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八 慶典之夜
大鼓和號角聲在遠處響起的時候，意識慢慢清晰起來，還不曾睜開眼睛，萊斯就感覺到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種極為不妙的境地。
原本在用完餐以後他應該前去見隆布，取得月光寶石，然後搭船回國才是，可是距離用餐的記憶不知為何已經十分遙遠，他仿佛一度陷入了睡夢之中，思及此，他驀地睜開眼睛，卻被眼下的情況驚得整個人幾乎要跳起來，然而此時此刻他根本沒辦法做到，且隨著他身體的動作，整個人也劇烈地晃動起來，晃得他本就昏沉得頭更暈眩了。
但萊斯發現憑他自身之力根本無法控製這時的晃動，他定睛看去，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身在網繩之中，還被懸掛在高高的樹枝之上，到底有多高，萊斯微一低頭，這一眼竟深不見底，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好不容易等晃動小了，萊斯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萊斯閣下，您終於醒了。”
萊斯緩緩轉頭，向聲音的來源處望去，就見更高的枝頭間的某根樹枝上悠然坐著一人，晚霞在他身上留下斑駁的碎影，他望著遠處，聽見動靜後瞥了一眼下來，正是查爾。
“你們到底想做什麽，快點把我放下來！”萊斯大聲地道。
“真抱歉，萊斯閣下，出於某種原因，我隻能用這樣的方法將您留下來。”查爾卻道。
“你、你想把我怎麽樣？”萊斯從未想過他這次來會落到這樣糟糕的境地。他所了解的海之月島向來都不敢違抗西王國，所以每年都按時上繳月光寶石。他雖然不怎麽喜歡這份差事，卻也認為這不過是一份輕鬆的差事，無論是被任命時還是交接時，更或是再早見到王宮裏那皓如繁星美如明月的寶石起，他就一直聽說海之月島是一座安於現狀的島，為了島上的安寧，他們絕不願大動幹戈，寧願獻上至寶。怎麽如今這一切跟他聽到的完全不同，儼然已經升級到了性命攸關的程度。
“沒什麽，我奉命讓大人見一見今晚的慶典，僅此而已。”查爾道。
萊斯才不相信查爾說的“僅此而已”，他隻想盡快離開這裏，甚至也已經不再去想完成任務這件事，現在的他一心隻希望能夠活著回到西王國：“你們海之月島的慶典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可不想看！”
“這可由不得您，您大可以將眼睛閉上，不過一旦您將眼睛閉上，那麽我就打算……”查爾悠悠地說著，忽地伸出手搖了搖他身旁的那根枝幹。
“唰、唰”的聲音響了起來，使得樹枝再度搖晃，受到連動作用，萊斯的網也開始晃動起來。
被如此威脅，萊斯不覺憤怒，他雖然不畏懼高處，但到底也害怕會掉下去，他此時恨不得吼出“等我回去以後要你好看”這樣的話來，可是若這句話真的說出口，他還有沒有命回去都是個問題，於是他隻能憋在肚子裏，一聲不吭起來。
查爾見狀，沒有再逼迫他，因為萊斯的沉默就已等於是一種屈服，他遂也不再多言，靠在樹幹上，手枕著後腦，靜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一時間，四周圍安靜下來，鼓聲和號角聲不知去向，風也像是靜止了，筆直佇立的大樹紋絲不動，好似在等待著什麽。
萊斯暗暗研究他們所處的位置。他在來之前讀過海之月島的地形圖，知道海之月島人與植物界限分明，山林覆蓋麵積極大，底下便是礦區，而眼下所見皆是鬱鬱蔥蔥，那就意味著他們此刻正位於深山之中。而他被吊在一棵大樹相當上端的位置，以至於俯瞰之下皆是叢林，抬首間又能見遠處山頂，再遠便是一片無盡的海，至於傳說中的月光樹林，根本不知所在何方。實際上萊斯也有些好奇，雖然他認為這世上根本沒什麽比得了西王國所建的宮殿，可是海之月島上的月光樹林確實被曾經見過它們的人所讚美，他這次來執行任務，原本是不可能目睹月光樹林的風采的，卻因此一劫，反而給了他這樣的機會。
但現在還有一個念頭也不斷徘徊在腦海之中，那就是……該如何逃走？
眼看傍晚已經走到盡頭，萊斯很清楚恐怕早已錯過那艘既定的船，那麽明早又有哪些船經過，他又該如何離開這個鬼地方，總不至於會被吊在這裏一整晚，就算要看月光樹林，也不需要一整晚的時間……正兀自胡亂想著，眼前的景色在不知不覺間忽然產生了一絲能被分辨出來的顯著變化。
那是……
最後一點夕陽正在消散，暮色無止無盡覆蓋下來，宛如天空的一張幕布，又像是有人在那張幕布上輕輕著墨，由淺至深。與此同時，眼前那一片叢林的顏色卻慢慢明亮起來，暮色越深，它們就越顯眼，清明透亮，樹幾乎不像是樹，更像是由珠寶所打造出來的一整片叢林，那真如月光流淌在眼前，又映著天上的那輪明月，使得“海之月”之名當之無愧！
萊斯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忘了剛才想的一切。
號角聲再度響起，伴著“隆隆”的鼓聲。
“這番景象，無論如何也想讓大人親眼見一次，也許西王國的人不肯善罷甘休，依然想要搶奪埋在地底下的寶石，那麽再過幾年，這片月光樹林也將要消失不見，對大人來說，這應該是一生僅有的一次。”查爾忽地低聲說道，聲音略有遺憾，“更早以前，連我也沒機會親見，聽說那曾是盈滿了整片山林的光芒，如今就隻剩下這些了。”
沒有見過的人不會明白，西王國一開始隻是希望能夠將月光樹移植到自己的土地上，但失敗後，卻開始瘋狂挖掘因為移植時被他們窺見的寶石，這是永不可逆的破壞，延續了整整三十六年，而後再來取寶石的人，壓根見不到這番景象，隻以為寶石隻是寶石。
萊斯說不出話來，親眼所見和道聽途說有著根本上的不同，在此之前無論來過這座島的人怎麽說，萊斯都不以為然，能發光的樹，最多是稀奇罷了，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親身體會到了這份震撼，這才真正意識到眼前這些樹木的存在有多麽珍貴。
“慶典開始了。”就在這時，查爾輕聲地又道。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月光樹林的入口滿是火光，千金子不知從何處找來了與島民一樣的衣服換上，神不知鬼不覺竄到了隊伍的最前。那正是原本置於高塔上布滿了春日藤的花轎，此刻春日藤散發著柔和美麗的光芒。與此同時，亮起來的還有港口和整條商店街，旅店和全部的住房，看起來就像是同一時間被點亮一樣。這是已經離了土的春日藤，由於它的光芒僅限這一晚，所以它們都是在前一夜被采摘下來，島民們在夜晚全員出動，花了一整夜的時間，讓它們遍布整座島，才有了如今這般的模樣。
因為要去月光樹林，寄寓自然緊跟著千金子，他跟千金子一樣混在人群中，高舉著火把。
隊伍從入口延伸到了港口，整個島的人們都圍聚在此，進山的人和跟在隊伍後看熱鬧的人，又或是雖然不上去卻也遠遠觀望的遊客。海夢舟卻懶得湊熱鬧，他回到了自己的船上，預真知則在無人的堤岸邊彈起了魯特琴，他的琴聲悠揚，和遠處的鼓聲莫名合拍。上山的隊伍最前有一人領頭唱響了當地的歌曲，嗓音嘹亮，後麵的島民在他的領唱下立刻跟隨著也唱了起來，歌聲回**在整座山間，在寂靜的夜晚尤為動人。
從萊斯的角度，看見的是延綿不斷的光，那道光慢慢向月光樹林接近，進而跟月光樹林融為一體，將月光樹林照得更為明亮。當他們走遍了樹林，這道光芒再度向上攀升，一直升到高高的山巔。這時，歌聲停了下來，一切都靜止了，在隊伍前的寄寓不知要發生何事，不禁四處張望起來。
一旦像這樣被淹沒在人群中，寄寓就覺得與樹的距離似乎變得遙遠了，鼻尖也滿是火星的味道，但是很奇異的，此刻他若閉上眼睛，就仿佛能聽到方才歌聲的回音一樣，如同快樂的精靈般在這座山林中響徹著，又像是樹木們的歡唱，仿佛是它們敞開了這一條長長的山道，歡迎這支充滿喜悅的人類的隊伍到來。
就在這時，千金子輕拍他的肩膀，低道：“快看。”
寄寓睜開眼睛，忽見山頂處有人似是從天而降，那是——
她身披一席華貴的月色衣袍，頭戴一頂用春日藤和珍珠編成的發冠，烏黑的長發柔順地披散至腰間，襯得她的膚色雪白，她的五官精致小巧，神情端莊中自有一抹嬌豔，她與靜止下來的隊伍尚有一段距離，遠遠看去，真如天人降臨，仙子下凡。
一瞬間，樹葉悉窣作響，像是一陣風掠過林間一般。這一瞬間，寄寓仿佛聽見了歡快的歌聲，也是這一瞬間，人群中有人輕語，“是樹神呐”，更是這一瞬間，萊斯清楚得望見，光芒竟似擴大了，像是漣漪一般，一直延伸至月光樹林之外，再一圈一圈**漾開去，他覺得可能是自己眼花了，可那一幕真真切切，就好像樹與樹之間彼此在傳遞著什麽，它們與人類不同，無需語言，但倘若不是因為有這樣顯眼的光芒存在，就絕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也絕不會被人所窺見。
有什麽似是在萊斯的心底萌了芽，就如同這一道一閃而逝的光芒。
歌聲隔了好一陣才再度響起，月光女神被花轎迎下了山，盡管火光慢慢退出山林，卻仍留下了那片靜靜發著光的樹林，而歡聲笑語整夜未曾停歇，查爾將萊斯放了下來，帶著他去到了月光樹林。
寄寓並沒有隨人們下山，他在千金子的掩護下偷偷留在了山裏，這時山林又似是很人類分開了，可是遠處傳來的聲音不曾間斷，那些歡聲笑語也仿佛能夠傳遞至此，因為此刻寄寓的心充滿了愉悅之情，他躺在樹下，最終沉沉睡去。
查爾帶著萊斯徘徊在敞亮樹林中，兩人皆未出聲，心中卻漲滿了某種奇妙的情緒，他們漫步走著，忽地看見樹下的寄寓，那孩子有一張純粹之至的睡顏，他安然躺在樹下，就好像躺在母親的懷抱之中那樣。
隆布在莊園的頂樓透過窗戶看著那些一直被他瞞在鼓裏的島民們，這一刻，他覺得與其說是月光樹林的存在孕育出了的慶典，不如說是島民們自己創造出了屬於他們自己的節日，他覺得興許從一開始就不該向他所知的這些善良又堅強的島民們隱瞞如此重要的事，說不定眾誌成城，能想出更好的應對辦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獨自一個人看著這樣一張一張燦爛的笑臉，感受到的卻是虛幻和謊言。
現在，到底算不算晚呢？比起繼續隱瞞月光寶石的事，或許還是說出真相更能讓他卸下背了十年之久的重負，可是將這個負擔突然交還給島民的自己，顯然又太過狡猾了吧，隻是若繼續隱瞞下去，對島民們來說，也絕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想到這裏，隆布深深歎了一口氣，他看著底下所能見到的火光，聽著空中飄來的樂聲，終於下定了決心。