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4 棠梨花映白楊樹

甘棠醒來的時候,程淵和素衣還沒有到,身邊隻有綠竹守著。

綠竹見甘棠要起身,忙衝上去扶著,甘棠握住綠竹的手就問:“琭兒和珞兒怎麽樣了?”

綠竹忍著淚說:“小姐,您再休息一會兒吧,醫師說您氣息紊亂,這會兒……”

甘棠見綠竹的樣子,推開綠竹的手說:“我自己去看。”

綠竹知道這時候她攔不住甘棠,隻能取了披風替甘棠裹上。往程琭和程珞房間走的短短一路上,綠竹幾次想開口勸慰甘棠,但她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甘棠推開房門的一瞬間,就見向敦曠和程澹一人守著一張床榻,房間裏一個醫師都沒有。

這會兒靈術比賽還沒有結束,想來隻能是向敦曠通知了程澹。隻是不知道兩位家主離場,看台上的人精們會不會猜測到什麽。不過剛剛甘棠在後山弄出那麽大的動靜,想不被人察覺都難。

向敦曠聽見門扉的聲音轉身看去,隨即孟桐便頂替了向敦曠的位置,繼續替程珞輸送靈力。

向敦曠向甘棠走去,說:“阿梨,你怎麽醒了?”

方才醫師號過甘棠的脈後說甘棠體質特異,此時體內氣息紊亂,他沒有辦法,隻能靠甘棠自己醒來,照甘棠目前的身體狀況來看,約莫會昏睡幾日。

向敦曠聞言立即叫甘棠的暗衛去漆吾請素衣,但心裏想著其實這樣也好,等甘棠醒來,也許兩個孩子也救回來了,甘棠也能安心些。卻沒想到甘棠對兩個孩子的焦慮已衝破了身體的限製,她這樣強逼著自己醒來,不知會對身體造成怎樣的傷害。

甘棠走進房間,一時不知該先去看哪個孩子,大腦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朝著程琭走去。那是她潛意識裏的想法,她記得,她的琭兒全身都紮滿了箭矢。

程澹還坐在程琭的榻前為他源源不斷的輸送著靈力,甘棠想去抱一抱程琭,但她不敢動他。

程琭全身被醫師用布條包裹著,她怕碰到哪裏都會弄疼她的寶貝兒。

於是甘棠隻能輕輕摸了摸程琭的額頭。

程琭的額頭是溫熱的,沒有發高燒,意識到這一點的甘棠心還沒有放下,就又懸了起來——程琭的體溫似乎比正常人要低。

甘棠又伸手探了程琭脖頸處的溫度,然後瘋了一般的想要去搖晃程琭,向敦曠趕緊將人抱住,拖到一旁。

“阿梨,琭兒現在禁不起你這樣,阿梨!”

眼淚一顆一顆地從甘棠的眼眶裏流出:“表哥,他怎麽了,他到底怎麽了?”

向敦曠不忍心告訴甘棠程琭現在完全是靠源源不斷的靈力維持生氣,隻要靈力停止,程琭就會死透,所以不論發生什麽,程澹都不理,隻一心一意地輸送靈力。

向敦曠想伸手替甘棠抹去眼淚,但手臂似有千鈞,他想安慰甘棠,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最終隻能告以部分實情:“琭兒傷很重,我派了人去請素姨。”

聽到這話的甘棠身子迅速軟了下去,她向後退了兩步,臉上的悲痛竟叫向敦曠都不忍再看,倒是身後的綠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甘棠,帶著哭音喚了一聲,“小姐!”

甘棠搖搖頭又問:“珞兒呢,珞兒怎麽樣?”

向敦曠的手悄悄握緊成拳,隱在衣袖中倒是看不出分毫,他說:“珞兒的傷不重。”

甘棠看著向敦曠,說:“你騙我。”

“阿梨……”

甘棠打斷向敦曠的話:“醫師呢,我去問醫師,我去問醫師……”甘棠的聲音越來越小,但向敦曠還是能聽見,她一直在喃喃地重複,“醫師,醫師……”

向敦曠舉起手臂,手刀在甘棠後頸處徘徊。綠竹按住了向敦曠,朝他搖搖頭。

向敦曠歎了口氣,出門吩咐兩句,再進來時身後便跟著一位醫師,甘棠記得那醫師,從自己小時候開始,到後來伐周的戰場上,這位醫師一直跟著。

醫師進門後剛要行禮,便被甘棠扶住,甘棠問:“向伯伯,琭兒和珞兒怎麽了?”

這位向醫師抬頭看見甘棠滿臉的淚痕,看過太多生死別離的眼睛中也隱隱有些不忍。他想起了伐周之時即使被那樣的痛苦折磨還能揚起一個不屑微笑的甘棠,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麽向敦曠剛剛囑咐他不要告訴甘棠真相。

向醫師在心中歎氣,麵上還努力裝作一切正常的樣子,回答道:“箭矢上有毒,應該是因為兩位公子遭到襲擊之後,大公子將小公子護在了懷裏,所以大公子身上的箭傷多些,中的毒也更深。”

“什麽毒,怎麽解?”

向敦曠替醫師回答了甘棠的問題:“就是伐周時你中過的毒,你還記得嗎?”

甘棠點頭,那是周氏的毒,很猛。當時她隻是劃破了手臂,昏睡了四日才撐下來,但現在她的琭兒何止劃傷那麽簡單……

大概是猜到了甘棠在想什麽,向敦曠接著說:“當時你病得重是因為我們不了解這種毒,可是自那之後向伯伯就研究出了解藥,所以你不用擔心,兩個孩子會沒事的。”

也不知是不是被向敦曠的話說服了,甘棠又問:“箭傷呢,還有燒傷?”

向醫師答道:“已經包紮過了,血也已經止住了。”

甘棠點頭,說知道了。

向敦曠想再勸甘棠兩句,甘棠說:“我沒事的表哥,真的沒事。琭兒和珞兒那麽懂事,他們不舍得我難過,肯定會好起來的。”

向敦曠囁嚅數次,終是開口道:“是啊。”

甘棠深吸口氣,坐到程琭的床頭,說:“母親給琭兒講個故事好不好,聽了故事琭兒就不疼了……”

向敦曠看著這一幕猛地閉上眼睛,他不知道瞞下事實是不是為甘棠好,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又叫他如何能將真相盡數告與甘棠?

那些真相,比如說他們雖然有解藥,但兩個孩子中毒的時間太長,年齡又太小,根本撐不到解毒的時候;又比如說他將兩個孩子帶下山的時候,程琭就已經沒了氣息,程珞隻剩五髒有微弱的生氣;再比如說程琭身上的血不是止住,而是已經無血可流……甘棠如何能受得住?

——*——

漆吾較空桑相比雖然更遠些,但畢竟素衣是魔,素衣和程淵先後腳到達向府。

程淵進屋的時候,素衣正在給程珞號脈。甘棠聽見聲響,卻沒有回頭看他。

程淵去看了看程琭,又走到程珞的床頭,替換下孟桐繼續給程珞輸送靈力,然後他聽見甘棠說:“素姨,怎麽樣?”

素衣的眉頭擰了又擰,終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甘棠又說:“素姨,您說吧,我挺得住。”

程淵看向甘棠,他覺得陌生,但那的確是甘棠,隻是上一次見還是在伐周之戰的時候。果然,程淵又聽見甘棠說:“您說吧,我可是甘棠。”

素衣聞言,明顯地歎了口氣,然後說:“程宗主,停下來吧,沒有用了。”

程淵和程澹聞言皆是一震,但二人誰也沒有停下輸送靈力的手。

素衣看程澹的動作無聲地歎了口氣,抬頭看見甘棠鼻翼、嘴唇都在顫抖,卻沒有一滴淚落下。她狠了狠心繼續說:“救下大公子的時候太晚了,毒已經浸入五髒六腑,血也流幹了,如果不是有靈力撐著,大公子現在……已經冷了。”

甘棠咬住顫抖不已的嘴唇,說:“可是,可是這個毒沒有不該這麽快,我中過,我知道的,它沒有那麽快、沒有那麽快……”

“是,”素衣此時已經不敢抬頭看甘棠,“但是大公子為了保護小公子,擋下了全部的箭,就算箭上沒有毒,大公子也是生死難料,何況,”素衣頓了頓又說,“大公子的年齡太小,如果說毒在您身上是三分的效果,在大公子身上就是七分。”

在場的人聽到素衣這番話無一不痛心,可他們也知道,若論痛,誰又能比甘棠和程淵痛呢?

甘棠看向向醫師,說:“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向醫師和素衣聞言皆是跪在甘棠麵前,素衣說:“奴婢無能。”

甘棠示意綠竹去扶向醫師,自己則扶起素衣,搖了搖頭。

甘棠的視線掃向程淵,她看見程淵輸送靈力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看見程淵的眼眶通紅,於是她猛地閉上眼,又扭過頭來看素衣,問:“珞兒呢?他……還有救嗎?”

“有,有。”素衣趕忙答道,“大公子將小公子保護得很好,他身上隻有一處箭傷。”

甘棠很輕很輕地問:“那他,什麽時候能醒?”

“我不知道。”素衣思索著用詞,緩慢地回答說:“小公子雖然隻中了一箭,但應該是最早的一箭,因此中毒時間長。加之小公子隻有五歲,剛剛說在大公子身上七分的毒,在小公子身上便是十分。”

“我猜救下小公子時,毒便已發至全身,隻餘五髒還能有一絲微弱的生氣,所以向醫師才會讓人一直輸送靈力,維持小公子的生氣,對嗎?”見向醫師點點頭,素衣又接著說:“也多虧了向醫師這個法子,小公子現在才能有一息尚存。

“但畢竟隻存一息,小公子此時根本喂不進解藥,想要解毒並不容易。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可以用水蒸氣使藥物通過皮膚進入髒器,效果雖遠不如內服,但也多少能有所助益。可是小公子年紀太小,這法子頗為危險,我不敢保證蒸汽在解毒之前是不是會加快毒素腐蝕髒器的進程。

“因此,我思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帶小公子回漆吾。”

素衣看著甘棠說:“您知道,小公子體質特異,漆吾的氣候可能會有所幫助。”

素衣這麽說,甘棠便明白了——有些話素衣不方便在這麽多外人麵前說。但她相信素衣,既然素衣說有辦法讓珞兒醒來,那就一定有辦法。

甘棠說:“好。”

素衣說:“到達漆吾之前,不能停止給小公子的靈力輸送。”

程淵說:“我陪著他。”

素衣說:“我們得走了,小公子的時間很寶貴,一刻都耽擱不得。”

甘棠剛要張嘴,程淵的聲音已然傳來:“有勞兄長送琭兒回空桑,我和阿梨安頓好珞兒之後,會一起回去。”

程澹放下輸送靈力的手,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痕:“好。”

啟程去漆吾的時候,程淵聽見了甘棠今日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她說:“對不起。”

——*——

漆吾島還是和以前一樣陰鬱,沒有草木也沒有鳥獸,隻有混沌的風卷起黑漆漆的砂石,難辨天地間的一分顏色。

素衣問向醫師要了解藥方,又從向府拿了不少靈藥。

路上甘棠問素衣打算怎麽解毒,素衣說漆吾島上有些池塘,可以將藥放入這些池塘中,然後在小王子身上施個術,使他能一直平穩地浮在水麵上。長此以往,借助著漆吾的氣息,小王子身上的毒定然會除幹淨,毒除淨之後,醒來就隻是時間問題了。

甘棠又問大約需要多長時間。素衣說這種解毒的法子很慢,就算再快,隻怕也需要兩三年才能除淨。甘棠說沒關係,隻要珞兒能醒來,多久她都等。

倒是程淵又問了一句,解毒這麽慢,毒素在體內會不會有些別的影響。素衣回答說或許會,說這法子其實是下策,但也是目前唯一能救小王子的辦法了。

然後這一路上三人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到了漆吾之後,素衣和甘棠先是尋好了池塘。說也奇怪,漆吾島上雖然總是陰霾,池水卻並不渾濁,反而清澈見底。素衣將靈藥丟了進去,又往水裏放了些別的什麽東西,安頓好一切後讓程淵小心翼翼的將程珞放在水麵上,然後施了法,保證在外力介入時自己能第一時間得知程珞的安危。

做完這一切,程淵還是不敢停下輸送靈力的手,素衣想要製止,甘棠說:“隨他去吧。”

說完,甘棠便在池塘邊隨意找了塊石頭坐下,靜靜地看著水中的程珞。

漆吾沒有日出日落,自然也看不出時間的流逝,隻知道程淵靈力枯竭的時候晃了晃身子,甘棠上前扶住了他,然後說:“走吧。”

程淵很深很深地看了甘棠一眼,沒說話,反手抓住了甘棠。

甘棠隻當什麽都沒發生,深吸了口氣說:“回去安排……琭兒的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