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鎖不住的潘多拉

相愛時,你是相見歡中的我最極致的歡;離開你時,你是我腮邊含淚吟中的一滴淚。你我許下的諾言,不過是如夢令中的一場夢。

——自林嘉楠日記

“嘉楠,請你回答這個問題。”老師剛說完,方佳蘭和林嘉楠同時站起來,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同學一喊他們的名字,他們時常分不清到底是在喊誰,兩個人經常同時答應。這樣的笑話不知鬧過多少次,同學們也借此不時地開他們倆的玩笑。

有一次,林嘉楠找到方佳蘭,一本正經地說:“你改個名字吧。”

“憑什麽?”方佳蘭偏著頭不服氣地問。

“那麽多名字你幹嗎要跟我叫一樣的?”

“你講講道理好不好!你的名字申請專利了嗎?誰規定了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可以叫嘉楠的?而且,我的名字叫佳蘭,不是嘉楠!”方佳蘭據理力爭。

林嘉楠無可奈何了,這個女生,來到世上注定是要和他作對的。好在不久後,他就轉學了,隻是這個女生一直深埋在他心底,無論如何也揮不去。

六年後。北京外國語大學校園。

“佳蘭。”一個男聲輕喚道。林嘉楠猛然回頭。是在喊自己嗎?還是喊方佳蘭?

“請問,你認識方佳蘭嗎?”他一個激靈,急切地問背後的男生。

“你是誰?”

“噢,我是她的同學林嘉楠。你呢?”林嘉楠友好地伸出右手。

“方佳蘭的同學,陸小西。”陸小西也伸出手來,遲疑地同他握手。

“方佳蘭人呢?”

“剛剛從這兒經過呢。”

林嘉楠四顧張望,還想同他說什麽,突然手機響了,是楚語盈打來的:“嘉楠,你到我們學校了嗎?”

“剛到。”他邊回答邊尋找陸小西,卻不見了他的蹤影。

“你等著我啊,我馬上過來。”楚語盈在電話另一端說。

他沮喪地掛斷電話,獨坐在這所大學校園裏,漫無邊際地想著心事。那一霎,林嘉楠神情開始恍惚,仿佛自己又重回到六年前。

“媽媽,請把它放下!”15歲的林嘉楠向母親大喝一聲。

母親把一隻恐龍變形金剛放回他的抽屜,冷冷地說:“它很重要嗎?比我還重要嗎?”

林嘉楠握緊失而複得的變形金剛,垂頭喪氣地說:“媽媽,你知道你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人,任何人都比不上。”

母親綻露出一絲笑容,仍舊不放心地問:“恐怕還有一個人比我更重要吧?”

他不解地問:“誰?”

母親似笑非笑地說:“你日記本裏夾著一個女孩的照片,她是誰?”

林嘉楠雙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媽媽,求求你不要再動我的抽屜了好嗎?我已經不是五六歲的孩子了,我也有我的隱私!”

“你所謂的隱私就是一直忘不了那個負心的男人,你在心裏還一直承認他是你爸爸,你始終保留著這個變形金剛就是因為你還在想念他是不是?”母親的身體顫抖著,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媽媽。”林嘉楠從背後緊緊地抱住母親,“你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我最愛的人永遠是媽媽你,永遠是你……”

母親方才破涕而笑,心滿意足地去廚房為他煲湯。

他將抽屜鎖好,又不放心地將抽屜向外拉了幾下,生怕未鎖緊。他確認已鎖好後,坐在桌前長久地發呆,許久,發出一聲長歎。

夜漸深,林嘉楠躺在**,反複把玩著手中的變形金剛。那是一隻小恐龍,已經很舊了,油漆剝落得幾乎看不出它原來的顏色,而且還掉了一隻胳膊。他用泥巴為它重新接上了一隻,雖然看上去有些怪異,但他時常為自己的傑作洋洋自得。這隻小恐龍變形金剛伴隨他度過了那段迷茫、懵懂的歲月。

回憶是個令人糾結的結。他永遠也忘不了,十幾年前,父母突然告訴他,他們一家人會分開,讓他從父母中選擇一個。這是他此生做過的最難的一道選擇題。

他瘦小的身體顫抖著,不知所措。是母親撲上來將他緊抱在懷中,歇斯底裏地喊道:“嘉楠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我什麽都不要,林傳文你給我滾,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他親眼看到父母在一張紙上簽了字。後來他才明白,父母簽的這張紙叫離婚協議書。幾天後,幾位穿製服的人來到他們家。

“他們要幹什麽?會把我和媽媽抓走嗎?”他緊貼著母親,驚恐地看著這些陌生人。母親似乎讀懂了他的心思,撫摸著他的頭說:“那個人把房子留給了我們,但房子裏的東西,他要拿走一些。”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天,他的父親,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搬上了一輛貨車。父親看到了他印有變形金剛的藍色小書包,用征詢的目光看著他。他緊張地盯著父親,很快向母親尋求答案。母親一把搶過父親手中的小書包,厲聲喝道:“嘉楠的東西,你一件也別想帶走!”

父親有些怒了,伸手過來搶,二人爭搶中,一隻小恐龍變形金剛從書包中掉出來,摔在地上。母親對他管教很嚴,因此,藏在書包中的變形金剛是他的小秘密;更因為,玩具是父親買給他的。他迅速撿起變形金剛,不料,卻被母親一把奪過,狠狠地扔到地上,小恐龍的一隻手臂掉了下來。母親仍不解氣,用力朝小恐龍踩去,那隻手臂徹底破裂了。

他傷心極了,想流淚,卻強忍著,因為母親曾多次告誡他:男兒寧可流血也不能流淚。父親走了,沒能帶走兒子的任何一件物品。他永遠也料想不到,此次一別,竟成了永別。

林嘉楠不止一次地尋找父親的照片,卻一張也未找到。他想起,父親離開後的當晚,母親將所有同父親有關的東西,都扔到盆裏,付之一炬,還差點引起一場火災。

那天,母親流著淚,在那個父親親手為他做的兒時的木澡盤裏,一張張地焚燒父親的東西。日記本、照片、信件、文稿……他親眼見到父親的照片瞬間化為灰燼。後來,熊熊的火勢迅速向四周蔓延,母親一把抱起他向門外衝去。他們雖然安全地衝了出去,但為了保護他,母親的手臂燒傷了,而他卻安然無恙。

那個夜晚,他嚇得獨自蹲在牆角瑟瑟發抖,並止不住地流淚。也就是他的眼淚,好像一下流盡了。從此,他幾乎再沒流過眼淚。關於照片的記憶,也成為他生命中的一抹灰色。他潛意識裏抗拒著一切照片,他平時也很少拍照,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上,他也永遠是一副漠然的表情。

然而,在這樣一個月色蒼白的夜晚,他卻為一張特殊的照片夜不成寐。忍不住起身,從上鎖的抽屜中取出那張照片,輕輕地撫摩,凝神地注視,目光久久不願離開。這張七寸的照片成為他今夜的被子,他將他的“被子”緊捂在胸口,生怕一不小心就會飛走。

淩晨時分,房門突然響了,一個女人悄悄朝林嘉楠走了過來,林嘉楠的心猛地一顫。

林母推門進來,打開台燈,看到兒子手中緊握的照片,想拿過來仔細看,沒想到他抓得很緊,如果太用力,難免會將他驚醒。林母臉上閃過一道失望,輕輕地替兒子蓋上被子,又熄掉台燈,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這樣一個夜,她卻再也睡不著了。兒子長大了,會愛上一個比她年輕漂亮的女人,然後她將會被當作牆角的一把破掃帚一樣,冷落在一旁,可有可無,無人問津。她辛辛苦苦地將兒子拉扯到21歲,難道就是為了將與自己相依為命的他拱手送給另一個毫不相幹的女人嗎?嘉楠啊,你為什麽要長大?我寧願你永遠是當年那個五六歲的懂事又聽話的孩子……

林嘉楠同樣也清醒著。對於母親剛才的一舉一動他一清二楚,他害怕母親會將那張照片奪走,然後撕得粉碎,或者,像當年焚燒父親的照片一樣,將這張照片丟進火盆裏。盡管這些年來,他從未違抗過母親的意願,但他難保自己不會奮起同母親力爭。母親離開後,他將照片捏得更緊了,又唯恐將照片弄皺了,極力去抻平它。黑暗中,他反複同一張照片糾纏不休。

後來,他實在困極了,便吻著照片漸漸入睡。睡夢中,林嘉楠喃喃自語道:“方佳蘭,你這討厭的家夥到底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