士的稱號,你說厲不厲害?”

小兒咂舌:“可他看著還很年輕呀。”

青年正欲答話,道人卻對著自家小徒笑道:“稗兒你忘了,師父不是告訴過你,修為過了騰雲境結成金丹後的修士是可以固定自己容貌的嗎?玄門修士外表上看得的年紀,做不得準的。”

他的小徒弟稗兒還沒來得及回複,那素衣青年卻露出十分驚詫的神情看向道人,拱手問道:“這位……道友?先前莫不是閉關了?”

這話說的奇怪,道人回以一禮,問道:“道友此話怎講?”

那青年笑道:“這位第五代白澤君渠殊,靈越峰出身……那可是實實在在的千年難得一遇的玄修奇才呀。他非正規玄門出身,原先隻是鍾離山派一個雜役,就靠著在鍾離山派耳濡目染,自行修習,不過七年便堪破騰雲境,未及弱冠的年紀就打敗了當時號稱玄門中生代第一的鍾離山派首席大弟子倪若離,一舉成名,天下玄門嘩然。所以他現下的年紀,是當真和他外表看起來的相差無幾。”

道人也驚呆了,難以置信道:“七年堪破騰雲境?!這……當真可能?!”

青年一臉崇敬地點了點頭:“千真萬確,天下玄門人人皆知的事,那還能作假?”

道人也咂舌了:“這真是……確實是千年難得一遇的仙材!”

青年也跟著歎道:“那可不?一個七年堪破騰雲境的當代白澤君渠殊,一個修行八十一年便得曆劫飛升的昭武帝……千年難得一遇卻在這幾百年裏連現了兩個……靈根真的是太重要了,人跟人真的是……沒法比。”說著不由搖頭歎息。

“昭武帝……”道人蹙眉,似調動腦海裏久遠的記憶,顯然對此人也很陌生。

青年瞪大眼睛道:“道友,你不會是連昭武帝都不知道吧?你……你這是閉關了多久啊?”

“呃……”少年道人正欲解釋,不遠處和眼前素衣青年一般裝扮的幾人喚道:“易師兄!你在那裏做什麽呢?徐師叔叫了!”

“哦哦哦,來了!”眼前的素衣青年忙應聲道,轉向眼前的道人又一拱手道:“這位道友,在下泰室山派尋峩山人門下弟子易子依,今日得見道友也算是緣分。”

少年道人忙拱手回禮道:“在下……說來慚愧,一介散修,林雲。”

眼前出身名門的青年卻也不介意,爽朗大笑了幾聲回道:“原是林兄,我與林兄投緣,無奈今日要事在身,他日若是有緣再見,再與林兄長談。”

林雲忙道:“好說好說。易公子請便。”

前麵易子依的同門又催促了兩句,易子依口中一疊聲應著,迅速追了上去。

待到他的身影遠去之後,稗兒才晃了晃他師父的手,問道:“師父啊,那個什麽‘白澤君’有很多個麽?”

林雲轉向他笑道:“嗯,‘白澤君’是個稱謂,並不是具體某個人。據傳聞是說現下宗邖國前朝西乾的時候,西乾開國國君尚未登基之時得遇一個修士大能,數度救過他的性命,並告知他他有帝王之相,後來西乾開國國君果然榮登大寶開創了西乾。他心中感恩那名修士,想要報答,然而修道中人錢權利益如花美眷人家根本就不稀罕,封他做國師人家也不願意,一心隻想著求仙問道。

古有瑞獸白澤通曉萬物,現之則昭示太平盛世,以佑聖君……前朝西乾太祖最後便敕封此人‘護國仙師白澤君’的稱號,彰顯其救駕有功,也希望其有朝一日真能成仙得道能護佑西乾國運昌隆……結果天不遂人願,西乾開國還是不足兩百年就改朝換代了。西乾雖然亡國,但‘白澤君’這一稱號卻是留了下來,後約定俗成地用以稱呼天下玄門修士聲望為首者。”

稗兒聽得津津有味,追問道:“那……那個白澤君最後成仙了麽?”

林雲望向天空,幽幽歎了口氣道:“成仙得道哪有那麽容易?據說是渡天劫沒渡過……後麵‘白澤君’這一稱謂便由其弟子所承。”

稗兒歎道:“那個白澤君身邊那些人,也好威風,穿得也好漂亮啊……”

林雲道:“你是說穿弱水袍那些青年?銀線繡就流水紋的弱水袍是白澤君的標示,剛剛那些白袍青年便都是白澤君的護衛。白澤君本人的衣袍上一般會繡有神獸白澤的圖騰。”

“哦……”稗兒答道,忽腹中傳來一陣“咕嚕咕嚕”的響動,他迅速紅了臉捂住肚子。

林雲笑道:“餓了?”

稗兒可憐兮兮地點點頭。

林雲笑道:“走,買東西吃去,吃完了師父帶你找地兒睡覺。”

……

跟著一眾乞丐,林雲很快帶稗兒在西城找到一間破廟,可做免費的宿處。可惜想要在這間破廟求個片瓦遮頭的可不止他們兩個人,林雲帶著稗兒到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白日城裏散落在四處無家可歸的人都聚集在此,自顧自地找地兒鋪張破席子便可就地一躺,更有甚者直接睡在了地上,破廟裏早已人滿為患無處下腳了。

“那個……不好意思……”林雲清了清嗓子起了個頭,恭敬問道:“貧道攜小徒想在此地借宿一宿……不知各位兄台可否行個方便?”

一屋子各色乞丐兀自呻吟的,聊天的,打呼嚕的,搶東西吃的不亦樂乎,根本沒一個人答話,自然也不會有一個人願意挪下身體給騰個位置出來。

“不好意思,可以借宿一宿麽?”林雲硬著頭皮又問了一遍。

那一群人該幹嘛幹嘛,好似沒有人聽見他的話,等了許久才有一個戲謔地調笑道:“裏麵沒位置了……你要想留宿睡門口吧……”附和他的隻有幹巴巴幾聲冷笑。

眾人本以為林雲會惱羞成怒,或者轉身離去,結果那少年卻是笑嘻嘻道:“如此……多謝了。”說著竟是真的一招手拉過身邊的孩子吩咐道:“稗兒來,搭把手。”然後兩個人很快從背簍中取出一床破墊子鋪在了屋簷下。

這下屋裏麵那些抓虱子的摳腳的撓癢癢的倒是都漸漸停了下來,驚訝轉頭看向門外。

之前答他話的那個乞丐袖手走了出來,看了看陰沉沉的天色,轉頭對已經蓋著一床薄被在屋簷下愜意躺著的一大一小道:“這天看起來晚上可是會下雨的!”

林雲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看,點頭讚同道:“是的。”然後兀自將睡在裏頭的稗兒拍拍,哄起孩子睡覺了。

乞丐目瞪口呆道:“你這小子莫不是個傻的吧?這屋簷最多能擋你這半個‘床’,你倆晚上要在外麵淋雨?”

林雲怔了怔,道:“說的有理。”然後起身從放到一邊的破背簍裏又取出一把破傘,撐開擋了自己半個頭,“這樣就行。”

乞丐呆看著他半晌竟是無言以對,最後索性罵罵咧咧走了進去不再管他們。

夜裏果不其然飄起了雨絲,稗兒睡在裏間正好叫屋簷擋了還好,林雲睡在外間冰涼的雨絲便不斷地從破傘縫隙落到他臉上,他微微睜開眼,摸了下身邊的稗兒,小孩子火氣重身上倒還是熱騰騰的,林雲笑了笑,順手便掐了個避水訣,罩住兩人。

他因側躺而露出交領鎖骨處一道黑色印記,好似惡詛痕一般。林雲攏了攏身上的薄被,翻身把稗兒這個小暖爐摟進懷裏,正準備繼續睡去,不一會兒迷迷糊糊間竟是聽見腳步傳來,傍晚和他們說過話的那個乞丐蹙著眉口氣很硬地說:“小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