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師承之謎

江都是南方幾個大都城之一,江都是座很美的城市。

楊花是很美的,可惜跟錯了人。

楊花是個男人。

南複生和冷涼初在剛到江都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他。

三人在江都城外的九門道前動了手,仿佛天生的獵物和獵人,不需要任何寒暄,南複生直接從畫像裏認出了他。

魔刀九歌上沒有楊花的名字,可他絕對是個狠角色。雲姨說過:“楊花舞起劍來,你千萬要閉上眼睛,他的劍美的讓人迷幻。”

於是南複生閉上雙目。

他一劍翩然而起,直刺過來。

南複生辨得來路,反手拍出,正拍在劍身無鋒處,將他劍勢**開。楊花身法輕靈,向左虛翻,長劍向左右上下各刺十劍,似池中粉蓮綻放。

楊花手腕一抖,先前四十道劍影凝聚為一,正待南複生仰身後退,氣息未換之時疾刺而來,快疾無比。

在楊花把劍逼進南複生喉嚨前一瞬,南複生用右手折斷了他的劍,把斷劍射入他的喉嚨。

南複生睜開眼,看見楊花充滿恐懼的眼神,不住發抖的右手死死握著劍柄,烏黑的血,他掙紮著咬出幾個字:“斷魂樓,雲雪姬!”

南複生看著冷涼初笑了,這是“十殺將”排名第九的美人劍,姓楊,曾追隨過楊居胥。

擊殺楊花之後,南複生和冷涼初徑直進城,留宿在一間名叫“仙客來”的小客棧。

“仙客來”這樣名字的小客棧,似乎每個城市都有。

冷涼初道:“楊花到江都絕非偶然。”

南複生道:“是,你說過了,他到江都來必為了葛洪的法器。”

冷涼初道:“隻要組織裏數日沒有楊花的訊息,必會有更強的殺將到江都來追查原因。”

南複生道:“留住江都,以逸待勞。”

冷涼初道:“所以你大搖大擺住客棧?”

南複生道:“我們在進城的道上鬧出這麽大動靜,我還有什麽必要躲藏?”

冷涼初道:“你釋放如此戾氣的殺氣,方圓十裏的高手都能覺察到。”

南複生道:“文帝座下除了有‘十殺將’,還有情察司,我在圍獵他的人,他一定也在圍獵我們。”

冷涼初道:“優秀的獵人一定要對獵物有足夠的耐心。”

南複生沉聲道:“優秀的獵人往往都以獵物的形態出現。”

夜,微寒。

江都擁有當世最豪華的賭坊,叫做淮居。

淮居是江湖大幫的堂口,這個幫派名叫五分利幫。

五分利幫和過去金錢幫相比,更是無惡不作,臭名昭著。

此處夜夜歌舞升平,火樹銀花。歌妓的樂聲從遠處傳來,飄乎至半空,纏綿徘徊一陣,餘音悠悠。

南複生自然沒有心情去夜逛江都,冷涼初趕了一天的路,也早早在自己的客房睡下。

便在夜晚將睡未睡時,南複生房頂的瓦片被人輕輕掀開,魔刀九歌發出激烈的震動向主人示警。

南複生心道,敵人來得好快。

他心念一動,已從**躍起,衝頂而出。

待他躍上屋頂,舉目望去,那屋頂之人,已在五丈外。

南複生不由得對他的身法大為驚歎。

那人見身形暴露,轉身即走,其身形在黑夜中如遊龍一般。

南複生舉步疾追,在屋頂展開身法,閃電一般地追擊而去。

那人衣袍飛起,腳步輕點,腳行換步頓時加快一倍。

南複生暗暗心驚,這般身法,和斷魂樓嫡傳身法如出一轍!

不可能,斷魂樓隻有一個傳人!

南複生一咬牙,追得更狠。

民家烏黑的頂簷,未盡的餘燈昏黃,從腳下飛馳而過,不斷循環重複,那人卻始終領先。

便在電光雷霆般的追趕中,南複生忽然泛起奇異感覺,好似與前麵之人相熟已深。

南複生右足起抄起一片屋瓦,勁隨意動,屋瓦疾射而出,直指那人背心。

那人飛快轉身,衣袖拂出,隻聽一聲脆響,瓦礫震碎飛散。

在他轉身正對南複生時,南複生才看清這張世間最為溫柔的臉。

此人身著藍色寬袍,腰間懸一魚狀玉佩,腳著謝公履,頭發用一根尋常的綢緞係起,發帶與發隨風飄動,寬袍翩翩,溫文爾雅,直似欲隨風而去,出脫塵俗。

南複生立定腳步,問道:“你是何人?”

他適才大呼疾走,此刻停足之後,氣息絲毫不亂,安安靜靜的站在南複生麵前。

“在下樂靈,字今非。”

南複生道:“今是而昨非?”

樂靈笑了,他笑起來,讓人敵意全消。

南複生問道:“所為何事?”

樂靈竟毫不掩飾,直視南複生腰間的魔刀,道:“為刀而來。”

南複生道:“你知這是套什麽刀?”

樂靈悠然道:“我能感應它的存在。它叫九歌,對否?”

南複生目光直視他,一字一字道:“你還知曉什麽?”

樂靈仰視天空,俊目頗有淒婉之色:“這是套魔刀,你能使用它,你已成了恨的奴隸。”

南複生握緊了刀,道:“隻有恨,才可發出最快的飛刀。”

樂靈道:“你能使用它,你的刀一定很快很可怕。”

南複生道:“你為刀而來,是想領教我的刀?”

樂靈卻不回答,他忽道:“你可知最近江湖上的一宗懸案?”

樂靈盯著南複生,目光灼灼道:“返道老人被刺身亡,死在一柄飛刀暗器之下。”

南複生道:“奇劍道的門主,江湖神話返道老人?”

樂靈道:“你雖然剛下山來,可是對江湖的事,似乎知道不少。”

南複生道:“你既然知道我剛下山來,就不該小覷我。”

樂靈道:“是,任何強者初入江湖,總是或多或少會掀起一些風浪的。”

南複生道:“返道和我入不入江湖有什麽關係?”

樂靈道:“你既然聽過返道的名,那你總該知道,能殺死返道的飛刀並不多。”

當今江湖最負盛名的四個門派,“奇劍定天下,一指碎乾坤。青玉沒藥救,飛刀可斷魂。”

“奇劍”,指的就是奇劍道。

南複生道:“能殺死返道的飛刀確實不多。”

樂靈道:“除了斷魂樓,還有沒有?”

南複生道:“沒有,簡直一個都沒有。”

樂靈道:“你可是來自斷魂樓?”

南複生道:“是。”

樂靈道:“論身手,你可是能殺掉‘十殺將’的人?”

南複生道:“是。”

樂靈道:“論智謀,你還設計幹掉了楊居胥?”

南複生沉聲道:“那又如何?”

樂靈臉色變了變,道:“能殺掉返道老人的,除了你,你還能想到誰?”

南複生冷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一件事。”

樂靈道:“何事?”

南複生道:“我還未踏足江湖,為何有人便要替我揚名。”

樂靈道:“你莫要以為這是好事,奇劍道高手眾多,返道老人德高望重,你現在已經成了眾矢之的。”

南複生道:“江湖每天都有人相鬥,對嗎?”

樂靈道:“這世上的紛爭確實不少。”

南複生說道:“那這有什麽稀奇?隻要有爭鬥,不是被人殺,就是殺別人。那麽我是否殺了返道,有什麽好解釋的,我反正隻殺人。”

樂靈不說話了,他沉吟半晌,道:“跟我來。”

南複生道:“你憑什麽肯定我會跟你走?”

樂靈道:“憑這個。”

語畢,忽的刀光一閃,不知他從何處拿出的飛刀,疾射而來。

南複生沒有躲閃,他看清了刀勢,這柄刀從他右耳旁飛過,破風之聲使耳鼓嗡鳴。

樂靈又笑了,說道:“現在你該知道了?”

南複生道:“我知道了。”

樂靈道:“既然你知道了,我不信你不來。”

南複生道:“隻因我終於知道,原來這世間,不光是斷魂樓,有這麽快的飛刀!”

能殺死返道的飛刀!

樂靈衣袖一揮,轉身躍下屋頂。

南複生必須必須跟著去,這個樂靈背後到底是什麽勢力?

二人從北出城,展開輕功,一前一後疾馳而去。二人奔了約莫一個時辰,已將那繁華似錦的江都城拋到了腦後。

樂靈在前引路,將南複生帶入一處深山之中,那深山在夜間看來,也是雲霧團繞,不易被人察覺。

南複生略略凝神,便看出這山間雲霧,乃是有人布出的陣法,若是無人指引硬闖,必在山間兜兜轉轉,無法得出。

樂靈袖袍一揮,隻聽山間山石隆隆,似有巨大機關挪位,眼前雲霧分開一道路來,現出山道前門。

山門一塊玉匾赫然在目。

長歌門。

樂靈轉頭衝南複生笑道:“我們到了。”

南複生仰頭看了看玉匾雕的“長歌”二字,翩然如風,瀟灑隨意,字跡刻的很深,隱然有股莊嚴之力。

樂靈道:“你沒有聽說過長歌門?”

“沒有。”

饒是南複生的師父雲雪姬,抑或是老仆郭上寒,都不曾給南複生講過這個門派的掌故。

“長歌門是隱世門派,很少到江湖走動。”樂靈謙和一笑。

南複生道:“可是你必定和斷魂樓有極深的淵源。”

樂靈道:“你的出手很快,已經深得斷魂樓真傳。”

南複生道:“是。”

樂靈道:“這世間的武學,博大精深,‘唯快不破’早成了騙小孩子的話。”

“絕強之快的出手,必能立於不敗之地。”

“不能。”樂靈道,“在擊殺楊花時你用的手法很高明,可是破綻太多。”

“動嘴皮子誰都會。”南複生雙目精光暴起,決定用最簡潔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猜想。

南複生道:“你可還有飛刀?”

樂靈從寬袍下取出一柄普遍的鐵鑄小刀,交到南複生手上,向他微微一笑。

南複生手掌一翻,運氣將飛刀吸到掌中,刀刃向外。那飛刀與手掌同樣大小,藏在手中,不露端倪。

“掌中藏鋒”,正是斷魂樓絕學之一。

南複生忽的一掌拍出,使的正是掌中之刀,掌力挾著刀鋒,撲麵而來。樂靈向後疾退半步,左手探出欲擒他手腕,這一退妙到巔毫,恰在絲毫不差之距中,又能在南複生舊力剛盡新力未生之時反擊。

南複生左足飛起震開樂靈左手,而後翩然轉身,一掌直朝樂靈肩頸削去,這一掌似快而慢,無定無勢。

樂靈輕聲道:“小乘風。”

這一掌正是斷魂樓絕學,名叫“小乘風”。

樂靈點破名稱,隻見他向右微微側身,雙手虛抱一個圓,正是將氣力凝聚於此,任南複生從何種方位劈來,都會陷入包圍之中。

這一招解得好妙!

南複生心中驚歎,隨即中途變招,連出三掌,一掌快於一掌,至第三掌拍出,似三掌同出一般。

樂靈又道:“疊翠峰。”

他點破招名,旋即快步上前,和南複生搶攻。

南複生又是一驚,左手虛探,勁力疾射,樂靈翩然閃過。待他身形未定,南複生右手一揮,刀光一閃,掌中刀疾飛而出。

樂靈避無可避,卻又道:“雁回落。”

隻見他微微後仰,立定身形,全不將攻勢放在心上。飛刀在他身前三寸處回旋飛轉,南複生右手輕揮將刀收回。

樂靈既知此招的回旋之勢,竟又能從南複生發勁手勢,推知飛刀的準頭,他微微一仰,便躲開了這厲害的殺招,這般定力,實在罕見。

樂靈笑道:“我現在明白了一件事。”

南複生盯著他,沉聲道:“何事?”

“你絕無可能是殺死返道的凶手,”樂靈道,“文帝禁武,可是天下武學畢竟難以禁絕,若論單個單的實力,這世間的武學排位大概分出十等,從弱到強,十品到一品。五品以上,可稱高手,二品為宗師級數,一品乃仙師級數,相傳奇劍道返道老人已超二品,直往仙師境界。”

南複生冷冷道:“你是幾品?”

樂靈道:“我勉強能進三品。”

南複生道:“該你了。”

南複生將飛刀交還樂靈,樂靈充滿深意的一笑,也將飛刀藏到掌間,他輕喝一聲,掌中刀漫天席地的飛散開來,隻見掌影飛翻,刀光寒閃,似雪地裏綻開一朵蓮。

樂靈的出手並不似南複生這般絕強之快,招式卻圓滿無缺,這一套刀法名叫“無缺月”,南複生也在雲雪姬座下學過。但此番樂靈施展,自有月華照地,銀輝萬丈之態。

樂靈攻勢駭人,南複生不敢大意,展開身法極致,左閃右避,捉襟見肘。

樂靈道:“長歌訣。”

南複生心裏一震,他此刻使用的身法,正是雲雪姬的嫡傳之密,斷魂樓裏最高最精深的武功,叫“長歌訣”。

樂靈身形微微一動,隻見他袖袍起伏,身形舞動,腳步輕盈,若掠湖之燕,若招風之柳。忽的一個轉身,作舉樽邀月之態,旋又化作花間無憂之蝶。

他的身法清靈而出俗,無半分殺氣,就像是在起舞自娛。他的身法果與雲雪姬截然不同,他的身法沒有妖魅可懼之態,活脫脫一個出塵的仙家靈子。

他步法愈來愈快,快至難以分辨,竟至令人誤作他已化蝶化雀,又或化作天上星宿,眾星拱月。

樂靈身形虛化,已將南複生重重圍困。

南複生已經陷於無可攻、無可守的境地。

長歌訣的極致,才是不敗之境。

但聽樂靈吟唱道:“獨上樓台望歸路,月如鉤,鉤人愁。望盡江際舟迷渡,何日複回頭?”

樂靈反複唱了幾遍:“何日複回頭?”漸吟漸止,魂斷神傷,拈起一朵孤獨的花,一彈指,飛花飄零。

南複生似也看得癡了,原來長歌訣一強如斯!

驀地,樂靈殺氣大盛,便要出手一擊。

南複生閉上眼睛,魔刀九歌的刀囊之中,暴射一道紅光,將樂靈的攻勢撕開一條口子,南複生追著光,迎了上去,在樂靈擊中他之前,右手如電,已緊鎖其喉嚨。

南複生一字字道:“我要見你的門主。”

樂靈笑了,道:“你可知為何我的出手不如你快?”

南複生道:“因為我心中有恨。”

同樣的長歌訣,樂靈施展出來,比南複生甚至雲雪姬都強了不止一個級數。

若非南複生憑借魔刀之利,他根本不是樂靈的對手。

南複生在斷魂樓裏長大,武學就是他生命的唯一支柱,他心中疑竇萬千,師父教的長歌訣,難道是錯的?樂靈尚是三品的段位,那他的門主得有多強?

樂靈又問道:“那你可知為何你的長歌訣不如我?”

樂靈笑道:“因為你心中有恨。”說畢,不知如何身形一晃,已從南複生手上掙脫,躍至兩丈外。

二人聽得玉匾後一個女聲說道:“樂師兄好身手!”

樂靈長笑一聲,說道:“有客來訪,還不現身。”

但見石階上走下一少女,一身淡黃素服,頭上紮了個乖巧髻,一雙大眼睛水汪汪,極是頑皮可愛。

“這位是長歌門主……最頭痛的小妍。”

那少女一臉不服,道:“敢說我讓人頭痛,上個月樂師兄氣得門主吐血啊。”

樂靈苦澀一笑,依然儒雅自若,衝小妍道:“門主現在何處?”

小妍道:“現在聽雨閣,昨日江都五分利幫的掌舵來過之後,門主便入閣未出。”

樂靈笑道:“想必你知道他們聊過什麽。”

小妍道:“我怎會知道?”

樂靈攤開雙手作個無奈狀,道:“小妍偷聽的本領在長歌門可是人人皆知。”

小妍不再搭理樂靈,轉身對南複生道:“你是樂師哥的朋友?”

南複生一時有些失措:“朋友?我沒有朋友。”

樂靈道:“這位是門主要請的貴客。”

南複生道:“你家門主要見我?”

小妍道:“長歌門已經十七年沒有來過客人了!”

南複生失笑道:“長歌門請客的方式,真是特別!”

樂靈笑道:“你是不是在想,難道師父教的長歌訣,竟然是錯的?”

“是。”南複生說道。

樂靈道:“閣下一進江都,就大搖大擺的把文帝的鷹犬宰了,氣派大得很。我若不是這樣的請客方式,怎能請動閣下?”

南複生不說話了。

樂靈一揮手:“請!”

三人舉步至山門玉匾下,樂靈忽道:“你可知匾上‘長歌’二字是何人所刻?”

南複生道:“此以指力所寫,何人有此高深修為?”

樂靈道:“這等修為已超二品宗師,真是睥睨眾生,他日你若有此修為,何愁心事不酬?”

南複生心潮澎湃,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樂靈湊進南複生耳朵,小聲道:“那人叫冷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