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欲買桂花同載酒
甘棠和程淵離開宜蘇後,沒有直接返回空桑,而是在外麵走了走——甘棠又拉著程淵去了括蒼。
兩年前也是在這個地方,甘棠對程淵說:“我閹了周淩,你不想問問為什麽嗎?”
“……”
“因為我和他睡了。”
“阿梨……”
“我說過了叫我甘棠。”
程淵看著甘棠,沒有說話。
甘棠的戾氣自打進了周府便變得很盛,他理解甘棠在這個地方遭受了太多苦難,可他不知如何替甘棠紓解。
甘棠看著程淵好看的眸子,她可以或多或少從中讀出些情緒,但她不想,她還在刺激著程淵:“而且不是他迫我的,是我主動邀請他睡了我的。”
即使程淵知道甘棠故意用言語刺激他,想要趕他走,這一刻他還是覺得太過殘忍。
他知道甘棠說了假話,至少沒有說全部的真話,可這並不能減輕他的心痛:“你、你喜歡他?”
“可能吧,誰知道呢。”甘棠自嘲地笑了笑,“我屠了那麽多家族,殺了那麽多人,程三公子還不明白嗎——我這人就是這樣,開心的時候把人放在手心哄,不開心了便要讓別人更不開心,然後從中取樂。”
“阿梨……”
“程澤鯢,即使我今日答應和你在一起,明日也可能丟下你離開,你受得了嗎?”
甘棠走到石階處坐下:“你走吧,我想再坐一會兒。”
甘棠等了很久,程淵並沒有離開。
他走到她身側,在與她有一掌距離的地方坐下。
“何必呢。”甘棠斜睨一眼,“喜歡你的羽士那麽多,你何苦非要纏著我這個女魔頭。”
“甘之如飴。”
也罷,甘棠想,如果程淵真的在這一步便和她說了告辭,她倒是要嘲笑自己了。
“走吧,”甘棠站起身,“明日帶你去看些更好玩的。”
——*——
兩年後仍是在這個地方,甘棠說:“挺疼的。廢修為、斷靈脈,挺疼的。”
程淵抱住甘棠:“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甘棠抱著程淵沒有說話,這時候說什麽都是徒勞,她隻想靜靜地抱著他,聽他的心跳。
咚、咚、咚,一聲聲地,很有力,很有安全感。
她知道,程淵也喜歡抱著她,感受著她的呼吸還有觸手可及的溫度,那是他的安全感。
少頃,甘棠在程淵耳邊輕輕說了一句:“我不喜歡周淩的,我當初在騙你。”
程淵抱著甘棠的手臂猛然一緊。
“除了你程三公子,我沒喜歡過任何人。”
——*——
甘棠與程淵在括蒼不過停留兩日,第三日便租了船去漆吾。
漆吾是括蒼周圍海域的一個小島,傳說是日月的居所,因其海域附近常有大浪,過往船隻要麽掉頭離開,要麽被海浪卷走失去蹤跡,故而漆吾隻是一個存在於傳說的島。
曾經也不是沒有羽士想要禦劍探查,但仙劍在漆吾上空會突然失控,連人帶劍一並掉入海中。海中又有精怪,最喜食羽士靈力充沛的身體,多年來去探查的羽士無數,最後卻沒有一個回得來。長此以往,漆吾便被列為禁地,不論是普通人還是羽士,都不願踏足。
是故甘棠與程淵隻道出海遊玩,未言明目的地是漆吾,才從船家那裏租了船來。
甘棠褪了鞋襪,坐在船邊,將兩條腿伸出去上下搖晃著。
程淵在她身邊坐下。
當年甘棠在周氏被廢去修為之後,便被扔進了地牢。
那個時候她渾身上下由裏到外都是傷,不要說走路,連坐起來都是問題。
她躺在地牢陰冷潮濕的地麵上,看著劈啪作響的燭光,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陰暗的地牢中感受不到時間的變換——即使感受得到,也沒什麽意義。
彼時的甘棠早已重傷難愈,不過還剩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罷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甘棠聽見有人在喚她:“公主,醒醒,公主,公主……”
什麽公主啊,她想。
等到她再醒來時,周圍的環境卻變了。
她動了動身子,覺得酸痛無比,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然是個廢人了。
一旁的女子見她醒來竟激動地落下淚:“公主,您終於醒了。”
甘棠想說話,嗓子沙啞得發不出音節。
那女子趕忙倒了水,扶著甘棠坐起來,又讓甘棠就著她的手喝水:“公主,您先別急著說話,喝點水潤潤嗓子。”
甘棠順從地喝了水,一雙漂亮的杏眼看向女子,眼中有疑惑,卻再沒了光亮。
女子在她榻前跪下:“奴婢素衣,以前是您父親身邊的女醫。”
——*——
甘棠將頭搭在程淵的肩上:“當年素姨把我從周氏地牢救出來,就把我帶來了漆吾,所以那個時候你們誰都找不到我。”
“嗯。”
“上次來沒來得及帶你去見素姨,就被表哥抓走了。”甘棠撇撇嘴道。
程淵理了理甘棠被海風吹亂的頭發:“快到漆吾海域了。”
甘棠依然懶懶地靠在程淵肩上,吹了個口哨便對周圍吩咐:“開路。”
——*——
漆吾島上荒涼,沒有草木,隻有些枯樹樁,到處是灰漆漆的砂石,連吹過的風都是陰鬱的。
甘棠告訴過程淵,漆吾其實是陰陽兩麵:這一側是混沌的陰麵,另一側是混沌的陽麵;這一側景色陰鬱,另一側卻是山清水秀。
“我的傷隻能在陰麵養,因為我這人,見不了陽光。”甘棠如是道。
下船後,甘棠熟稔地帶程淵左轉右轉,最後轉到了一座小木屋前。
甘棠激動地跑上前,也不管禮儀,一把推開木屋的大門:“素姨!”
院內的婦人見到甘棠很是開心,一抹笑掛在臉上,正要上前請安:“公……”
“主”字還沒發出來,便看見後邊跟來的程淵,硬生生把第二個字咽了回去。
甘棠回頭看了一眼,了然的笑笑:“素姨,他都知道的。”
甘棠拉過程淵,對素衣說:“素姨,這是程淵,我和他已經成親了。”
“成、成親?”素衣重複了一邊,像是疑問,更像是自言自語。
“素姨。”程淵向素衣行禮。
“公子不必如此,喚奴婢素衣便好。”
“素衣,素姨,沒多大差別。”甘棠自顧自的在院中坐下,“我父親都說您不再是我家的奴婢了,您不還這麽稱呼自己嘛。”
素衣無奈的看了甘棠一眼,又對程淵說:“公子請坐,奴婢去斟茶。”
“素姨,這些年,您過得好嗎?”
“公主,我很好。”
“那……族裏呢?”
“都好,公主。”
程淵知道她們主仆多年未見,怕是有些話不便當著他的麵講,便尋了理由避開。
“那就好。”
“公主,”素衣躊躇了很久,終於道,“這位公子……”
“這位公子,”甘棠笑,“這位公子悄悄喜歡我喜歡了十多年,我覺得他實在是太可憐了,就嫁給他了。”
素衣無奈:“您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素姨,您放心吧。我的身世他不會往外說的,我相信他。”
素衣皺眉,但也沒多說什麽。
甘棠知道素衣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隻能道:“他願意陪我回族裏的,隻是在此之前,讓我再偷偷懶吧。”
素衣聞言便要向甘棠請罪:“奴婢無能,尚不能找到解決的法子。”
甘棠扶起素衣:“素姨,既然是我父親親自施的法,想來自然不好解決,這不怪您。”
素衣點點頭,沒有說話。
甘棠知道素衣在擔憂什麽,但她現在也沒有辦法,何況她已經和程淵成親,這些事情反倒不急在一時,於是寬慰素衣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素衣點頭,又問:“不知駙馬是何家公子?”
“空桑程氏。”
“空桑程氏。”素衣默念了一遍。
“有什麽問題嗎?”
“駙馬的生父母是何人呢?”
“怎麽了素姨?”
“公主的爹娘都不在了,您又喊我一聲姨,便讓素衣托個大,關心關心吧。”
“大魚的父親是程氏老宗主,母親原是括蒼周氏旁係的一位小姐。”
素衣又問:“駙馬的父母可還健在?”
“不在了。”
“什麽時候走的?”
“怎麽了素姨?”
素衣慢慢地說:“公主,您知道的,周氏是知曉我們族人秘密的,駙馬的母親既然是周氏之人,駙馬……”
“您說這個呀,嚇我一跳。”甘棠鬆了口氣,“您放心吧,大魚他不是那種人,何況他母親生他的時候便去世了。”
素衣心驚,難道……真的是?
甘棠見素衣不說話,又道:“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麽,但我相信大魚。”
若非她主動告知程淵,程淵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世。
而在得知她的身世之後,程淵沒有恐懼、沒有厭惡,更沒有想利用她,隻有擔憂與心疼。
他抱住她的那個瞬間,她就在想:完了,她可能真的離不開他了。
素衣所想與甘棠所想並非同一件事,但她不能告訴甘棠實情,畢竟隻是捕風捉影的事,她也不敢確定。
“看來公主真的很喜歡他。”
“是啊,”甘棠笑得滿臉幸福,“這些年除了表哥,他是唯一一個掏心掏肺對我好的。”
何況她年少時便已然對他動心。
“那素衣便祝公主駙馬白頭偕老。”
“謝謝素姨,我們會的。”
——*——
程淵歸來時,主仆二人正圍著石桌下棋。
甘棠搖搖手:“大魚你快過來,我要輸了。”
程淵過去,替甘棠扭轉了局勢,然後得到了甘棠的香吻一枚。
素衣寵溺地笑:“公主作弊,奴婢可不陪公主下了。”
“不陪就不陪,大魚,你陪我玩。”
程淵抬手,示意甘棠向院中看,甘棠這才發現程淵拿來了琵琶。
“聽說當年您父親便是被您母親一曲陽春白雪迷住了,說什麽也要把人娶了來。”素衣的手輕輕滑過琵琶身,對甘棠說。
“所以舅舅無論如何都不同意我學琵琶,從小便讓我練瑤琴。”
“可你的琵琶彈得很好。”程淵道。
“我自己偷偷學的。”甘棠笑,“溜到向府後山,設個結界,表哥幫我打掩護。”
“公主想彈什麽,奴婢幫您把琴支起來。”
“你不是說我彈琵琶像百鳥朝鳳嗎,幹嘛又叫我彈琵琶。”甘棠看著程淵,嗔道。
“想聽。”程淵熾熱的目光看著甘棠。
甘棠早就說過,程淵這張臉隻要盯著姑娘看,就沒幾個姑娘招架得住,她自己更不行。
“想聽什麽?”甘棠拿過琵琶。
“都好。”
甘棠撥起琴弦:“兩年多沒碰了,彈得不好可不怪我。”
幽人彈素琴。一弦清一心。
白雪亂纖手,綠水清虛心。
聲清泠泠鳴索索,垂珠碎玉空中落。
泉迸幽音離石底,鬆含細韻在霜枝。
閑花落地聽無聲。慷慨有餘哀。
忽聞悲風調。敲碎玉壺冰。
新聲含盡古今情。
——*——
曲終,人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