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直須看盡洛陽花
在程澹幾次懷疑醫師要把他的胡子揪下來之後,老醫師終於站了起來。
程淵說:“醫師,阿梨她沒事吧?”
醫師行了禮,道:“恭喜三公子。”
“怎麽說?”
“三夫人有喜了。剛剛足月,三公子和三夫人沒有感受到也是正常的。”
“有喜?”程淵的臉色與其說是欣喜,不如說是憂慮。
“三夫人這次暈厥動了胎氣,但沒什麽大礙。我等下開張方子,讓三夫人照著方子調理幾日就好。”
程淵先是謝過醫師,又問:“阿梨她為何會暈厥?”
“這正是老夫要與三公子說的第二件事。”
“三夫人體質特異,雖無靈力傍身,體內卻另有一股真氣。實不相瞞,這種真氣老夫也是第一次見。”老醫師又捏起他多災多難的胡子:“老夫想問三公子可知道原因?”
程淵避而不答:“她現在昏睡就是這個原因?”
“是,我現在隻能感受到真氣混亂,猜測三夫人應當是被真氣所傷,才昏厥過去。”老醫師見程淵沒有回答,加之甘棠的情況的確特異,便猜到其中許或有些不能為外人道的原因,又說:“三公子若知道原因便該知曉如何為三夫人調理,說來慚愧,老夫還真不知該如何做。”
程淵蹙起眉頭:“若什麽都不做,她會一直昏睡下去嗎?”
“不會。三夫人昏厥的原因是真氣紊亂,但此刻真氣已大致歸位,並不礙事。現下三夫人還昏睡著是因為身體虛弱,休息休息即使今日醒不來,明日也一定會醒來的。”老醫師又叮囑道:“等三夫人醒來,請三公子記得問過三夫人真氣的情況。現在雖說不妨事,可畢竟老夫也是頭次見,不敢保證這真氣於生產時可會有礙。”
——*——
程淵握著甘棠的手,輕聲說道:“阿梨,我們有孩子了。”
自然沒有人應他的。
程淵也沒有想得到回應,依舊自顧自的說著:“可是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阿梨,我隻要你,我隻想要你一生一世陪著我。
“孩子不重要。
“阿梨,你什麽時候醒來?
“你不能有事。
“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我明明說過我不會讓你再受傷的。
“對不起。
“阿梨,好好休息。”
程淵陪甘棠說了會兒話後,走到外室,按甘棠教他的法子喚來了甘棠的暗衛。
“駙馬。”
“你去漆吾,請素姨。”
“是。”
程淵又看向另一個暗衛,說:“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暗衛跪倒在地:“屬下無能,沒有保護好殿下,請駙馬責罰。”
“你起來,”程淵搖搖頭,“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暗衛一臉沉痛:“求駙馬責罰。”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是。”
……
“老太太的屍體挖出來沒多久,殿下就消失了。我們急忙趕到殿下消失的地方,發現被人施了陣。陣法詭異,應是專門攔我族人的。我們,破不開。”
“專門攔你們。怎有人知道你們的存在?”
“我不知。但從陣法來看,隻能是這一個原因。想來殿下也是因為在陣內用不了法力,強行調用真氣破陣,沒有控製好,才會被自己的真氣所傷。”
“當時程氏子弟何在?”
“殿下消失的同時就有幾隻妖邪纏住了他們,妖邪不強,應該隻是為了拖延時間。”
“王胖子呢?”
“我們當時一心破陣救殿下,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消失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暗衛再次跪下:“請駙馬責罰。”
程淵搖搖頭:“是否要罰你、如何罰,都等阿梨醒來,讓她自己決定。”
這時有門生敲門送藥,暗衛便隱了身形。
程淵接過藥,走到甘棠床前。剛把藥放在小桌上,想先抱起甘棠再喂藥,卻見甘棠的嘴唇動了動。
“阿梨,你說什麽?”
程淵將耳朵湊近甘棠的嘴唇,隻聽見兩個字——
“周淩。”
——*——
程淵和甘棠成親後曾去四處短暫地遊玩了一圈,在回空桑前,甘棠帶程淵去了欽山地界的一處無名塚。
叫塚其實並不準確,細究起來,那隻是一處墳頭,無名無碑。
程淵並不奇怪,戰亂年代,這種無名的墳太多了。
甘棠在墳前站定,說:“我成親了,和程淵。”
難得的,程淵沒有從這句話中聽出任何語氣。
然後甘棠就不再說話,隻是站著,看著這一處毫不顯眼的墳塋。
甘棠站了許久,從未時初到申時末。
程淵一直陪著她,直至太陽落山才開口:“阿梨,該用膳了。”
“魚哥哥,你幫我買些酒菜來好嗎,我想和他吃一頓。”
‘他’指的隻能是葬在此處的人。
程淵說:“好。”
等他再回來時,甘棠已在墳塋旁尋了空地坐下。兩條腿並在一起,雙膝微屈,手托著腮,直愣愣地看向前方,像是發呆,又不像是。
程淵將食盒遞給甘棠,甘棠笑笑,取出一壺酒來,揭開蓋子聞了聞。
程淵遞過酒杯,甘棠卻沒接,她直接拿酒壺將酒澆在墳前。
“你愛喝酒的。”甘棠說,“這酒一般,不及當年……你將就將就。”
說是要吃飯,實際上甘棠一口酒菜都沒動。
倒完酒後又變成之前的樣子,一言不發。
她說,程淵就聽;她不說,程淵也不會問。
一直到戌時,甘棠才站起來,對程淵說:“我們走吧。”
走之前程淵想對著墳塋行一平輩之禮,被甘棠攔下了。
甘棠說:“這是周淩。”
——*——
傍晚時分,空桑落雪了。
程淵取晚膳回來時,甘棠正躺在**看雪。
“你醒了。”程淵走到窗邊要關上窗戶。
“別關,我才剛打開。”
程淵給甘棠留了條縫。
“雪下得不大,過會兒應當就停了。”
“幸好我醒得早,要不就該錯過空桑的第一場雪了。”
“你不可能錯過的。”程淵這話說得有些急。
程淵從食盒中取了白粥,坐在甘棠榻前要喂她:“剛醒來,吃些清淡的。”
甘棠說:“放桌上吧,我現在起來。”
程淵倒也沒反對,替甘棠取了外衣,又披上披風。
程淵將剛剛取出的白粥放在自己麵前,又從食盒中拿了另一碗給甘棠:“這碗熱些。”
甘棠心下感動,嘴硬說著:“能有多大差別。”
程淵一向話少,甘棠覺得自己犯了錯,也沒說什麽,一餐飯吃得安靜卻美好。
飯後,甘棠如往常一般提議出去走走,程淵不允。
甘棠說:“我都躺了一下午了,有些憋得慌。”
程淵不接話。
“魚哥哥,我已經沒事了,真的,要不我跳給你看。”
程淵默默收拾碗筷,還是不接話。
“夫君,”甘棠撒嬌道,“去嘛去嘛,我們就走一會兒,半個時辰就回來好不好?”
“阿梨,落雪了,地滑。”
程淵最聽不得甘棠喚他夫君,特別是甘棠捏著嗓子說話的時候。
“落雪地不滑的,化雪時才滑。”
宜蘇又不是不下雪,休想騙她。
程淵打開窗戶給甘棠看,原來不知不覺間,雪已經停了,地上淺淺一層的銀白也即將消失不見。
甘棠說:“雪剛化,還沒有凍住,此時不出門更待何時。”
程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阿梨,聽話。”
甘棠撅起嘴,知道這門今日無論如何也出不去了,又轉去櫥櫃取了酒來,便要烹酒,見程淵還想張嘴阻她,道:“美酒對美景,魚哥哥不讓我出門就罷了,連小酌兩口都不讓的嗎?”
“你身體尚未恢複,不可飲酒。”
“放心吧魚哥哥,我沒事的。溫酒煮雪才不辜負空桑的第一場雪。”
“阿梨,你才剛醒,不能飲酒。”
“這也不許那也不許,我的身體我不清楚嗎!”
明知程淵是為了自己好,可不知為何,甘棠就是想和他對著幹,惹他生氣。
“阿梨,”程淵按住甘棠正要開封的手,“你有身孕了。”
“……你說什麽?”
“你有身孕了,剛剛足月。”
“我,有身孕了?”甘棠重複著程淵的話,將手覆上小腹,“你是說,我肚子裏,有寶寶了?”
“是。”
“怎麽可能,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醫師說剛剛足月,你沒有感覺也是正常的。”
“我有身孕了。”甘棠用手感受著沒有波動的小腹,“我有身孕了大魚,我們要有寶寶了。”
甘棠終於把視線移到程淵身上,餘光掃到桌上她拿出的酒壇,趕忙拿起酒壇放到程淵懷裏,說:“拿走拿走,我有身孕不能飲酒的。”
程淵依言收起了酒壇,再回來時,得到的卻是一個擁抱。
甘棠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程淵回抱住甘棠,抱得很緊很緊。
許久,程淵說:“阿梨,你想要這個孩子嗎?”
“當然想,你什麽意思?”
“好。”
“大魚,你……”
“你想要,我們就要。”
“大魚,”甘棠歎了口氣,剛剛鬆開的手抱得更緊了,“別害怕,我不會有事的。”
程淵在甘棠的頸窩蹭了蹭。
甘棠說:“我答應了陪你一輩子就是一輩子,不會甩下你的。”
“嗯。”
“別怕,我在。”
——*——
接下來幾日,甘棠謹遵醫囑,讓喝藥就喝藥,讓休息就休息,聽話極了。但她能感受到程淵心裏有事,不單是因為擔心她的身體,還有別的。
甘棠不知道為什麽,然而幾日過去,甘棠的身體早已沒有任何異樣,程淵還沒有問她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這便不正常。
這日程淵去為甘棠煎藥,甘棠無聊,隨手拿起程淵桌案上的卷宗翻看。
程淵端著藥回來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甘棠說:“王胖子和他媳婦都消失了?”
“先喝藥。”
甘棠接過藥,一飲而盡。
程淵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是。”
“連屍體都找不到?”
“空桑境內新添的墳塋皆有名有姓。”
無論人是死了被藏在空桑境外,還是躲了出去,再想找到怕是不容易。
“已傳信與表哥,請他幫忙調查宜蘇境內是否出現可疑人士。”
“希望不大。”
甘棠知道那人既是衝著自己來,便絕不會躲在宜蘇。
“總要一試。”
“有意思。”甘棠說,“那日設陣之人與其說是想傷我,不如說是試探。”
“會是誰做的?”
“我仇家那麽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人知道你的身份。”
“恐怕是,”甘棠皺起眉頭,“按理說可能知道的人我當初都已經殺光了。”
伐周時甘棠屠了不少家族。
“這人既然出現,便不會是試探這麽簡單。”
“我知道。”
“他既然不想傷你,你又為何會暈厥?”
“我、我不是心裏沒底嘛。陣法之內不能用法力,我一時半會兒的又破不開……”
“所以?”
“所以我就操控了周圍什麽爛枝子破葉子的,強製破陣了。”甘棠右手舉起三個指頭豎起來,“魚哥哥我向你保證,這次是情況緊急我沒辦法,以後我絕不會做這麽危險的事情。”
甘棠若以法力出擊,隻怕沒有一個羽士能與之對抗。然而甘棠出生前,她的父親用陣法束縛了甘棠身上一部分的法力,原是怕甘棠的身世被人知曉的,卻不想到後來甘棠靈力盡矢需要依靠法力時,這束縛的陣法還是解不開。
甘棠為防萬一,便走了一條險路——以意念操控操控周遭事物。甘棠能走這條路也與她的身世有關,可這條路並不好走,不久甘棠就發現一旦她試圖控製萬物,她體內就會有一股氣息亂竄,想來這也是天道的平衡。
甘棠知曉這是險路,平日從不冒進,這次也是沒了辦法才想搏一下。其實若擱平時,這般消耗也傷不了甘棠,奈何此陣的存在擾了甘棠心神,甘棠一個不慎,沒控製住亂竄的氣息,這才暈厥過去。
“阿梨,我沒有怪你。”
若是我能陪著你,絕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
“這更不能怪你。”
身世是我的,孽是我自己造的,無論來者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還是想殺了我報仇,都不怪你。
“我知道你恨自己沒有保護好我,但是魚哥哥,我們在明,他們在暗,隻有他們出手了,你才能保護我。”
程淵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握著甘棠的手。
“害你擔心是我的錯,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我肯定不會做這種危險的嚐試了。”
話雖這麽說,但程淵和甘棠都知道,甘棠的決定是當下最好的選擇,若真的再發生一次,甘棠還是需要如此自救。
“魚哥哥,你別生氣了好不好。不要氣我冒失,也不要氣你自己沒有保護好我好不好?”甘棠捏了捏程淵的手。
程淵輕輕點了點頭,暗下決心再不讓甘棠單獨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