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字真言
樂靈是長歌門二弟子。
樂靈的師姐是現任掌門,掌門之位是師父逍遙散人傳給他師姐的。
逍遙散人因門內一場變故而鬱結於心,英年早逝。
長歌門的擔子落到了樂靈他師姐的肩上。
和樂靈同輩的師兄弟都不明白,樂靈的修為比他師姐強,為什麽是他師姐繼承師父的衣缽。
往後好多年,拜入長歌門的弟子,都會好奇一件事,二師兄樂靈和掌門,到底誰更強?
比起門派的事務,樂靈更喜歡自由瀟灑的生活,他偶爾會行走一下江湖,交幾個要好的朋友,喝幾壇好酒,幹幾件行俠仗義的事,然後又事了拂袖去,深藏功與名。
一個上了三品段位的高手,隨時在江湖時隱時現,“揚善”太費口舌,樂靈沒什麽興趣,“懲惡”卻從來不手軟。
樂靈和掌門師姐是一起長大的,他從來沒把這個位子放在心上。
掌門師姐的名字跟長歌門一樣。
這個名字是師父逍遙散人取的,這個名字注定了她的使命。
樂靈小的時候總是這麽一遍又一遍的叫她的名字。
長歌。長歌。
然後他會看見師姐轉過身來,一雙秀眸若天上繁星。她的笑,有撫世之寧。
長歌門曆代門主都要鎮守一個刀盒。
樂靈清楚記得,師姐長歌登位那天,她捧著那個刀盒,跪在師父的病榻之前。
師父說:“你起來,把長歌訣演練一遍給我看。”
長歌退到房外的空地上,那一天大雪紛飛,她展開身法,在雪地裏翩然起舞,宛若遊龍。
樂靈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的情景,師姐長歌一身白衣長袍似雪,與天地渾然一體,她頭上以一條紅色綢帶束發,綢帶隨著她的身姿飄**起舞。
她的舞姿清靈而飄逸,但見她身隨意動,掌風帶起雪花,凝在半空不散。
樂靈等眾弟子見她一套回轉身法施展完,地上已經畫出一個結印形狀。
地上九個金字徐徐升起。“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
九字結印出自東晉葛洪的《抱樸子》,又叫“九字真言”、“六甲秘祝”。
地上的結印光芒盈盈,形成陣法結界,一道光柱平地而起,射向九霄,直破雲層。紛繁變幻的光字虛影在光柱裏飛速流動,泱泱之勢,蔚然大觀。
長歌訣本身就是一種和光明有關的陣法。
結界光柱映照眾弟子的臉,有洗滌心靈的感染。
平輩的弟子們終於知道,原來師姐的修為一精於廝,她的舞姿給人強烈的震撼和感染。
樂靈激動著飽含熱淚,他聽見師父逍遙散人說了聲“好”。
長歌聞言收刹身形,她身向後仰,袖袍揮出,凝結半空的雪片如飛花散去。
那飛花如煙,如塵,如風而去,像極人間的纏綿悱惻,悲歡離合。
樂靈愣愣看出了神,此情此景,他既感且佩,沉聲道:“傾我一生一世念,來似飛花去似煙。”
師尊點了點頭,不用多說了:“能施展長歌訣結界,長歌就是下一任長歌門主!接掌門信物!”
弟子裏掌聲雷動,樂靈卻看到長歌臉上卻有一絲猶豫。
樂靈和長歌對視著,在雪地裏,在天地間,寒風吹起了長歌的束發紅綢帶,飄在空中,飄得很長,在白茫茫的天地間,顯得分外奪目。
他二人的眼神裏,藏著一個秘密。
這個掌門信物,那個刀盒,是空的!
樂靈記得在前一天晚上,長歌穿著一身淡蘭素雅的裙,輕輕扣開他的門。
長歌對樂靈道:“樂靈,你可以替我梳理一下頭發麽?”
不管什麽質的梳子,在長歌長發上,都會一順到底。
樂靈聞到長歌頭發上花香的味道,那是晨曦時分的露水,滴答在剛剛綻開的橘子花上,總是令人舒服的。
樂靈靜靜地梳,長歌輕輕地唱:“玉青弦,鬆脂如潤纖手翻,悠悠道流年。伴君側,莫道相思難,戀至秦淮幹。”
長歌的歌聲似乎有幾世的憂怨。
樂靈問道:“這首小曲是哪來的?”
長歌道:“是秦淮河上的”
樂靈道:“你連山門都沒出過,我怎麽不知道你會唱這歌?”
長歌神秘一笑:“我也不知道,樂靈,你相信前世來生嗎?”
樂靈點點頭。
長歌神色黯淡道:“有些宿命必須要麵對。”
樂靈問她:“長歌,你在苦惱什麽?”
長歌道:“我其實挺羨慕你,我也想做一個自由的人。”
樂靈道:“明知注定,何必強求,隨遇而安,就能自由。”
“對,你會比師姐快樂的。還有,你從明天起便不能叫我長歌了,知道麽?”
樂靈笑道:“知道了,門主。”
這大概是樂靈最後一次給長歌梳頭發,從那一夜之後,長歌就再沒與樂靈這般說笑談心了。
翌日,長歌接下掌門之位。
那一天,她十八歲。
師父給她起這個名字的時候,他說,你叫長歌,是命中注定執掌長歌門。
小小的長歌對著鏡子說了兩聲。
“長歌,長歌。”
在這一瞬間,她忘了從前的名字。
這悠長的歌,何嚐不是一瞬之事,偏偏在這一瞬中,傾注了太多注定的事。
師尊逍遙散人收養長歌時,就發現這小姑娘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靈力,她能洞見前世來生!
他認定這樣的人有大智慧,她一定能接掌長歌門。
逍遙散人告訴樂靈和長歌,長歌門主總是肩負著一個特殊的使命。
鎮守一套魔刀!
那套刀是邪刀,亡國之刀,有著亡國之恨。
能與之相抗衡的,是天下大愛。
隻有無上修為,兼具天下仁愛的人,才能壓製九歌魔刀的邪靈之氣。
那一天長歌登位。
她遵照師父的遺命,捧著那個空的刀盒,向同門證明她的修為可以抑製刀盒裏的魔刀。
可那刀盒什麽也沒有。
魔刀九歌在多年前衝破了長歌門的結界,散落到了凡間!
當魔刀再次現世,蒼生將有浩劫。
長歌能洞見過去和未來,所以她有一絲猶豫。她曾在夢中遇見她的幾世怨侶。夢中的男子看不清臉,他焚香安坐,纖手撫琴,他輕聲唱著歌。
長歌知道,在這一世,這名男子一定還會出現在她的生命中,豆蔻年華,如錦生花。
她羨慕過樂靈,她向往過外麵的世界。她遲遲不敢接下門主之位,因為長歌門主不得有私愛!
長歌曾問過師父:“為何刀都不在了,還要守著空盒?”
師父眼中有深邃的光:“長歌,你必須要重新封印這套魔刀,拯救蒼生!這是你的使命,你不得有半點兒女私情!”
這都是注定。
樂靈在那一夜替長歌梳發,她不知不覺唱起那首歌,似乎過了這許多年。
任世間愛恨悠悠,華年似水流,時間的洪流呼嘯一聲,便帶走多少少年頭。
樂靈靜靜地梳,長歌看著窗外的鳶尾花,東方已漸白一陣風吹來,花瓣打在臉上、鬢旁、眉間、唇角,冽冷無比。
師父老了,病了,他未等到魔刀現世,這是他終身的遺憾。
師父養大了長歌,她必須接過師父的衣缽。為了蒼生大愛,她必須找到魔刀,用長歌訣封印它,裝回這個刀盒之中!
當她登上長歌門主之位,她的一生將不再屬於自己,她的七情六欲,她的凡世向往,都將通通封印。
她知道自己並不快樂。可是宿命,注定不可擺脫,她依然必須扛起這個艱巨的使命。
明日之後,她將不能再是一位向往著愛情和熱烈生活的普通女子,她決定將最後一滴淚,留在那個刀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