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任望珊

2019年10月1日 星期二

“下飛機了,你人在哪兒呢。”於巋河脫下高定西服往肩上一搭,露出剪裁合身的白襯衫,邊解著一側的袖扣,露出腕骨分明的手。

魔都此時的天氣比澳洲熱得多,他出著細汗,抬頭一怔:“站那兒別動,我看到你了。”邊摘下藍牙耳機往領口一別,向一號出口走去。

“我去,想死你了巋河。”程鼎頎上來就是一個擁抱:“都解決了沒。”

“我都回來了,能沒解決麽。但就那點破事,纏了我大半年,就當曆練了。房子我這兒剛買好,老爺子讓我在上海管幾年分公司。估計是嫌我天天在他眼前晃,煩得礙眼了。”於巋河哂笑,“老爺子是變著法兒支開我。”

程鼎頎揶揄道:“喲,看你開心還來不及。走,請你吃飯。”

“哪家?我剛回國,要請我吃好的。”於巋河和他並肩離開出口。

“行啊,去壺碟吃。”程鼎頎升了個腔調,“在澳洲吃得不習慣吧?”

於巋河皺眉:“壺碟那不在蘇州嗎?這也能重名?還是——”

“當然是樹老板不負眾望,今年年初順利完成心願,把壺碟開到浦東嘍。”程鼎頎拍拍他肩笑道。

於巋河眼裏滿是驚喜:“不早說,走。我叫了專車。”

一輛黑色賓利緩緩停靠在黃浦江邊的“壺碟”。

樹老板遠遠招著手,早已等候多時。再看,門口還掛著個木質牌“今日休憩”。

與蘇州那家總店裝修的粉牆黛瓦不同,水麵之上,黑色大理石路蜿蜒曲折,通向一座小而精的三層小洋樓。

挑高的門廳兩側散落著純黑香木桌椅,精致的院落歐月薔薇怒放,夏末炙人的熱氣盡隔絕在外。

門廊向南北舒展,兩側紫竹合圍。內部純色大理石地板鋥亮,奶黃色桌椅可愛不失莊嚴,中西結合,室內室外情景交融,自然至尚。

於巋河跟程鼎頎笑道:“樹老板倒底是會做生意。”

樹老板遠遠地迎上來:“巋河啊,一年多沒見,快過來讓我看看。程鼎頎這孩子我倒是能月月見著。”樹老板年齡已經不小了,笑起來眼角堆起層層疊疊的細紋,但滿眼都是對於晚輩的關心和疼愛。

“看看我這裝修怎麽樣!和蘇州比哪個好?這地段,可真是下了我血本啊。”

於巋河“唔”了一聲道:“靠江靠岸,前景開闊,廣納財源,地段極佳。裝修也很有品。我看那門前的香木得有幾十個年頭。想必生意不錯。”

“嗐,風水什麽的我不懂,不過這點你小子說得對,樹老板啊一月掙這個數。”說著伸手比劃了個數字,還不忘驕傲地跟他擠擠眼睛。

於巋河莞爾一笑:“那再好不過。這頓可要樹老板請。”

“那必須的啊!跟你樹老板客氣啥,快進去快進去坐著,我給你們做。”

“喲,那我可省下了筆大的。”程鼎頎笑道,“多謝樹老板了。”

於巋河和程鼎頎揀了一張頂樓靠江靠窗的位置坐下。頂層特地挑高了建,黃浦江的習習冷風吹來黃昏的華燈初上與霓虹萬丈。再往遠方看,是紙醉金迷的十裏洋場。此時此刻,無數的人沉醉在夜上海,越陷越深。

“這裏我來過好幾趟了,蘇州那家隻賣咖啡簡餐,這裏花樣更多些。地段也是真的好,我幾次來都是要樹老板特意留位的,不然還真吃不到。”程鼎頎無奈笑笑:“變化真大。樹老板現在本幫菜做的也真心很不錯,待會你嚐嚐看,他應該會做的。”

於巋河不置可否,側過臉看黃浦江的浪一層又一層地起起落落。街燈亮起,潔白窗欞的陰影打下,他幹淨利落的下頜線被映襯得更加分明。眉骨和山根很高,眼角似有似無閃著水光,又被鴉羽般細密的睫毛隱去。眉心微微蹙著,他闔眼伸手捏了捏山根,微微泛著白的骨節掃過側臉,又放回到桌麵。

上海的模樣總是瞬息萬變,於巋河半年多不來,又是另一幅繁華圖景。

“程鼎頎,你這大半年……過得怎麽樣。”

“嗐,我那就是家小公司,又剛起步不久,就那樣唄。不過人工智能畢竟剛好趕上了時代,總體來說是越來越好了。下回帶你看看我們公司新研發的程序,覺得可以的話考慮一下再合作。”

“跟你我最信得過。”於巋河言簡意賅。

程鼎頎沉默了半晌。

“巋河,我覺得你和以前真的越來越不一樣了。”

於巋河一怔,隨後哂笑了一聲。“有嗎。我沒注意。”

程鼎頎眼神閃爍,有時候他還會在心裏想:於巋河他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隨後他會發覺,是三年來的每一天,把於巋河慢慢磨成了現在的模樣。

樓梯間傳來樹老板的腳步聲:“菜來嘍……”

還是和幾年前一樣味道的,鬆鼠桂魚,頭昂尾翹,金光璀璨,魚肉節節分明,潔白如玉。半味鹽酪不添,亦毫無腥膻之味。

蟹粉豆腐,此時正是雌蟹當季,蘇州陽澄湖當天運來的螃蟹,蒸熟剔出蟹肉蟹黃,中火慢慢燉出鍋。百葉燒肉,筋勁十足,層次分明而不見鋒棱。翡翠菜心要用雞湯慢慢地煨出甜味兒。清溜蝦仁,鮮明透亮,軟中帶脆。

再上一道芝麻茶餅,用的是上好的大紅袍入味,取白芝麻十幾顆點綴,茶香滿腔,唇齒留香。

不是意想之中的本幫菜,而是清一色的蘇幫菜。

於巋河眼眸微微閃爍。

“樹老板知道你念著這味兒呢,快嚐嚐,看看和以前相比,樹老板的手法有沒有生。”

“……謝謝樹老板,有心了。”

可惜的是,菜還是多年前的味道,眼前最愛的人卻不見了。

樹老板何其了解於巋河,他歎了口氣:“巋河。其實望珊剛來過。”

“她怎麽在這裏!?”於巋河幾乎是下意識的站起來,險些一個踉蹌。

“巋河你別這麽激動,我和樹老板也是剛剛才知道。”程鼎頎也站起身。

“說是作為R大保研的研究生來F大交流學習一年,那小娘魚特別出息,真給她家裏人長臉……”樹老板突然頓住,看向於巋河——

“巋河,對不住啊,我……我也沒什麽特別的意思……”

於巋河伸手打住:“我沒事兒。”

飯畢,二人又談了些陳年往事,告別並謝過樹老板,二人一齊向外走。

程鼎頎道:“我車就在這附近,送你回去吧。地點告訴我。”

於巋河淡淡道:“南隅獨墅。”

程鼎頎一聽哂笑:“謔喲,那地段。你家老爺子的房啊?”

於巋河麵色不改:“不是,我的。”

對方沉默許久後緩緩開口:“巋河,你真是厲害。大二創立山河,三年時間不到,一躍成為世界五百強。我時常會覺得,就算你沒有老爺子那些家底,這些也遲早是你的。”

於巋河不置可否。

山河的事情,本就沒有多少人知道真相,現在也亦無需再提。

“我多嘴問一句,巋河,你會去找她嗎?”

於巋河身形一滯,隨即恢複常態,像是對著窗外笑了一聲:“怎麽可能。”

南隅獨墅A區1棟101室。

門口停著一輛嶄新鋥亮的黑色路虎。

“哢嗒——”於巋河開了玄關的燈,大致地掃視了一圈屋內。

真不愧是夏成蹊幫忙裝修的房子,冷淡的極簡風格,還真是像他,沒有一丁點兒的煙火氣。好就好在用的都是好東西,那擔任沙發於巋河一坐就知道,沒有小百來萬買不著。

於巋河抬起骨節分明的手,拉扯開黑色的領帶丟在床單上,脫下一身高定襯衫西褲,走近淋浴間,開了涼水。

“呼——”

冰涼的水讓於巋河瞬間清醒許多,他拉開浴室的門,下身裹著浴巾,發絲因為淋濕而顯得愈發黑亮,發尖上淌著的水滴在衛生間的瓷磚上反射出微光。他到房間拉開櫃門取了瓶82年的拉菲,連醒酒都沒醒,開了瓶就往嘴裏灌。他煩躁地把秘書黎陽發來的消息一一強撐著回複,然後一仰頭把手機一拋,整個人攤倒在**,嘴裏喃喃道:

“任、望、珊。”

三年不見,她回來了,現在和他在同一個城市,還見了同一個人。

任望珊她現在好不好?他不在的三年,有沒有照顧好自己?

聽樹老板的口吻,她過得很好。但有沒有照顧好自己,實在不太好說。

他把手肘枕在臉上,像是生怕被誰看到自己此時的表情。

平日裏的他已經習慣冷淡又穩重,做事總是有條不紊的樣子,成熟且明理。這樣的麵具在於巋河念出任望珊這個名字的時候盡數支離破碎,他不說也不想,卻怎麽也不能忘。他以為,時間可以撫平傷痕,可隻要是有任望珊的一點氣息存在,他依舊會沉默。

他們的分開,殘酷且現實。任望珊依舊善良好看地讓他心動,可惜他已經沒有餘力和勇氣再去愛她。

回憶頓時滿城風雨般席卷而來,侵占於巋河所有的思緒。

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