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悵望江頭江水聲
甘棠的身體養了半個多月,氣息算是調理過來了,但心疾卻是時不時發作,終不見好。
素衣歎說心病難醫,甘棠倒是不在意,想也清楚自己的病非藥石可醫,隻是讓素衣幫她調了安神的藥,一個人的時候坐在空****的大殿嘲笑自己竟又要借助藥力才能安眠。
綠竹總見甘棠拿著一個雕成魚銜棠梨飾樣的玉墜把玩,每當這個時候,甘棠臉上都會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容。綠竹知道那墜子是程淵所贈,怕引得甘棠傷心,每每裝作沒看見,和甘棠說些別的有的沒的。
素衣和綠竹不敢和甘棠提起程淵,私下裏兩人卻聊過不少次該如何是好。
二人自是知曉甘棠執意離開程淵是怕自己會給程淵帶來意外,但綠竹不懂甘棠為何不幹脆將程淵帶到魔界。素衣搖搖頭說公主的情太深、心太重,歎了口氣又道卻是不知思慮深沉於公主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
程淵自從被甘棠逼出漆吾就再沒來過,整日呆在淺靈室醉酒。程澹去勸解過幾次,無果;後來程太夫人去過,被程淵氣得大病。
程太夫人這一病便再未痊愈,醫師這時才告訴程澹說太夫人操勞多年,早已是日薄西山;後因兩個重孫的事太過悲痛,現在又氣急攻心,實在是……程澹了然,問太夫人還能撐多久。醫師說油盡燈枯之軀,能撐多久都是天命。
程澹聽了醫師的話倒是沒什麽反應,先是安頓好一切,然後便急匆匆趕去淺靈室。
那一日淺靈室究竟發生了誰也不知,隻知當日傍晚程淵鼻青臉腫的跪在太夫人房前,被太夫人喚入房間後再未出來。
三日後,程太夫人病逝。
空桑程氏厚葬這位曆經三代,撐起偌大程府數十年,不僅未叫旁人占絲毫便宜,還在風雲變幻之中屹立不倒的女子。整個府邸掛上白色挽聯,散落各地的程氏子弟皆不約而同回空桑吊唁。
程氏宗主程澹、宗主夫人楊翕、宗主長女程安歌以及程三公子程淵皆是披麻戴孝為程太夫人守喪。但唯獨不見三夫人甘棠的身影,程氏隻道三夫人病重,隻能在居所為太夫人守孝。
下葬當日,有程氏子弟遠遠見一女子一身縞素朝太夫人的棺材磕頭,剛要走近去問,就見那女子三兩下越過程府的結界,離開空桑。
程淵被聲音驚擾,隻見那女子一個背影,嘴唇便抿成一條直線。程澹亦見女子衣裙一晃而過,又見程淵表情,暗歎口氣吩咐弟子說不必追。
甘棠自從醒來之後,白日裏在漆吾看著程珞,晚上再回魔界的宮殿睡覺,如此過了一年的時間,素衣告訴甘棠說毒已經解得差不多了,隻是程珞身體虛弱,一時半會兒還醒不來。甘棠抱著素衣哭了好久,說沒關係,珞兒活著就好。
同年中秋,向敦曠與孟桐的長子出世,取名之恒。
甘棠收到向敦曠來信後,便啟程從漆吾趕往宜蘇,卻在括蒼碼頭遇見在此等候她的陳傑越。
——*——
陳傑越與甘棠來到括蒼城中最大的酒樓,也是當年括蒼問道時二人常去的那一家。
陳傑越問甘棠想吃什麽,甘棠道隨便。上菜時見一桌與當年一模一樣的菜品,但甘棠顯然沒有注意。
陳傑越問:“你在想什麽?”
“想這麽多年世事變幻,這酒樓倒是還在這裏,還是熱鬧。”
陳傑越道:“上次與你一同在這裏吃飯還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將近二十年了。”甘棠吃了一勺魚羹,又道,“味道變了,以前覺得這家菜做得鹹,現在嚐來卻是正合適。”
“是嗎?”陳傑越也吃了一勺魚羹,說,“我覺得味道沒變,許是因為空桑口重,這些年你習慣了而已。”
甘棠挑挑眉,未有置評。
酒過半酣,陳傑越問:“你和程澤鯢怎麽了?”
“你都能查到我的行蹤,還查不出我和他之間的事嗎?”
“你可是未來魔君,我怎麽查得到你的行程。”陳傑越得意地說,“我是猜的。”
“那你繼續猜吧。”
“你把他休了?”
甘棠一口就嗆住,猛地咳嗽起來。
陳傑越遞了一杯茶給甘棠:“我就開個玩笑,你看看你。”
甘棠擺擺手,平靜下來後說:“結果倒是差不多。”
陳傑越也沒多問,隻是說:“就因為你覺得自己是個災星?”
“這個理由不夠充分嗎?”
“我覺得程澤鯢不會接受。”
“我跟他說一看到他我就會犯心疾,長此以往,”甘棠自嘲地的笑了笑,“會死。”
陳傑越噎住,片刻後道:“你一向心狠。不過話說回來,這麽拙劣的謊言,程澤鯢會信?”
“也不全是假話。”見陳傑越不解,甘棠解釋道,“當初在你家地牢,我傷了心脈。現在一想到琭兒心緒大亂就會犯病,這句不是假話。我跟大魚說,看到他就會想起琭兒,這句也不是假話。我隻是把病說得嚴重了些。”
“這樣程澤鯢就信了?”
“去年昏迷過一段時間,他知道。”甘棠說,“何況他不敢拿我的命賭。”
豈止是不敢拿她的命賭,連她的疼,他都不敢賭。
陳傑越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歎了口氣才說:“你是真的心狠。”
甘棠不置可否。
陳傑越又問:“就沒想過和他一起呆在魔界?”
“他有他的責任,何況在哪兒都是在我這個掃把星身邊,有什麽差別?”
還有啊,看他羽化成仙駕鶴揚州,總好過將他綁在身邊兩看相厭。
畢竟,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嘛。
陳傑越過了許久才說:“……你這人……”
甘棠聳聳肩:“我的事說完了,說說你吧,找我做什麽?”
“來跟你說我後悔了,”陳傑越說,“後悔當初沒把你搶走。”
甘棠答非所問:“我覺得程淵能忍你這麽多年,脾氣是真的好。”
“別逗了,他可沒少找小鞋給我穿,是你不知道而已。”陳傑越和甘棠碰了碰杯,又道,“話說回來,你就真不打算考慮一下我?”
“你不說正事的話,我就走了。”
“這就是正事,當初你說我不是趙營你也不是我嫂夫人,但是我現在就想,我要是早點兒把你搶走了,你也就不用受這麽多……”
不等陳傑越說完他的話,甘棠已起身向外走去。
陳傑越忙拉住甘棠:“回來回來,我不說就是了。”
甘棠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看著陳傑越,沒有繼續往外走,也沒有坐回原位的意思。
陳傑越看著甘棠,無奈道:“承逸在子桐。”
甘棠坐回桌案前,道:“李氏?”
“是。”
甘棠在魔界的這一年時間,程氏因嫡係兩位公子還有太夫人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向氏也因程氏兩位公子一事難得安寧。而陳氏則趁這個時間大肆發展,加上李氏的扶持,實力竟已超越地處西南的楊氏,隱隱有與中原向氏比肩之勢。
在陳氏發展的過程中,李氏給予的幫助不計其數,具體李哲成與陳緝熙達成了什麽交易陳傑越並不知曉,但他猜想或許與承逸在子桐的現身有所關係。
甘棠問:“蘇穆清呢?”
“還在查。”陳傑越搖頭,又道:“你打算把承逸怎麽辦?”
甘棠咧了咧嘴,說:“我是真的不想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從周氏到陳氏李氏,人對於權利的欲望永遠不會停止。”
陳傑越飲了口酒,沒有說話。
“我不想殺人了,冤冤相報何時了。”甘棠頓了頓又說,“這一年我時常想,若不是我當年造的殺孽太多,老天也不會奪了琭兒的命去所。以我祈願,隻要珞兒能醒來,我可以原諒所有傷害,用整個餘生去贖罪。”
陳傑越想說甘棠現在這般折磨自己也是贖罪的一種嗎,張了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來,隻是問道:“你決定了?”
“我心眼小,以德報怨我做不到,但最起碼可以躲開,當作什麽都看不見。”
“也好。你就在魔界待著吧,那地方沒準兒比人間幹淨。”陳傑越想了想又說,“其實我可以幫你殺了他們。”
甘棠搖搖頭:“周淩,你也離開吧,陳緝熙遲早會對你不利。”
陳傑越搖著酒杯說:“你帶我去魔界?”
“……我可以幫你找處山林隱居。”
陳傑越碰了一下甘棠的酒杯說:“好意心領了。”
甘棠見陳傑越這副模樣,也沒有多勸,端起酒杯飲了那杯酒。
兩人後來斷斷續續閑聊了些話,一頓午飯一直吃到黃昏才告別。
臨走時,陳傑越問:“以後還有機會見麵嗎?”
甘棠笑:“最好別見了。”
“那、抱一個行嗎?”
甘棠伸手給了陳傑越一個擁抱:“祝你平安,祝你幸福。”
“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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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吾本就比空桑離宜蘇遠,加之甘棠在括蒼耽誤了一日,她到宜蘇時程淵正巧離開不久。
向敦曠說:“澤鯢上午回的空桑,你下午便到,就這麽不敢見他?”
“巧合罷了。”
也不知向敦曠信是沒信,隻道:“之恒方才睡下,你進屋腳步輕些。”
向之恒胖乎乎的,和程珞小時候一樣,但聽乳娘說之恒平時又十分乖巧,像是程琭的翻版。
甘棠看向之恒睡得香甜,也不敢多擾,坐了片刻就起身離開,向敦曠和她一同出門,見甘棠甫一出門便捂住心口,忙問怎麽了。
甘棠深吸了口氣說自己無事,向敦曠扶著甘棠坐下後才道:“我以為你和澤鯢說的那些話是騙他的。”
“你都知道了。”甘棠笑了笑又說,“確實是騙他的。”
“那你這是?”
“有些悶,上不來氣。”
向敦曠不想和甘棠做些無謂的口頭之爭,說:“一會兒叫醫師來給你看看。”
“不用……”
向敦曠伸手示意甘棠不要說話:“看過後和我說,不是和你說。”
“表哥你就這麽不相信我?”
“不信。”
甘棠聳聳肩,沒多說什麽。
向敦曠說:“你真的想好了?”
“什麽?”
“你和澤鯢。”
“想好了。”
“舍得嗎?”
甘棠微笑:“有什麽舍不得的。”
“聽說程太夫人葬禮你去磕了幾個頭?”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我是你表哥,”向敦曠在甘棠額頭敲了一個爆栗,說,“澤鯢還有靜儉兄都看見你了。”
甘棠怔了一瞬,道:“是我不小心。”
“你這叫放得下?”
“我給太夫人磕頭,和程淵有什麽關係?”
“有沒有關係你自己心裏清楚。”
甘棠沒再否認:“我又不是喪心病狂,情思總得一點一點拔。”
“你的確不是喪心病狂,你是精神錯亂。”
甘棠張了張嘴想反駁,最後還是說:“沒心情陪你鬥嘴。”
向敦曠也沒多說什麽,隻是問:“以後還會有轉機嗎?”
“有的話再說吧。”
向敦曠緊盯著甘棠沒有說話,許久後他歎了口氣道:“你這孩子,怎麽越長大,性子越別扭。”
甘棠笑:“也就隻有表哥你還會把我當個孩子了。”
“從被周氏帶走之後你就變了,”向敦曠歎道,“是表哥對不起你,若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被周氏帶走。”
“表哥,”甘棠握住向敦曠的手,“你說反了。若非因為我,向氏也不會遭此大禍。”
甘棠又說:“都過去了。”
向敦曠自言自語道:“伐周那時你就把所有人往外推,現在又來。”
甘棠聽過沒有說話,她搖了搖向敦曠的手,示意向敦曠真的不必介懷。
過了一會兒,甘棠問向敦曠:“表哥,當初你為什麽會默許程淵來提親?”
見向敦曠疑惑地看著她,甘棠補充道:“就第一次,被我罵回去的那次。”
“你不知道?”
甘棠搖頭:“我沒問過程淵。”
向敦曠無奈地笑了笑:“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