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深山(new)

關於他這個五弟,江成月在離宮搬來齊峘山之時便已經詳細地打探清楚了。

五皇子李雲珩的母親也是一個修士,雖出身名門卻在玄修一道上天賦平平,不過這位修為平平的女修卻有一點是旁人難以企及的,那便是容貌。據說明宗一次機緣巧合之下見了她,驚為天人。

後麵的故事就很老套了,此女棄了玄修入了宮,起先一段時間也是頗得這位帝王的恩寵。

本來此女並無身家背景,也無政治野心,明宗即便寵幸她也未專寵到禍壞宮闈的地步,於朝政更是沒有一絲影響,本該平平淡淡當她的宮妃就是……壞就壞在,前朝有一個跟她背景極其相似卻禍國殃民搞得天怒人怨的著名妖妃……於是乎,這位玄門修士出身的娘娘從入宮伊始就受到後宮外朝一致抨擊,也當真是冤得慌。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久此女誕下皇五子,偏巧那位皇子的生辰八字又有點兒問題——克父克母極陰命格……

又三年,此女恩寵盡失,鬱鬱而終——似乎驗證了克父克母一說。

於是乎這位皇五子不到五歲,便早早被遣出皇宮,送至淩霄殿修行,表麵說的冠冕堂皇什麽為國祈福,誰人不明白其實皇帝早棄了這個不祥的兒子了呢。

李雲珩現下虛歲十一了,卻從未回過宮。除了屈指可數的幾次祭天皇帝攜著眾臣到淩霄殿遠遠打過幾次照麵,李雲宸同這個弟弟,從沒有單獨相見過,等於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這也給了現下江成月在李雲珩麵前任性的理由,反正他又不知曉他真正的皇兄當是何種性格,他便依照自己的本性想怎麽來就怎麽來吧。

李雲珩的容貌當是更多的繼承了其母,反正江成月瞧著跟他離宮之時來探過他幾遍的那個“父皇”看著不像,他那個“父皇”雖算得上英氣,卻不似眼前這個孩子,美的極具侵略性。入鬢長眉,杏核大眼,五官精致玉雪可愛,可惜小小年紀神情卻極冷冽。再想想他的身世,江成月又不由地有些心疼這看上去頗有點兒少年老成的孩子。

李雲珩顧不上禮節瞪大了眼睛眼波在江成月臉上流轉,江成月雙手撐著膝微微彎了彎腰,臉湊到和他差不多高的位置,笑問道:“剛剛那些杏子,是阿珩親手摘的麽?”

李雲珩怔了半天,不答。

江成月有些奇怪,笑得更明媚了些:“嗯?”

好久,李雲珩才似回了神一般,神色極其複雜,想了想,還是慢慢施了個禮,低聲喚道:“皇兄。”

江成月笑道:“你是在哪裏摘的杏子?帶我去看看可好?”

李雲珩恭敬道:“是。”

李雲珩轉身,朝一邊側過身,指引了江成月一下,照禮節,他是得要走在儲君身後的。

江成月舉步便欲行。

他身後那幾個宮人急急追了過來,那紫衣大太監急忙笑著打斷道:“殿下……今日剛入淩霄殿,路途辛苦,殿下先前病著,現下雖有起色,也不宜太過勞累,不若……改日再去?”

江成月一句話就把他堵得死死的:“先前不是你說吃多了積食麽?怎麽現下消消食也不行了?淩霄殿又不大……我剛住進來,著五殿下領著認認路正好。”不再理會那一群聒噪的宮人,轉而對李雲珩笑道,“我們走吧。”

李雲珩微微頷首:“是。”

兩人便一路朝著淩霄殿外的那片杏林而行,李雲珩不遠不近地跟著,每有岔路之時便會低聲提醒他走哪邊,態度恭敬而疏遠。

江成月生前便是獨子,更從未曾生於皇家過,因而也不知曉,這皇宮中的兄弟合該如何相處?記起他從宮中起身前來之時,留在宮裏那些個皇子們也禮節性來探過,也不過是站得遠遠的被一眾宮人簇擁著,說了些台麵話。

不多時,兩人便到了那片杏林,彼時那片杏林裏的杏子樹剛種下不多時,剛剛一人多高,枝椏上掛著青青黃黃幾個杏子,品相好的已經先叫李雲珩摘完了。

江成月圍著那些樹轉了兩圈笑道:“待過些年這些樹再長大些……年年夏天都包管有吃不完的杏子。”

身後李雲珩沒有作聲,江成月一回頭,恰與他四目相對,李雲珩驚了驚,便迅速低了頭,漂亮的包子臉有一絲慌亂和窘迫。

江成月又叫他帶著將淩霄殿四下轉了轉兩人便回到了先前的涼亭。

兩人在涼亭石桌邊對坐了,江成月便嚷嚷著惦記起先前的杏子。那群宮人無法,隻得將漆盤端上,置於桌上。

裝作了儲君殿下的江成月實在不喜歡一群宮人跟著,一來容易暴露,二來實在拘束,見心心念念的杏子送到,便遣他們退至涼亭外等著。

不待江成月動手,李雲珩卻是先伸手從盤中拾起一顆金黃的杏子送進口中,輕咬了一口。

江成月輕微一怔便笑了,跟著撿了一顆,咬了一口,歎道:“謔,還挺甜呐。”又掃視了一眼四周推開幾步待侍的宮人,撇了撇嘴道,“真是麻煩,這不準那不準,想吃顆杏子還得先去散個步……”

李雲珩微微垂下眼瞼,低聲道:“皇兄不必責怪,他們也隻是……怕有毒罷了。”

“嗯?”江成月一時沒能明白,待反應過來之時,他卻是心中一陣難忍的酸楚。

李雲珩果然吃過了一顆後,便沒有再動手,小小的包子臉上帶著落寞。

怕有毒,總得要先行檢查一番,又不好當著李雲珩的麵,故而不得不找個借口。

一個是正宮皇後所出集萬千寵愛的嫡子皇儲,一個是母妃地位低下被放逐棄之的庶五皇子……雖為兄弟,一樣都有皇族血脈,地位卻的確是天差地別呢。被放逐至此處因而可能會心生“怨恨”的李雲珩……確實該好好防著。說來,那群宮人所為並無一絲錯處,先前在宮中之時……李雲宸若不是這般小心謹慎,沒準都活不到被江成月占舍的時候。

皇家貴胄,榮華一生也高處不勝寒,所謂的“親情”竟淡泊至此。

於是那日那年幼孩子臉上的落寞孤寂的表情,在之後很多年間,讓江成月每每想起都倍感酸澀。

這之後一連多日,江成月繼續自己無所事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養病”,李雲珩繼續著自己每日跟著他那個宗邖國國師師父的修行,隻當李雲宸並不存在,偶有遇見,也是低頭頷首,恭敬稱呼一聲“皇兄”便了了。

這讓江成月開始懷疑,若不是基於禮節,那日他可能都不會上前“請見”,怕是躲都躲得遠遠的。再想想,也沒什麽奇怪的,名義上的“兄弟”,實際上的陌生人,他能指望那孩子怎麽跟他親昵?而且他這個身為皇儲的“病弱”兄長一旦哪裏磕著了碰著了,那都是要大動幹戈甚至一堆人要掉頭的,江成月想,如果他是李雲珩也會選擇離自己遠一點……

然而這個淩霄殿除了國師,李雲珩,還有為數不多的修行弟子外,就隻剩下江成月和他帶過來那些個“侍疾”的宮人了。著實是……有夠無聊的!!

不消一個月,江成月快崩潰了。

首先叫他崩潰的便是一天十二個時辰被那些個宮人跟著。

為了擺脫他們,江成月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皇儲殿下入了淩霄殿後有所感悟,覺得潛行修行對自己的病情最為有益,因而修書一封回朝,請陛下下旨,也拜了國師作師父,於是作為弟子搬去了一眾修習弟子聚居的客寮,再不便一群宮人圍著那種養尊處優的大陣仗了。

可憐的李雲珩不得不把自己先前所住的采光最佳那間房間讓了出來,搬去了隔壁。

成功甩掉了那群侍疾宮人,作為修習弟子的皇儲殿下這日碰見自家皇五弟,李雲珩照一貫態度禮貌疏遠地先開口喚了他一聲“皇兄”,江成月便玩笑道:“啊,阿珩,我雖是你皇兄,入門卻又比你晚哎,那是不是還得叫你一聲‘師兄’?”

李雲珩那迫於禮節而裝出來謙恭的臉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他睨著江成月,一副看白癡的冷然。他身後那相當於皇子伴讀出身貴胄被一並賜過來修習的弟子名喚印柏,印柏見自家主子失儀,趕忙幫忙打哈哈笑道:“殿下貫會說笑呢……殿下身為皇儲身份何等貴重,這是要折煞我們呢。”

除了這三人沒有別人在場,李雲珩似乎再不想虛與委蛇,幹脆一語不發走了。

他身後印柏阻撓不及自然是替他向江成月賠禮道歉,江成月尷尬地撓撓頭,實在是沒想到搞出這樣一副局麵。

這次尷尬的玩笑事件讓江成月知曉了李雲珩對他的真實態度,撇開那些禮節撇開身份背景,那孩子對他豈止是不親昵,恐怕更有幾分憤恨……再仔細想想,又覺得他憤恨得……很有道理啊。擱個誰身上也不好接受吧,更何況是個孩子。

江成月便不再刻意去跟他套近乎了,兩人繼續保持著禮貌而疏遠的合適距離,直至……江成月搬進客寮後第一個朔月前後。

至於江成月為什麽會在倪玹鶴的建議下搬進淩霄殿,除了齊峘山靈氣充沛地處幽靜確實適合養病外,卻是因為當下的宗邖國國師的確是個大能,淩霄殿外布有一層結界,有他坐陣,陰邪穢物根本不得入。等於是多了一重防護。

然而每月朔月前後,月華減弱,很多因月華而滋生的靈氣跟著減弱,恰是陰祟邪物最易出沒的時候。這一時,淩霄殿外依靈氣而生結界也跟著減弱,陰氣侵入,雖不至於叫穢物突破了結界,但到底陰氣替了靈氣,於人有害無益。

尋常人可能沒什麽,李雲宸這被百鬼噬心咒標記過的身體卻格外招引邪祟。不過鎏火玨在手,江成月絲毫不擔心,隻不過這具病弱的凡人身軀到底還是會受些影響,朔月前後,夜裏睡得總不安穩。

他正翻來覆去間難以入眠,到了夜半,卻隱隱約約聽聞隔壁房間的李雲珩壓抑著粗重的喘息,似乎忍受著什麽痛苦一般。江成月怔了怔,半天,沒忍住爬起了身,披了件外衣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門喚了他幾聲。

屋內的李雲珩不答。

江成月猶豫了一下,道了聲“失禮”便徑直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